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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喜全、熊明霞:张生与红娘的得意缘

2015-03-03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0期
关键词:京剧院小生上海

文/本刊记者 秦 岭

金喜全、熊明霞:张生与红娘的得意缘

文/本刊记者秦岭

2015年,对于金喜全和熊明霞夫妇而言,无疑是特殊的。3月31日,第25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颁出,熊明霞成功问鼎,捧得主角奖。5月20日中国戏曲梅花奖出炉,金喜全亦不负众望,榜上有名。我于是跟两位老师开玩笑,说这折兰摘梅花落一家,简直可以构成一个谜面,谜底是三个字:金熊奖。熊明霞一听,哈哈哈地乐了,转脸就看金喜全。金喜全也乐,他颇为郑重地看着我,用京剧人惯有的那种板正京腔回应说,嘿,还真是。

一个是荀派泰斗宋长荣和孙毓敏的弟子,荀派花旦的佼佼者,一个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叶少兰的入室弟子,被誉为中国青年小生领军人物的英俊小生,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便是一个珠联璧合的“好”字。而这个“好”字,这会儿就大大方方地“写”在我的对面。我们的采访最终约在了上海大剧院附近一家私人咖啡工作室里,因为晚上他们要为《金缕曲》在大剧院的第二轮演出做最后的彩排。石库门房子天井的这边,是炒咖啡豆的机器发出的沙沙沙的声响,那一侧则似乎是一间国学课堂的所在,透过虚掩的门扇,可以看到桌上摊着的纸墨笔砚。想在人民广场这样闹猛的地方找一个适合谈话的清静所在,并不那么便当。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觉得这个权宜的地点意外地合适他们。熊明霞活得时尚而小资,她爱喝咖啡也爱刷微博,喜欢冒险,钟情网购,热爱漂亮的首饰和一切闪亮亮的东西,说起话来神采飞扬,语速飞快。金喜全则是京剧院有名的“钻石级宅男”,一个星期不出门都没问题,窝在书房里看史书、习书法,他觉得这样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之前我看过一篇关于他俩的采访,说当初身边的朋友知道熊明霞和金喜全恋爱,都非常惊讶,熊明霞的闺蜜甚至对此大投反对票,认为根本就是两个星球来的人。

“——是京剧把我们牵一块儿了。”金喜全说。

话音未落,熊明霞看着他先笑了。我也被他那一本正经的口气逗得不行,说不成,金老师,您这个太冠冕堂皇了。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他俩的心里话。金喜全就是这么一个感觉上挺严肃挺认真又其实挺随和挺有趣的人。

金喜全和熊明霞都是中国戏曲学院的毕业生。戏校的时光,彼此并无交集。1998年金喜全入校,熊明霞刚好毕业,照理,他得叫她一声师姐。熊明霞毕业选择了上海京剧院,金喜全出师同样选择了南下上海。2003年一起去台湾演出,挂的是迟小秋、王蓉蓉、李国静和熊明霞四个不同流派的旦角的牌,小生金喜全给她们搭戏。王蓉蓉老师的《西厢记》,金喜全是张生,熊明霞是红娘。熊明霞演《红鬃烈马》,金喜全给她配《银空山》一折里的高嗣继。台上,红娘为张生和莺莺的爱情穿针引线,台下,高嗣继陪着代战天天打把。又是文戏又是武戏的密集合作,最终牵起了他们之间那根美妙的红线。

“我们是生活上的伴侣,艺术上的伙伴。”这是熊明霞给出的定义。“包括我们的朋友圈都在一起。”“天天这样不腻?”“真的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比较理性我比较感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多地是不断地在聊戏。他对我艺术上的帮助特别特别重要,我们就是彼此的一面镜子。”

