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二春从90岁开始
2015-03-03郑开慧
文/郑开慧
人生第二春从90岁开始
文/郑开慧
因为心里装着儿童,常“以儿童的耳朵去听,以儿童的眼睛去看,特别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大凡儿童文学作家多长寿。不说儿童文学泰斗陈伯吹17岁写作《模范同学》,90岁还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薇游园记》;91岁的任溶溶成为2013年度中国作家协会优秀儿童文学奖的最高年龄得主,至今仍不时在报纸上发表看似信手拈来皆能成章的妙文;1950年开始发表儿童文学作品,以《双筒猎枪》《吕小刚和他的妹妹》成名的任大星,80岁以后竟然兴致勃勃地写起了爱情小说,一发不可收,以至米寿之年出版长篇小说《婚誓》,年届90又出版新创作小说《好爸爸坏爸爸》,堪称文坛又一棵常青树,海上不老松。
大星先生是我的第一个儿童文学老师。五十四年前,是他和赵继良先生首先从一大堆来稿中发现了我的一叠幼稚而尚有某些闪光之处的习作,几番鼓励,几经修改,终于印成铅字,甚而被翻译至域外,使我从此与儿童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若干年以后,我调入少年儿童出版社,成了大星老师的同事,虽然此时他正在请创作假,不久又办了退休手续,但因为家离少儿社只有百步之遥,他的习惯是上午写作,下午出门散步,几乎每天都要到出版社转悠一圈,因此仍得以经常见面。
大星老师是个非常随和的人,永远笑嘻嘻乐呵呵,从没有半点师长的架子。只要看我手头没有忙活,他就会多逗留些时间,这时他就会津津有味地向我讲起他正在构思的小说来。他是个很善于讲故事的人,我们常常会从办公室一直讲到花园,又从花园讲到办公室,末了,他定会侧过脸,用那带着浓重的萧山口音十分认真地问我:“开慧,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小说家的最大本事,也可以说是最大乐趣,就是编故事。千肠百转殚思竭虑想出一个好故事、好情节,甚至好细节,总想立刻讲给别人听,与朋友同好分享。我也常有这种心情,只恨天生口笨语拙,更没有大星老师这等才情。讲故事是一种乐趣,听故事同样也是一种享受。只不过后来我也退休了,就很少有这种机会了。好在作为儿童文学的重镇,上海的儿童文学活动历来比较多,每遇有这样那样的活动,都会看到大星老师活泼的身影,听到他爽朗快活的声音。大星老师喜欢跳舞在儿童文学界是出了名的,每当快三步的音乐响起,他就会尽情飞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然而毕竟年岁不饶人,近年这样那样的活动终于难得看见大星老师的身影。有赖现代通讯工具,尤其是有了上海作家协会的团体分机以后,我们经常隔不了几天,就会通一次电话,仍能听到他爽朗快活的声音。
入冬以来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条短信:“人生末途,卧病床褥。朝不保夕,含笑上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尽管有“任大星戏作”五字,貌似空穴来风,一通电话,方知他正在住院。什么病?肺炎。人类自发明抗生素以来,肺炎已不算什么事,但是对于老年人来说仍常有致命之虞。于是我便赶到医院去看他。情况远比我想象的要好,我还没有跨出华山医院的19层楼电梯门,已见大星老师步出病房笑嘻嘻地站在那里迎接我了。他说烧已经退净了,只是没有胃口,吃饭不香,血小板高,只等再验一次血,就可以出院了。
看到他精神挺好,我便陪着他坐在临窗的沙发上聊天。这是一间新辟的干部病房,硬件设施自不必说,总共四张床,已经满员,最大的高寿96岁,最小的也已超过90。除大星老师外,其余三人均终年卧床不起。我相信他们一个个都有过辉煌的过去,儿女也都很有出息,听大星老师介绍说,一个女儿从新加坡来,一个儿子从美国赶来,每天都来医院看望老父亲,每次都会对着老人家叫上一声“爸”后就在老父亲跟前默默呆坐一会,然后默默离开。因为老父亲已经听不见,或者已经不认得谁,或者还认得人也听得见声音但是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生命的轮回是如此无情,衰老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无奈的事,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医生能够治病但无回天之术。我完全能够感受得到大星老师的心情,这样的环境确实有几分窒息,大凡只要医生允许谁都想早日离开病房。
