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笔误
2015-03-03管一明
文/王 海 摄/管一明
春天的笔误
文/王海摄/管一明
1990年,这是一个春天。冬日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阳光已经普照上海清晨的街巷。
《上海文化年鉴》摄影记者管一明敲开华东医院一间病房的房门。屋内敞亮,安静。一位身着深色中式棉袄、仪态儒雅的老者端坐在沙发上,见到来人,欠身,微笑。
著名报人赵超构先生,时年八十岁。前晚,赵老接到了管一明的拍摄预约电话,在记者进门前,他悉心脱下平时在病房着的病号服,换上了居家接待客人时才穿的中式棉袄——在那个年代,那个时节,这与礼服无异。赵老的手边,整整齐齐放着四件东西:一副眼镜,一个放大镜,一顶绒线帽,一份隔夜的《新民晚报》,而一柄已被主人的手摩挲得油亮的手杖轻倚在他膝边。
“可以开始了吗?”赵老轻声问道。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不疾不徐戴好绒线帽,架好眼镜,左手晚报,右手端起特制的大号放大镜,气定神闲半靠在沙发上。影像被永远地定格下来,此乃报业泰斗在1990年代第一个春天对他为之终身奋斗的事业的一次小小巡礼。此刻的赵老,依然以“林放”的笔名在《新民晚报》笔耕不辍,市井街巷万物皆可入笔。经历过多年的政治风雨,他的专栏内容以世象、社会批评为主体,视点笔触所及,宏观宇宙之大,微观苍蝇之末,围绕群众关心的热点话题发表一家之言,文笔精深老辣,深得上海人心仪。此刻的《新民晚报》复刊已进入第九个年头,名声正如日中天。此刻距赵超构先生辞世,尚有两年。
在业界,赵超构先生的办报方针被总结为十六字:宣传政策、传播知识、移风易俗、丰富生活。但更为人所共知的还是“短、广、软”三字经:短些,短些,再短些;广些,广些,再广些;软些,软些,再软些。
照片上,赵超构先生手持的这张晚报已辨不清具体日期,但头版隐隐可见的几篇文章,无疑是他办报思路的绝佳体现——
头版偏头条《拆了棚棚造新房,住进新房搭棚棚》,可以合理推测,是对新时代物质文明提高后陋习伴随的善意批评。
头条右侧《上海小“豆芽”壮一点了》,非常“晚报”气质的报道。记录“宏大叙事”周边侧漏的时代细节,这是晚报承载的历史使命,在晚报曾作为上海人餐桌主要的精神食粮的年代,他们不辱使命。
报纸右下角是一则极具时代特色的消息:《彩电今起优惠销售》。左下角,看栏目题花,正是署名林放的“未晚谈”,但无法看清标题。显然,在25年前的住院期间,赵老的笔依旧不停。杂谈“世象”,知人论世,借一论之、以小见大的“林放”式犀利文字每天是如何送抵晚报编辑部的?传真?还是派人守候,倚马等待赵老一蹴而就?我宁愿相信是后边更为古典的那种,这更加符合我们对老派报人做派的合理想象。
1990年春天的那个早晨,在那间遍洒阳光的小屋里,拍摄结束了。管一明照例递上纸笔,请赵老留下墨宝。赵老欣然允诺。“飞入寻常百姓家”——字迹柔和适宜,像春燕在纸上踏过,留下两行足痕。
管一明将赵老的照片冲印,题词扫描存档,然后仔细插入一本厚厚的册子中。那是属于一个摄影记者的“秘密花园”。很多年过去了,管一明时时在自己的花园里独自溜达,缅怀影像中一个个逝去的生命。
没有任何不妥。直到2015年的春天,一个普通的清晨,他翻开摄影册,不经意踱到赵老题词的那一页。他目光停驻,讶异万分。
“飞入寻常百姓家 赵超构一八九〇年之春”。
时光整整倒退了一百年。
一个属于春天的笔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