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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之死与八十自寿诗

2015-03-04肖伊绯

读书文摘 2015年3期
关键词:预支周氏周作人

一、 八十自寿诗

1964年3月6日,周作人在日记中写道:饮酒一盏,醉中作诗一章,题为“八十自寿诗”。诗曰:

可笑老翁垂八十,

行为端的似童痴。(此二句仿放翁作七十书适诗)

剧怜独脚思山父,(日本传说有山父,一目独足,能知人意)

幻作青毡羡老狸。(老狸能幻化屋宇容八叠云)

对话有时装鬼脸,(近译希腊路喀阿诺斯对话,中多讽刺詼谐之作,已成二十篇,凡四十余万言)

谐谈犹喜撒胡荽。(古时出语不端谨,宋时人称为撒园荽)

低头只顾贪游戏,

忘却斜阳上土堆。

去年一月予年八十矣,三月六日独酌径醉辄写。八旬敢云自寿,聊以自嘲。丙巳一九六五年冬至后一日,知堂写此,盖已八十有一矣。

由于诗作运用了较多的中外典故,周氏特意于句后作了附注。两天后 (3月8日),他将这首诗随信件附寄给了龙榆生、俞平伯、柏泉。为了更好地说明诗句来历及寓意,他又特意写了一份更长的说明书。文曰:

此诗系仿陆放翁书适诗而作,首二句即袭用其语。山父与狸均为日本民俗学中事物。山父乃山魑之属,一目独足,能知人意。有箍桶匠冬日在屋外工作,忽见山父站在面前,大惊,心想这莫非山父耶,山父即知之,曰你想这莫非山父吗?又想能知心中事这就糟了,山父又亦即知道了,照样说了出来。其人窘甚不知所措,此时手中所持箍桶的竹片因手僵滑脱,正打在山父的脸上,山父乃大骇曰,心里没有想却会干出来,人这东西真是危险,如在此地说不定要吃怎样的亏,赶快地逃回山中去了。老狸能幻化屋宇,广容八席,色甚清新,或有食淡巴菰者遗烟蒂其上,乃忽啧啧作声遽尔消灭,云此乃其肾囊伸张所幻化也。近译希腊路喀阿诺斯对话中,多讽刺诙谐之作,甚有趣味。出语不端谨,古时称撒园荽,因俗信播芫荽时须中作猥亵语,种始繁衍云。

前此所谓自寿诗,甚招来各方抨击,自讨苦吃,今已多吃了一万天的茶饭,经验较多,岂敢再蹈覆辙乎?偶因酒醉,胆大气粗,胡诌一首,但不发表好了,录示二三友人,聊作纪念。末联亦是实话,玩耍过目,不知老之已至,无暇汲汲顾影也。

在这份详尽的说明书中,周氏诗作中亦真亦幻的人生感悟基本呈现。而在忆及三十年前作“五十自寿诗”时,曾被一些文人撰文攻击的事件,周作人这一次小心翼翼,所作“八十自寿诗”再也不愿大肆声张,声称只是“聊作纪念”。他是因为喝了点酒,才壮胆写了一首,只附寄给以上三位友人,并不准备公开发表。

这首诗后来被普遍称其为“自嘲诗”而非“自寿诗”,是由于周氏晚年友人鲍耀明曾以 《知堂老人八十自嘲诗》为题,将该诗、说明连同周氏有关该诗的三封书信并原迹发表于1973年2月香港《明报月刊》 第86期。其实,严格上讲仍是自寿诗之一种。周氏的八十自寿诗,在其日记中原题“自寿”。而除了书赠鲍氏及托其代赠一些日本友人之外,在此之前还曾寄赠国内友朋,书信中对诗作也是“自嘲”、“自寿”的说法不一,并未曾有统一的说法。当然,如果周氏事先知晓他的八十二岁寿限及其惨死情状,或者我们用“事后诸葛亮”式的眼光来打量周氏的生前死后事,用“自嘲”的说法似更妥洽罢。

纵观周氏一生,自五十岁之后,颇喜生日之际写一些打油诗,八十大寿之际仍不免诗酒自娱一番。说自娱,有游戏自乐的成分,当然也有自抒怀抱的意思在里边。

又过了一周时间,这位晚年寂寥的老人,还是耐不住无人唱和的冷清,终于提起笔来,为自己的八十寿辰另撰一文,公开发表了。3月15日,在香港的 《新晚报》上,刊载了署名“知堂”的《八十心情:放翁适兴诗》。文中仍然忆述了那场三十年前因自寿诗而来的种种纠葛,他写道:“那时是1934年,在一月下旬偶然用了蛇麻的险韵作了一首七律打油诗,寄给林语堂去看,其时他正在办 《人间世》 半月刊,便在那里登了出来,却换了一个五十自寿的题目,其实不是的,原来写的只是‘偶作。有些人觉得好玩,作了些和诗寄来,但也有人觉得讨厌,引起一场嘲骂,这实在是很难怪的。”而对三十年后的八十寿辰,虽然友朋星散、世道零乱,他还是不改过往的小情趣,为自己备一份特别的小礼物。除了聊作纪念的自寿诗与上述这篇 《八十心情》 之外,还有一枚别致的小印章。文中写道:“我自己也托人刻了一块图章,文曰‘寿则多辱,这是古代圣王对华封人所说的话,似乎比‘将寿补蹉跎什么要切贴得多了。”

