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虚诬李固考辨
2015-03-01吴从祥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672-2914(2015)03-0013-04
收稿日期:2015-03-13
作者简介:吴从祥(1973-),男,江西九江市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绍兴文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
On Ma Rong’s Framing of Li Gu
WU Congx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Social Scienc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Abstract: It is recorded in The Anecdote of Li Gu quoted in Taiping Imperial Overview that a high ranking official in the court sent an urgent report to the emperor on Li Gu, whose death had nothing to do with Ma Rong. During his prefecture as Wudu prefect and Nanjun prefect, Ma Rong once acted as Great General Liang Ji’s staff. Li Gu was dethroned from the position of Taiwei in bissextile June of the first year of Emperor Zhidi (A.D.146). In Biography of Wu You of History of Later Han, it is recorded that “Taiwei Li Gu was reported to the emperor for an alleged crime deliberately”, which shows that Ma Rong’s framing of Taiwei Li Gu should have happened in the first year of Yongxi of Emperor Chongdi(A.D.145). Ma Rong was eminent for his writing talent and acted as Great General Li Ji’s staff. It was quite natural that Liang Ji’s“urgent article”to frame Li Gu was written by Ma Rong. Therefore, the“urgent article”in Biography of Li Gu of History of Later Han should be written by Ma Rong.
Key words: Ma Rong; Liang Ji; Li Gu; the first year of Yongxi
马融(79—166),扶风茂陵人,东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范晔《后汉书·马融传》对马融一生作了较详细的记载,是研究马融生平最为重要的资料。不无遗憾的是,该传记有不少缺失。后世一些著述对此作了补充,但依然有许多问题未能得到较好的解决。在此仅就马融虚诬李固一事作一简单考辨,以求教于方家名贤。
1 李固之死与马融无关
《后汉书·马融传》:“初,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 [1]1972马融为梁冀诬奏李固一事在《后汉书·吴祐传》中有更为详细的记载。可见马融诬奏李固确有其事。《马融传》和《吴祐传》皆未记载此事时间。袁宏《后汉纪》将此事系于桓帝建和元年(147),《资治通鉴》从之。后世学者多从之,如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等。 ①细阅相关史籍,便可发现袁宏《后汉纪》所记不可信从。
范晔《后汉书·李固传》对李固之死作了较为详细的记载:
(质帝崩后,李固、杜乔等又坚持立清河王蒜)固意既不从,犹望众心可立,复以书劝冀。冀愈激怒,乃说太后先策免固,竟立蠡吾侯,是为桓帝。后岁余,甘陵刘文、魏都刘鲔各谋立蒜为天子,梁冀因此诬固与文、鲔共为妖言,下狱。门生勃海王调贯械上书,证固之枉,河内赵承等数十人亦要锧诣阙通诉,太后明之,乃赦焉。及出狱,京师市里皆称万岁。冀闻之大惊,畏固名德终为己害,乃更据奏前事,遂诛之。 [1]2086-2087
虽则如此,却未言及诬奏他的“祸首”。《后汉书·杜乔传》:
(杜乔)在位数月,以地震免。宦者唐衡、左悺等因共谮于帝曰:“陛下前当即位,乔与李固抗议言上不堪奉汉宗祀。”帝亦怨之。及清河王蒜事起,梁冀遂讽有司劾乔及李固与刘鲔等交通,请逮案罪。 [1]2093
先时李固与杜乔不欲立蠡吾侯(即桓帝),而欲立清河王蒜。因此,宦者唐衡、左悺等借此进谗言。时值有刘文、刘鲔谋立清河王之事,于是梁冀借此诬陷李固与杜乔,导致二人下狱亡。据袁宏《后汉纪》记载,马融虚奏李固时任大将军梁冀从事中郎,从事中郎实乃大将军梁冀幕僚,故不可称为“有司”。此处“有司”又是何人呢?《太平御览》卷四百二十八引《李固外传》对李固之死作了更为详细的记载:
梁冀欲立清河王蒜,常侍曹腾闻议定,见冀曰:“清河为人严明,若遂即位,将军受祸不久矣。”冀更会议,立蠡吾侯子。唯固与杜乔深据本议。桓帝立,固与杜乔以本立蒜下狱。太后诏出固,冀·乃·复· 令·黄· 门·常·侍· 作·飞· 章·虚·奏·,收固等系狱,皆死。京师谚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2]1972-1973
《李固外传》所记李固事迹全同于范晔《后汉书》。《杜乔传》言“梁冀遂讽有司劾”,而《李固外传》则更明确指出“冀乃复令黄门常侍作飞章虚奏”。可见这次虚奏李固的是黄门常侍,而不是马融。“复”字表明李固前一次下狱便是受到黄门常侍诬陷的结果。此处“黄门常侍”便是《后汉书·杜乔传》中提到的宦者唐衡、左悺等。上述资料表明,李固实死于宦官唐衡、左悺等人诬陷和梁冀的迫害,其死与马融并无丝毫关联。因此,马融虚奏李固一事不可能发生于桓帝建和元年(147)。
既然如此,袁宏《后汉纪》为何将马融诬奏李固一事系于桓帝建和元年呢?