熊明霞:没练过刀马旦的大青衣不是好花旦

在圈里,熊明霞有个外号叫“熊大胆”。

就说《金缕曲》。2014年上海大剧院首演的时候,“云姬”这个角色属于北京战友京剧团的梅派青衣丁晓君。云姬是这出男人戏中唯一的女性角色,论戏份,自关栋天的顾贞观、陈少云的吴兆骞往下,就数她的表演最为吃重。2015年过年的时候,这戏作为纪念周信芳诞辰120周年北京站演出的重头戏,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演出前十天,丁晓君接到部队下达的任务,忽然就没了档期。所谓救场如救火,京剧院领导于是找到了熊明霞,要她钻这口锅。“钻锅”是京剧演员的行话,指的是演员为了演出,临时抱佛脚地学习他原本不会的角色内容。对此,同在《金缕曲》剧组的金喜全表示了坚决的反对。

“绝对反对。太冒险了。这戏万一砸,别人只会看你笑话,观众才不管你学了几天呢。他知道里面水有多深。”但是“胆大妄为”的熊明霞还是应承下来了,“领导说只有你,你熊大胆,你上手快。火烧眉毛了,总得有人上啊”。她甚至连彩排一次的时间都没有,国家大剧院的正式演出现场就是她的“彩排”——结果她还就真拿下来了。

“我真挺佩服她的。换我,我做不到。”金喜全说。

熊明霞的身上有一股子“冲劲儿”。正是这股劲头顶着她,让她在自己艺术道路上每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都能令人惊艳地绽放开来。

熊明霞是湖北宜昌人。祖父、父亲、母亲都是戏迷。12岁那年,熊明霞凭着几句连父亲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京剧唱腔,考上了湖北省艺术学校,学的是刀马旦。对于当时的熊明霞来说,行当什么的,并不是一道选择题,只是因为学校刚好有一位特别好的刀马旦老师。“李澍芳老师是中国戏校的第一届毕业生。那会儿她到宜昌京剧团挂牌,领衔主演。因为有老师,老师教什么,我们就学什么,那时候我们全班的开蒙戏都是《扈家庄》。”

学艺生涯的苦与乐,每一个戏曲演员都可以说出一部书来。我听金喜全和熊明霞就当年如何苦练幼功的趣事聊得不亦乐乎,总觉得那样的生活听起来遥远得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光用想的就苦不堪言,可熊明霞乐在其中。当年的湖北省“桃李杯”青年戏曲演员大赛,她的参赛剧目是《双射雁》,演穆桂英,剧中有包括用靠旗打出手在内的许多高难度武功技巧。戏曲舞台没有任何捷径,就是一个字:练。我是在和宝堂老师的文章里读到这一段的。为了把靠功练扎实了,她特地加了一身军大衣以加重靠的分量。天冷时这样练,天热时也这样练。“酷暑之时穿着棉大衣打出手是什么滋味,恐怕是不难想象的。每天练完功,恶心、呕吐在所难免,她呢,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往事,熊明霞没有跟我讲,她说的只是当一切成为一种身体习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演好。后来,凭借在《双射雁》中的出色表演,熊明霞摘得了自己演艺生涯的第一个金奖,那一年她15岁。

《佛手橘》熊明霞饰周凤英

1994年,熊明霞以专业成绩最高分被中国戏曲学院录取,成为戏校当届年龄最小的学生。老师说你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个儿,为什么不唱大青衣?“那会儿年纪小,性格也不够沉,转青衣,我好好给憋了一阵,静不下来,老想动。确实犹豫过。我也知道青衣戏是我在中专时候比较缺乏的那一块。京剧唱很重要,我要正视这个问题。”在于玉蘅、白玉玲、陈琪、刘秀荣等老师的悉心调教之下,《王宝钏》《宇宙锋》《玉堂春》《四郎探母》等繁难的唱 工戏她都一一拿下。“真是多亏了老师,大学四年给我的青衣底子打得特别扎实。”武能靠旗出手,文亦有声有色,这让熊明霞在同龄的青年演员中显得颇为突出。大学毕业,国家京剧院、北京京剧院、上海京剧院三大京剧院团都向她递出了橄榄枝,而她最终选择了上海。

