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纪年的“我”
2015-02-28曾志雄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专上学院 中文系)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史记》纪年的“我”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专上学院 中文系)
在非对话的语境中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我”字记载历史,是中国史学传统的一种特殊笔法。《史记》和《春秋》都有不少这样的“我”字。对《史记》这类“我”字作穷尽性检查,并与《春秋》的“我”字比较,可以了解《史记》这类“我”字的特点以及与《春秋》的“我”字用法的分别。
《史记》;《春秋》;我;第一人称代词
一、《史记》的“我”概说
“我”是汉语第一人称代词,在对话中用于自称,在记事中用于自述,古今如是。自甲骨文时代以来,“我”的第一人称用法就已建立,沿用至今,没有例外。
根据李波统计,《史记》有“我”字1176个[1]62,除了用作人名的“子我(20个)、宰我(4个)”共24个以外,其余1152个“我”字都是第一人称代词。
按照这种“我”字在《史记》文本的用法,可分三类。
第一类用在直接对话中。例如:
(1)古公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2]115
第二类用在引述的文献中。例如:
(2)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2]135
按:所引周文公之颂即《周颂·时迈》。
第三类用于记事。例如:
(3)郑人或卖其国于秦,秦缪公发兵往袭郑。十二月,秦兵过我郊。襄公元年春,秦师过周,无礼,王孙满讥之。[2]1670
(1)(2)的自称,是古今常见的“我”字用法;(3)虽然也是第一人称用法,但既非直接对话,也不属于引述,而是一种特别的记述史事的用法。
《史记》(3)这种用法的特别之处,在于记述者记述这段历史既不是晋国人,也不是与该段历史同时的人,但在表述这段晋国历史时却用了“我”来称述。然而,这种用法,并非《史记》独有,也并非司马迁始创。在司马迁之前,《春秋》经文中已有47个这样的“我”字。例如:
(4)冬,齐人、宋人、陈人伐我西鄙。(庄公十九年)
(4)的“伐我西鄙”和(3)的“过我郊”,就意义和结构来说,二者十分相似。作为汉代史官,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受《春秋》的影响很大,二人曾声称“继《春秋》”“踵《春秋》之后”。*“继《春秋》”是司马谈临终的遗言,见《太史公自序》(第3296页);“踵《春秋》之后”是司马迁自述,见《六国年表》(第687页)。因此不免引起笔者思考:这种类似于《春秋》的“我”字,它在《史记》中出现,是全部仿照《春秋》而成为全书体例,还是局部仿效《春秋》或个别引用史料造成?它们在《史记》中有什么特点?和《春秋》的“我”有没有分别?
首先我们要明白,在话语或文章中使用代词,如果要清晰明白,必须参照先行词的语境。例如(1)的“古公”就是先行词,在该例中它与“我”互相照应,同指一人,让人知道“我”就是“古公”。同样,(2)的先行词是“周文公”,它和“我”照应,使人知道“我”即作者“周文公”自称。但(3)的“我”字前面却没有先行的照应词。因为“秦”或“赵”都不可能与“我”同指。原因是,“秦兵过我郊”的“我郊”如果是“秦郊”的话,依照古汉语的写法,便应该承前省略“秦”字;如果把“我郊”理解为“郑郊”的话,那么秦兵通过了郑郊,那就不是袭郑。加上这个“我”字不可能指称作史的司马迁本人或其所属国家(即自述),因此句中的“我”是谁,就无法以代词的照应规则判断,阅读时多少令人感到模糊,甚至造成混乱。
众所周知,《春秋》是鲁国史书,是一本编年体国别史,全书以“我”字指称鲁国而不用“鲁”字。因为记述者为鲁人(一般以为孔子是《春秋》作者),又以鲁国为记事本位。基于这个原因,书中虽然全用第一人称代词“我”而不用“鲁”字指称鲁国,无论如何都不会造成含糊混乱。因此国别史在采用第一人称自述式的记述法时,只要读者知道全书的记述以哪一国为本位,阅读时就不会含混。
