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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穗风筝

2015-03-07庞善强

椰城 2015年11期
关键词:哭声麦穗帽子

■庞善强

麦穗风筝

■庞善强

刚才还是满眼撒情似的柔媚阳光,转瞬间暗了下去。

厚重的云提不起一丁点儿骨力,紧贴着小广场西边那栋灰色的高楼压了下来。那云却是迷了一种假相,并非软塌塌地柔弱无力,它们奔跑的速度很快,撒着欢儿似的,一层接一层在头顶上蔓延,像是要给天空涂几道浓墨的彩。

“要下大雨了。”我说。

坐在我旁边的“妻子”—— 一位嘴眼歪斜的富婆,正手拿一块高档精致的彩绘镜子小心抚弄她上唇边的那个痦子。

“下雨关你屁事!”她说话依然那么骄横霸气,且语速极快,像是猝然甩过来一柄冷飕飕的刀子。我已经能很好地适应这种语言环境,并且能在她横眉立目时迅速装扮成一只乖顺的绵羊,还要努力地洋溢出灿然的笑容来。我之所以要如此,皆因她就是一大坨明晃晃的金子,纵然这坨金子时不时会变成明晃晃的刀子刺得我心口流血,但是,我并不会感觉到有任何的疼痛,亦不会发怒。我甚至在安慰自己,有谁会被眼前的金子砸伤而去发怒抱怨呢?如此说来,我是不是有些卑劣下贱,下贱到为了依附一个有钱的女人而不顾及自己的人格与尊严。

此时,我正陪着她悠闲地坐在广场边一间环境优雅的咖啡馆里,桌子上的咖啡已换了三次,她似乎对服务生刚送上的古巴蓝山咖啡依然不感兴趣。只是,这次她并没有呵斥服务生,歪斜的眼里依旧毒花花地藏着一股愤怒。服务生显然毫不在意她的表情,微笑着说了句“您慢用”,便走了出去。我努力将头颅再次探出窗外,但是她身上燥热的腋臭和法国香水相混杂的那种味道还是一股股沁来。

“快回家吧,天要下雨了!”

广场上不时传来游人的话。难得的一个假日,人们似乎很扫兴,极不情愿地慢慢向广场外走去。放风筝的孩子们也急匆匆地收了手中的线,待风筝徐徐落地,小心地收拾起来装入袋中,一个接一个的孩子也走出了广场。

一对六七岁左右的双胞胎兄弟依然一人手里擎着一根线,两根线上牵着两只红色的麦穗风筝,远远望去像是两束跳动的火焰。有那么一阵子,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彼此仰着头望着各自的麦穗风筝静静地飞翔。可能是,他们仰脸的时间有些久,他们的脸蛋粉嘟嘟地染上了一层红。一个孩子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踮起脚尖探高了手,“看,我的风筝飞得有多高。”另一个孩子也踮起了脚尖,尽力地伸长了胳膊,“看,还是我的风筝飞得高。”一个孩子原地跳了起来,“看,是我的风筝高。”另一个孩子也跳了起来,“不,是我的风筝高。”他们不间断地一跳一跳,两束火焰也在高空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是,他们跳累了,或者是他们感觉到了某种压抑,终于又安静下来。他们不再仰望自己的风筝,而是不约而同地转着圈儿看四周的天空。一个孩子说,“弟弟,要下雨了。”另一个孩子说,“哥,没事,怎么会下雨?”两个孩子很快就忘记了什么,他们还是扬起小手一扯一扯地玩起了风筝。