(建和元年)九月,京师地震。甘陵人刘文谋立清河王蒜为帝,蒜闭门拒文,事发觉,伏诛。贬蒜为尉氏侯,徙桂阳郡,蒜自杀。冀于是诬太尉杜乔、故太尉李固与文通谋,乔、固皆下狱。固门生勃海王调等十余人负锧诣阙理固。大将军长史吴祐伤固之枉,与冀争之,冀怒不从。从事中郎马融主为冀作章表,融时在坐,祐谓融曰:“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若诛,卿何面目示天下人?”冀怒而起出。乔、固遂死狱中,郡守承旨杀之。 [3]396
袁宏《后汉纪》叙事往往将相关事件集中在一起,并不完全依据时间先后。如《后汉纪·质帝纪》本初元年(146)九月,袁氏将朱穆劝谏梁冀的多个奏疏编在一起,而有些奏疏明显作于此后。“穆又荐名士种暠、栾巴等。而其后刘文等谋反事起,有黄龙见沛国,于是冀以穆‘龙战’之言为然,乃请暠为从事中郎,荐巴为议郎,举穆高第,为侍御史。穆自以冀故吏,数奏记谏曰……” [3]388据《后汉书·桓帝纪》记载,建和元年春二月,“沛国言黄龙见谯”, [1]289十一月“清河刘文反,杀国相射暠,欲立清河王蒜为天子”。 [1]291黄龙现、刘文谋反等,显然是桓帝建和元年之事,而袁宏却将二者系于质帝本初元年。再如,《后汉纪·桓帝纪》:建和元年“秋七月……封少府梁不疑为颍阳侯,不疑弟蒙为西平侯,梁冀子胡狗为襄邑侯,不疑子焉为颍阴侯,冀孙祧为城父侯”。 [3]395《后汉书·梁冀传》记载,建和元年桓帝初立时,仅封不疑、不疑弟蒙及冀子胤(即胡狗)为侯,直至永兴二年(154)方才封不疑子马为颍阴侯,胤(梁冀子)子桃为城父侯。 ①梁冀力排众议而立桓帝,故桓帝即位后便益封梁冀,封梁冀弟不疑、蒙,以及梁冀之子,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为了进一步笼络梁冀,故数年之后桓帝又封梁冀之孙以及梁不疑之子为侯。可见,《后汉书》记载较为可信。而袁氏《后汉纪》将梁氏三代五人受封合于一处,显然不合乎实情。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当然,这些可能并非袁宏本人弄错,或是为了行文方便而作的调整。后世学者不理解这点,因《后汉纪》将马融诬奏之事列于李固下狱之后,便认为李固下狱死是马融诬奏的结果,显然是一种误读。
2 马融虚诬李固时间
据《后汉书·李固传》记载,李固先后三次受到诬陷:第一次在顺帝阳嘉二年(133),李固奏免宋阿母等人,遭到阿母宦者飞章陷害;第二次在冲帝永憙元年(145) ①;第三次在桓帝建和元年(147)。第一次时,梁冀并未任大将军,故可不作考虑。马融为梁冀虚诬李固该是后两次中的哪一次呢?
