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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娭毑

2015-02-28冬安居

小说界 2014年6期
关键词:丫丫女儿母亲

冬安居

慢慢地就养成习惯,形成规矩,我每周给母亲打个电话。她有退休金,坚决不要我的钱,又不肯来广州跟我同住,我能为她做的,也不过是每周一个电话了。电话总归是家常,东家的狗吓哭了西家的崽,南边的白菜涨价两毛,北边的超市酸奶在促销,等等。

这一天说的也无非这些,倒春寒要换季了,我问她鼻炎犯了没有。她要我放心,没有犯,好得很。接着说,你晓得啵,文娭毑走了。

哪个文娭毑?

还有哪个!就是黄教授家的文娭毑。

喔,我想起来了。她走到哪里去了?我一问完,就知道错了。“人走了”跟“人老了”一样,都是去世的讳语。母亲有一套自古传下来的表达系统,对此我是知道的,但只是头脑知道,没有会然于心,理解和运用起来都要慢半拍。

果然,母亲笑起来,说,傻子,走到哪里去,走到阴间去了!她笑一声,又叹道,她那一年给我治鼻炎的方子我还在用呢,她人却不在了。一世造孽,最喜欢吃糯米的人,硬是没捱到散元宵。

母亲还在说话,声音缥缈浮游。我话筒架脖颈,陪母亲叹息,其实心里并无多少触动。中央台报道少数民族群众纷纷感谢党,网络娱乐版上某明星被曝出轨吸毒,我都是这反应。何况刚吃完饭,大脑供血有限。丫丫在餐桌前磨蹭,偷偷把不喜欢的青菜扒到桌上。随着母亲的声声叹息,我躺的布艺沙发变成了木沙发,小学生丫丫在缩小,缩成一两岁的模样,个头够不到餐桌,也抓不稳筷子,四室两厅的房子也在萎缩,缩成两室一厅,墙纸消失了,木地板变成瓷砖,还裂了纹。这时候的文娭毑还没“走”,她在敲我们家的门,喊“李家婆婆”,说,我过来跟你说会儿话。母亲飞快地答应着,放下给丫丫喂饭的碗,过去拿拖鞋。文娭毑进了门,我却依然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见她说话。我满脑子只想着明天上午的思想政治课,轮到我做报告了,三个学分呢,无聊却重要。

那时我大学毕业没多久,连续几年考研都铩羽而归,工作又不顺心,人生颗粒无收。本着东边不亮西边亮、赌场失意情场得意的原则,我先是糊里糊涂结了婚,然后有了坐上喜。生儿育女的想法很不现实,老公在中山大学读研,眼看快毕业了,又续上个硕博连读,非但没有立业,而且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真正的一贫如洗。母亲却坚持,说孩子自己来了,没有不要的道理。于是有了丫丫。

转过年去,我又考了一次研,奶着孩子不敢有野心,纯粹是不要荒废学业的意思,所以舍弃一贯报考的中大,就近随便报的省城高校,没想到竟然被录取。去读吧,丫丫才蹒跚学步,放弃了又有点舍不得,不免作难。母亲却再次勇挑大梁,跟我去省城带孩子。

就这样,我们在学校家属区租个小套间安顿下来。第一学期课程多,我忙得八爪鱼一般,跟母亲女儿交流仅限于早晚餐桌上。母亲大多说丫丫的变化和趣事,间或聊点别的。池塘边的桂花开了,香得要死。有人挑担子来卖甜酒汤圆,被保安轰走了。还有,住对门的那对教授夫妻蛮般配蛮恩爱,男的腿脚不好使,女的每天推他出去散步,药片水果风油精一应俱全,收在轮椅背袋里,照顾得那叫一个细致。过了两天,连名字都知道了一半,是黄教授和文师母。

又过两天,母亲有了新发现,说那个黄教授人有点小气,好像生怕别个跟他老婆多讲两句话,她只要站着跟文师母聊天,他过一下子就会生出事来,要么要喝水,要么要换个地方晒太阳,如此把文师母支走。

再过两天,母亲见了我就大拊掌,说,怪不得黄教授那个样子,原来是我喊错人了,那个女的不是文师母,是文娭毑,他家的保姆。“不过也怪,我这么喊了几天,他们两个都不做声。”母亲觉得不完全是她的错。

我笑,文娭毑或许不晓得“师母”的意思也未可知,至于黄教授,大概是不好意思当面说破吧。

母亲对此表示同意,说知识分子面皮就是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直接纠正不就得了。不过她很安然于知识分子的各种怪癖,在她眼里,我和老公都属于这类怪人。对于我们,母亲很是矛盾,一方面见我发狠读书,念了大学念研究生,有出息,很骄傲;另一方面,又觉得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尿布都换不利索,每天只是关起门来读书,不晓得有什么用。

虽然有阻力,母亲和文娭毑的交往还是迅猛发展,很快就掌握了彼此的大量情况。文娭毑是新宁人,二十年前来的省城,就是给黄教授做保姆。那时黄教授刚退休,摔了一跤,病床前急需人,文娭毑新近丧偶,要出来自谋生路,双方都是想瞌睡碰到枕头,一个不讲价一个不要价,一说即拢,一拍即合。

文娭毑不久便成为母亲拉家常的主要话题。听说她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嫁的是个相好,好一条彝族汉子,少年夫妻恩爱也多。可惜孩子刚怀到显怀,煤矿冒顶了,丈夫早上说完笑话乐呵呵出门,再也没回来,是埋了没死,也是死不见尸。跑来报信的又是个没经世故的二愣子,话说得太陡,语气惊悚,恰如一闷棒,直接将文娭毑撂倒,孩子也没了。旦夕之间,天地都变了模样,老天爷再也不讲道理。那天之后,文娭毑的生活再也没回到正轨。母亲传递她的讲述和苦笑,她不是没享过福,只是福分不多,年纪轻轻就把一辈子的都耗尽享完了。