黑云依旧奔跑着、翻滚着、卷曲着。那云显得那么嚣张,显得那么急不可耐,像是早已约定好了似的,要一下子摧毁什么。

在广场中心巨大的雕塑下有十几只鸽子在欢快地觅食。鸽子的旁边,坐着一对母子,在她们的前面,摆放着十几个色彩鲜艳的麦穗风筝。女人四十多岁,一脸清癯,身体单薄。她头上戴一顶因褪色而显灰蓝的宽边帽子,帽檐的边沿部分已经磨烂,间或露出一小截硬硬的白。那帽子显然和她的头不大匹配,阔大的帽子罩住了她的头,也几乎遮没了她的整个眉骨。随着她佝偻起身子一起一伏忙手上的活计,那阔大的帽子几乎倾轧到她的鼻梁。女人一抬手把帽子向后一捋,前额一绺灰白的头发随之滑落下来,挡住了女人的视线。女人再抬手把那绺头发向上一抿,就掖进了帽里,但还是有那么一小撮倔强的头发纷披在外,像是执意要看看外面这个毛毛糙糙的世界。女人便不再管它,手起手落忙着穿针引线。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就坐在女人的身后。他手拿一把银光闪亮的剪刀,把自己身上穿着的裤子一细条一细条剪了下来。他边剪边浑浑浊浊地自言自语:“风筝,做风筝……”说着他还要嘿嘿嘿地乐几声。女人已经习惯了儿子这样自言自语,她也不去打扰,只是又去埋头捆绑麦穗风筝的骨架。女人显得很用力,两只手掌使劲扯着线。待一圈一圈的风筝骨架捆绑好,她提起来比划比划,再放到地上摆放好,仔细地端详一阵子,她才满意地嘘出一口气。余下来的长长棉线还连在风筝的骨架上,女人拨弄着面前的一堆东西找寻那把剪子。左找没有,右找没有,她的目光便开始四处游弋。

我原本木然的心情竟然顿时紧张起来,慌忙将富婆送给我的那个墨镜匆匆戴上。

雕塑下的女人翻转过身子,发现儿子手执剪刀已将一条裤腿剪了个碎烂。

“孽子,你疯了!”女人转过身来,猛然夺过儿子手里闪闪发亮的剪刀,愤怒地砸在地上,那剪刀随着她手甩的方向哧溜溜地一下子滑出很远。十几只悠闲的鸽子突然受到了惊吓,噗噜噜展翅腾空而起。

女人挥舞的力度很大,身体猛地一颤,帽子再次倾轧到她的鼻梁,只剩下两个一张一翕黑黝黝的鼻孔,和一张皱皱巴巴干裂的嘴。女人的嘴唇好像是两片霉烂的洋葱,里层隐约可见细细的红红的嫩肉,外面却包裹着一层一层溃烂的皮,那皮有一部分好像是刚刚结了痂,但那痂下似乎又包裹着一层脓。

“你这是要干什么!”

女人一伸手按住后脑勺让帽子的前檐挺起来,露出一双幽怨而愤怒的眼,像刀子一般刺了过去。

小伙子不再傻笑,低着头,两条腿努力地盘呀盘,盘得很小很小,像是要把两条腿缩回到肚子里。可是,那两条腿的很大一部分还始终裸露在外面,裤腿被剪烂的那条腿还露着一大片白白的肉,那肉经了他盘坐和挤压变得越发的白,就像女人此时的脸,惨白得没了一点血色。小伙子捡起地上一绺一绺的碎布条敷在肉的上面,那肉因绷得太紧而显得格外滑,碎布条搁了上去便很快滑落下来,他再次把这些布条敷在肉上。如此反反复复。但是,那白花花的肉依然还露在外面,小伙子便使劲揪扯膝盖以上的那截裤子,一揪再揪试图想盖住那裸露的小腿。

“伸开腿!伸开你的腿!”

女人尖硬硬的嗓音似乎能刺穿一匹帛。小伙子不由得一哆嗦,像是忽然有枚针横空穿过,一下子刺中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女人的身子也在哆嗦,手也在哆嗦,她奋力地去抓小伙子的腿。小伙子的腿盘得太紧了,像是死死地长在了一起,任凭女人两只手怎样用劲搬动,那两条腿竟然缠得更紧。女人没有妥协的样子,依旧抓住两个脚腕不放,用力一扯一扯的,每扯一下,小伙子的身体向前倾一下,再扯再倾。后来,小伙子干脆把身子往前靠靠,似乎是为了便于女人一双瘦弱的手用力抓挠。可是,女人终究没能掰开小伙子的两条腿。女人便不再抓了,小伙子反倒把两条腿慢慢伸了出去,一直伸到了女人的面前。

女人太累了,重重地喘着粗气。待她稍稍歇息了一下,猝然一巴掌掴在小伙子的腿上,“啪”地一声那么响亮。小伙子又是一哆嗦,神色更加慌张。女人还是不解气,一探手揪住了小伙子的耳朵。

“你说呀,好端端的裤子为啥要剪烂?为什么呀?”