我问熊明霞选择上海的理由。“很多人觉得北京比较传统、厚重,上海则是海派。但我作为演员,比较喜欢新的思路、新的创作,喜欢上海的这个氛围,喜欢碰撞。”熊明霞很坦率,不过来到上海之后,上海给她的第一个“碰撞”,却教坦率的她有点儿懵。由于上海京剧院已经有了史依弘这样的大青衣,院领导于是找熊明霞谈话,问她愿不愿意改行花旦,以填补剧团人才结构上的空白。

“真的懵!我之前才从刀马旦改了青衣,也觉得自己好容易在青衣这个行当上找到点感觉,结果又要我改。”熊明霞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来思考这件事,她把宋长荣、孙毓敏、刘长瑜几位老师的演出录像找来反复看反复琢磨,结论是“未尝不是一种尝试,未尝不可”。

2000年,熊明霞凭借《金玉奴·棒打》获得由文化部主办的全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评比展演二等奖,2001年,因为在《红娘》中的出色发挥,她又夺得了当届CCTV全国京剧青年演员电视大赛优秀表演奖。然而熊明霞告诉我,当时自己的心里整个都是虚的,“我刚改花旦啊,那会儿我身上只有两出戏,一出是跟孙毓敏老师学的《棒打》,另一出就是跟宋长荣老师学的《红娘》,再多一出都没有了”。

毫无疑问,前辈老师与戏迷观众的双重认可,给了“爱冒险”的熊明霞以极大的自信与坚持的勇气。青京赛的评委席上,宋长荣、孙毓敏、刘长瑜三位老师一致表示: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为你打开大门。“我很感动的是,老师们确实都说到做到了。”2002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熊明霞在上海天蟾舞台正式拜荀派艺术大师孙毓敏、宋长荣为师,这样的“双拜师”,在中国京剧史上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我真的特别感谢孙老师和宋老师,一直不断地根据我的特色,来制定我的特殊的求艺道路。全靠老师的悉心指导与教诲。跟同辈比起来,我会的戏确实是最多的。”

爱冒险的另一种说法,是艺高人胆大,我想这或许就是“熊大胆”真正的意思。熊明霞身上所蕴藏的魄力与能量,恐怕也没有人比金喜全看得更直接更透彻。

2005年,刚同金喜全一道双双斩获青京赛金奖的熊明霞决定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对于旦角演员来说,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那会儿正是她事业的上升期,此时暂别舞台,无异于将刚刚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他,更何况生产之后,身体状况能不能很好地恢复还是一个未知数。用金喜全的话说,这是“赌一把”,但熊明霞不在乎。“我们结婚已经够晚的了,不能耽误孩子,越早生恢复得越快嘛”,她说她其实是一个很传统也很重视家庭的人。

《棋盘山》熊明霞饰窦仙童

可生活偏偏就跟这样的熊明霞开起了玩笑。怀胎十月,整个人就像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最极端的时候有一百七十多斤重。刚出月子那会儿,刘秀荣老师从北京到上海来看她,一见到熊明霞,她就叫起来了,说哎呀小霞,你还能唱戏吗你还能上台吗?熊明霞笑着说老师放心,我会坚持的。

熊明霞产后的第一次登台,是生完孩子的第五个月。当时上海京剧院正给武丑演员严庆谷排演《佛手橘》并藉此申报白玉兰奖,需要一个小生和一个旦角,而且小生要反串旦角,旦角也要反串小生。不出意料,院领导找到了金喜全和熊明霞。

“这戏的戏路特别对我们两口子路,所以领导说必须你们两口子来。我是演员,遇到这样的戏,我自己也很心动。加上严师哥又是我们同年龄段的,所谓‘三小’嘛,小生、小旦、小丑,彼此之间也必须帮衬。”

孩子才四个多月,剖腹产的刀口都没有完全恢复好的熊明霞就这样裹着绷带上场了。在排练场扎了半个多月,最后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她,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文武兼能的姑娘。孙毓敏老师看完这出戏,说小霞,你这个戏很好啊,完全看不出你刚生过孩子,你们俩把它动一动,将来会是你们俩的代表作。熊明霞听了自然是很高兴,不过也只有她和金喜全才知道,这半个多月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那个戏最后还要刀下场,跟武旦一样,穿的还是厚底。我就天天在排练场扎着,刀下场,一天多少遍地练。”

