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阁·草帘子
2015-03-12李涤之
李涤之
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时候,因为物资短缺,没有棉絮铺床,草帘子就成了贵阳几乎家家户户床铺上不可或缺的“软垫”。人躺在床上,就能闻到稻草的香味。那时,玉皇阁的草帘子是贵阳出了名的,我便常常跑去看人家打草帘子……
一
上个世纪60年代初,位于新华路的玉皇阁,几乎家家都以打草帘子为生。因为我弟弟托在玉皇阁徐妈家带,故我可以自由出入玉皇阁。
玉皇阁在新华路中段雷祖庙与尚节堂之间,3处相隔距离也就咫尺200来步。玉皇阁原有一阁三院落,主祀玉皇大帝,故名。大殿正中供玉皇大帝及风、雨、雷、电神。东偏殿为观音殿,西偏殿有财神殿、火神殿、星宿殿。大殿后是后山门,山门前是南明河流域之杨家大河段。
我第一次去玉皇阁,还是跟在同院小伙伴们的屁股后面进去的,因胆小,不敢进到最里面玉皇大帝的神像牌位处,只敢怯怯地站在高高的二门槛外伸长脖子往里瞧,刚看见怒目圆睁的执鞭金刚,就吓得转身跑了。
再次进到玉皇阁,是拉着徐妈的衣襟进去的。我曾见过的好几尊菩萨都没有了。玉皇阁的住户们大多为逃难来的荒民,开始是借宿,最后逐渐定居,到解放时,荒民们与菩萨相依并存,都成了玉皇阁一根生的原住民了。因为玉皇阁的住户都没有固定工作,当然就没有固定收入,因此,一家营生兴,百家糊口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玉皇阁就家家打草帘子为生,还成了贵阳有名的稻草买卖、草帘子生产买卖处。连近郊山里的乡民,也时有挑着捆得立耸耸的若干个草帘子,一排排墩卖于玉皇阁大门外。
因为打草帘子需要至少两米长宽的面积,于是,玉皇阁菩萨们的尊位乃至庙堂墙壁就成了钉钉子挂草打帘子的最佳地。于是,家家打帘子,个个争地盘,渐渐地,一尊尊菩萨便今天有明天无了。你一进玉皇阁,不经意就会看见二门背后立着个缺胳膊菩萨,三门门槛躺着个无头菩萨。草帘子户们有点怕惧的,就将菩萨搬到无人走的旮旯处,有的就立不拢耸地杵在过道的拐弯旁;还有的菩萨们已经垮成一堆黄土与干草,成了二门三门过道上的垫脚土。那些菩萨们的脸有怒目圆睁的、有低眉颔首的、还有闭着眼睛的。一次我去接小弟,竟看见有家人将一尊菩萨直接扔进煤渣里,用锄头的背跟将菩萨敲碎拌煤巴,而菩萨还没有完全毁损的脸上还带着慈悲的笑容……
玉皇阁的草帘子是贵阳出了名的。那时节,物资奇缺,买什么都用票。按规定每家凭户口发的布票、棉花票攒齐了做过年的新棉衣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棉絮铺床呢?于是,草帘子就成了贵阳几乎家家户户铺床不可或缺的“软垫”。我的床铺下就是草帘子,我一上床,就会闻到稻草的香味,特别是每年秋后换新草帘子的时候,满屋都是稻草香。
我家垫在床铺下的草帘子亦还有其他的用途:每逢妈妈或外婆要给我们几兄妹换鞋时,顺手从床垫处抽出一根稻草,让我们光脚踩在稻草上,卡着脚的大小,略放横着一指头长短,随即折断这根稻草,毋庸置疑,一双鞋最准确的码数即定了。还有快过年做新衣服时,亦是如法炮制,一根稻草就解决了衣袖的尺寸。
我几乎每天借着小弟的名儿到玉皇阁去,我想去看那里的人家打草帘子。
