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书（五首）

李衔夏

花 瓶

我的花瓶不插花

花已经开在了瓶身上

她们拥有永不枯萎的生命

却丝毫未改

心向尘土的本性

总有一个失手的瞬间：

开了的花要再开一遍

这时，请不要触碰

锋利的悲伤……

我的花儿正以一种

粉身碎骨的壮美仪式

返回大地

山坡书

我走上山坡，才注意起这些碎花矮草

仿佛置身高处，我才能感觉出

卑微和渺小的存在。碎花其实不碎

每一朵都有完整的蕊瓣;矮草也并不矮

生长在坡背，离蓝天很近

我俯身，在溪泉洗脸，面具欣然松落

随着哗哗的细流，回到原本所属的俗世

落叶在鞋底发出骨骼的断裂声

我由此得知秋天的深浅。风

贴着坡根斜斜地沁上来，我借势倒在绿圃上

人生区区三万日，过一日少一日烦恼

这阵风还年轻：穷尽力气翻过坡顶

要看看那边的世界。我总是止步山腰

痴愣一会儿便下来，一步之遥的皇位

望望便好。精神与灵魂

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正如此刻

我的精神像坡拱一样圆润饱满;而灵魂

已似脚下的山径，清瘦绵长……

下山途中，路遇樵夫，一团火的重量

压弯他的脊梁。这个与斧头相恋的男人

奋力劈开树的年轮，在夹缝中

寄存余生的时光……

青 春

青春渐逝无疑是幸福的

在一次次的遗憾和感怀中

你的人生不断升华

身高停滞了，灵魂还在持续拔节

曾经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

仿佛已不再是你，而是你

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位老友

往后的日子你不再孤单

他比你深爱过的每一个女孩

都更享受在你心窝的隐居生活

当年的你是那么倨傲

在岁月面前也偶尔放下身段

影子是你贴向尘土的那张薄脸

它在静静的夜晚透出蓝光

黑暗的事物把你通体照亮

青春远去，是一桩幸福的事：

疼痛因真实美得波澜壮阔

白头吟

祖母是一夜白头的——

仿佛。

不是一根一根地变白

而是刹那间全白了。仿佛。

当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病房门口

一位满头霜雪的老太婆

奄奄一息地摊在病床上

那陌生感，是窒息的

是排山倒海的……

祖母染发我一直都知道

但我不曾想过，记忆中那抹乌黑

不过是一张岁月的面具

她的夜晚早已被生活洗白

回到家里，父亲抽烟凶猛

一闪一闪的星光，灰烬飘落……

我突然惊颤：

父亲也已染发多年！他命里的雪崩

将何时将我掩埋？

天空的怀抱

没有比天空更大的怀抱了

拥抱过天空，就会知道

铺满白云的胸膛有多柔软

太阳这颗赤红心房

有多温暖！千万别被他昼夜更替

四时转换的假象吓住

——这种亘古不变的规律生活

恰是真正的永恒誓言

没有谁的怀抱能像天空一样

无论身处何方

在抬头的一瞬，他早已为你准备好了

比幸福更幸福的蔚蓝，或者

比孤独更孤独的黑暗

你的所有悲戚他都懂：用一场雨陪你哭泣

用一片雪冻结往事

用一道闪电，劈开纠缠的藤蔓

用一弯月光，示范

微笑的力量。张开双臂吧，人类

天空之门随时敞开

这一点飞鸟做得最好，它们的祖先

毫无保留地献出灵魂

不怕堕地身亡，纵情一跳。终于

飞鸟成了天空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