文娭毑用情深,心眼实,生生守了六年,是他们共同生活的三倍。这才回过神来,考虑重新开始生活。但年岁熬人,她的好彩头已经过去,旁人给介绍的二婚,人好,心善,体健,家境还殷实,只是拖着三个大油瓶,四岁、两岁、半岁,楼梯一般。她倾心倾力让这楼梯像芝麻秆一样节节攀高,没工夫要自己的孩子。等到孩子都拉扯大,老公却病死了,而且刚刚好把家产见底儿地交给医院。三个孩子也不能说没良心,但条件有限,成家立业的两个,一个正闹离婚,一个工厂改制被买断,还有一个在读大专。又终归不是血亲,哪里靠得住?文娭毑是有志气的,衣服打个包裹,发髻梳利落,跺跺脚就进了城。那年她四十颇有余,五十尚不足,头发还是黑的,硬朗精爽,力大无穷,做事麻利,面带笑容,不会说城里话。母亲再怎么说,我也想象不出来,因为现在的文娭毑除了精爽依旧,别的特征都丧失了。

黄教授出院,腿脚从此不灵便,需要人伺候,文娭毑又用得顺心,便带回家来,一直用到今天。endprint

母亲和文娭毑交往生出的副产品,是促成了我与黄教授的交往。我下课回家,见茶几上摆着半杯茶,没想到还会有客人。母亲说,来的是文娭毑。我做音韵学研究的,应该有韵书,黄教授想借,他写诗要查。我很吃惊,黄教授怎么知道我的专业?自然是母亲告诉文娭毑的。事实上通过同样的渠道,我也知道黄教授是宝庆人,农科专家。

我手头只有本《佩文诗韵》,晚饭后便亲自送过去。本意不过是“长呼人、己即到”的礼数周全,站着废两句客套话也就罢了,黄教授却大张旗鼓地招呼我坐,唤文娭毑供茶供水果,递扇开风扇,是高规格高礼遇的待客架势,我百般阻挠不过,只好坐下半边屁股来,聊了半个多小时,成就了与黄教授的第一次交往,也因此知道他是台湾中央大学农学院的高材生,怀揣农林兴国、泽惠乡梓的理想回了家乡,刚展开拳脚,就成了右派,等到落实政策,挣扎着带了两届学生,也就退休了。

看得出他还有情怀郁结于心,说到年轻时在老家研究雪峰蜜橘,眼睛发亮。我们一起背两句“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他能激动得声音打颤,让人担心他高血压心脏病发作。他却笑呵呵一摆手,没有的事!别看他八十挂零,除了腿脚不便,身体器官全无毛病,堪称奇迹。

下一次黄教授让文娭毑还书,同时送来他的新作,请我“斧正”。校园里有个橱窗大概属于老干部处,时不时贴些退休老人的书画作品,我在那玻璃后面看到过“祖国形势正大好,我辈岂不开心颜”一类的七绝,这会儿读到“一东”和“二冬”韵脚都分明的格律诗,自然惊艳叹服。

来而不往非礼也,再下回我还诗笺过去,便涂抹两笔水墨附上,博一笑耳。画得难看,看不出是橘花,只好题上“青黄杂糅文章烂”的字样。我年龄几乎是他的四分之一,不怕贻笑大方。

就这样,虽然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交通渐渐稠起来。黄教授从不踏我家门槛,只叫文娭毑来唤我,一回说他新得了本好书,邀我去奇文共欣赏,一回说学生送来安化伏砖,要烹茶赌书也只有我了。我想他是老糊涂了乱说话,也只能硬了头皮陪着消遣寂寞,下次还要还他一回明前茶。如此有来有往的,颇有章法。

相比之下,母亲和文娭毑的来往则随意得多,又零碎,无非是你帮我捎把菜,我帮你看下孩子,做馒头多揉两个送过去,丫丫病时送点小儿退热灵和开塞露过来。在外头邂逅了也站着,能聊多久聊多久。

慢慢地,家里隔三差五开始发生变化。有一天我见母亲剥春笋,不是一片一片笋壳地剥,而是抓着笋头搓一搓,搓松软了,绕着指头往下旋,壳缠在指头,鲜嫩的笋完整露出来,比脱衣舞女还利索。我看着新奇,夸她有一套。母亲便说,文娭毑教的。剥荔枝的方式也变了,摸到底部的纹,捏着轻轻一挤压,两个半圆的壳就整齐裂开来,完整吐出里头白嫩饱满的果肉。卫生纸用完了,硬纸筒留着塞袜子、短裤,保鲜袋内芯则用来卷围巾,摞起来整齐,取起来方便。收衣服的方式也变了,不叠,卷起来,穿上身当胸不再有折痕。风扇和蚊香洒上风油精或花露水,一室清香。旧衣服做成围裙,破胶皮手套剪出一把皮筋。肥皂头不扔了,用小布袋装着挂在水龙头边,能省下洗手液。

这些变化细碎琐屑、无声无息,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文娭毑的影响力很像她本人,她识字不多,埋头操劳,却带来具体而微的改变,改变我们家的面貌,改变我们的生活——现在我们饭前喝汤,反对打吊针。丫丫扎的小辫也换了样式,好看多了。

说起来,母亲也是有阅历有生活的人,孩子磕了碰了烫了冻了,出黄疸发疹子,吐奶夜哭发烧拉肚子,她都不慌不忙有对付的法子,镇定自若。却还能跟文娭毑学到这这那那,丫丫自春上受寒,咳嗽了一个月,文娭毑用一颗罗汉果、一把鱼腥草、紫苏和板蓝根,就解决了问题。因为有菊花和甘草,又好看又好喝,丫丫病好了还假装咳嗽,嚷着要喝。