但《史记》是一本通史,包含二千多年的时间范围,它所记的朝代、诸侯又不只一朝、一国,如果全部都用“我”字指称各个朝代和诸侯国,势将造成很大的混乱,在通史中显然不是一种理想的记述用语。
然而,第三类的“我”在《史记》共有450次,它们都出现于史事记述的语境;在每项的记事中,又都有年份甚至月份伴随,这是本文称这类“我”字为纪年的“我”的原因。
《史记》虽然有450次纪年的“我”字,但并非所有的纪年叙事都用这种“我”字指称传主,这是《史记》和《春秋》在使用“我”字时一个很不相同的地方。在《史记》的记事中,传主有时不用“我”字而用具体的国名。例如:
(5)(殇公)二年,郑伐宋。(《宋微子世家》)[2]1632
(6)(殇公二年)郑伐我,我伐郑。(《十二诸侯年表·宋》)[2]551
(7)魏闻楚丧,伐楚,取我陉山。(《楚世家》)[2]1721
(5)和(6)都是《史记》对同一事件的叙述。(5)出现在《宋微子世家》,但该文字不用“我”字指称宋国,对涉事的双方全用国名;(6)出现于宋国年表的纪年中,传主用“我”指称,另一方则采用国名。(7)出现在《楚世家》,同属传主,被伐时用“楚”,被取时用“我”。可见在《史记》的记事中,纪年的“我”不是唯一或统一的写法。
前文说过,“我”字在甲骨文时代就出现。在甲骨卜辞的记事里头,“我”字除了用于主体格和客体格之外,还用于领事格*所谓“主体、客体、领事”,请参考邵敬敏、任芝锳、李家树、税昌锡、吴立红等《汉语语法专题研究》(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下文又分别称之为“主格、受格、领格”。,情况和今天一样。例如:
(8)贞:我受年。(《合集》9686)
(9)河祟我。(《合集》2415正)
(10)土方侵我田十人。(《合集》6057反)
(8)是主格用例;(9)是受格用例;(10)是领格用例。
《史记》纪年中的“我”字用法也有主格、受格和领格三种。例如:
(11)我入蔡。[2]609(《十二诸侯年表·晋》)
(12)武成王七年,齐田单伐我。(《燕世家》)[2]1559
(13)桓公三年,晋败我一将。(《秦本纪》)[2]196
(11)为主格用法;(12)为受格用法;(13)为领格用法。
分析《史记》450次纪年“我”的语法分布,我们发现“我”字主格有22次,受格有199次,领格有225次,另外有4次属于与事格。*所谓与事格,是指“伐晋,取羁马。怒,与我大战河曲”(《诸侯十二年表》,第607页)一类在连词后的“我”字;下文又简称“与格”。相对于《春秋》来说,47个“我”,主格1次,受格1次,领格45次,比例略有不同,但二者的领格偏多则一致。《春秋》没有与格,《史记》的与格数量比例太少,本文不予讨论。
通常,汉语名词的主格用作句子主语,受格用作宾语;领格带中心语时,既可以用作主语,也可以用作宾语。但《史记》225次的领格“我”,只有2次用作主语,5次用作补语*《史记》用作主语的2次领格为“我师与人伐郑”(《十二诸侯年表》,第533页)及“十年,秦击我于太行,我上党郡守以上党郡降赵”(《韩世家》,第1877页);用作补语的5次为“宋王死我温”(《六国年表》,第740页;又《魏世家》,1853)、“楚为我援”(《十二诸侯年表》,第633页)、“卫鞅亡归我”(《六国年表》,第726页。按:此例为省中心语之领格)、“秦兵过我郊”(《晋世家》,第1670页)。,其余218次都用作宾语;可见用例倾向以作宾语为主,与《春秋》的45次领格1次用于主语而44次用于宾语非常相似。*《春秋》领格“我”作主语的一次为“我师败绩”(庄公九年)。
表1 《春秋》《史记》各类“我”的语法分布表
*《春秋》无与格“我”;《史记》与格“我”4次
从表1看到,《史记》主格“我”数量不到5%,与《春秋》也很相似。我们认为,《史记》主格“我”那么少,主要是因为汉语的主语位于句子开头,是先行词出现的位置;先行词通常不使用代词,只使用具体名词以便照应其后的代词。而在国别史中,这个具体先行词如果属于自述式主语,行文时经常都会省去,像《春秋》那样。其次,当古汉语的分句主语使用代词的时候,又往往承前省略,减少了出现机率。至于领格代词,虽然不是句子必要的成分,但它不能单独使用,通常出现在名词中心语前面担当定语;如果中心语需要表达得更明确、更具体的时候,这个领格定语必不可少。现在以下例说明这种情况:
(14)(魏惠王)十七年,(i)与秦战元里,秦取我少梁,(j)围赵邯郸。十八年,(k)拔邯郸。(《魏世家》)[2]1845
(14)的(i)(j)(k)位置因为承前“魏惠王”省略了“我”,三者都指称“魏”,省略之后句子的意思仍然清楚明白*《六国年表》赵成侯二十二年(相当于魏惠王十七年)作“魏围我邯郸”;惠王十八年作“邯郸降”,赵成侯二十三年作“魏拔邯郸”,见点校本《史记》第722页。;相对来说,“我少梁”这个“我”定语虽然也指称“魏”,但它在“少梁”之前作为特指定语,就不宜承前省略,因为省略之后变成“秦取少梁”,少梁的领属关系不明确,理解时便容易引起混乱(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少梁)。
有时候,《史记》纪年中的主语在句中全部省略,语境残缺,阅读时如果不寻绎传主是谁,就无法解读。例如:
(15)(六年),(i)伐晋,(j)取羁马。(k)怒,(l)与我大战河曲。[2]607(《十二诸侯年表·秦》)
(15)一开头就没有主语,各分句省去的主语因而无法得到照应或回指,造成理解困难。原因是主语(i)本来是传主,指称“秦”,由于这句出现在年表中秦国一栏,所以一开头便因传主身份省去;(j)与(i)同指,因而省略,也是指“秦”。(k)与先行词“晋”同指,在句中因探前照应而省略;(l)则为承前省略,仍指“晋”。不过,如果在分国记事时,(i)属于自述式主语,其省略是理所当然的。*以下一例更可以看到《史记》即使在同一篇中如果分别对同一件事加以记述,也会因主语是不是传主而有省与不省的分别。例如“齐伐鲁”一事,在《十二诸侯年表》鲁文公十七年(前610)、襄公十五年(前558)、襄公十六年(前557)的鲁国一栏均记作“齐伐我”,主语不是传主,采用具体名词,不省;而在同篇齐国一栏三者均记作“伐鲁”,主语是传主,本当使用的“我”被省去。可见在叙事中,由于主、客身份不同,主语也出现省与不省的分别。
由于《史记》全部纪年的“我”都不出现在对话语境,没有对话者,所以它指称的对象都不能够以对话的照应原则推断,只能通过篇题或传主来暗示。像(15)那样,就需要利用篇题或传主来寻绎句中省略成分,这种情况在《史记》篇章中非常普遍。本来,通过语境照应而省略主语(包括承前省略和照应省略),阅读时会造成一定的困难;*上文(14)“围赵邯郸”一句,如果没有《六国年表》的参照,也不容易解读。如果再加上通过传主暗示而省略主语的话,语义就变得更晦涩了。所以一般古籍只采用语境照应的省略,很少使用传主暗示的省略;唯独《史记》既不是国别史,记事又不属于自述式,却在句子的主语位置上出现大量的传主暗示省略,是颇值得注意的。
以上种种,综合说明了《史记》主格代词“我”的数量大大少于领格代词“我”的重要原因。
最后,《史记》纪年的“我”还有一项特点值得注意,就是受格“我”字在宾语位置时,全部的资料都用作“侵害类”动词和“取予类”动词的宾语,*受格“我”全部出现在“伐、攻、击、侵、围、袭、报、败、破、拔、却、灭、虏、执、倍(背)、反、诈、杀”和“取、归、与、予”这些动词之后,我们把前者称之为“侵害类”动词,把后者称为“取予”类动词。《春秋》宾语“我”只用作“葬、伐、侵、执”四个动词的宾语,没有“取予类”,比较单纯。《史记》的动词较多和较复杂,应该是语言发展的结果。没有例外;而且,领格“我”带中心语基本和受格“我”合流,都用作宾语(领格只有二例用作主语,见表1)。*从《史记》文本的现实看,(16)(17)(18)三例显示的似乎是领格“我”和受格“我”合流同作宾语;但从《春秋》到《史记》两书用例的历史看,《史记》的受格“我”数量较多,显然是由于《左传》领格“我”的中心语省之后,“我”由领格摇身一变而为受格造成的。即是说,《史记》大量的受格“我”应该由早期的领格“我”省去中心语之后变成,仔细比较(16)(17)(18)三例也可以看到其中语法变化的端倪。这两类动词,不但具有明显的动作目标,而且往往要求一个对象明确的宾语。因此,这些动词的宾语在句中通常不会省略。例如:
(16)秦败我。(《赵世家》)[2]1804
(17)楚败我师。(《吴世家》)[2]1450