又过了三个月,这一年6月24日,周作人写信给香港友人鲍耀明。信中附 《八十自寿诗》 手迹一幅及说明。当月28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文洁若等两人来访,告知今后将减少每月的预支稿费数额。事实上,自1960年1月,周氏享受人民文学出版社每月预支四百元稿费的待遇,到此时已约摸有四年半时间了。这一次拦腰对折,出版社只能支付每月两百元了。

从1964年9月1日起,出版社将每月预支稿费正式缩减为二百元起,到1966年5月完全断绝稿费为止,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周期里,周氏在八十自寿诗中的“低头只顾贪游戏”的自况,在文史园囿里自得其乐的岁月,逐渐将在日益穷困的生活中画上句号。按照他在写给香港友人曹聚仁的信中所称,因高血压等老病缠身,每月支出费用均在百元以上。出版社将四百元的预支稿费骤减为两百元,穷困拮据的生活自然也就此开启序幕。仍在贪恋文字游戏,以为可以就此游戏终生、避祸自乐的周氏,从此也将进入生命历程中若隐若现的倒计时心态。至于那枚“寿则多辱”的图章,印文之意也将悄然降临于他的命运之中了。

1965年5月2日,周作人又写了一幅八十自寿诗,托鲍耀明带给日本友人头本。这一年,除了仍偶尔为友人写一两幅自寿诗之外,1949年后只靠翻译稿费过活的周氏,从1964年起遭遇出版社缩减预支稿费后,已经开始感受到晚年生活的压力与穷困。他在11月4日的日记中写道,近日心事重重,百忧俱集,简言之只是忧无钱耳。后来鲍氏又代友索诗,周氏在当年12月16日回信说天气太冷,稍后再写。信中写道:

耀明兄:

得九日手书,知将有东京之行。承问有无买之物,盛意甚感,但细思亦别无什么欲得之物,但乞便中至书店时,乞代购岩波文库的一册日本童谣集(与田准一编)可耳。嘱书八十自嘲诗,容略后写奉,今昨天气大冷,早晨七时尚是零下十一度,什么都懒得动手。恐一二日未必转和暖,但若尊驾回港时,总当写好寄上也。即请

近安

十二月十六日

作人启

无论是家中无煤少煤,还是为生活节约计,周氏宅中苦寒如此,一目了然。几乎可以揣想,一位手头拮据的老人在北方冬夜呵手写信的模样。但为了给友人赠书一幅笔法精湛、布局精整,书法与诗意都不错的手札,而迟迟不肯在这寒夜冻屋里落笔。——周氏晚年困顿但仍矜持的名士做派跃然纸上。又过了一周,周氏终于写好八十自寿诗,再次给鲍氏去信。信中写道:

耀明兄:

十六日手书诵悉。关君所嘱当俟开年写奉。八十自嘲诗因有小注,因抄录一通附呈乞览。日友带来物品,虽于我别无不便之处,唯在带之人则系一累赘的事,且办事人亦以转送为烦,总之殊多窒碍,似以“见合”为宜耳。ウルカ想是小瓶,当可邮寄,唯闻颇高价,生平亦未尝领教过此种风雅之物也。匆匆即请

近安

十二月廿三日

作人启

这次周氏郑重写下、呈交鲍氏的八十自寿诗,明确的题名为“八十自嘲诗”。诗句及附注也与1964年当年所写略有不同。

二、 周作人之死

写完这幅可能是周氏最后一幅“八十自寿诗”之后,不久,周作人的健康状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1966年2月16日,他到街上购物时,不小心跌倒了两次,在邻居的扶持下,才勉强回到八道湾的居所。可能是担心跌倒因高血压引起,还专门请医生量了血压。结果血压值为162/85,尚属正常;周氏打消顾虑,一如既往地乐观自慰起来。3月1日在写给鲍耀明的信中,他还这样描述这场意外

跌倒:

十日前因外出购物,回到门外,因足力不济,失足倾仆,左腿稍负伤,现尚未痊愈,不很好步履也。此次之跌,不关血压,且腰背重要地方均未受伤,尚属侥幸之至,大约尚须躺半个月始能走路乎?倚老卖老固属可笑,但太不服老,致失之大意,亦可戒也,意亦自尊自大之一种欤?