不久,连丫丫也成了文娭毑的俘虏,文娭毑肚子里装满故事,随时随地掏出来,比小糖果小熊更吸引丫丫。春姑娘撒花,冬老头抛雪。天上的老两口拌嘴,风婆婆骂得树都歪了,雨爷爷气不过,摔了吃饭的瓷碗,好大一声炸雷!还有那些张口就来的小歌谣,“小大姐啊放白鹅,花手绢掉在茅草窠”,听到后面“亲娘打我三麻秸,后娘打我三棉柴”,才知道是控诉后娘的。丫丫自然不解其意,只是欢快响亮地唱,比背唐诗和元素周期表来劲多了。

丫丫开怀,我心则忧。又是阴曹地府的封建迷信,又是贬低后娘的道德评价,都是文化糟粕。我读书多,想的就多,而且受现代科学教育惯了,讲完嫦娥奔月一定要紧接着补充,这不过是古代民间故事,真实的情况是,月球是地球的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天体,地表引力是地球的六分之一,跟地球一样有地壳、地幔和地核,分月陆和月海,还有环形山,没有大气、水和生命,昼夜温差很大,人类曾经登上月球,还留下“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的名言。记住,阿姆斯特朗,阿波罗11号。记住了没有?

丫丫连音都发不顺溜,明亮的眼睛起了迷蒙,追问,那个“阿母狼”到底见到嫦娥了没?吴刚在不在砍桂花树?我再次强调,抱兔子的嫦娥不过是古代民间故事。我自觉客观公正,不做评价,但“古代”和“民间”两个词咬得很重,便褒贬分明,高下立判。文娭毑永远都认同我,她若在边上,必附和道,对对对,是古代民间故事。明明是一字不差重复强调我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她这么一说,“古代”和“民间”两个词就起死回生,又恢复了尊严和活力,能将丫丫带到另一条道路上去。我这个“高级知识分子”斜着眼看文娭毑,多少有点不满地喘粗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门对户的两家关系密切,却是两条平行线,我和黄教授,母亲和文娭毑。文娭毑从不跟我聊天,而且我一回家,她就坐立不安地搓着手要告辞,好像我体积太大,进了家门就挤得她呼吸不畅,偶尔跟我说两句话,都要借了母亲的名义,说,你妈总担心你身体,说你胃口不好,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读书要紧,身体更要紧。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也翻来覆去地答应,叫她多坐会儿。说得客气,越发像逐客令,我也无奈。她关心我,磨了鸡内金粉,泡水吃开胃助消化,也只是给母亲转交。下回我向她道谢,是尽个礼数,她连忙双手乱摆,连个“谢”字都不肯接受,只管转头去跟母亲说话,哎呀,你女太客气了,你女太懂事了,你有这样的女,真是福气。endprint

同样,母亲跟文娭毑有说不完的话,转头见了黄教授,也不过闲话,就是文娭毑总对我讲的那两句,您老人家多保重。听说您昨天有点喘,好些了没?到这个岁数了,身体最要紧。

我知道黄教授对此必大不以为然,身体固然要紧,但绝到不了“最”要紧的地位,没有了精神生活,身体再好也不过行尸走肉。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不那么在乎身体,但母亲和文娭毑只管那么讲,我只管那么听,黄教授也只管那么嗯嗯地答应,说是的是的,谢谢谢谢。大家都不多说一句,任凭这几句万能的空话废话,填补人和人之间的空虚隔膜,正是墙上画出来的一道门,让墙不显得那么生硬冷酷,让人绝望。

这对老姐妹投缘得很,很快就无话不谈,直抵生命本质和欲求的最深处。文娭毑跟母亲一起剥豌豆,说自己服侍黄教授二十年了,日子过得跟老夫妻一样,除了床上那件事,别的她能做的都做了,包括给黄教授洗澡擦身、挖屎抠痰。现在老了,想扯个结婚证。

我刚舀了一勺粉丝青豆炖排骨,一耳朵半耳朵地听到这里,粉丝都惊得滑落一半。保姆和主人?

母亲对我的反应很不满,说,怎么不可以!老教授续弦找小保姆的,光这院里就有——母亲竖起两根指头来,不过那都是老风流,人家还有夫妻生活呢。这主意就是其中一个转正师母给文娭毑出的!文娭毑都七十了,还能不想想养老的事?她又不图别的,尽心尽意给黄教授送了终,就指着遗孀的身份,能有个安身之处。黄教授现在住的是福利房,没有房产证的,他一去世,学校就会收回去,女儿反正也没份。所以这事儿不过占学校一个便宜,享受点官方照顾,对他女儿们毫无损害。

母亲指头往前伸,道,前面那栋楼中间单元有个驼背老太太记得不?她在一个教授家做了三十年,带大两代人,教授临死前特意交代子女,要给阿姨养老。子女都出国了,这房子就留给老太太住,结果前年学校一清退,查出来了,要收房子,教授的儿子特意从美国飞回来,还费了劲才以子女身份把房买下,比内部价高。当时人家就开玩笑,说早知道让教授归西前开个结婚证明,这买房的钱不就省了?这不,老太太带孩子现在还住着呢。黄教授顺手人情,干吗不做?别的也不用他担心,文娭毑保证她的三个崽女终身不进他黄家的门,也保证她出黄家门时就来时的那个包裹,黄教授的存款她一分不要,他要不放心可以做公证,扯证前可以把遗嘱立好。黄教授归西后,她也不要黄教授的孩子养老,这些年做保姆的钱她都存着,后辈子差不多够用。横竖她也吃不了多少,至于生病,目前借着黄教授的公费医疗都能解决,还存了一些药,跟医务室的人熟了,以后弄点头疼脑热的便宜药还是可以的。如果生大病,她早打定主意,坚决不治,这是她前任丈夫留下的教训。让自己吃亏、子女吃亏、人吃亏、钱吃亏,只为多活一年半载,实在没必要,她只求止痛片一路清风将她舒舒坦坦送到终点。止痛片花不了多少钱不是?