(18)晋败我一将。(即(13))
(16)(17)(18)“败我”的“我”是受格,“败我师”“败我一将”的“我”是领格,但三例都是动宾结构,“我、我师、我一将”都是动词“败”的宾语。这些宾语,不能省略,否则句子的意思就会改变。*例如(16)的“秦败我”省略后变成“秦败”,意思截然不同。这是《史记》纪年“我”的受格和领格数量比主格数量多的另一原因。
换言之,《史记》纪年的“我”,虽然语义角色可以分为主格、领格、受格三类,然而,三者在语用功能上只有主语(主格“我”)和宾语(领格“我”、受格“我”)的区分。由于汉语的主语通常不用代词指称,用代词指称时又往往承前省略,加上《史记》纪年的“我”作为宾语时又固定出现于“侵害类”和“取予类”动词之后,无法省略,从而造成《史记》中纪年的“我”用作宾语的数量达到93%之多。
二、《史记》纪年中“我”的分布
自先秦以来,中国史学家对历史的记叙很重视记事体例,《左传》的“书法”或“法”,《史记》的“义法”*《左传》“书法”见宣公二年;“法”是“书法”的省称,见庄公二十三年及宣公二年。《史记》“义法”见《十二诸侯年表》(第509页)。,都可以说是记事体例的不同名称。《史记》这几百个纪年“我”字,会不会是《史记》的记事“义法”呢?也是本文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上文虽然描述了几百个《史记》纪年“我”的语法属性规律,但这些规律都从语言学角度出发,并不足以说明它们就是《史记》记事体例的表现。要确定这些“我”的用法是不是《史记》的记事体例,有必要检视它们在《史记》全书的分布状况,看看这些状况属于普遍用例还是特殊用例。
通常,普遍的体例——不管首创还是沿袭——都会有以下两个特点:一是普遍运用于(出现于)全书各部分,特别是相同性质的有关部分,不应该有例外;二是运用(出现)的机会平均分布,或者用例按篇数、字数数量的多寡呈正比。
为了易于观察,我们先量化这些纪年的“我”字,把每一年的记事(不管一年之中有多少个“我”字)作为一个单位,算作一条。以此计算,《史记》450次的纪年“我”字可以统合为413条。经检视后,发现在《史记》的《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种体裁里头,它们只分布在《本纪》《世家》和《表》的三体之中,并没有普及于全书各体。其次,在出现纪年“我”的三种体裁之中,《本纪》(12篇)有2条,《世家》(30篇)有120条,《十二诸侯年表》(1篇)有176条,《六国年表》(1篇)有113条,分布数量并不平均。因此,单从篇数来看,纪年“我”字在普遍使用和按比例出现这两方面,似乎都没有表现出这是《史记》全书的体例。
为了深入了解,我们再从体裁分类的细节看看纪年“我”字的分布情况。
1.《本纪》纪年“我”的分布
《史记》的《本纪》有12篇,就是《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这12篇《本纪》,记载的都是帝皇的出身和家世,属于性质相同的体裁。12篇之中,据李波《史记字频研究》统计,字数最多的是《秦始皇本纪》,有13093字;字数最少的是《孝景本纪》,有1318字,其余各篇字数由2875字(《殷本纪》)至9477字(《高祖本纪》)不等。但这12篇《本纪》,只有《秦本纪》出现了2条纪年的“我”,其他各篇都没有这种“我”字;更奇怪的是,与《秦本纪》有密切关系和字数最多的《秦始皇本纪》,连一个纪年“我”字也没有。这些初步观察,显示《本纪》中纪年的“我”不但不符合比例原则,也不符合“性质相同”的普遍用例。因此,我们认为《本纪》中纪年的“我”,是一种个别用法而非普遍用例。
2.《世家》纪年“我”的分布
《世家》有30篇,据李波统计30篇中字数最多的是《晋世家》,有12151字;最少的是《楚元王世家》(不等于《楚世家》),有758字,其余各篇字数由11387字(《赵世家》)到1080字(《荆燕世家》,不等于《燕世家》)不等。
《世家》中纪年的“我”字有120条,分布在以下9篇之中,见表2。
表2 《世家》纪年“我”的分布
