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娘
2015-03-01任盈盈
文_任盈盈
中国新娘
文_任盈盈
任盈盈,曾用笔名一盈,出版小说《玉泡泡》《樱桃错》《25岁清醒的沉沦》,曾经从事记者、编辑工作,现居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渥村不是一个村子,而是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第一次见到安娜,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中。
她个子不高,容貌秀丽,虽然已经在加拿大生活了将近8年,依然有浓重的广西口音。两个孩子围绕着她,一男一女,非常活泼漂亮。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无话不谈。说起逝去的8年时光,安娜总是一再湿了眼睛。
她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新娘。以前,她生活在一个相对闭塞落后的南方城市里,28岁的她在周围人的眼中,已经步入了老姑娘的行列。有一天,朋友给她看一张男人的照片,是一个加拿大二代华裔,不会说中国话,不吃中国饭,更不懂关于中国的一切,却希望找一个中国太太。
朋友说,男人的性格好、工作好、挣钱多,年龄比她大15岁。那时的安娜,刚刚结束了一段痛苦的感情,心灰意冷。她懒懒地答应下来。加拿大在哪里?她甚至没有打开地图看看。
不咸不淡地发了几次电子邮件后,男人突然要求来中国探望。接机那天,安娜专门烫了头发,穿了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然而男人穿着一条短裤,光脚趿着一双拖鞋,虽然斯斯文文戴着眼镜,但大半个脑袋已经秃了,居然还掉了两颗牙齿!
安娜气得发疯,这哪里是只大了15岁,分明比自己的爹还老嘛!
一路上,安娜看都不看此人一眼,也不吭声。男人的确好脾气,虽然安娜冷冰冰的,可他依然温和有礼,不失风度。
男人回国后,依然执着地发邮件给安娜,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渐渐成了一个温暖的存在。半年后再次见面,男人戴了棒球帽,穿着运动衣,脱落的牙齿居然长出来了—原来他不是老得掉牙,而是打猎时不小心摔掉了牙齿,为了相亲,居然连牙齿都来不及种,就千里迢迢赶来。
这次便敲定了婚约。安娜给我看先生的求婚信,居然就写在一张酒店的便笺纸上,但话语朴素真实,其中有一句令我长久难忘:“我不会说爱,但内心清楚什么是爱。一直希望有一个人能够让我的生活中充满爱,希望这个人就是你。”
就这样,安娜远嫁加拿大。本以为来到这里可以好好享受花天酒地的“腐朽”生活,哪想到刚到这里的第二周安娜便受到现实的当头一棒:先生提议在后花园里修一条路,打电话给建筑公司要来几车大石块,夫妻两人徒手
把沉重的石块搬到后花园,然后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掘地翻土,把大石头一块块铺上去。那天安娜穿了件吊带,晚上洗澡时,水冲到后背令她疼得尖叫起来,原来她的后背已经严重晒伤。先生给她涂药,她流下眼泪:不是要来资本主义国家当阔太太的吗,怎么成了建筑工人了?
其实这还只是毛毛雨的开场白,之后的生活越来越以严酷的面目出现。安娜在国内从不下厨,可是来到这边,从一日三餐开始“洗心革面”。那时,她经常去中国邻居家里学习做饭,人家在灶台旁边行云流水,她在后面拿着个小本子边看边记,边记边哭,再回家赶紧演练,否则便会饿肚子。
她在冬天学习开车,好几次倒车时撞到雪堆,还有一次翻倒在玉米地里,幸好当时雪多,否则就会着火,人车俱毁。但最终她还是不小心撞到巨大的扫雪车上,她的汽车像玩具一样当场报废,万幸人没事。
安娜生了两个孩子,无人帮忙看管,经常背上背一个,手里拉一个炒菜做饭。但她也不是铁人,偶尔会感冒发烧,可是无论病得多严重,自己可以不吃,孩子不能饿着,她总是咬咬牙从床上爬起来洗衣、喂奶、换尿片,像陀螺一样忙碌起来。
她形容自己是一个“穿着跑鞋的中国新娘”,每时每刻都想跑回中国。可到底是什么让她没有落荒而逃呢?
初来乍到,她的先生哪怕去超市买菜,也会厚着脸皮问擦肩而过的中国人讨要电子邮箱和地址,说自己的太太刚从中国来,非常孤独,希望中国同胞可以多关照她,化解她的思乡之情。
撞车之后,家里只剩一辆车,先生坚持把唯一的这辆车给她使用,自己骑自行车上下班,有时候恰逢暴雨,回来便成了落汤鸡。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生了,因为担心他们成为“香蕉人”,安娜坚持教孩子们说中文。有时候听着孩子们用生硬且稚嫩的腔调背“鹅,鹅,鹅”,她听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8年,安娜渐渐喜欢上了加拿大的缤纷四季和水彩画般的天空,喜欢上了圣诞节家家户户房子上挂满的彩灯。她说自己麻木了,但我更愿意理解为一种接受。当你发自内心地接受生活,谦卑耕耘,苦寒的土壤也能开出花朵来。
当然,不是每一个中国新娘都像安娜这般幸运。而幸与不幸的根源,或许并不关乎国籍,更在于人性本身。
女友莉在国内时与外教老师相爱。那是一个加拿大帅哥,据说还是法裔贵族的后代,于是莉的跨国爱情几乎令身边所有的女孩红了眼。可当莉踏上加拿大的国土之后,便立刻傻了眼:这位帅哥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根本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也懒得去找,靠领政府的失业保险金度日。
他的父母的确是贵族,在市中心拥有一幢价值百万的豪宅,可就算自己的儿子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也绝不可能耽误这对贵族老人买头等舱机票去欧洲度假的计划。甚至莉的先生去医院当“小白鼠”试药员赚生活费,公公婆婆知道了,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继续把大笔存款捐助给本地的教堂和图书馆。
我经常看到莉在“朋友圈”里骂公公婆婆的冷血与假文明。她说西方的家庭成员之间表面上彬彬有礼,可内心距离有千里之遥;西方的老人们宁愿把大笔遗产捐赠出去得一个慷慨大度的名声,也不愿意分一个子儿给孩子们,这些行为令她作呕。
她去超市做收银员,去餐馆打工,坐在公共汽车上背英文单词,昏昏欲睡,可无论多么努力,她的婚姻依然没有善终,最终她带着女儿离开了“冷血”的西方家庭。
有人说,莉去了美国,也有人说她去温哥华嫁了一个有钱的华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回中国—既然风风光光地远嫁,就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再大的痛苦,打碎牙齿也要吞下去。
在异国,中国新娘们总是一道特殊的风景。纯粹的华人圈子她们进不去,而面对真正的西方世界,她们无论敷了多厚的粉底,永远藏不住那副东方面孔。
还是一位嫁到德国的姐姐高明。她快50岁了,却令一位跨国公司高管不惜冒着破产的风险为她离婚。都说德国人排外,可是这位姐姐的丈夫却对她服服帖帖,十分宠爱,每每出差去中国,都自告奋勇帮她扛奶粉到中国娘家,最近一次出差,他居然还说服下属一起扛。
我调侃她,说她给高傲的德国人下了蛊,她则笑着发来一张照片,是她最近插的一束鲜花,华美而优雅。姐姐曾经是一名花艺师,远嫁德国之后并没有丢弃爱好,甚至还专门去巴黎精修插花。姐姐的先生最爱用她的插花作品给下属打“温情牌”,以她为荣。
工作也好,婚姻也罢,既然走出国门,就无须在脑门上贴一个“中国”标签。你有多么好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对你有多么好奇,做好了“人”,你便收获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