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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颂(散文)

2015-03-12赵丰

红豆 2015年2期
关键词:蚯蚓泥土

赵丰,陕西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陶渊明散文奖获得者。

山就是山,原就是原,一目了然。秦岭北麓接近平原的地方是缓坡,碾儿庄就站立在这个地方。它的地形有点奇特,三面环山,一面向原,宛若母亲怀抱里的婴儿。

碾儿庄是泥土做的,虽说它靠近秦岭,坡上少不了石头,但它更多的成分还是泥土,老屋的墙壁是土做的,檐头的砖、房顶的瓦都是土做的,就连屋顶的蒿草,也是从瓦缝里的土里长出来的,街道是泥土的,树木的根扎在泥土里。是啊,碾儿庄的一切都在泥土之上。古代的庄子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就说碾儿庄的人吧,又何尝不是泥土变的?《圣经》上说:“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淮南子》里也说:“天地初开,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横泥中,举以为人。”古人从亡者一律归于泥土这一事实,推断出人类必是来自泥土。

碾儿庄的人不知道庄子,也很少读《淮南子》和《圣经》。他们只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找水,土里刨食,最后回归于泥土中。

碾儿庄人喜欢泥土,因为他们明白吃的穿的用的都离不开泥土。

先说吃。要活下去自然离不开水。早些年没有井,村子的人在蚰蜒河里挑水吃。蚰蜒河出山后曲里拐弯的,绕着村子流过。农闲的日子,村里人去深山里挖草药,发现蚰蜒河的水源是从山坡上的泥土里、石缝里渗出来的,一丝丝、一缕缕,最后形成河。村子人吃的主食是小麦、苞谷、谷子。这些是从山坡上、塬下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给土里撒了种子,过些天就会长出苗来。泥土不会亏待人。主食还有一种:洋芋,也叫马铃薯,碾儿庄人喜欢叫它土豆。土豆性喜冷凉,大多种在山坡的阴处。土豆做主食的简单做法是切成块放进面锅里煮,还有一种吃法是糍粑,将土豆洗净煮熟,然后剥皮,在石槽里用捣蒜锤捣成黏稠性很强的糊状物,熬一锅酸菜汤,在汤内放入蒜泥、葱花等调料,把糍粑放入汤内煮熟。主食外还有蔬菜。碾儿庄家家户户都有菜地,在院子或者房前屋后挖块地,种萝卜青菜、韭菜蒜苗、豇豆黄瓜。不过,村里人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挖野菜吃。野菜的名堂多着咧,马齿苋、荠荠菜、婆婆丁、苦苣菜、龙头菜、明叶菜、乌刺菜、野萝卜、猪肠子、灰灰菜……还有一种俗名羊奶奶的植物,叶子不能吃,根是黑黄色的,长圆状,剥开皮,里边的肉鲜白,流着白汁,孩子们玩够了,就拿个小铲子挖它的根吃。坡上的泥土里长着槐树、杏树、核桃、柿子树。春天的槐花可以生吃,也可以和面和在一起蒸麦饭,杏树夏天就熟了,桃和柿子是秋天大人们的盛宴。孩子们喜欢吃低矮的酸枣树上球状的酸枣果,因为酸中带甜,很对孩子们的胃口。还有一种可以和吃联系起来的东西,就是烟叶。吃烟,是碾儿庄男人的事情。城里人说吸烟或者抽烟,村里人不说“吸”,也不说“抽”。在他们的意识里,“吸”是初学者的吃法,吸进去吐出来,上不了瘾。“抽”烟是要进咽喉的,经过胃排泄掉。而“吃”烟是要进五脏六腑的,像饭一样吃进肚子,是身体里不可缺少的。男人们干活累了,吃烟解乏气,饭吃饱了,吃烟助消化,瞌睡来了,吃烟提精神……忙了吃,闲了也吃,几个汉子歇凉晒暖在一起吃烟,年轻人用纸卷,老年人用烟锅,冒起的烟像个烟囱。他们把商店卖的香烟叫纸烟,他们不吃纸烟,嫌太贵,也不过瘾。旱烟叶是种在华岗那面坡上的。旱烟耐旱,华岗是阳坡,土质疏松,适宜种旱烟。