范晔《后汉书·李固传》未记载马融诬奏李固时的任职,而袁宏《后汉纪》对此有明确记载。《后汉纪·桓帝纪》:“从事中郎马融主为冀作章表。” [3]396《后汉书·百官志一》:大将军有“从事中郎二人,六百石”。本注曰:“职参谋议。” [1]3564可见,马融当时正任大将军梁冀从事中郎,故梁冀指使其作章表以诬陷李固。马融何时为梁冀从事中郎呢?
惠栋《后汉书补注》:融《周官传叙》云:“吾六十为武都守,郡小少事,乃述生平之志,著《易》、《尚书》、《诗》、《礼》传皆讫。” [4]686据范晔《后汉书·马融传》记载,马融卒于桓帝延熹九年(166),年八十八岁。以此推之,马融当生于章帝建初四年(79)。据此,马融当于顺帝永和三年(138)为武都太守。梁代殷芸 ②《小说》云:“马融历二郡两县,政务无为,事从其约。在武都七年,南郡四年,未尝按论刑杀一人。” [5]1537以此推之,马融当于顺帝汉安三年(144)后不再担任武都太守了。据《后汉书·顺帝纪》记载,顺帝永和六年(141)八月,梁商卒,梁冀继之为大将军。故马融为梁冀从事中郎必在其为武都太守之后。
《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为武都太守后,“三迁,桓帝时为南郡太守。先是融有事忤大将军梁冀旨,冀讽有司奏融在郡贪浊,免官,髡徙朔方。自刺不殊,得赦还,复拜议郎,重在东观著述,以病去官”。 [1]1972可见,为南郡太守之后,马融不可能出任梁冀从事中郎。因此,马融为梁冀从事中郎只能在其任武都太守之后、南郡太守之前。
《艺文类聚》卷一百“蝗”条引《典论》曰:“议郎马融,以永兴中,帝猎广城,融从。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融撰《上林颂》以讽。” [6]1730-1731“永兴”是东汉桓帝年号。据《后汉书·桓帝纪》:永兴元年(153)“夏五月丙申,大赦天下,改元永兴” [1]298;“永寿元年(155)春正月戊申,大赦天下,改元永寿” [1]300。可见“永兴”年号仅使用了一年零八个月。在此期间,仅有一次桓帝校猎上林苑的记载。《后汉书·桓帝纪》:“(永兴二年)冬十一月甲辰,校猎上林苑,遂至函谷关,赐所过道傍年九十以上钱,各有差。” [1]300因此,马融《上林颂》当作于永兴二年。据此,永兴二年十一月,马融已由流放朔方赦归,复为议郎了。蔡邕《徙朔方报杨复书》云:“昔此徙者,故城门校尉梁伯喜、南郡太守马季长,或至三岁。” [7]744也就是说,马融徙朔方长达三年之久。据此,马融当于元嘉元年(151)便被流放朔方。据上引殷芸《小说》记载,马融为南郡太守共四年。以此推之,桓帝建和元年,马融已为南郡太守了。 ③此正合于《后汉书·马融传》所云“三迁,桓帝时为南郡太守”。 [1]1972可见,马融为大将军梁冀从事中郎必在顺帝汉安三年(144)至桓帝建和元年(147)数年间。
《后汉书·吴祐传》:“冀诬奏太尉李固。” [1]2102据《后汉书》记载,冲帝建康元年(144)八月,李固由大司农迁为太尉;质帝本初元年(146)闰六月,李固被免去太尉之职。第二次被诬时(145),李固正为太尉,而第三次被诬时(147),李固已被免去太尉之职,故《后汉书·桓帝纪》言及李固之死时用的是“前太尉李固”。据此,马融诬奏“太尉李固”只可能发生于冲帝永憙元年(145),而不可能发生于桓帝建和元年(147)。诬奏李固时马融已为梁冀从事中郎,可见,马融当于顺帝汉安三年由武都太守迁为梁冀从事中郎,故次年便有替梁冀诬奏李固一事。
综上所述,从马融和李固任职情况来看,马融为梁冀作飞章诬奏李固一事当发生于冲帝永憙元年(145)。
