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吃饭
2015-03-12韩文友
韩文友
母亲有一个习惯,许多年了,也改不掉——每天傍晚,只要还有一个人没回家,她就不会坐下来吃饭,一直站在门口等。在乡下时,父亲和哥嫂们在田地里忙得晚了,母亲就站在村口,焦灼地朝远方眺望,直到望见我家马车远远出现在山脚下,母亲才急匆匆回屋热饭。在外面劳作了一天的人,无论多晚回来,堂屋的灯都是亮的,桌上摆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一次,父亲从地里回来,刚进村便被拽去喝酒。母亲做好了饭,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去村口望了几个来回,仍不见人影。天渐黑,母亲着急了,担心一向守时的丈夫出了什么意外,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到五里外的地里去寻。那时候我刚刚上学,和哥哥姐姐们围着一盏油灯写作业。父亲醉意朦胧地回来,进门问我,你妈呢?我极力表现出被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回答,去村口等你了,你怎么才回来?父亲知道是自己疏忽了,转身出去,径直向村口奔去。父亲没有在村口找到母亲,村口漆黑寂静,想必父亲又愧疚又着急,寻了一圈又一圈,不见妻子,就顺着从地里回来的路边喊边找。我家的地要经过一片沟塘,沟塘里尽是草头墩,踩上去东摇西晃,白天走都很费力。父亲就是在那儿找到了母亲——母亲一脚没踩实,崴了脚,摔倒在浅水坑里。半夜时分,父亲背着母亲回来了,两个人浑身上下全是泥水,很狼狈。记忆中,这是我们见过父亲惟一一次背母亲。瘦小的母亲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强忍着脚踝的疼痛,脸上却写满甜美的羞涩。
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母亲是个极随和的人,和大院里的老姐妹们相处和谐。响晴的天,她们坐在凉亭下,边唠家常,边择从早市上买来的菜。母亲把我们的一日三餐料理得很丰实。妻子在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做编辑,多数时候下班很晚,母亲做好的饭菜不出锅,我和儿子抗不住饿,一遍遍火急火燎地嚷,别等啦,开吃吧!
母亲说,再等会儿吧,上一天班,挺累的,晚上回来,一家人总要一起吃口饭。
母亲没有文化,却是个极富幽默天分的人。饭后一段时光,母亲总会给我们讲大院子里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时常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一天的劳顿在笑声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一旦有人在外面吃了,母亲的饭吃得就很潦草,饭后也不言语,也不回房,一个人独坐在客厅里,直到听见楼道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听见钥匙哗啦啦在门外响起,她才慢慢起身回房歇息。许多次我半夜回来,见母亲的房里静悄悄的,我以为母亲睡觉很沉,心里很踏实。
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喝酒到后半夜,回来发现母亲在客厅里睡着了。瘦弱的母亲蜷缩在沙发上,像一个孤独的委屈的孩子。妻子说,每一次你在外面吃喝玩乐的时候,你老娘都是这么等着,直到你回到家门口。
一天深夜回来,母亲又在熬夜等我。想到多少次母亲就这么等我回家,多少次我让母亲在寂静的黑夜里牵挂到天亮,多年来积蓄在心口的惭愧、内疚和疼痛,莫名的一下子爆发为愤懑,我大声对母亲吼道:“你等什么等,好好睡你的觉得了,有什么好等的,等一辈子了,你等着什么了?”
母亲慢慢地站起身,看了看我大醉的样子,什么也没说,默默回房去了。
忙忙碌碌的俗世生活,万家灯火里,有一扇窗子为你亮着,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等着你回家,这大抵可以算是人生的另一种大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