这世上所有吃的东西都离不开泥土啊。碾儿庄人于是感叹着。

再说穿。人的生计除了吃,就是穿。坡下的地里种着棉花。收获了棉花,女人们开始纺线织布,做成衣裳、被子、帽子、鞋,还有袜子。如果不是冬天,碾儿庄人喜欢穿草鞋。草鞋有着泥土的味道,穿在脚上透气,不生脚气。做草鞋用的是稻草。蚰蜒河在坡下一个叫草围子的地方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一片水面,村子人就在那儿的泥水里种水稻。面积不大,就二十来亩,可是水稻收割后的稻草足够做草鞋了。

后说用。农人离不开农具,锨、锄、镰、耙的把儿是木棍,斗啊升啊用的是木板,筛子、簸箕、背篓用的是藤条,这些都是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坡下那个叫华岗的地方开着一口土窑,早先是村上的,后来让麻老五承包了。窑里烧制着水缸、罐罐,还有碗碗盘盘。华岗的土质应当是碾儿庄最好的泥土,烧制出来的器具清亮、结实。碾儿庄人把凳儿不叫凳子,叫马扎,两根木棍交叉做成支架,上面绷着藤条。马扎的好处是轻巧,携带方便。村里人到坡上砍四根木棍,割几把藤条回来就做成一个马扎。村里人的脸盆不用到商店里买,挖下一块大树根,用斧头劈成一个凹槽,用刀削得光滑,一个脸盆就做成了。也有人家用小树根做碗做盘的,用一根木头做枕头的。只要动脑筋,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就可以做成人使用的东西。这是碾儿庄人的智慧。

命运之手,穿越泥土,创造着碾儿庄人的生活。他们明白,泥土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没有了泥土,就没有了他们的一切。

从牛头山下来一条泥土路,旁边就是小张坡,我家的地就在这面坡上。这是坡上最好的一块地,只要播下种子,不管有墒没墒,隔几天就会从泥土里蹦出苗苗来。蹦,这个词父亲用得恰当极了。他当然不懂这是拟人的修辞手法,一边吐出这个词,一边肩膀一耸一耸的。

父亲年轻时有当兵的愿望,但被爷爷扼杀了。爷爷说你这辈子就别想离开碾儿庄,你走远了我不放心。父亲是个孝子,从此就断绝了一切念想,把双脚捆绑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脚步每天从田埂上踩过,留下一串串坚实的脚印。我家有三块地,分别在小张坡、华岗和牛脖子那三面坡上。这些名字都很怪,除了牛脖子还有点象形外,其他两个至今我也没弄明白。父亲也从不解释,轮番着去这三块地里耕作。父亲歪斜着身子绕过田埂,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有时,我跟着父亲去地里干活,也不自觉学他走路的样子,父亲回过头满意地笑着说:这就对了,脚印要印在泥土里,麦子苞谷才都会从脚印处长出来。他又叹息一声说:人活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他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容我反驳。

冬天里父亲也不闲。他把茅坑里的土粪起出来,用背篓背到坡上的地里,这是对泥土的滋补。泥土劳累了一年,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就如女人产后要吃红皮鸡蛋喝红糖水。把土粪撒到泥土上,父亲弯下腰捡拾泥土里的小石子、瓦块、砖头,扔到沟壑里。他是怕这些骨头硌着睡眠着的泥土,怕来年开春撞坏了犁耙,怕麦苗出土时不顺当。父亲心里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对土地好也是对自己好。从地里回来时,父亲的身上总会带着一些泥土,母亲想用手抠,父亲一歪头避开了母亲的手,说道:泥土不脏。吃饭时如果不小心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父亲拾起用嘴吹一下,或者用衣襟擦一下,毫不含糊地塞进嘴里。那速度之快,生怕别人会阻拦他。