我听说得这么丝丝入扣,又觉入情入理。但这事外人怎么想没意义,得看黄教授和孩子的意思。我突然心生警觉,她这是想让我或母亲去代为说项?母亲笑道,那倒没有。文娭毑早就暗示过两回,也跟黄教授挑明说了。黄教授虽然没有当即应允,似乎也是默许的意思。不过说要跟两个女儿商量。你想啊,他又老又病的,却没遭一点罪,一日三餐热汤热饭端到面前,冬天没长过冻疮夏天没生过痱子,还不是全靠文娭毑?现在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保姆,就凭他每月那么点工钱?人总得有良心,知恩图报嘛。

正欲问后事如何,丫丫爆出一长声尖叫,小手儿从热盆里弹出来,还抓着一把豌豆,滴滴答答地挂着汤。我们连忙抢救,也就没再听下回分解。

母亲和文娭毑的共同语言甚多,她俩都是天生的环保主义者,也都信鬼神。文娭毑对于人生际遇自有一套逻辑和解释系统,比如她的困顿,是因为前半辈子太不惜福,固有此报。母亲的福分则是上辈子修的。总之,只要引入鬼神灵魂便再无纠结,人间万象、人生百态一通百通,公平合理,正大光明,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辈子说得通的是现世报,不通顺的就蔓延到上辈子、上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在她们眼里,一生不过一页,真正的人生却是一本书,还不知道有多厚。较之我的无神论、一生论、死后灰飞烟灭论,她们倒悠远淡定得多——横竖日子长着呢。

有时听她俩聊天,会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除了我们共享的这个世界,她俩还别有一个世界,天上有仙人,草木间有妖怪,死去的人还在身边活动,一如家人。空气中,鬼魂与网络齐飞,神灵共甲醛一道,它们都看不见而有超强能量,那叫一个神奇。我听着听着,嘴角一斜露出笑来,母亲或文娭毑看到了,便赧颜自嘲道,别说了别说了,看丫丫妈又要笑我们了。哎,我们没事做,就讲讲迷信。母亲平时从不跟我“讲迷信”,讲了也不过被嘲笑和漠视,只有文娭毑来了,她才得了勇气和共鸣,能讲个痛快。这也是她盼着文娭毑来的原因之一,她有一整个神灵世界跟文娭毑分享。

两个老太太还结伴去请神,请完了回来很振奋,要跟我讲述,开场白却是“今天我们去信迷信了”。“迷信”不是贬义词吗?母亲用那么欢快的表情和兴冲冲的语气说出来,让我皱起眉头,对自己的语文能力和专业水准生出凌乱的怀疑。

这次请神是母亲的提议,她梦到外公说手头紧,房子又漏水,忙塞钱给舅舅,嘱他修坟、烧纸。事儿办完,再去神婆那里问情况请安。文娭毑陪着去,顺带也探问她的青春相好,初恋情人。

除了嘘寒问暖,文娭毑又问,她要是跟了黄教授,他有没有意见。相好说,这件事你还啰嗦什么,早跟你说了。文娭毑说,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你。相好说,我都是死了的人,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心里想着我就行了。你跟后面那个我都没意见,这个更加要成全。你要不干,我还要劝你呢。老了老了,还不给自己算计算计?文娭毑一听,落下泪来。怪不得刚才在楼下碰到,文娭毑没怎么说话,眼睛还红红的。

从请神又说到文娭毑和黄教授的“婚事”,原来搁浅于大女儿。

黄教授的小女儿最是好说话,说爸爸的事自然由爸爸决定,文娭毑在家二十多年,就算为她养老送终也不过分。可大女儿坚决反对,她一说不,黄教授就再不提这事。他一贯唯女儿马首是瞻的。endprint

据说,黄教授的大女儿是个吊筋鬼,为人又刻薄,任是谁都不信,只信钱,钱看得比命还重,一分钱都要抠出水来。黄教授的工资卡一直在她手里,她定期来发生活费,一并检查开支。但黄教授生病住院,溢出公费报销的部分,她一个子儿不掏,都是小女儿包干。

因为这一层,文娭毑记账最是用心,一把香菜三根葱都清清爽爽,她生怕错了五分一角的,别人不说是差池,自己看着都像揩油,她丢不起这个人。瓜田李下的事儿,她也不留一点口实给人说闲话。黄教授或好心邻里给她东西,她都清清白白放在阳台一个纸箱子里,纸箱不封,大张箱舌,等大女儿来,一件件过目讲清楚了,才收进自己房里。半年一年的回趟家,总要当着黄教授或女儿的面收拾行李。矿泉水瓶废纸盒,黄教授说卖,她就入账,必得教授亲口说扔了,她卖了的钱才自己收起来。

我笑,这个却是没法查实,难道教授哪次说卖哪次说扔都还记得?母亲拉下脸来,这个就只能凭良心了。你信不过文娭毑?我见母亲恼了,忙道,信得过信得过,我信不过自己也信得过她们老辈人,这倒是句真心话。母亲这才放过我。