可见,并不是每一篇《世家》都有纪年“我”字,只有表2的9篇才出现纪年的“我”。这9篇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属于秦始皇年代以前的诸侯国。在出现“我”的各篇《世家》之中,《魏世家》《韩世家》《赵世家》《楚世家》的“我”字较多,《吴世家》的“我”字最少。《晋世家》在30篇中虽然字“我”最多,但该篇纪年的“我”字接近最少;《赵世家》的字“我”虽然排行第3,但该篇的纪年“我”却落后于《韩世家》和《魏世家》颇多。可见在《世家》各篇中,纪年“我”不但没有普遍出现于各篇之中,而“我”字的出现数量也没有跟篇幅字数构成正比,说明了《世家》“我”字的出现并非普遍用例而具有个别因素。
3.各《表》中“我”的分布
《史记》的《表》分为《世表》《年表》《月表》三类,一共10篇。《世表》只有《三代世表》1篇,《月表》只有《楚汉之际月表》1篇,《年表》共有8篇,计为《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汉兴以来诸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间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
《表》的作用主要用来纪年,是《史记》全书的纪年骨干。但上述10篇《表》头里,也不是每篇都有纪年的“我”;当中只有《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两篇才有纪年“我”字。这两篇所记的年代同样也在秦始皇以前。
《十二诸侯年表》虽然题为“十二诸侯”,却记录了14个国家的纪年。该《表》纪年的“我”有176条,分布情况见表3。
表3 《十二诸侯年表》纪年“我”的分布
同样,《六国年表》虽然题为“六国”,却记录了8个国家的纪年。该《表》纪年的“我”有113条,分布情况见表4。
表4 《六国年表》纪年“我”的分布
根据表3、表4,《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纪年的“我”,普遍出现在《表》中所列的各国,符合普遍分布的原则。又据李波统计,《十二诸侯年表》有16778字,《六国年表》有9082字,前者的“我”有176次,后者的“我”有113次,二《表》的“我”比例为1∶0.54,次数比例为1∶0.64,二者比例相若,构成正比。此外,这二《表》中的“我”字,未见像(7)那样和具体国名同时并用,使用“我”字的一致性也比较明显。可以说,《史记》一书只有《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两篇的“我”字才符合普遍原则和比例原则的分布,而且用法比较一致。
这样看来,《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中纪年的“我”的字应该是严格的记事体例的表现;换言之,在《史记》中只有这两篇具有严格的记事体例。
4.《史记》纪年“我”的特点
通过以上观察,我们可以看到《史记》全书纪年的“我”有以下特点:
(1)它们只出现在句子的主语和宾语位置,前者占5%,后者占93%,还有2%为补语;(2)主语位置上的“我”,经常因篇题或传主暗示而省略;(3)无论在主语或宾语位置,“我”并不是唯一的写法,在《世家》中有时候还使用具体的国名例如(5)(7)例句;(4)所有“我”字,都不出现在对话之中,阅读时必须参照篇题或传主资料才能解读;(5)它们并非普遍出现于《史记》全书,只集中出现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二篇(约占全部“我”字的70%),并且在这两篇中呈普遍分布和比例原则,用法又非常一致;(6)在时代方面,它们集中出现在记述春秋、战国时期(秦始皇以前)的篇章。
三、《史记》纪年的“我”和“日食”
从上文几点看,《史记》纪年的“我”肯定不是全书的记事体例,它们主要出现于《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并且集中分布在东周初年至秦始皇初年之间的篇幅里。由于其所表现的普遍分布和比例原则,具备了体例的一致性和严密性特点,这些“我”字俨然是《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两篇的叙事原则。因此,如果纪年的“我”字在《史记》里头是一种记叙体例的话,那只是局部而非整体的,是个别而非普遍的。然而,这些个别篇章的体例是司马迁仿照前人用例的写法还是他在引用史料时原装引入,仍然值得推敲。