泥土不脏。小时,这句话并没有走进我的心里,许多年后,当我一次次走进碾儿庄的土地,忽然想起父亲的这句话,才领悟了它的深刻含义。这是哲学家一般的句子,却被只读过三年私塾的父亲说出来。这句话,足够我铭记一辈子。后来,我还看见了诗人雅姆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仿佛,雅姆是说给父亲听的。

父亲常常在草围子那片稻田里干活:种稻,打药,除草,收获。那儿我家只有不到三分地,但父亲用的功夫最多。稻子收获后可以吃米饭,还可以酿黄酒。父亲喜欢喝黄酒,就把心思用在稻田里。在岸上,他脱了鞋子,卷高裤管,光着脚走进泥水里。父亲只要一下去,和泥土至少有半天的交道,有时甚至是一整天。稻田的泥土是黝黑的,和父亲的肤色一样,泥巴粘在他的腿上,丝毫看不出来。稻地离村子有五六里路,中午母亲或者我便送饭到草围子,吃过饭,碗筷就会落下泥巴。我很喜欢看父亲在稻田里犁地,黄牛在前边拉着犁,父亲一手扶着犁,一脚一脚地踩进泥土,然后慢慢拔起。犁在父亲的操纵下翻搅着田里的土,泥巴随着犁齿跳到父亲的身上,极像一对知音在谈论着乐曲的高妙。傍晚,父亲上到岸上,把脚放在水里稍稍晃荡一下,便穿上鞋,带着满身泥巴回家。

在家里我很少凝视父亲的背影,因为那个背影总是佝偻着,没有一点精神。但是只要一到了田地里,他的腰杆就挺起来。常常,我看到父亲在田埂上扛着锄头走,干活前先要坐下来,抓起一块土坷垃,掌心对在一起搓,搓散了胳膊一扬,把土撒进田里才开始起身干活。很长的时光里,我都在思索父亲这个动作的含义,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世上很多事,是不需要明白的。

父亲的手,粗糙得跟泥土一样,是被泥土传染的,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手心的老茧若树皮。我童年的时候,父亲常常会用他的手掌抚摸我的脸蛋,我却常常躲避。到我上中学以后,父亲就不再有那样的动作了,可是我却渴望他用那粗糙的手掌抚摸我。后来我意识到,虽然粗糙,但父亲的手掌是热的,带着如夏天泥土一般的温暖,像庄稼的汁液传到我的血管。父亲的手,有泥土的温度。

这几年,我在县城里有了大房子,好多次让父母亲来长住,父亲却总是摇头。我家的阳台上养着几盆花,总是不到一年,花盆里就要更换主人。我自责不会伺候花草,父亲有次来了,说你这土不行。过了段时间,他用塑料袋装了牛脖子那面坡上的土,亲手给花盆里换了土。牛脖子那面坡上的泥土掺杂着细沙,不知含有什么成分,草长得特别旺势,牛和羊一到那面坡就欢喜地叫唤。也怪了,自从花盆换了牛脖子的土,那些过段时间就发蔫蜷缩发黄的花叶绿生生地伸展着,绽放着生命力的旺盛。我这才服了碾儿庄的泥土。父亲以后再来,看着盆里的花草,很得意地说:咋样,我说对了吧。碾儿庄的泥土不但养庄稼养人,也养花草呢。我才不住你这楼房呢,一天见不到泥土,我心里就憋得慌。没有泥土,哪来的脉气啊?城里的房子不接地气,人住在里面气血不通。没有地气的滋养,人走路轻飘飘的,还会得怪病。人要住在乡下,乡下有鸡鸣狗叫,有泥土的味道,滋润人呢……

春天是从泥土中来到碾儿庄的。天气渐暖,清晨或者傍晚,坡上的泥土就会冒出热气,像是从睡眠中醒来,打着长长的哈欠。这时候最忙碌的是燕子。我家的屋檐下有燕子的窝。春天一到,燕子飞来飞去,去坡上衔来泥土做窝。燕子知道坡上的泥土有黏性,做出的窝结实。