文娭毑严谨得过了,有时连大女儿都嫌烦,并不每次查账都笔笔核。小女儿偶尔知道,羞愧得都当不起,私下里让文娭毑送她到公交车站,偷偷塞上一把钱,叫她莫嫌弃,回去给孙子买糖吃。又叮咛,千万莫让我姐晓得了。我姐就这样的人,我和我爸都让着她,你也莫计较。不知道哪一回,何种情境,小女儿说过文娭毑“不是保姆,是恩人”的话,也许只是顺口一说,而且只此一回,文娭毑却刻在心里,还抹了朱砂。她说起大女儿不管多出格言行,都淡然,说到小女儿这几句话,反倒滴眼泪。她要的就是这么两句话,她经不起的也就是这么两句话。

这些话和事,经由文娭毑和母亲转述,落到我耳中,也不知有几分短长出入,但大意应该是不错的。小女儿在另一所大学教书,我偶尔碰到,打过两回招呼,笑容温婉,言辞淑雅,透着文静和通情达理,是个读书人和女知识分子的模样。

文娭毑说话的一大特点是遣词造句极有分寸,比如她从来不说“结婚”,而是“扯结婚证”。说“我屋里”也说“屋里那个老头”,但从不说“我屋里那个老头”。文娭毑说话的另一大特点是,一件事正着说了反着说,说久了你会发晕,不知道她到底在帮谁说话,不知道她的立场。比如扯结婚证这事,她表达完对黄教授懦弱、大女儿刻薄的失望后,又会说,不过这也不怪他们,现在这世道,什么碰瓷的、栽赃的都有,老人路边绊倒了都没人敢扶,也难怪他们不放心。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这个老太婆扯了结婚证,又要分家又要分财产的,怎么搞?

这么说完,过一会儿又说,不过别的人他们心里没底,我在她家做了二十多年,还不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还信不过我?世上是有昧良心的短命鬼,做张做势,霸人钱财,但他们要以为我那样,也太对不起我了。

过一会儿,又对自己叹气:不过怎么讲呢,天高没得人心高,海深没得人心深,谁也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信不过我就信不过吧。我要不值当别人信,是我有亏,要是我这人信得过他们不信,是他们的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想么子想。

这么说着,果然就不想。“婚事”搁浅,她也灰心。在黄教授家做天和尚撞天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大限一到,不知如何着落。想到这恨处,也想一走了之,但乡下其实也没地方可回,留在这里,好歹吃住都不要钱,每个月还有工钱,小女儿再两句好话一说,她又软了心,走不动。于是蒙起头来过日子,过一日算一日,满心的别扭不甘心,却没奈何。

母亲不满大女儿的悭吝刁横,更奇怪家人对她的态度。黄教授不要后人养老,还能贴补小辈,钱是人的胆,就算他性情绵弱,腰杆还是壮的,不至于像文娭毑说的,见了大女儿“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气都不敢喘粗的”,而小女儿也太不跟姐姐攀比计较了。

这一点非但母亲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只有文娭毑知道原由。黄教授是老右派,女儿受牵连,吃了不少苦,黄教授内心有愧,所以怕她。

我不知道他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不免大惊。黄教授喜欢说往事,还曾跟我商量是否写回忆录,写后如何处理。我自然是鼓励他写,还答应帮他找学生电脑录入。他却从没提过有右派这一出。事实上,他的忆旧怀古仅限于童年、读书和工作初期,后来的事从来不置一词。

那时的我还年轻,精神上血气方刚,对于苦难还有挖掘的勇气和记录的热情,便想探寻些细节来,收集民间记忆,他却不配合。我问他有无此事,答曰有,问具体了,却长长地“呃——”一声,说太久远的事,一时想不起来,要慢慢想。

却从来不曾想起来过。

不仅如此,他对“反右”和“文革”等名词简直过敏,不管聊到多高潮处,不管气氛多热烈,只要我单刀直入一提敏感词,他便如遭雷劈,如蒙霜打,蔫下去,言辞精神都断了电,沉默得一如黑洞。三两回后,我敢不收敛?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下午我在黄教授家小坐,顺便带着丫丫,赏字赏画的长见识,也成全母亲和文娭毑的小聚。丫丫兴奋了一大通,慢慢开始发困,赖在我怀里刚迷蒙过去,窗外的例行演讲开始,声震寰宇,吵得丫丫睡不着,哭闹起来。母亲和文娭毑闻声赶过来,还是哄不住。

演讲者是众人嘴里的“癫子老倌”,住在隔壁楼,他家阳台正对我们和黄教授家客厅。演讲不是两点,就是五点左右开始,被母亲分别命名为早场和晚场。虽然吵,但习惯了就好,而且因为相对准点,又风雨无阻,很快被母亲利用起来,早场开始,该叫午睡的丫丫起床了,再不醒,晚上就不睡。晚场开始,该叫丫丫回家了,准备做饭。

演讲者头发丝丝整齐,风纪扣严严实实,表情庄严郑重,但那架势一看便知是疯子行径,没人当回事。直到有一天,一句“Knowledge is power”突然漏进耳朵,砸中我意识,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便留心听,能听到只字片语、断词残句,什么宪法、尊严、阶级性、历史的审判。难得还曾听到一句完整的话:“我问你们,你们真的看过《资本论》吗……剩余价值……”我那时正学二外德语,听到后面叽里呱啦的一句有点耳热,赶紧一查,原来是“Ein Gespenst geht um in Europa”,《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他说中文带口音,加之情绪激动,声音变形严重,听不真切,德语和英语发音倒字正腔圆,盖过老师,直追外教,让人大惊失色。endprint