小伙子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本能地护着耳朵。但是,他始终不说话,他好像不明白女人这些突然的举动,木呆呆地盯着女人的脸。

女人揪扯着小伙子的耳朵几乎要贴在地面。“你给我把这些烂布条都吃了,吃了布条就不用再吃饭,省下钱来再给你买裤子。你这样赤腿露腚的像个啥?咋见人?你不懂得害臊,我还怕别人害臊呢。”女人说着,把地上的碎布条抓在手里三下两下揉搓成一团,抬手就往小伙子的嘴里塞去。小伙子也不躲闪,竟乖顺地迎着那伸过来的手张开了嘴,迅即他的嘴里结结实实塞满了布条。

“你吃呀,吃!”女人把一个手指插进小伙子嘴里,来来回回搅啊搅,试图想让那些碎布条顺利地滑落到小伙子的肚子里。可是,那些布条像是很享受小伙子嘴里的环境,卡在里面一动不动。

好像是女人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或者是看到了小伙子异常恐怖的欲涨裂的眼,一只手终于停了下来,接着抓耳朵的那只手也松开了。她开始一下一下地从小伙子嘴里掏碎布条,一条两条,三条五条,那些碎布条竟然掏出了一大把。待那些布条刚刚取出,小伙子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哈喇子挂满了下颌,闪亮亮的,像是悬挂着几条树蛙育婴的口袋。

女人爬出去把剪刀捡回来,然后面对着小伙子坐下。小伙子越发显得呆滞,杵在那里像堆黑不溜秋的雕塑。女人的神情那么沮丧,蔫蔫的似乎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她的脖子像是瞬间被什么打折了似的,软绵绵地耷拉下脑袋,随即蓬乱的头发迅速跳了出来,帽子盖住了她的整个面部。她伸开双手把帽子压在了脸上,瘦小的脸膛在阔大的帽子里显得那么无辜,那么微不足道。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四六不懂的孩子啊!”

有一个浑浊的闷闷的声音从帽子里传出。帽子瞬间跟着生动起来,那夹在指缝间一层皱皱巴巴的浅浅的灰蓝,一下子竟灰得苍白,一下子灰得让人看淡了这个世界,一下子灰得万物都没有了生存的念头。

女人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肩膀头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嘴里呜呜咽咽的。她在每一次呜咽的后缀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尾音逐渐在拉长,再拉长,似乎她一下子要呜咽出肚子里正蓬勃生长的所有委屈。

“要不是生了你这个要命的孽子,你爹能撇下我离家不归吗?”

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哭泣,似乎感觉出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哪里不对呢?女人便怪怨起自己,“是我不好啊!”女人再次从呜咽变为哽咽,一哽一哽的,每哽一下两个肩膀跳动一下,耳际间裸露着灰白的头发也跟着跳动一下。哽咽了一阵子,女人又渐渐平息下来,像是在缓冲酝酿下一次更猛烈的哽咽。

“你倒好,把一个傻儿子抛给了我,你却在外面跟人家鬼混。你咋让我过以后的日子?你咋那么狠心!”

女人鼻腔里吸溜吸溜的。她一只手伸进帽子里去抓住鼻子,“哧——、哧——”两声,手上便挂了一长串亮亮的东西,再随手“啪”地一下甩了出去,然后接着再托紧帽子。

“人家养儿盼着他高升旺长,盼着他以后给大人养老送终,我盼什么?我有什么盼头?”

女人终于忍不住再次哭起来。这次的声音比较亮,是那种沙哑干枯的亮,让人的心有些发怵,让人的头皮有些发紧。偶尔还有几个游人急匆匆地路过,他们着急地赶回去,他们并没有在意有这样一个女人蒙着脸在哭;或者是他们已经听到了哭声,但是他们麻木的四肢懒得去管这些闲事。他们的背影是那么坦然,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铿锵有力。

这次,女人的哭声可能惊动了小伙子,或者是那压抑的哭声实在受不了女人的束缚,便一串接一串从帽子里钻出,然后贴着地皮冰嗖嗖地爬到了小伙子的耳里,去感应去呼唤他本能的某些行为。小伙子果真开了窍,像是忽然有一盏灯点在心里,一下子也哭开了,粗声粗气的,硬硬的,像是从嗓子眼里喷出了无数条干裂的木棒,那木棒一出世便开始燃烧,烧得噼噼啪啪,烧得焦心焦肺,越烧越旺越烧越烈。

女人也听到了小伙子的哭声。有那么一阵子,女人先停下哭泣,侧耳听听,是小伙子的哭声,满世界都是小伙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哭声完全一样,麻酥酥的冰凉。女人一把手推起脸上的帽子,那些灰白的头发仓惶地又躲进了帽里。女人睁开一双烂桃子似的眼睛,眼里的血丝密布。她又转过身去,小伙子的两条腿还在平展展地伸着,右边那条没有裤管的腿发着刺眼的白。小伙子就那么大睁着眼仰头对天嚎哭,哭声窜上了云层,那云们一闪一闪地打着一道接一道闪亮的波。