泥土是春天的母亲,春天是泥土的孩子。这样的比喻丝毫不过分。只要有一点泥土,就会有绿芽长出来,这就是泥土的伟大。谁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让石头上长出一棵树。当然,也有从石缝里伸出来的草或者树,那是因为石缝里有泥土。开春了,花开了,人人都在欣赏花的好看,可很少有人想到这是泥土的功劳。花草是懂得感恩的,在它枯竭之后,要把尸体留给泥土做肥料。

早上醒来,我喜欢到山坡上跑步。跑累了蹲下身子,顺手捡起一根小棍在泥土里刨,刨着刨着,就刨出了蚯蚓。红红的,嫩嫩的,蠕动着,泥土里最辛勤的耕耘者最早苏醒了。那么冷的冬天还没冻死它啊,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童年时,我刚学会走路,祖母就牵着我在院子、渠岸的泥土里寻找蚯蚓。发现了一条蚯蚓,她便欢叫一声,用一根树枝将一条条蚯蚓蜷曲着的身子拨直。蚯蚓展开了身子。那一刹那,我仿佛感觉到蚯蚓的呻吟,于是也陶醉在蚯蚓的呻吟之中。这是春天里的回忆了。过罢农历二月二,吃过炒豆,一场雨刚过,奶奶就从炕上爬起来,去泥土里寻找蚯蚓。我对春天的感觉不是树上的嫩芽,不是温暖的春风,也不是苏醒了的蛇,而是蚯蚓。蚯蚓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宛若春天的使者。

喜欢蚯蚓的还有母亲。和大多数乡下女人一样,母亲也是那种嫁鸡随鸡的人,对祖母百般孝顺。生下我坐月子的时候,她不忌冷水,手指得了风寒不太灵便。有一年惊蛰后,她在菜园松土的时候,不小心把泥土里蚯蚓的身子弄断了,她像做了错事似的喃喃着:这咋办啊?咋办啊?她把断了身子的两截蚯蚓放在手心里,想用温度让蚯蚓的身子接起来。她闭上眼睛,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我该死呀我。多年之后,我回忆着那个细节,似乎得到了一个启示:喜欢泥土的人,也就会喜欢蚯蚓。蚯蚓的身子和泥土完全一样的颜色,仿佛泥土的孩子。

农谚说的“春雨贵如油”是说给麦苗听的。冬日里,麦苗俯卧在碾儿庄的泥土上,而在“雨水”的节气里,一场雨就可以让麦苗起身。我观察过,惊蛰一过,泥土里的虫子才会爬出来,而在“雨水”的节气里,麦苗就起身了,散发出芳香的味道。

碾儿庄正对着的那座山叫牛头山。碾儿庄人有句民谣:牛头山,紧挨天。山上出猛虎,山下出状元。三面的山聚拢了碾儿庄的风水,养庄稼,养牛羊,养人,可是数来数去,村子的历史上也没有出过一个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里的宋家倒是出过一个举人,叫宋英奎。那时是通过乡试中举的,可他在第一次参加吏部会试时,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没有做过不说,连命也搭上了。

碾儿庄没出过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别的沿山村子的人要么长着大脖子,当地人叫“银瓜瓜”;要么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头还塞进嘴里;要么见人就傻傻地笑,不会说话。碾儿庄这些年出了十几个大学生,有的后来还读了研究生,专家说这是水质的问题。碾儿庄的人却认为是泥土的功劳。人是土捏出来的。土质好,所以人才精灵。

泥土的芬芳搅乱了空气中的寒流,一抬头,院子一簇簇四个瓣儿的山桃花,在一个清晨纷纷绽开。我便知道,春天来到了碾儿庄。我来到田野,双足站在小张坡的泥土上。须臾,泥土便通过我的脚掌向我播放着芬芳,灌注着清气。我忽发奇想:只要在泥土里久久凝神伫立,当会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促我成长。那是地气,顺着翠绿的苇丛潜聚到我的脚下,通过经络慢慢地升腾到我的胸间、发际,遍布全身。