我问金喜全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扬了扬眉说我拦不住她,但也确实佩服她,“搞对象的时候觉得她是家庭型的,到后来才知道老婆原来那么事业,比我还事业”。

“我知道自己的短处。他从第一天唱戏,唱的就是小生,有几十年的积累。我呢,大学改青衣,工作改花旦。所以说起步,我其实是从2000年才真正开始的。可观众不管你以前是干嘛的,你现在唱了花旦,他就以一个花旦的标准来衡量你。这一点真的很难。”熊明霞说。但事物总有两面,她能文也能武,会演花旦也能唱青衣,基础打得广,表演的空间自然也宽。熊明霞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演员。凭借着这样的可塑性,从《生死界》中的女毒枭,到《乌龙院》里的阎惜娇,熊明霞几乎“演遍了上海京剧院的坏女人”,而上京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新编戏里,也都能看到她活跃的身影。很多观众都承认,熊明霞的戏,除了有继承,还有自己的风格。“熊大胆”当年毅然奔沪的初衷,是实实在在地实现了。

金喜全:全中国的白蛇他几乎配遍了

我半开玩笑地跟金喜全讲,如果说熊明霞“演尽了上海京剧院的坏女人”,那么他就是“配遍了全中国的白蛇”。我们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史依弘、李胜素、董圆圆、丁晓君、王艳、高红梅、窦晓璇,张火丁9月在纽约演出《白蛇传》,许仙也是他……“当然还有熊明霞。”说到这里,金喜全习惯性地转脸看了熊明霞一眼,脸上的笑容非常柔和。

金喜全与熊明霞最早的交集,就是2000年的那次“评比展演”,金喜全获得了一等奖。2001年全国京剧青年演员电视大赛,他们又再度相遇,这一回,金喜全凭借对《八大锤》中陆文龙一角的精彩演绎,再夺小生组头名。那时的金喜全还是中国戏曲学院大三的学生。熊明霞记得当时金喜全在台上演,她和赵群在台下看,演出结束之后,她俩找到当时带队参赛的周有成院长,说这小生不错我们上海能要吗。“我记得特清楚!那会儿我们其实并不熟。我和赵群刚进团,需要配戏,想找个同年龄的小生。仅此而已。”

京剧舞台上,出一个好的文武小生殊为不易,这就是为什么金喜全的出现会让大家这般欣喜。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就收到了不少院团的演出邀约。2001年天津京剧院赴台湾演出,一共邀请了两个“外援”,一个是王珮瑜,另一个就是还是学生的金喜全。因为学校没有专职的小生老师,当时中国戏曲学院的副院长赵景勃则积极劝说金喜全留校任教。于此同时,中国京剧院一团、三团都向他传递了欢迎的意愿。摆在他面前的,是许许多多条可供拣择的道路。

“那您又为什么选择上海了呢?”

“是呀,为什么我来了上海呢?当时很多人都问我,都以为我会留在北京,”金喜全笑了起来,“在这一点上,我和熊明霞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喜欢上海的氛围,觉得在上海会有很好的发展。而且上海对我也特别有心。我还没决定来呢,就已经告诉我2003年1月1日,史依弘在香港的《白蛇传》是你的许仙,甭管来不来我们上海京剧院,但这场演出我一定会请你去香港。我确实很受感动。”

《八大锤》金喜全饰陆文龙

金喜全是在京剧团里长大的,他的父亲曾经是石家庄京剧团的业务团长。“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戏。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小时候我老拿两条枕巾,这么竖着,像靠牌子那样系好,手上再握两根过年放炮时候的那种‘电光雷’,自己冲着镜子摆相儿。我还喜欢画脸谱,自己做石膏模子,然后在上面画。”小学毕业,学习很不错的金喜全收到了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来自他梦寐以求的河北省艺术学校,一份来自母亲希望的重点中学石家庄市第二中学实验班。为了这两份通知书的取舍,倔强的金喜全和母亲冷战了一个星期,最后母亲妥协了:你一定要走戏路,那你就一定得把它干好了,不然对不起你付出的代价。作出这个选择的金喜全13岁,他回答母亲说,我会的。