女人发现起风了,天空一闪一闪的那是闪电。

风还是先从西边的那栋高楼刮过来。开始时是一小股一小股的,像是一个小便失禁的人由不得自己的把持。风刮一小股就停下了,隔一会儿再刮一小股,接着又停下了。这很容易让人麻痹,认为这风也在耍什么小孩脾气,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是,这风分明耍了花花肠子,一小股一小股地逐渐加快,越来越快,越来越气势凌人。广场上的花花草草开始时脑袋东歪一下、西歪一下,后来整个身子都倾侧到一边,像是想竭力露出自己从未示人的屁股。紧接着有枯枝败叶、破纸片、塑料袋一扬一扬地飞起,高过了广场的路灯,一会儿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影子。

小伙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他右腿残破的裤管被风吹着,啪啪啪地向外张扬着,上衣未扣住的褂子也是向外张扬着,好像他一下子能飞翔起来,好像他一下子能被吸入那黑云里。

天空那两只麦穗风筝更是在剧烈地抖动,一跃一跃的,像是那两束火焰即将被吹灭,像是那火焰瞬间也要吸进黑云里。

两个双胞胎兄弟还在一扯一扯地扯着手中的线。此时,麦穗风筝明显地不再听任他们轻易的使唤,他们想让那风筝稍稍降低些,他们担心这忽然而来的风会扯断风筝的线。可是,那风筝显得格外沉重,似乎变成了两个沉重的铅球。可是,那铅球竟然不落地,而是一个劲地想往云层里钻。

“弟弟,赶快收风筝吧,这风会扯断了线。”一个孩子说。

“哥,收不回来了,这风筝沉得厉害。”另一个孩子说。

两个孩子紧紧地抱住风筝的线轮,随着风筝剧烈地晃动,他们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风筝晃过来晃过去。

此时,女人不再哭泣,而是忙着收拾地上的麦穗风筝,以及刚刚捆扎好的风筝骨架。小伙子已经站了起来,他还在仰头看着空中那两束跳动的火。

风刮得越来越大。女人还没有收拾好的风筝及风筝骨架被大风吹得零零落落,它们贴着地皮哧溜溜地向前滑行,有的风筝竟张开丰满的骨架,“噗”地一下腾空而起,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女人慌里慌张地去逮这个,那个又飞走了;她赶忙去追那个,这个又飘在了半空。女人就扯开嗓子喊小伙子,“春儿,春儿,你快过来,过来帮娘追那些风筝。”小伙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依旧转着圈儿看空中的那两团火焰。

女人又伤心地哭了,这些风筝是她的全部心血。

小伙子真切地听到了女人的哭声,他看到女人东一下西一下地跑来跑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向天空两团摇曳的火跑去,跑呀跑,转过来转过去,可是他始终离那两团火焰那么遥远。他急得向空中蹿去,脚丫刚离地面一尺多高,他就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再次爬了起来,依旧努力地向上蹿着,再向上蹿着,可是他还是飞不起来。他的一只鞋踢飞了,紧接着另一只鞋也踢飞了,他竟浑然不知。他就那么赤着脚丫在地上跑,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

两个双胞胎孩子也开始跑,他们是被麦穗风筝巨大的张力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跑,一直从广场的西边向雕塑方向一步一步靠近,他们正与小伙子一步一步靠近。孩子们却没有看到小伙子,他们依然注视着空中的麦穗风筝。小伙子也没有看到两个身子晃来晃去的孩子,他的视线也在注视空中那两团急速抖动的火焰。孩子们似乎在想什么办法,他们边一溜小跑边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小伙子却并不懂得两团火焰为什么一直离自己那么遥远,他依旧试图飞起来,去把那两团火捕获而来。

女人的哭声依旧,她辛苦编织的麦穗风筝并没有追回几个,她沮丧无望地戳在空旷的广场。

两个孩子终于想出了最好的办法。他们背靠背紧贴在一起坐在了地上,像是两个粗壮的木橛牢牢地嵌在那里。麦穗风筝再不能撼动他们,只是扑棱棱地在空中翻滚,风筝长长的麦芒像是射出去的一枚枚箭,嗖嗖嗖地强劲有力。两个孩子的手开始发困发麻,他们的胳膊也开始发困发麻,他们实在撑不住了,他们惊恐的脸上有了汗。一个孩子准备腾出一只手歇息一下,他刚撒开那只手,风筝的线轮就从另一只手猝然挣脱,麦穗风筝拖着长长的尾线和线轮高高地跃起,飞呀飞,很快就隐在了云层里。一个孩子哭了,紧接着另一个孩子也哭了,他们边哭边抱作一团,四只小手牵住了最后一根线,那线牢牢地攥在他们的手里。

