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一段千年宿缘
2015-03-02郑剑文
郑剑文
夕阳西斜,芳草侵道,长亭隐约,蝉声如潮,这是1933年深秋的日落时分,在泉州古城西郊外的潘山古道上,有几位身着粗衣芒鞋的僧人正迎着秋风走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一位僧人哼起这首当时甚为风靡的曲子《送别》,同行的一位清癯老僧闻之淡然一笑。这位老僧便是词作者李叔同,当然他此时已不叫李叔同,而叫弘一法师,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的名僧,《送别》是他告别红尘的一首骊歌,多年以后耳畔蓦然飘来这熟悉的声音,一番异样的滋味又涌上心头。
当然,弘一法师的表情仍是那么不着痕迹,在那将落未落的夕阳下,走在那将衰未衰的芳草间,他或许比常人多一些感悟与释怀。大师对芳草夕阳情有独钟,晚年自号为“晚晴老人”,那或许是“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的一种禅意寄托。而此时,弘一法师正被一片苍茫暮色所笼罩,在逆光斜照下,他突然望见一方齐人高的古碑静立于古道边上,恍若故人在翘首以待。走近一看,石碑上刻着“唐学士韩偓墓道”几个字,这是晚唐著名诗人韩偓的墓道碑!韩偓是陕西樊川人,在千里之外的泉州,在千年之后的寒秋,在这僻静的芳草古道,大师邂逅心仪的已故诗人的墓道碑,这是怎样一种莫大的缘分啊!
如果说他乡遇故知是种缘分,那么弘一法师遇上韩偓的墓道碑就是一种宿缘了!大师先是惊喜,继而悲慽,他抚碑低吟:“儿时居住南燕,尝诵读韩偓诗,乃五十年后,七千里外,遂获展其坟墓,因缘会遇,岂偶然耶?”想起自己的人生际遇与韩偓有几分相似,又怆然涕下:“余于晚岁遁居南闽。偓以避地亦依闽王而终其身。俯仰古今,能无感怆?”韩偓10岁能赋诗文,他的姨丈李商隐曾赞其诗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少时登进士第,官至左谏议大夫、翰林学士。后因忤触权臣朱温,贬濮州司马,于是弃官南下,隐居泉州,熏修佛法。据随行的僧人回忆,大师“伏碑痛哭流泪,久久不能起身”。这或许是大师出家以来最为真情流露的一个瞬间,在韩偓墓道碑边,大师特意让人为他留了影。这张照片因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照片上大师手抚石碑,似握别一即将离别的故人一般,有几分不舍,有几分依恋,这一切尽隐藏在大师浅浅的笑意之中。
韩偓是晚唐有名的诗人,早年诗风绮丽,有“香奁体”之称,晚年则感时伤怀,多发慷慨悲凉之声。朱全忠废唐称帝,建立梁朝后,韩偓不愿附逆助虐,便如闲云野鹤般地浪迹天涯。时任威武军节度使的王审知素来仰慕韩偓的文采与人品,闻知韩偓于唐天祐二年八月(905年)飘泊到江西抚州时,便遣人诚邀韩偓入闽。过尤溪时,韩偓看到战火之后的村庄己是焦土一片,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水自潺湲日自斜,屋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荒芜的心境一如沿途凄凉的景象。