3 《后汉书·李固传》中“飞章”当为马融所作
以上分析表明,马融虚奏李固当发生于冲帝永憙元年。《后汉书·李固传》载有诬陷李固的“飞章”全文,却只字未提此文作者。于“飞章”全文末尾李贤注曰:“据《吴祐传》,此章马融之词。” [1]2085李贤观点得到了后世不少学者的支持,如周寿昌《后汉书注补正》、侯康《后汉书补注续》、严可均《全后汉文》等,皆从此说。但此说也遭到了一些学者的反对。沈钦韩曰:“世以此章为马融所作,然史不指融名。又其事为梁太后所寝,得已。袁《纪》于桓帝初元刘文谋立清河王,固等下狱,乃云融为冀作表,吴祐谓融曰:李公之罪成于卿手。范于《祐传》亦载其事,则融所奏即固被诛事,不在质帝时。且既云‘飞章’,当没其主名,岂得先显撰造之人?其非融作明矣。” [4]730沈氏所言皆为无据。“史不指融名”或出于避讳。“‘飞章’当没其主名”并非事实。如《后汉书·李固传》:“阿母宦者疾固直言,因诈飞章以陷其罪。” [1]2078此处明言“阿母宦者”作飞章。再如,《后汉书·史弼传》:史弼拒宦者侯览索赂,于是侯览作飞章诽谤史弼。沈氏依袁宏《后汉纪》,认为李固为马融“诬死”,而《李固传》中“飞章”为质帝时事,故认定“飞章”非马融所作。如上所说,袁宏《后汉纪》不可为据,故沈氏之说自然不可信。《后汉书·李固传》所载“飞章”是否为马融所作呢?
对于李固第二次受诬始末,《后汉书·李固传》有较详细记载:“时太后以比遭不造,委任宰辅,固所匡正,每辄从用,其黄门宦者一皆斥遣,天下咸望遂平,而梁冀猜专,每相忌疾。初,顺帝时诸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在事,奏免百余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遂共作飞章虚诬固罪曰……书奏,冀以白太后,使下其事。太后不听,得免。” [1]2083-2084“飞章”奏上之后,梁冀立即报知太后,欲让太后治其事。这表明梁冀实为此次诬奏李固的元凶,其欲以此为口实让太后免李固之职,从而加强自己的权力。故此次“飞章”当出于梁冀爪牙之手。马融颇有文名,“以文章显”, [1]2042且当时马融正任梁冀从事中郎,故撰写诬奏章表一事自然会落到马融头上,于是便有了吴祐劝谏马融一幕。据《马融传》记载,马融早年因上《上林颂》而得罪邓太后,滞于东观十年不迁。 ①故此次他“不敢复忤势家”,于是为梁冀诬奏李固,便不难理解了。吴祐言:“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即诛,卿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 [1]2102吴祐夸大诬奏之危害,不过是为了劝谏马融,并非李固真有什么过错落在梁冀等人手中。
此外,或许当时梁冀指使爪牙作了多篇“飞章”,而马融文名最高,故其所作“飞章”自然影响最大,流传最广,以致马融本人因此“颇为正直所羞”。既然如此,流传于后世者,自然非马融“飞章”莫属。后世史家将其文载入《李固传》,可能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而隐去马融大名。虽则如此,此事依然广为人知晓,故有李贤之注。
总而言之,《后汉书·李固传》所载“飞章”即马融为梁冀所作虚诬李固文,其文当作于冲帝永憙元年(145),而不可能作于桓帝建和元年(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