十天后,大星老师出院了。我高兴地问他吃饭有胃口了?有胃口了。血小板正常了?正常了。电话里听得出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宏亮,那么爽朗。但是说着说着,总绕不开一个“老”字,因为虽然出院了,肺炎痊愈了,病魔赶走了,但是体力精力毫无疑问下了一个台阶,出门下楼梯便成了一桩大事。“老”是自然规律,没有人能够幸免,之所以还做不到“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眠日已红”,那是因为他手里正有一帖十六卷的电子版任大星文集校样需要通读,而今每天多读几页就会感到乏力头晕。我劝慰他说,这种事向有责任校对负责,作者可读可不读,尽可量力而行。可是大星老师坚持说,没办法,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每一个字不在自己的眼皮下过一遍,心里通不过。
若干天后,中日儿童文学与美术交流协会年会在少儿社的多功能厅举行。我猜想着大星老师会不会来参加,到场虽未见着大星老师,却意外惊喜地发现圣野和孙毅俩老先生已早早坐在会场上。今年94岁的圣野是上海儿童文学界的传奇式人物。看上去风都能吹倒的他,本名周大康,曾经是一名浙东游击队员,早在上世纪40年代便出版过3本诗集,至今已出版了70本个人诗集,数量之巨不唯儿童文学圈内无人可与比肩,即便整个诗坛恐怕也难觅伯仲。满脑子除了诗歌还是诗歌的他,睡梦中突然跳出一首好诗,会半夜三更去敲开邻居好友鲁兵的门;几分钟前向鲁兵借了自行车去商店买东西,等到买回了东西却忘记了自行车,直到第二天鲁兵问起才想起那辆自行车还丢在商店门口;每逢同仁聚会,只要众人鼓掌他就会霍然起立即席赋诗,遇到人众场面大又掌声热烈,他甚至会像孩子一样跳到椅子上,放开他那特别激越尖厉的嗓子大声朗诵。他的有趣故事几天几夜说不完。他从《小朋友》编辑部主任位子上离休以后,仍没有一天忘记儿童诗,上学校、开讲座、做辅导,从来不知老之将至。最最了不起也是最为感动人的是,一个人自费自编复印手写诗歌小报,专门刊载小诗人的习作,免费分送爱好诗歌的小朋友大朋友。这份叫做《诗迷报》的小报总共出了332期!光这个数字,就足够你想象,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啊!更令人欣羡的是,老人家至今耳聪目明,他最得意的一本自选集《金龟子想妈妈》近期即将由安徽少儿出版社出版。
今年93岁的孙毅是宋庆龄创办的《儿童时代》社首任社长。在《为了孩子》《现代家庭》副总编辑任上离休以后,向以老顽童自嘲的他,写诗歌、编相声,热衷于学校课本剧创作,辅导学生演剧活动,创办少年文学院,组织低幼文学评奖活动,成天脚不点地,一直是上海儿童文学界最为忙碌的活动家,八十好几还骑着助动车满天飞。两年前,《儿童时代》社的老同事在某饭店为老社长九十大寿庆生,顺便叫上了我。到场一见,孙老寿星竟坐在主位上非得有人搀扶方能起来。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说什么也不愿相信,一个昨日还活脱脱孙悟空转世的人怎么说不能走就不能走了呢?然而细细一想,也不奇怪,毕竟一个九十高龄的人,膝关节上的“润滑油”出了问题。谁想两年后的今天,我又见到这位永不服老的老小孩时,竟然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地坐在会场上。信不信由你,曾几何时硬是以他那顽强的意志甩掉了拐杖,不须搀扶,不用陪护,独自骑着三轮机动车,又能满大街飞跑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还是伯吹先生的这句话:只要怀有一颗不老的童心,常“以儿童的耳朵去听,以儿童的眼睛去看,特别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返老还童不是梦,人生第二春可以从90岁开始。
回家后我的第一件事赶忙给大星老师打了个电话,向他报告见到孙毅老大哥的情景。大星老师听后放声哈哈大笑。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确信我又看见了年轻时的任大星。
任大星、圣野、孙毅合影(从左至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