韩偓一路黯然地走来,而当他走近泉州城池时却豁然开朗,南国旖旎的景色顿时感染了情绪,他直觉认为这就是他寻觅已久的桃花源地,有诗为证:“中华地向城边尽,南国云从海上来;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这是他对泉州的最初印象。为了挽留惯于漂泊的大诗人韩偓,王审知的侄儿,时任泉州刺史的王延彬在泉州西郊外的潘山兴建了一处叫招贤院的书院,以延揽文人雅士,这也是泉州最早的书院。在招贤院,韩偓受到了王审邽父子的礼遇,长年的漂泊终有绝好的去处,于是他由衷发出了“尽道途穷未必穷”的感喟。
招贤院依山傍水,北有清源山巍然屹立,南有晋江水逶迤东去,书院筑有馆舍楼轩,水榭亭台,更有四季花香,竹林环绕。闲暇时可穿过曲折的竹径到晋江放舟垂钓,观云听涛;兴来时可约三五雅士聚于一堂抚琴唱和,吟风弄月。在此期间,韩偓不时诗兴喷涌,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此地三年寓寄家,桔篱茅屋共桑麻。蝶矜翅暖徐观草,蜂倚身轻凝看花。”闲情逸致,溢于言表。五代时,中原动荡,闽南偏安一隅,诸多名士自中原来泉避乱,栖居招贤院,传播中原文化。据《晋江县志》载:“时中原多故,学士故老多避乱来依,审邽遣子延彬作招贤院礼之。如韩偓、李洵、郑戬、王涤、翁承赞、夏侯淑等,皆赖以全。”潘山招贤院遗址是泉州历史文化最为深厚的一片土壤,“海滨邹鲁”的文脉应追溯于此。
走在这一片被芳草湮没的文化废墟上,弘一法师感到一些欣慰又有些感伤,欣慰的是他栖身在这片被中原文化熏陶的古老土地上,感伤的是这片曾经文人雅聚的地方如今一片零落荒凉。韩偓与泉州是有缘的,他从千里之外漂泊到泉州,并终老于此。韩偓与他也是有缘的,他们曾是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中年时又厌倦红尘俗事,晚年后隐于闽地,时而为文,时而修禅。韩偓在《游江南水陆禅院》曾写道:“关河见月空垂泪,风雨看花欲白头。除去祖师心法外,浮生何处不堪愁”。韩偓在泉州晚年的生活是“蔬食修禅,冥心至道”, 单凭这一点就与弘一法师有诸多契合,这就是隔世的缘分。
佛家讲究缘分,而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弘一法师历来惜缘,何况他与韩偓的缘分似乎是隔世修来的,这就更值得珍惜。这层缘分因文缘而起,当然也应由文事延续了。弘一法师在潘山古道边意外发现了韩偓的墓道碑,却找寻不着韩偓的墓茔,这确有些缺憾。于是,他一屡次上山找寻,几经努力才在南安丰州葵山之麓找到了韩偓最后的栖身之地。墓碑“唐学士韩偓墓”系清末举人曾遒所书,因风侵雨蚀,字迹难辨。弘一法师嘱南安俗家弟子高文显重新以朱漆涂之,并募集善款修葺墓园,算是还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不久,他又致信高文显:“韩偓居南安久,墓亦在此,是为尊邑最胜之古迹,仁者暇时,宜编辑《韩偓评传》,想仁者必乐为提倡也。”为了给韩偓作传,弘一法师足迹遍及韩偓在闽南游历过各个地方,他想用行动来续他们之间的缘分。
1935年秋,弘一法师在惠安松洋山意外发现一首韩偓的诗,诗曰:“微茫烟水碧云间,拄杖南来渡远山。冠履莫教亲紫阁,衲衣且上傍禅关。”这是《全唐诗》所遗漏的,大师反复吟诵,感叹不已:“诗格高超忠愤,可以断定是孤臣亡国后的悲歌。”韩偓驻锡永春陈山岩时,于山上建一小亭,每逢月夜,独携七弦琴,在月下抚琴,伴清风抒怀。有诗写道:“每日在南亭,南亭似僧院。人语静先闻,鸟啼深不见。更有兴来时,取琴弹一遍。”韩偓晚年的诗禅味十足,这是弘一法师所心仪的,那种闲适静谧的隐居生活是否正是他心中向往的桃花源呢?当大师得知陈山岩尚留韩偓一石刻对联:“千寻瀑布如飞练,一簇人烟似画图”时,甚为欢喜:“偓能弹琴,昔无记载。偓之笔迹他处绝无,今闻陈山岩有联及诗,可谓稀有,至用欢怀。”言辞间流露出对一代诗人的推崇与仰慕,那或许更接近一种惺惺相惜的文人情怀。