这是心灵的回归,像一位至今查不到名字的俄国诗人所咏赞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

我常常这样想象我的出生:在碾儿庄山坡的阵痛中,一团泥土拨开草丛、庄稼和石块,缓缓拱出地面,在拱起的过程中长出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四肢。阳光流水般汩汩地注入我的躯体,成为鲜红的血液。

碾儿庄的村口有一道老墙,七八米长,像是碾儿庄收藏泥土的匣子。老人们回忆说,村子是有过城墙的,他们小时见过。只不过村庄三面环山,这城墙就只有北面一道,还有城门。这应该是碾儿庄人为的、年代最久的泥土了。常常,我站在那道老墙前,想着我怎样才能走出生下我的这片泥土,成为一个城里人。有时我坐在老墙下聆听秋虫的叫声,想着我会永远是碾儿庄的一片泥土、一只虫子么。想着想着就起了秋风,贴着老墙发疯,老墙上就被风撕下一片片泥土。这泥土太古老了,表层裂开了层层皱褶。这是泥土的老脸,经不起风的蹂躏,被岁月打得皴裂。燕子和麻雀喜欢在老墙上做窝,它们知道老墙的泥土坚实。可是再坚实的泥土,也经不起风化。每当它们的窝露出原形的时候,它们不舍得搬家,而是继续向老墙的深处筑窝。也许,它们也具备着强烈的怀旧意识。坚守着这古老的泥土,是它们灵魂里苦苦的执着。

在碾儿庄,老墙是泥土最恒久的坚持者了,但它并没有给我在碾儿庄坚持下去的信念。那个夏天,那棵距离老墙四五米远的老槐在被雷电劈裂,我便匆匆逃离了碾儿庄,到地区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记得我去考试那天,父亲正在牛脖子那块地里光着脚给秋苗浇水,我去参加考试,必须经过那儿。看见我,父亲满腿泥巴从地里出来,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那么多人呢,你能考上?我明白他的心思,既想让我出人头地,又怕我长了翅膀离开碾儿庄这片泥土。

我小时和祖父睡一个炕。祖父在碾儿庄呆了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安,因此他的梦几乎都和泥土有关。早上一醒来,他就对我叙述他的梦。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一个梦:他在泥土里拾银元,那么多的银元躺在泥土上,他的手里捧不下了,就脱了裤子,用腰带扎了裤脚装……祖母提着瓦罐来了,村里更多的人挎着竹篮,背着背篓来了……祖父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光着屁股,惊慌中泥土裂开一条缝……梦到这儿就中断了,祖父说他这会儿醒了,连声叹息自己没有钻进那条裂开的缝。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揣摩这个梦的象征意义。现在想来,梦是人的潜意识,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清醒生活的继续”。依照这样的观点,在祖父的意识里,泥土就是银元。

碾儿庄是泥土做的,泥土是碾儿庄的灵魂。碾儿庄人都懂得这样的道理:一切都是泥土给的,泥土是上苍送给碾儿庄最好的礼物。泥土喂养着碾儿庄的人,碾儿庄的人离不开泥土。泥土与庄稼,泥土与人,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谁也离不开谁。一团泥土,就是一部百读不厌的《圣经》。多少辈人都读过了,子子孙孙要继续接着读下去。

碾儿庄是一抔苍老的泥土,一茬茬人都是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古树。他们手执蒲扇,挥去浮世的云烟,静抚鸡犬牛羊温润的呼吸,以一种世俗无法扰攘的淡然守望着生命,回味泥土上的人生。他们一个个在泥土里摸爬打滚,直到连泥土也摸不动的时候,这个生命就该被泥土抚摸了。