打草帘子还是有规矩的。先要定好长、宽、厚度,因为客人需要的大小厚薄都不一样,这是徐妈家大女儿带弟告诉我的。我喜欢带弟,她总是一边温和地说着话一边麻利地打草帘子。每次我看带弟打草帘子,总是要她从头打起,带弟不回答,但总是笑咪咪地从头打起。带弟先在墙上预先钉好的好多棵抓钉上拴好麻线,首先定好草帘子的宽窄,接着将麻线穿在一梭子上,理一把稻草,根部向外,从左面开始绑,用梭子穿过稻草,一上一下地、一把草一把草地往上绑,绑到头再绑第二根线绳,绑的过程中不停地添草捋顺以保证厚薄、平整一致。开始打草帘子时,带弟是站在高凳子上打,接着是站在矮凳子上,再后来是站着,最后是半蹲着,收尾时就是全蹲了。草帘子打到最后,带弟拿尺子量了量,看长短够了,就用大剪刀将两侧剪齐,把线头打死疙瘩,剪掉多余的线头,再用一条预先编好的草辫子顺着帘子的四周粗针大线地将两者缀拢,一床草帘子就完成了。带弟说用麻线绑的草帘子是最贵的,有钱人家才用;穷人家用的都是稻草绑的,有些泡松。带弟还说不管是用麻线还是用稻草绑,她都尽量绑结实。因为带弟的草帘子打得牢实,她家的生意比较好一些。
我不明白,徐妈家除了带小弟,徐伯还替人敲板金,一家人勤巴苦做的,还总是不够吃。带弟更是从天亮做到天黑,没有见她有歇息过的时候。每次我看着比我才大3岁的带弟为家里赚钱起早贪黑的,我觉得很抬不起头。直到后来徐妈生了两个幺妹后,我妈妈让我们几兄妹每顿饭从自己的罐罐里舀一瓢饭,凑足一缸子,让我端去玉皇阁给月子里没有奶水的徐妈吃,说是徐妈吃饱后就有奶水了,我才稍稍心安。
那时候国家困难,大家都吃罐罐饭,我们家7口人,每顿有7个罐罐饭。每当中饭或晚饭时分,伙食团的杨妈妈将各家各户的罐罐饭分到各家的餐桌上时,我们家6个褐色的罐罐中或白米饭、或包谷饭,一罐挨一罐地围成一圈,6个罐罐饭像一朵大大的、镶了古铜边、盛开着的含笑花,我妈妈的那一罐作为花芯放在中间;咦,还真是好看嘞!我以为这就是“秀色可餐”的图解了。妈妈用汤匙从每个罐罐中舀出一瓢后,那朵镶古铜边的含笑花就变成了铜边6月雪,只是芯芯那一罐没有缺“瓣”,因为是舀去了整整半罐。
徐妈的大女儿带弟,是脚有残疾的徐伯在郊外捡来的弃婴。徐妈没有孩子,很喜欢这个女婴。徐妈家生活不宽裕,小女婴是用米浆熬熟喂大的。徐妈给女婴取名为“带弟”,希望带弟能带来弟弟。5年后,带弟真的为徐妈家带来了一双胞胎,可惜不是弟弟,是俩妹妹。徐妈一家还是很高兴,给她们俩取名为大双小双,我家也跟着同喜。
那时候大家吃粮都很困难,徐伯就经常去郊外打红籽,挖蕨根。我每次端饭去徐妈家,徐伯总是会将我端饭的大白瓷缸装得满满的,不是红籽,就是蕨粑。我最喜欢吃蕨粑,虽然黑黑的,但糯糯的,蘸着盐巴吃,很好吃。
二
徐妈生了俩小双后,带弟的灾难就开始了。每天除了要打完徐妈规定的4床草帘子外,还要洗俩小双的屎尿布。徐妈奶水不够,带弟还要舂米熬浆喂两个妹妹,有时候居然背着一个妹妹打草帘子。玉皇阁的住户们将对徐妈的怨怼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亦只能小心规劝。虽然我弟弟已不在徐妈家带了,但妈妈还是每个月给徐妈点钱。隔壁的唐老师笑谑我妈妈是“叫花子怜悯大相公”。妈妈说,给惯了,不给好像不好意思。后来妈妈看见带弟腿根的青紫伤痕,实在气不过,就对徐妈说,如果她再欺凌带弟,就不再给她钱了。徐妈才收敛一点。但徐妈认为带弟是恩将仇报,对带弟愈加冷淡,有时甚至不给饭吃,带弟总是逆来顺受,不吭声地忍受着。小弟给带弟起了个绰号叫“小白菜”。小弟一看见徐妈打带弟,就大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徐妈就不敢打带弟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随着时日的推移,徐妈家的生活逐渐好转,徐伯进了街道办的白铁社工作,收入虽不高,但有了保障;俩小双上了幼儿园,妈妈还给免了学杂费;带弟长大了,徐妈也不敢再公然欺负她。