“我的开蒙老师是刘长瑜老师的弟弟刘长城,学的第一出戏是《罗成叫关》,上台的第一出是《拾玉镯》,我就这么踏上我的艺术之路。”1996年,孙毓敏去石家庄演出,觉得金喜全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就帮他转学去了中国戏校。回想起来,人生中的很多机缘就是这么奇妙。“不然怎么说我跟荀派有缘呢。”金喜全这么说着的时候,朝熊明霞那边笑着望了一眼。

事实上,与金喜全“有缘”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人称“大王”的奚中路。奚中路早年曾是石家庄京剧团的武生。那时候的金喜全才七八岁,天天在排练场里看他练功。“他和我父亲同辈,我管他叫奚叔。那会儿他也老爱教我,怎么拿枪怎么拿刀。”

2002年7月15日,金喜全来到上海。报完到的第二天下午,他就上排练场练功去了。7月的上海暑热如蒸,整个排练场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金喜全自管自地压着腿,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竟然是奚中路。

“——呀,你来了。——我昨天刚到。——那齐了,我这儿唱《战濮阳》一直找不到典韦,你来了得了,我给你来典韦。”听戏曲演员说话,就是这种活灵活现的现场感最有意思。《战濮阳》是吕布和典韦的对儿戏,吕布武生小生两门抱,典韦花脸武生两门抱。金喜全说你信么,咱俩上一次见面还是八几年,我七八岁的时候,结果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吕布我典韦。

一晃便是2012年。金喜全终于有机会与奚中路一道,将《战濮阳》搬上舞台。“我问奚叔您还记得我十年前来的时候,咱说过的话么。——嗯,多长时间了。”他学着奚中路皱起鼻子轻哼一声的样子。“他说咱们俩得好好练练。演出前的一个月,扎上大靠,带上髯口,他是典韦拿双戟,我是吕布拿单戟,然后还有翎子,穗子,大带,统统穿戴好,一天三遍地练,有时候四遍五遍——就怕演出的时候,这些东西挂茬,纠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钦佩他,可以说受益匪浅。”

在听金喜全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是倍受震动的。这是作为观众的我们永远看不到的一面。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其实更多时候连一分钟都没有,不过是几秒钟的光景,可演员付出的,却是排练场里不厌其烦的磨砺的汗水,与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变的坚持。

金喜全说他特别感谢自己早年的恩师张靖祥。如果没有张老师当年在学校里对他们扒皮抽骨般的“打磨”,他也绝不会是而今立在台上的这般自如模样。金喜全演武戏有一个特别拿手的技巧,行话叫做“转灯”,以“探海”的功架,五圈一转,然后定住。这正是当年在张老师的鞭策下每天一百个苦练出来的,练到最后,动作一起一落完全成为了一种身体习惯,绝对不会失手。“所以观众对我的武戏特别认可,我就老想起我的老师来。”

金喜全的武戏代表作《八大锤》是张靖祥在他16岁的时候教给他的。他特别喜欢这戏,因为“漂亮”。

“老师说我教你个双枪花吧。出手,一把枪扔出去,就这么横着转,然后另一把枪贴上,两者成一十字,然后整个人跟着转过来,把枪别在后头,亮相。”金喜全一边说,一边比划。我听得似懂非懂:“感觉跟杂技似的。”“比杂技还难。”他笑了,“这一招,我从1996年到现在,练了将近二十年。就是现在我扔一百个,也没把握能一百个接住。”

2013年,王珮瑜的传统骨子老戏展演要演《八大锤》,于是跑来请金喜全。响排的时候,朱秉谦老师在台下看。金喜全一时兴起,就来了一个双枪花。“朱老师后来跟我说,他看了六十年的《八大锤》,也没见过这一下。我说您知道我这一下练多长时间么,自打我学这戏,我都没敢用。事实上,我也就在台上用了这么一次。没有十足把握的技巧,台上是不敢用的。”他看着我,“这就是京剧迷人的地方。现在高科技,能复制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京剧的这种技艺你能复制么。”