总是有人要背叛泥土,碾儿庄也不例外。老人们看着无数年轻人长大后,像鸟儿飞走了,变成一缕远去的风,成为一株在异乡游走的植物。老人们知道,再好的泥土也留不住心野的后生,因此惋惜归惋惜,还得让开路让他们飞走。当我离开村庄去寻梦时,我和那些人一样忘了我是村庄的一只鸟,有一半的翅膀落在了村庄的泥土上,而只用另一半飞翔。

渐渐的,碾儿庄就只剩下村庄和老人,在恬然的黄昏,用心听那晚风与炊烟,庄稼与土地轻轻地私语。

泥土会抚平所有的创伤和记忆,把所有的生命都收藏在它的名义之下,给每个人提供安宁的灵柩。祖父和祖母早就下世了,葬在小张坡那面泥土里。坟墓旁的泥土里,长出了小树和茅草,又在运行着生命的轮回。

这几年,秦岭北麓开发形成了气候,沿山公路环线又从碾儿庄脚下穿过,西安和外地不少的客商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动员碾儿庄的人搬到平原另外一处地方,条件非常优厚,仿照城里的别墅是给他们盖的新房,新村还有河流、草坪、幼儿园、健身广场等等。但村里人听了只是摇头,说祖先住过的地方,一定是风水宝地,哪能说搬就搬的?一辈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乡上的干部、县里的干部来劝说都没用。村里人守着一个非常简单的观念,你们看中这地方的泥土,我们一样是人,难道能拱手让给你们城里人?别说了,说再多也没用,再好的房子我们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如此好的泥土么?有纯净的河水么?有土蚂蚱的叫声么?再说了,我们的老先人都在这块泥土埋着呢,我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更不能把他们的坟迁到别的地方去。碾儿庄人的执拗劲儿,让谁也没办法。无奈,开发商只好惋惜着放弃。

泥土,铺展在碾儿庄的山坡上。

碾儿庄的泥土是肥沃的,踩上一脚就会“滋滋”地往外流油。这是父亲的说法。当春风从山头下来,泥土便睁开朦胧的睡眼,充满着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天生的母性亲和力和生命活力,为碾儿庄人奉献出粮食和生活的必需品。只要它不衰老——泥土永远不会衰老,它就会源源不断地为碾儿庄人做着奉献。

拥有了这样好的泥土,碾儿庄便有了好风水。不过,村子人不叫风水,叫脉气。他们并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过什么官,而是比谁家的土地多打粮食,谁家的老人活的时间长。在他们的意识里,做官是身外之物,长命百岁才是福。相邻碾儿庄二华里不到的巩家坡,明清两朝都出过官,一个是五品,一个是六品。两个村子的人聚到一起时,巩家坡就以此炫耀他们的脉气好,而碾儿庄的人却拿出不屑一顾的神气,说你们村有几个人活到了一百岁?我们村的一个老婆婆活了一百零九岁,现在还精神着呢,不信你们来瞧瞧。不止一个,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有十几个呢。这时巩家坡的人就说了,活那么长有啥用?还不是糟蹋粮食呢?碾儿庄的人不跟巩家坡的人较真。他们的心态好,不生气。他们笑笑,岔开话题,又说到天气,说到庄稼,说到收成。在他们看来,庄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

风水一词,古人是这样解释的:风是元气和场能,水是流动和变化。风水本为相地之术,即临场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称堪舆术。说到底,风水是和泥土有关的。譬如说碾儿庄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黄,有时在阳光下看,还真是金黄的一片。碾儿庄人多少辈就没听说谁家为粮食发过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到处闹饥荒,饿死人,出门乞讨。可是碾儿庄就不一样了,不但没饿死人,一个出门乞讨的也没有。说来也怪了,都是呼吸着秦岭北麓的空气,都是种一样的庄稼,碾儿庄的泥土里打下的粮食就比别的村子多。我就明白了,碾儿庄的地里比其他地方多打粮食,一定是与这儿的土壤有关。