原本以为自己可能是高血压发作,抑或将有中风之类重症之虞的周作人,在这一次“侥幸之至”中,没有卧病不起,稍稍静养之后,撰文讨生活依旧。但仅仅过了半年时间,到1966年8月23日,周氏突然不再写日记,更没有再写信与诗作了。据说,当年9—10月间,他曾两次给派出所写过“呈文”,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文字作品。呈文大意是说,敝人已年过八旬,再延长寿命,也只是徒给家人添负担而已,恳请公安机关,恩准服安眠药,采取“安乐死”一途。

为什么刚过八十寿辰不久,且本还有余兴以诗会友的周作人,突然动了安乐死的念头?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同他联系的编辑文洁若在 《晚年的周作人》 一文中揭开谜底。文中称:

当时的“革命”措施之一,就自当年六月起,停付周作人、钱稻孙的预支稿酬。那阵子,在如火如荼的群众运动中,“三名三高”遭到炮轰,历史清白的著译者尚遭贬斥,历史上有污迹的更是活靶子。事实上,他们所译的作品已被斥为“大毒草”,而五十年代以来出版社领导在上级指示下利用他们的专长,组织他们翻译作品,并预付稿酬,就更痛斥为“招降纳叛”。

原本已经缩减了预支稿酬的周作人,尚可靠在海外发表一些作品获得零星稿费,以贴补家用,勉强生活。但从1966年起断绝了主要经济来源的他,接踵而来的还远远不是穷困苦寒可以形容。这一次“山父”也预知不了,这一次“老狸”也在劫难逃。8月22日,一伙红卫兵冲击了八道湾十一号——周作人的真正末日来临了。《晚年的周作人》 一文继续描述了这位“寿则多辱”的老人最后的惨烈岁月。文中称:

到了二十四日早晨,红卫兵索性把房统统查封,并将周作人拉到院中的大榆树下,用皮带、棍子抽打。为首的红卫兵看到周作人年迈,就提醒手下的小将们:“不要打头部,得留下活口。好叫他交代问题。”及至周作人的儿子周丰一从北图回来吃午饭,他们便把他扣下。当时年已五十四岁的丰一只好代老父挨打。小将们对丰一可就毫不留情了,以致他的右腿被打坏,顿时昏死过去。……周作人的几个孙男孙女自然也跪在旁边“陪绑”。

一批红卫兵索性住到他家里来了,以便监视周氏一家老小。他们只允许周作人睡在洗澡间,在那里喂蚊子。这样过了半个月,张芳求得红卫兵恩准,在厨房的北角东拼西凑搭了个铺板床,让周作人容身。

文洁若的那篇文章接着说:

红卫兵为周家规定了生活标准:老保姆是十五元,周作人是十元。他们向粮店打了招呼:只允许周家人买粗粮。周作人因牙口不好,一日三餐只能就着臭豆腐喝点玉米面糊糊。由于营养不良,又黑间白日囚禁在小屋里,他的两条腿很快就浮肿了。在中学当教员的张芳,每天得到学校去集中学习。但回家的路上,她不时地到药铺去为公公买点维生素片,或到副食品商店去买些松软的糕点。待监视的红卫兵睡熟后,就蹑手蹑脚地踅进小屋去,偷偷塞给周作人。老公公每次都感激涕零地念叨:“我还不如早点死掉算啦,免得这么牵累你们。”

关于周作人之死,文中也有明确描述:

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早晨,张芳照例给公公倒了马桶,准备了一暖瓶开水,就上班去了。……那天中午,照例只有老保姆和周作人在家吃饭。老保姆在自己屋的房檐下熬好玉米面糊糊后,给周作人盛来一碗。他吃得干干净净,保姆并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征候。

这一天下午两点多钟,住在同院后罩房西端那两间屋里的邻居,偶然隔着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见老人趴在铺板上一动也不动,姿势很不自然。他感到不妙,便赶紧打电话给张芳,把她从学校喊了回来。

张芳奔回家后,发现老公公浑身早已冰凉了。看光景,周作人是正要下地来解手时猝然发病的,连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就溘然长逝了。

就这样,周作人躲过了1939年元旦“除奸團”的刺客,逃过了1946年抗战后的“汉奸案”审判,避开了1949年之后各式各样的社会运动,终于未能在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保得一命。夹杂着各种中外典故,混合着各式古今感慨的“八十自寿诗”,也成为其一生诗文的终篇。“低头只顾贪游戏,忘却斜阳上土堆”的他,终于在“寿则多辱”的多思多虑中,走完了如“老狸”般的一生。

周作人聚讼纷纭的一生,在光怪陆离的诗文中,莫名其妙地画上了句号。预知人心所想的“山父”也罢,能幻化敞阔屋宇的“老狸”也罢,自嘲也罢,自寿也罢,在席卷某时某地的历史潮流之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没有人能自说自话,聪明、强悍、敏感、高寿如周作人者也概莫能外。如今看周氏八十自寿诗,如同一位老谋深算的小孩子与一位叫“历史”的成年人捉迷藏,无论躲藏得多么出人意料,终于还是被捉住。最可怕的是,来捉住你的人,是悄无声息、毫无预兆的,用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

人这东西真是危险。周作人的一生,就预写着这种危险,预示着这种危险,也预演着这种危险,最终还以猝死的方式证实了这种危险。

(选自 《民国斯文》/肖伊绯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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