2006年,在上海京剧院的促成下,金喜全正式拜小生名家叶少兰为师,成为他的入室弟子。说到叶少兰老师对自己的影响,金喜全用了“点化”两个字。“跟叶老师这一学,明显档次、深度都出来了。比如他说《西厢记》,说别小看张生这个人,他有像周瑜一样的抱负。你看他的唱词,‘书剑飘零走四方’。书、剑飘零,什么意思?他一讲,这一段唱,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文也好,武也罢,书卷气始终是一个小生演员永远的追求。

“我一直对历史、文学很感兴趣,爱好读书写字。过去戏班里有句话,叫忙看演义闲观史,那是滋养。”事实上,熊明霞的很多戏,《香罗带》《荀灌娘》,都是金喜全帮她整理的。不久前,熊明霞搬演《红梅阁》,整出戏唱到最后,最后金喜全觉得原来的词儿似乎还压不住场,又自己给加了四句诗。

“不悔当初美言赞,但恨今生情未圆。深恩难报天地远,人鬼殊途意绵绵。”金喜全在这头念,熊明霞在那头逐词逐字向我解释。

“我很喜欢写戏,喜欢琢磨词儿。虽然我的文笔可能差得很远,但是我写出来,脑子里就想好我怎么演了。我始终认为演员应该进入一度创作,因为演员自己最清楚自己有什么,没有什么,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最知道怎么扬长避短。”

金喜全为自己和熊明霞写过两出戏,一出《牛郎织女》一出《兰陵王》,而后者正是他此次梅花奖参评剧目之一。《兰陵王》的创作最早可以追溯到2010年,上海市委宣传部联合多家单位主办的第三届“粉墨佳年华”上,金喜全推出了自己的小生艺术专场。因为希望在传统折子之外,能有点“新”的东西,他在马博敏老师的鼓励下,以北齐兰陵王高肃的悲剧故事为蓝本,自编自导自演,推出了这样一出小戏。为了更好地表现高肃这一人物,金喜全还特地向日本友人学习了原汁原味的《兰陵王入阵曲》,并将其创造性地融入到京剧的表演当中。叶少兰老师看过之后很是高兴,说喜全,这个人物选得好,这个戏你得好好弄弄。

在金喜全眼中,写过的戏“就跟我们的孩子一样”,五年来年,他也始终不曾停止对《兰陵王》的打磨。为了更好地完善并丰富剧本,他特地邀请了黎中城老师作为编剧指导,并由专业编剧执笔,花了一年时间重新梳理、改写,把它从一出五十多分钟的小戏,扩展为一晚上的大戏。按照剧团的排演计划,新版《兰陵王》不久的将来就能与观众见面。“因为还没演出,现在什么都还不好说,但我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兰陵王》金喜全饰兰陵王 熊明霞饰郑妃

金喜全和熊明霞在台上合作过许许多多的对儿戏,最喜欢的一出是《得意缘》。这出诙谐的爱情喜剧有许多夫妻间的俏皮对白,“就像我们俩平时的生活一样,是我们真实的状态”。

他们也确实应该“得意”于彼此之间的这份缘。梨园行里的恩爱伉俪很多,可他们中的很多夫妻,最终都选择了一个前进,一个退隐。很难想象一个家里有两个角儿。说得无奈点,这叫牺牲,说得温和些,这叫成全。但这并不是金喜全和熊明霞的决定。

“我觉得夫妻有时候就像两个车轮,一个恭然前行,一个默然而退,这车早晚会翻。再说,我们两个婚姻的基础就是共同的事业。”金喜全说,“艺术这个东西,你心里头有最重要。奚中路老师不是也讲么,戏唱给谁听?别人一听,哎,不错!那是有了志同道合的人。”他顿了顿,像是在等我的回答。“我们俩最好最方便的地方是什么,我们志同道合。你出的艺术作品,哪里有瑕疵,我说给你听,你哪里好,我告诉你。就像她说的,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镜子。我想,过了若干年以后,也不会有人这样介绍我们:他是熊明霞的丈夫,或者她是金喜全的妻子。”

我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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