但是,街道上不准玉皇阁的住户们再打草帘子,说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还说打草帘子卖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给社会主义抹黑。徐妈家的生活一下子又伸展不开了。我妈妈带着徐妈到居委会诉说徐妈是抗战时逃难来的,徐伯又是残废人,而且他们家庭成份好,希望居委会帮助徐妈,给她一个工作。因为徐妈不识字,居委会决定每月给徐妈家5元补助,稍稍减轻了她家的负担。
徐妈一高兴,就让徐伯给我家砌灶。徐伯砌的灶是新华路有名的精致实用。徐伯会根据你家的厨房因地制宜地设计,且保证你家灶台前有“方眼”,后有“热瓮”。徐伯用板车一瘸一拐地拉来了碎砖和一小包碎头发。徐伯说砖是他一块块捡的,存了半年才够砌一个灶。早就想为我家砌灶了,只是买不起砖,所以等到今天才给我家砌。徐伯让小哥到后山坡去挖黄泥巴,叫大哥去南明河边撮沙,又吩咐徐妈熬了一大锅糯米稀饭,请我妈妈到街对面王公祠里的石灰厂要了两大坨石灰,并到纪念塔水井边买了一个口子如小碗大、腰身像蒸饭的甑子样粗的坛子。准备好后,砌灶开始了。
徐伯将黄泥巴、河沙、糯米稀饭、还有碎头发一块搅在一起,直到分不出彼此就算和好了。当又香又白的一大锅糯米稀饭倒进沙堆里时,我又好奇又心疼地希望留锅巴给我刮。但徐伯粗粝的手一搙,大锅顿时干干净净,连颗米粒都没有留下。徐伯说糯米稀饭和入泥中后灰浆就牢固非常,除非人为地砸,砌好的灶是一辈子都不会塌的。还说他老家的一座桥就是用糯米稀饭拌灰浆造的,已经几百年了都还在通行。
徐伯选好了我家里屋右边的窗跟脚砌灶,先在地上画了一条表示宽度的线,又在墙上画了一条高度的线,拟为我家砌一个三角形的灶。徐伯用一块块碎砖沿线砌好一个大三角形,在中间画了一个圆孔,沿着三角形渐渐往上砌,圆孔由大到小地渐变着。徐伯歪着头用眼睛量量高度后,嘴里说了句“恰恰合”,即将小哥递给他的坛子搁在三角形的最里边,又说了句“刚刚好”。而后麻利地沿着中间的炉孔与里边的瓮坛砌砖、灌浆。徐伯看看快到他预先画的高度线时,即在灶台前面右手处用碎砖镶出一个用他的拳头丈量大小见方的孔子,嘴里说着这是烤辣椒用的“椒眼”,烤出的辣椒又脆又香。很快,徐伯的灶砌完了,临了还在火眼处砌了一圈“回风口”。徐伯手也不洗,饭也不吃,只说了句明天下班我来刷石灰。
几天后小弟从外婆边家回来,看见新灶,第一句话就是“两个哑哑睡一头,没得谈的得嘞!”真是的,徐伯砌的灶,“热瓮”里的水几乎可以沸腾,“椒眼”里的辣椒是又香又脆。刷过3次白石灰的灶台白白生生干干净净的,让我们家终于“蓬荜生辉”了一回。诚如小弟说的“两个哑哑睡一头,没得谈的得嘞!”
10多年后,学土木建筑专业的爸爸要改造我们家的居住条件,需拆掉当年徐伯砌的灶,妈妈舍不得,但这个灶太影响大局,只得忍痛同意。工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砸了这个灶。在砸灶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要是当年塑造玉皇阁菩萨的工匠们也懂得会掺糯米稀饭,也许,玉皇阁的菩萨今天还端坐在庙堂里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