我曾怂恿母亲去打听这疯老头的情况,可惜以母亲的社交能耐,竟然也无甚斩获,只知道疯了很多年,没有亲人,由保姆看守,保证他足不出户。

丫丫吵困,专心专意、掏心掏肺地哭,哭不出就继之以干嚎。黄教授见我们三个女人满头大汗还搞不定一个黄毛丫头,一时仗义,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餐桌边,打开窗户,高声道:“范思老,你的情况组织已经研究了,是人民内部矛盾,你不是美帝走狗,不是牛鬼蛇神。”我听着差点失笑,没想到疯老头听了,演讲当即斩断,天地突然都静下来,似乎换了世界,换了人间。黄教授又说,“现在你可以回家了。”疯老头僵了几秒钟,一声不吭,转身迈步,消失在通向阳台的黑门洞,成全了丫丫的小睡和室内片刻安宁。

我们连连叹服称奇,黄教授也很兴奋,就着话头多说了两句。这个老范他其实也不认识,只是“文革”时在牛棚有过短暂交集。黄教授本是死老虎,不痛不痒地陪斗几次后,突然被押进牛棚。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很是忐忑张皇。第二天清早排队点名,黄教授就在老范身后,一溜人依次自报家门,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某某某,我罪该万死,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某某某,我罪该万死。一路下来,老范喊完,轮到黄教授,也依样画葫芦地高声道,我是反动学术权威黄某某,我罪……被红袖章一脚踹过来止住了。“你只是历史反革命,不是反动学术权威。”黄教授听了,心里升起两层惊喜,一是他的问题不那么严重;二是小将们还算识货,分得出好丑轻重,要是让他跟老范同级别,他会惭愧。

黄教授说到这里骤然沉默下来,我已经发现他的前后矛盾,他说不认识也不了解疯老头,又怎么能说出“识货”的话来?而且分明知道老范的姓名却故意不说。

他大概也猛省到自己言多必失了,或者仅仅只是意识到“言多”,不等判断是否有失便先住了嘴。我不依不饶地问,他勉强答了两句,这人好像是知名教授,似乎当年回国还颇费周折,仿佛踌躇满志,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隐约是因为全家暴毙而疯。我再要问,黄教授已经往卧室挪步,说累了要歇会儿。第二天再要继续这话题,他自然又全然“想不起来”了。

母亲深为文娭毑抱不平,对黄教授有了看法和意见,甚至到轻慢和失礼的地步。在楼道碰到,曾梗着脖子直接问,文娭毑对他怎么样。教授说,没的说。母亲又问,那扯个结婚证怎么了,就当帮她忙,也还个人情,还是顺水人情,不损己又利人的好事,为什么不干。黄教授沉默良久,有口难言的样子,最后说,女儿不肯。说完颤巍巍拔脚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没头没脑说一句,那个老太婆,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凡事想得太多。

自从有了这遭,黄教授再见心直口快的母亲,便有畏缩的意思,母亲也不待见他,我去黄教授家,她再也不顺势跟过去,跟我说,什么“想得太多”,这是什么话?!文娭毑都满七十了,这么一把岁数,哪个不想身后事?

我无端将黄教授当自己阵营的人,多少有袒护的意思,道,他也造孽,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回头文娭毑却笑道,那是借口,他不想做主就做不了主,前两年手术不是他做的主?

黄教授跟我说过那次膝部手术,他不顾家人和医生的强烈反对,坚决要做。就算手术失败,无非还是不良于行,万一成功,他就能自如行走,还想去旅游呢。他愿意冒这个险,就当是送给自己八十岁的生日礼物。我当时听了,大生敬仰,很是折服于他的精神状态和生命境界。如今文娭毑提起此事,话说得稀松清淡,却有一针见血一剑封喉的凌厉力道。

文娭毑说黄教授没良心,对她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人心寒。黄教授上午要晒太阳,又要吃水果,文娭毑削好了切成块,插上牙签,用饭盒装的好好地带着,他一边吃,一边用来喂小狗,逗小孩,却从没招呼过文娭毑。他想吃鱼,她熬得烂烂的,把刺一根根挑净了喂他,他吃完半边,想不到让文娭毑也吃。文娭毑绝不多嘴,把剩下的鱼收冰箱。第二天不想吃,第三天没想起,到了第四天,文娭毑说,再不吃怕要坏了,黄教授才说,坏了可惜,你吃了吧。文娭毑恼不过,要赌气扔掉,端到垃圾桶前,到底舍不得,还是热着吃了,有一点变味,但还是好吃。

我凡事总往好处想,也是安慰的意思。文娭毑却从不接受这份善意和辩解,总能把黄教授的心说得透心凉透心亮。黄教授忙着补偿女儿,照顾自己,分不出丝丝心思和心肠来关照他人,他一家人平白遭了那么大的罪,一辈子都折断了,尚且无怨无悔这么活着,她文娭毑有什么理由不自安其命?他遭了罪才享有现在的一切,文娭毑何德何能,要跟着沾光?若说文娭毑也遭过罪,那跟他黄教授又有什么关系?她拿钱干活,对他怎么好都是应该的,若因此居功自傲,生出什么想法来,可委实不应该。

我跟母亲说,母亲跟文娭毑说,文娭毑跟母亲说,母亲再跟我说,这样辗转传几回,我越来越不敢搭话和回应,因为深深怀疑,只有文娭毑对黄教授的认识才是真实和准确的。但这个黄教授,跟我心目中的那个人总对不上。我接触的黄教授,明朗坚强、生机勃勃,学养丰厚、儒雅睿智,文娭毑描述的却是一个心凉得很也硬得很的家伙。我再看到黄教授,眼睛竟平添散光的毛病,有了重影。这让我为难痛苦又纠结,他怎么能既是一个渊博风趣、顽强面对苦难的知识分子,又是一个置他人苦难于不顾、生性凉薄自私的小老头?光阴扬起尘埃,沉默窒息往事,人性是幽深的迷洞和陷阱,历史又起了雾,让一切身形都鬼影般幢幢迷离。

