那片金色的银杏树哟
2015-03-12卢惠龙
卢惠龙
六广门曾经人头涌涌的体育场,金色的银杏树,是一种地理存在,也是我们年少时的一种情感状态。当时日如流水潺潺而过,我始终记得球场上黑压压的、热气腾腾的魅力,始终怀念银杏树林那一抹抹灿烂的金黄。
金色是一种富丽的颜色。
金碧辉煌,却有点儿土豪味。
我更喜贴近自然、情感的表达,比如秦观的《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清纯稚嫩的春天是镶在镜框里看的,喧闹狂热的夏天让人无所适从,只有秋天,成熟的、温馨的、黄叶飘零的秋才可以放在心里悄悄体味。
贵阳有个六广门,六广门那里有个体育场,体育场那边有片银杏树。深秋时节,银杏树叶全是金色,是灵动的、闪耀的、深邃的、呼唤意味的金色。风过处,一阵阵轻响,一袭袭情韵,引人无穷的想象。银杏树叶飘摇落下,缓慢地、间歇地、不辍地离开她的母亲。落叶会在人们不经意间铺展开来,很平静,很宽阔,也很错落,似乎琐琐碎碎,却无比大气。其形像鸭脚,又像扇子。那一地金色的扇子,令人何等赏心悦目!本地人叫它白果叶。银杏树皮是灰褐色的,布满小疙瘩,用手摸去,非常糙,像老人的皮肤。银杏树上还挂满了果实,黄白色,是一种名贵的药。小学时听老师说,银杏树出现在几亿年前,它生长慢,寿命长,是孑遗植物。和它同纲的所有植物都灭绝了,银杏树生命力强,依然存活,所以说它是树中的活化石。
六广门绿叶扶疏的园林中,这片银杏树是当年杨森带头种下的。杨森这个人,居然爱自然,爱体育。
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乐趣。
少年时,我沉醉在踢小皮球的乐趣中。
放学,仿佛大赦,大家一窝蜂朝六广门体育场疯跑而去。男同学去踢球,女同学也无端地跟随,有去看球的,有去银杏树林玩的。
那时,六广门体育场没有围墙,什么时候、什么人都可以长驱直入,我们可以在绿草地上任意踢球。体育场和民众教育馆一样,属于公共设施,对大众免费开放。
从学校出来,一路经过永乐路、毓秀路,从一个木材市场那儿进体育场。一个足球场,常常有七八场比赛同时进行,都是小学生,人头涌涌,人满为乐,黑压压一大片,个个热气腾腾,浑身是劲。又没队服、标志,甚至没有裁判,全凭扯着嗓门向自己一方的队友高声喊叫。数不清的替补,密密麻麻站在球场边等待。
这种比赛,令后来人难以想象,也许,足球史上也绝无仅有。
那时贵阳有个“星火”足球队,队员是由城基、毓秀、合群、市北、永乐几个小学选拔出来的,全是十二三岁的学生。我们班的同学,是“星火”队的“铁杆粉丝”,逢赛必到,为“星火”呐喊助威。有一次,“星火”对“花中”,我们巴望“星火”赢。结果,“星火”2比1胜了花溪中学,小学生打败中学生,我们为之兴奋,“星火”之荣则是我们之荣。我们大抵懂得“星火”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
凑热闹的女生,更大的乐趣还在银杏树林那边,捡那一片片随阳光一同垂落的银杏树叶,说拿回去夹在书里当书签。她们中有心的人,把银杏树叶放在一条白色的硬纸片上,外面还套了透明的“玻璃纸”,于是就成了礼物。这礼物的含义可能很多,突出的一种大概是天长地久。不知哪位白马王子能享此殊荣?她们多数时候坐在银杏树下,或者围着读《拾麦穗女孩》的小书,或者玩一种游戏: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
这时候的天色是最美的。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天是一抹抹火烧云,天空好像着了火。就像我们才在语文课本里读到的萧红的《火烧云》:大白狗变成了红的了。红公鸡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儿在墙根儿靠着,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你们也变了……”旁边走来一个乘凉的人对他说:“您老人家必要高寿,您老是金胡子了。”
这多有趣哩。
银杏树林是有生命、会呼吸的。柔和的光线,晕染着黄昏的林子,含有一种辽阔旷远,只要有一点风,就可以把树林蕴含的清香吹拂出来。火烧云在天上千变万化,女生们在树林里活蹦乱跳。有些替补队员,等得不耐烦了,也来到银杏树下,和女同学逗乐、抢落叶、捣乱。于是,银杏树林那边风生水起,微风摇荡的大气中,脚踩落叶悉悉索索的细响,夹着熟透了的山果的清香,甲虫特有的气味,清脆的嘻嘻哈哈的嬉笑声,一起传来。少男少女无忧无虑,其乐融融,像有一种温馨、欢快,存乎其间。
人头涌涌的体育场,金色的银杏树,是一种地理存在,也是我们年少时的一种情感状态。童年的欢乐、争论、得意、纠结,都和这种存在编织在一起。
时日如流水潺潺而过,我始终记得球场上黑压压的、热气腾腾的魅力,始终怀念银杏树林那一抹抹灿烂的金黄。
现在的六广门体育场,孩子们是看不到绿茵场了,球场四角的大铁门常年锁着,四周的商店把足球场围得密不透风,再没有当年自由出入的可能。只有逢了开运动会或别的什么大会,才听见高音喇叭高分贝的歌声和口令。今天的孩子们没有我们当年随意在绿茵场疯跑的乐趣。“星火”未曾燎原,火种也差不多要熄灭了。
那片银杏树林呢,体育场侧面的院落里,多数银杏树不翼而飞,幸存的几棵,已显斑驳沧桑。体育局宿舍,被命名为“银杏小区”,这就是说,银杏存在过,银杏没灭绝,哪怕幸存的几棵树,被周遭的鑫都大厦、图书馆一类高层雄伟的建筑群淹没。少有的金黄色,被硕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的蓝光压迫。
银杏,名副其实地成为树中的活化石。
微妙的是,一直以来,以银杏为书名的小说在流传——苇枫的《银杏树下》、苦梅的《古银杏树下》以及《银杏树下的少女》等等。有篇小说描绘孩童时定下了银杏之约,每到约定日,他或者她,都会去约定的树下等待……
我不知道我们的同学中,当年有没有人定下银杏之约的。如果有,如今,欲进“银杏小区”,经历保安盘查,那是少不了的。
最近,我住在银杏小区的老友说,现在那里又种了银杏树。六广门不远,我去了。拍了银杏照片,留下。
有晚,梦见我的一个热衷女红的小朋友,新潮碧玉,异色闺秀,她的编织、刺绣、贴布、剪花、浆染一流。匪夷所思,她给我织了一条长长的围巾,开司米,浅灰。我围上有点《二月》中肖涧秋的味。梦醒,冥冥之中我给她发去一张银杏的照片,是满地金色的落叶,犹如金黄的地衣,像是对虚幻回报。她看了照片说,比较而言,更喜欢银杏树的葳蕤。她还说,长顺那里有棵4700年的老银杏树,她姐姐自己悄悄开车去长顺看银杏,居然不带她去……那语气忿忿的。
呵,还是宽阔的、疏朗的、敞开的山野,于我们更舒适,更相宜。来来往往,就像风一样自由。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银杏树的金黄则是秋天的亮色。秋风摇曳着银杏树叶,似乎使人在秋天里有了熏染、温暖,还飘摇着稀稀疏疏的快乐和梦。
我心中那金灿灿的银杏树林哟……
(作者系贵州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