碾儿庄的人相信风水,婚丧之事一定要请风水先生。这不用愁,自己村就有一个曹半仙。这曹半仙早年是个木匠,出苦力的,五十岁那年却迷上了风水,专给死人定穴位。碾儿庄的坟头不像平原人那样连成片,而是山坡上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曹半仙抽上一袋烟,把烟锅给腰带上一别,领着死者的家属满山转,转够了就眯着眼,手一指说:就这儿了。在他看来,碾儿庄到处都是好泥土,埋在哪儿都是天堂。他也给人看盖房子的风水。地基定在哪儿,面南还是面北,寝室在哪儿,灶房在哪儿,甚至猪舍、羊圈、鸡窝在哪儿都有讲究。这就很费时。他留着一把长胡子,脸上的毛发也从来不刮,弄得真跟神仙似的。他领着自己养的一条菜狗,背着手,绕着村子的山坡转圈,末了才用一根棍子在泥土上画一个圈,也不言语,主人就知道地基定在这儿了。那菜狗模样不好看,却很懂事。主人在泥土画划圈,它就绕着圈嗅着泥土边跑边叫。曹半仙接下来画图,确定房子、院子的结构。画完了,主人就该掏钱了。他的收费开始是十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也就几毛钱。现在他的收费是一百元。村里人说一百元不多,活人总比死人重要,把活人安顿好比啥都强。也别说,凡是经他确定的房基,家里一般都不会出什么怪事,家里人也不会得什么麻烦病。村里人都说他神,要他把绰号改过来,叫曹大仙。他摇头拒绝了,嘿嘿笑着说:我就是个半仙。人要成了仙,那就不是人了。外村人盖房子,也常有来请他的。我有时想,要说曹半仙看风水有什么科学根据,我是不信的。要说他是在瞎碰吧,但这么多年却没有出过岔子。这里边也许有些玄妙的东西。我说不清。有些事往往很怪,科学解释不了的,但却在现实中存在着。

华岗那面坡现在不种旱烟了,换成了葡萄和西瓜。坡上有道斜梁,东边种着西瓜,西边种着葡萄。旱烟只供自己吃,葡萄和西瓜可以卖,换来不菲的经济效益。葡萄的品种是华岗三号,紫中带黑,吃起来冰甜爽口,一斤可以卖到八元。华岗三号的葡萄还可以做冰葡萄酒,上了西安星级宾馆的餐桌。西瓜的品种是华岗五号,个头不大但是皮薄,瓤是黄的,吃起来沙甜,城里人常常在西瓜开园的时候开车来买。他们品尝了葡萄和西瓜后,免不了在华岗的坡上转一圈,看看这儿的泥土跟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泥土这东西,肉眼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城里人只好迷惘着离去。

一晃我就过了五十岁,父母亲也八十好几了,可是依然精神,还是碾儿庄的泥土养人。知天命的年龄里,我忽然思念起碾儿庄那片土地。身在闹市高楼,目光为霓虹灯眩惑着,身心被埃尘和噪声污染着,生命在远离泥土的自我异化中逐渐萎缩,于是就渴望有一座带院子的房子,把碾儿庄的泥土,最好是牛脖子那面坡上的泥土搬到院子,像父亲那样光着脚站在泥土里,养花种菜植树,春天里拿根小棍拨弄蚯蚓,秋天里捧着茶壶听泥土里虫子的鸣叫,从而获取身心的滋养。“我们回家吧。”每当读到科普斯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我都觉得无比圣洁、亲切。那一刻,我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还有我所敬仰的巴金,在他黑色头像的白底座上题下这样的句子:“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我在想着,我的血脉在碾儿庄,我的根系在碾儿庄,这是命中注定的。走到哪儿,我都脱不了那片泥土的牵连。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永恒。泥土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要是许多日子没有回去,我就会做梦,梦见碾儿庄的老墙、老槐、牛羊、蚯蚓,还有泥土下秋虫的啼叫,以及泥土上父亲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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