奇怪的是,文娭毑埋怨黄教授,却全无怨怼和仇恨,轻描淡写地点到最深处的黑暗,说“那个老头子”甚至“死老头子”的时候,还透着熟稔和亲昵,是嗔怪的口吻。她接受起他来也毫无障碍,她仰视黄教授的学问,同情他的遭遇,多少看不起他的为人,剖析起他来刀刀见骨,却并不血肉模糊,反倒透着怜惜。自哀命苦时也并不凄惨,总之都是平静,她自己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看着也是麻木,却又隐隐约约一派宠辱不惊。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潮起潮落,月圆月缺,全都安然妥帖。我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事态会发展到一个峰值。

那天从图书馆回家,见文娭毑坐在木沙发上哄丫丫玩,很是惊怪。文娭毑没有自己的时间,黄教授作息规律,她出现在我家也有准点,或是黄教授午睡,她来做活计拉家常,或是趁黄教授春困晚起,她清早得以去山上摘金银花晒花茶。现在正是做晚饭时候,她怎么可能有空?endprint

母亲横眉立目地冲着对门努嘴,原来是大女儿冷不丁来了。她常这样,有突击检查的意思。这一天不同在于,她终于检查出问题来了。

黄教授近一段爱吃鱼,文娭毑见市场里的鱼太过活蹦乱跳,尾巴扑腾太欢,水花泼剌太高,担心水泵里下了兴奋药,特意穿过半座城,去白沙洲找钓鱼客买。大女儿一看,鱼小,又贵,账目里还有交通费,来回一趟两块钱,当是抓到了把柄,不依不饶起来,话也渐渐说得难听,说文娭毑在她家做事,她们从没短过工钱,吃不完的水果补品、穿不了的衣服、不要的东西也给过不少,还要生非分之想?文娭毑什么苦都能吃,就是受不了重话。她把柜门抽屉都打开,包裹摊开在床上,让大女儿尽管清点,清点完了给个说法。若有不清白,她当即从楼上跳下去,若没事,就让大女儿结了这半月的工钱,她好回家。这会儿,文娭毑就在我们家等大女儿的检查结果。她跟母亲一起做饭,细细碎碎地说话,向我道歉又道谢,给丫丫讲故事,看起来不伤心,也不愤怒,不抹眼泪也不诉苦,一派就事论事的淡定。

大女儿已经来过一次,说没事了,让文娭毑回去,文娭毑让她结账。大女儿退回去,自己给黄教授做了顿饭吃,饭后又来叫文娭毑,文娭毑正跟我们一起吃饭,母亲全然没好声色,她也无趣,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文娭毑买的鱼也带回家去。再过一会儿,黄教授亲自过来接文娭毑,是他第一次进我家门。文娭毑不提半月工钱了,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会儿。母亲挺身说,是的,多坐会儿。黄教授说,老坐在别人家里,算什么回事。母亲就再次强调,没事的,是我留她的,她过去,也是在“别人家里”。

这几个人的这几句对话,隔一会儿播放一次,前前后后播放了三四次,中间是格外显得漫长的沉默,电视机空洞地欢笑。母亲去哄丫丫睡觉,文娭毑和黄教授便相顾无言。我自始至终做缩头乌龟,关起门来看刚借的书,有尿都憋着不出去。外头起了风,夜色浓,把世界染得漆黑,一丝光明都不给。

母亲把文娭毑的床都铺好了,响起敲门声,竟然是小女儿,深夜驱车赶过来的。先代姐姐道歉,再求文娭毑回去,说她爸现在哪里离得开人?她和她姐都不可能跟他一起住,文娭毑要是走了,说句不好听的,她爸要是一跤跌没了,怕是要臭了才有人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文娭毑也动了情,说自己的苦衷,也难免数落到大女儿。小女儿叹着气,要文娭毑多担待,说其实她姐也造孽。我竖起耳朵也只能听个大概,偷偷撕开一条缝偷窥。小女儿跟母亲和文娭毑坐成对角,此时探手搭上母亲的小臂,说,李家婆婆,你要是细看就晓得,姐姐长得比我漂亮是不是?她人也比我聪明,从小成绩就好,我都赶不上。可惜她成分不好,就是不让升学,当知青她比谁都吃苦表现,为了照顾好公社的猪下崽,大姑娘家睡在猪栏里,差点被猪啃掉脚指头。可是干什么都没用,表现再好也没用,跟家里划清界限也没用,跟男朋友分手也没用,什么都是空的,就是没出路。最后还是嫁给当地农民了事。

母亲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也没用。问题是黄教授现在对女儿再好也没用,女儿对他不好。

小女儿全然不反驳,顺着说,是啊,反正姐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跟爸爸是不可能亲的。她长得像我妈,性格也像妈,刚烈。妈妈自杀,这笔账姐姐也算在爸爸头上。爸爸觉得对不起她,怎么补都补偿不过来,什么都尽着她,“我也不跟她争,我爸的钱,她拿,我爸要花钱,我出。命运就这样,我跟我姐就差两年,她没赶上趟,我就撞到了恢复高考。”小女儿说到这里,低下头去,我看她侧影,果然不是特别好看,嘴像黄教授一样往外凸着。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大女儿的很多情况。她回城后,黄教授在学校后勤处给她找事做,每天铲煤烧锅炉,炭会染黑脸和手,火却暖不了心和情。泥腿子丈夫跟着进城,却什么都干不了,不认得字,又没有地给他种,伺弄了一辈子的地,离了地连魂儿都没了,精神也毁了,脾气日渐暴躁,酗了酒就回家骂人打人,说是被大女儿利用的、害的。婚又离不了,有孩子,总得为孩子想。孩子却不争气,乡里玩野了,进了城穿衣说话都被人笑,一门心思只往游戏机上贴,进过局子,现在三十来岁还是二流子一个,养个私生子也是大女儿带着。

下次大女儿再来,母亲拉着我偷眼细看,果然除了肤色黝黯,表情粗鄙,五官却是端正的。想她无论长相、性情还是处境,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的、自己也没办法的。她妹妹和父亲没办法,文娭毑也没办法,母亲和我自然更没办法。母亲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跟文娭毑多说话,听她诉苦,给她解闷,陪她叹气,为她不平。而我连这点都做不到,快要开题了,天天被导师骂,怕毕不了业,上吊的心都有,等闲哪有工夫瞥一眼文娭毑?