泉州清源山西侧的九日山有一座山峰,山顶上有一巨石裂成八瓣,状如莲花,故名莲花峰,这里自晋代就盛产绿茶了。韩偓曾在莲花峰写下《信笔》一诗:“柳密藏烟易,松长见日多。石崖觅芝叟,乡俗采茶歌。”想必那是一个茶叶飘香,茶歌如潮的季节,韩偓走在莲花峰上,一边品味着石亭绿茶的香韵,一边观赏着如真似幻的烟柳,感受着茶禅一味的意境,那确是人生至真的快乐。韩偓似乎对九日山特别钟情,他喜欢在九日山一带漫游,晚年更认定这是他栖止的理想地点,便在葵山之麓的报恩寺旁建舍定居,他自号“玉山樵人”,或品茗弹琴,或耕地砍柴,享受退隐的山野之趣。
弘一法师常与文人雅士畅游九日山,九日山虽不大,可历史悠久,山上无石不刻字,自唐以来,各代文人墨客常登临或隐居于此。他们游莲花峰、登高士峰、吊姜相坟,畅谈韩偓的诗品与人品。山下有西晋太康九年留下的延福古寺,寺中有一高僧为“唐帝旧人”, 韩偓常到此寺与高僧说佛论禅,于是触动了“故君故国”之思,便题诗相赠,诗曰:“尽说归山避战尘,几人终肯别嚣氛。相逢莫话金銮事,触拨伤心不愿闻”。这诗让弘一法师感触颇多。我想,假如时空真能穿越,那么弘一法师与韩偓定然能成忘年之交,或许能再续一曲高山流水的雅韵。弘一法师自己也说了,他与韩偓不知道有什么宿缘,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无限地欢喜”。
心生欢喜即为缘。佛家讲缘分,求圆满,弘一法师当然想把这种缘分做得圆满一些。他在居住的晚晴室中设立韩偓牌位,时常焚香上供。1941年春,他自知时日不多,催促弟子高文显尽快完成《韩偓评传》,以旌表韩偓一生忠烈,并亲自作序,序言如此写道:“胜进居士为撰偓传,以示青年学子,俾闻其风者,励节操,祛卑污,堪为世间完人,渐以熏修佛法,则是书流布,循循善诱,非无益矣。夫岂世俗文学典籍所可同日语耶?”《香奁集》为韩偓年青时的文集,其中尽显奢靡之风,不乏绮词艳句,那也是他人生片断的真实写照。而在《香奁集》是否为韩偓所作的争辨中,弘一法师固守己见:“《香奁集》多为淫靡艳词,韩偓乃忠烈刚正之人,不可能写香奁之作。”在弘一法师眼中,韩偓已然是一个毫无瑕疵的完人,是容不得世人枉加诋毁的,虽然这或许有些一厢情愿。大师由儒入禅对人情世故早已淡漠,而对韩偓的缘分却那般难以释怀,这不免让人嘘唏。纵观大师一生,能动其情怀者,几人能够?我想,假如韩偓地下有知,也该感激涕零才对!我不知道,这是韩偓之幸,抑或是弘一法师之幸?
一年之后的一个晚秋,那是个秋风萧瑟,寒蝉凄切的黄昏。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院晚晴室,他临终前写下“悲欣交集”四字绝笔,为何而悲?为何而欣?颇费思量。在清源山千手岩东北侧的弘一法师墓前的崖壁上,有一幅赵朴初题写的石刻对联:“千古江山留胜迹,一林风月伴高僧”。这个曾被誉为“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文艺大师,这个中国近现代最杰出的一代高僧,就如一颗耀眼的星辰陨落在泉州北郊清源山上的一片芳草之中。而在清源山西侧不远处的葵山之麓,则安息着被誉为“唐末完人”的一代诗人韩偓,那是千年之前陨落的另一颗文坛巨星。他们曾来自遥远的北方,又在不同的时空辉映过泉州的历史文化长空,最终又陨落于泉山晋水之间,为这个城市徒增几缕散淡的文化之魂。这是否就是他们之间的千年宿缘?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