小伙子也看到了那只挣脱束缚的风筝。那束火焰一抖一抖地越来越小,一抖一抖地消失在了云层里。小伙子急得上蹿下跳,小伙子急得哇哇怪叫。不,那不是叫,他那是在哭,还是粗声粗气的,硬硬的,像是从嗓子眼里喷出了无数条干裂的木棒,那木棒一出世便开始燃烧,烧得噼噼啪啪,烧得焦心焦肺,越烧越旺越烧越烈。

女人的哭声、两个孩子的哭声、小伙子的哭声迅即混杂在一起,那么冰凉,那么灰蒙蒙的一大片,麻酥酥地贴在地面穿行,又在空中穿行。他们各自哭着内心的悲伤,他们谁也不去理会别人的哭泣。

“咔啦——”一道炸雷。稍停,又是“咔啦啦啦——”一道炸雷。雪白的闪电刺得整个广场一片惨白,刺得女人、两个孩子、小伙子的脸色一片惨白。紧接着,有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了下来,开始时是左砸一下,右砸一下,前砸一下,后砸一下。仅仅是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雨点就密集起来,啪啪啪地砸地有声,啪啪啪地砸得那么铿锵有力。很快,地上便泊起了一层水,雨点砸在了地上,冒起了一串串可爱的小泡泡。

女人似乎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她看见有两个孩子蹲坐在地上,他们的手里依旧紧攥着麦穗风筝的线轮。怎么会有两个孩子?怎么下雨天还敢放风筝?女人显得很慌张。她似乎在骂两个孩子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了一只风筝竟然不要命。她似乎也在骂自己,为什么要把麦穗风筝捆扎得那么结实,要是那牵着风筝的线脆了一点多好,要是那风筝的骨架绑得松一点多好,那风筝的线早就被风给扯断了,那风筝的骨架早就散了掉落在地上。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孩子们依旧紧紧地抓着线轮,那线轮上的线正自上而下不断地挂着水。女人毅然撒开了刚才捡拾起来的风筝及风筝骨架,她拼命地向两个孩子跑去。

小伙子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空中只剩下一只麦穗风筝了,那只风筝似乎也要钻进云层里。好像是他一时开了窍,好像是他意识到自己往上蹿永远不会逮住那高高在上的风筝。于是,他就往四下里瞅,往自己周围瞅。他发现不远处坐着两个孩子,他们一扯一扯地扯着手上的线,那线上就是天空中那束跳动的火焰。小伙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径自向孩子们跑去,他要夺回女人做的那只麦穗风筝。小伙子跑得那么快,步伐那么矫健有力,每跨一步,右腿裸露的部分闪一下银亮的白。

就在小伙子刚夺过来风筝,喊了一声,“娘,娘,我捡到了风筝。嘿嘿、嘿嘿……”他刚向女人那边跑出去十几步,“咔啦啦啦——”又是一道雷,震得云层都在颤抖,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与此同时,小伙子像是一片被震落的羽毛,轻飘飘地缓缓倒下。

女人跑着跑着也倒下了,女人只脆弱地喊了一声:“我的春儿——”

两个孩子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迷茫。

疯狂的雨还在下着。除了这疯狂的雨,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

此时,我被嘴眼歪斜的“妻子”猛抽了一巴掌后脑勺,赶忙从窗口探回了头。她说,瞅什么瞅,外面还有比老娘我更好看的?见我一脸窘态,她又阴沉着脸说,她已经打电话给她的司机:一个体态臃肿满脸横肉的男人。话刚落,司机已将豪华宝马车停泊在咖啡馆门口,车窗摇下一道缝,然后向咖啡馆里摆了摆手。我那腋下有严重狐臭的“妻子”喝令我将她搀扶到车上。我谨慎地扶着她,像是在扶一件奇丑无比、但价值连城的瓷器。天空中依旧有雷声滚滚,不断地在我的头皮上炸响,在我鬼魅的心里炸响。我试图将自己缩小成一粒尘埃,惶惶然躲避随时有可能的雷击。可是,似乎已经晚了。被雷电击穿的小伙子依然目光如炬,他的眼里有两束雷电正寒光闪闪向我刺来,咔啦啦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祈求似的在心里悄悄地嘀咕了一声“春儿”之后,我便像一条抽了筋骨的狗软软地倒在了宝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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