经过买鱼风波,大女儿对文娭毑收敛了不少,但文娭毑变化更大,是打击。她计较的不是大女儿,而是黄教授。大女儿误会她情有可原,他朝夕相处的也不知情?大女儿说话那么过分,他站在旁边,一句话不帮她讲,真是没感情啊。

母亲安慰说,不是没感情,是不敢有感情吧。文娭毑不能相信,感情还能“敢有”不敢有?感情就是感情,来了来了,去了去了,只有老天爷管得到,哪是人做得了主的?她也是经历过感情的人,母亲这话不能让她信服。她由此认清了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拿钱干活的雇工,早就两清了。她依然恪守职责,以前怎么服侍现在还怎么做,绝不亏损,但再不提“扯结婚证”的话题,也不再与人讨论“老头子”的病情。她的心抽走了,竭力却不尽心,或者说,心还是那颗心,但只求问心无愧,不再殚精竭虑。只不过在这个世上,文娭毑轻如鸿毛,微若尘芥,她的一颗心没人看得见摸得到,变不变化,有什么区别?又有谁在乎?

毕业后我去广东跟老公会合、工作,投入茫茫的人生,母亲也回老家,结束了与黄教授比邻而居的日子。母亲结清房租,将剩的腊肉衣物都送给文娭毑。她不要,只拉着母亲的手,一声声叫李家婆婆,说,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了,望母亲有空来看她。母亲一声声答应,老姐妹依依不舍了半天。

不记得哪一年回家过年,听母亲说文娭毑离开黄教授家了。我很惊讶,她到底还是走了,是不是大女儿又生什么事?母亲看着我,说,你还是没搞清白,一个男人养小三,你是怪小三还是恨男人?当然是男人,篱笆扎得牢,野狗钻不进。endprint

最后让文娭毑下决心的是一件小事。冬天里黄教授睡不安稳,文娭毑一夜起来给他掖两回被子,结果受了风寒,白天接二连三地打喷嚏。黄教授也问她怎么了,吃过药没有,却终归不是关心,而是怕被传染的意思。

文娭毑觉察出来,默默地背过身去,她如今病得频繁起来,果然是老了,做不动了。她病骨支离地硬撑着收拾好东西,还不愿走得太突然,显得难看。坚持到年末,借着春节的由头,体体面面地离开。她也好多年不曾回家过年了,虽然还不知道最后能回哪个养子或养女的家。

母亲说到这里,感慨说,文娭毑是彻底冷了心。整整二十五年啊,就是石头都长进树里头了,他们两个还是桥归桥路归路。那个姓黄的,心真是硬啊。我问,小女儿可能给文娭毑养老吗?母亲被我逗笑了,我也觉出了自己问得有多傻。我想到文娭毑一走,黄教授家厨房里怕是再也不会发豆芽,阳台上的香葱也应该死了,不过这些全不要紧,市场上样样齐全,要吃什么买不到?所以想归想,也就一闪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到文娭毑。

没想到今天再提及,竟是听闻她的死讯。母亲给文娭毑打电话,才知道她去世已数月。想起省城话别,母亲直后悔当时小气,给的东西少了,后悔平时心疼长途费,电话打得少,尤其后悔没有兑现承诺,再没去省城看过她。

文娭毑走得很不安生,在镇医院检查完,孩子们都没商量,直接拉回家。她独自在床上闹了三天三夜,从拍着床沿高喊,到呻吟,到哼哼,到无声无息。终于落了气,孩子们才去收场,身体已经硬了,没办法换衣服,就穿着身上那件入的土。她攒的工钱办完丧事还剩一千多,被孩子们分了。幸亏有这笔钱,她葬礼还办得像个样子。

说完文娭毑的死状,母亲问,你不说了几次要去崀山耍吗?要不清明节放假回来,我们一起去一趟?我惊讶于母亲的话题转换之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文娭毑就是崀山那边的人吧?母亲叹口气,说,是啊,你旅游,我去看看她,也算说话算数。她没自己的亲骨肉,怕是坟头都没人给烧把纸拔根草。

我日程不定,没法确定答应,只能说“到时候再说”,母亲也不勉强。挂断电话,我突然想知道,黄教授是否知道文娭毑的死讯,若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毕竟跟他同屋檐下那么多年,若是夫妻,都纪念银婚了。电话是陌生人接的,说房子已出租,给了我房东的手机号,我猜是黄教授的大女儿,打过去果然。

我自报家门,她倒还记得我,说黄教授在病中。我问得细,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语带警觉地盘问我半天,才告知她爸已经死了,刚过完年的事。她没耐心介绍她爸的最后境况,只再三叮咛我不要跟别人说,我猜她是瞒着人,还在领黄教授的退休金。

黄教授是过完年走的,文娭毑没捱到散元宵。不知道他们是否同一天离世,至少是前后脚,而我是同一天得知消息,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点安慰。这么想着,心里突然感觉舒服一点,好像真的得了些许安慰,却连这是给谁的安慰都不清楚。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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