在目前所见的先秦史料中,《春秋》是唯一的鲁国编年史。该书以鲁国为叙事主体,全书对鲁国的称呼皆用“我”字而不用“鲁”字,以示主、客关系和人、我之分,没有一次例外,显然是严格的体例。这种写法,无疑是中国史学最早的史例。司马迁父子作为汉代史官,以继承、效法孔子的《春秋》为职志,他们不但对《春秋》推崇备至,而且还在《史记》中屡屡提及《春秋》。《史记》在纪年中大量使用“我”字,不能说没有受到《春秋》的影响。
根据前文分析,《史记》在纪年时虽然也大量使用“我”字表明“人我”或“主客”之分,但这种“我”字主要集中在《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同时又普遍用于各国传主而非专用于鲁国史事;这种“我”字,在受格和领格方面,跟《春秋》比较还有量的差异。这种量的变化,应该是语言本身质变之后的结果。可见司马迁笔下的“我”字,从语法结构说,已非《春秋》原来“我”字的同质语言,更遑论原文照录了*不照录原文并没有否定《史记》参考或引用“诸侯史记”。赵生群认为《史记》中的“我”字是“《史记》取材于诸侯史记的一条确凿证据”。。[3]138如果说《史记》在使用“我”字时承袭《春秋》的话,这无非是以“我”字突出各篇传主,显示“人我、主客”关系而已。
在《春秋》一书的记事中,除了大量用“我”字表示记述主体之外,还记录了大量日食天象,这点司马迁显然也注意到。《天官书》说:“盖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蚀三十六,彗星三见,宋襄公时星陨如雨。”[2]1344
这段引文和今本《春秋》记事时间由鲁隐公元年(前722)至哀公十六年(前479)共243年,所录日食(蚀)37次,二者数字即便相差1次*《史记正义》谓司马迁的二百四十二年由鲁隐公元年计至鲁哀公十四年获麟(1344页)。今本《春秋》所录日食37次,共35年。因为鲁襄公二十一年及二十四年各有二次日食,今本《春秋》均逐次记录。《天官书》所谓“日食三十六”,不知指次数还是指年数。但无论是次数或年数,与37或35相差仍然为1。,却凸现了《春秋》的另一特色:详记司马迁所谓242年36次的日食天象。在先秦史籍中,像《春秋》那样详记日食是绝无仅有的。《史记》一书,所记先秦日食天象也有32次(32年)。除了8次见于《六国年表》、3次见于《秦本纪》,其余21次都见于《十二诸侯年表》中鲁国部分,而且这些日食纪年和《春秋》所记吻合无间。虽然《十二诸侯年表》所记日食次数,和今本《春秋》比较,尚少了桓公三年,庄公十八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三十年,僖公五年、十二年,文公元年,成公十六年、十七年,襄公二十三年,昭公二十四年,定公十二年及哀公十四年的14次日食记录,但毕竟比《左传》的10次多了一倍多。*《左传》所记的10次日食为桓公十七年,庄公二十五年,僖公十五,文公十五年,襄公二十七年,昭公七年、十七年、二十一年、二十四年、三十一年,《春秋》都有记载。可见《史记》的日食记录并非引自《左传》而引自《春秋》。
又今本《春秋》经文,记录日食时行文全部写作“日有食之”,而《十二诸侯年表》除了用“日食”(1次)之外,还用“日蚀”(17次)、“日有食之”(1次)、“日再食”(2次),与《春秋》写法略有不同。而“日再食”的2次,今本《春秋》在襄公二十一年和二十四年分别记录,写成4次,而《史记》则把它们各自合记于一年之内。从这些日食天象记录来看,如果说《史记》引用《春秋》的话,在引用时也不是按文本照抄,还是经过修改和选择的。可见,即使具体的日食天象,《史记》的记述也并非原文照录《春秋》的。
因此,《十二诸侯年表》中鲁国一栏的“我”和“日蚀”,作为记叙体例,即使很有可能承袭自鲁史《春秋》,但二者都不是直接移录,原封不动;可见司马迁仿照取材于前人之余,还经过一定的文字修饰和义法调整。其余各部分的史体也应该这样看待。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2]3299-3300从《史记》中“我”字叙事用法和“日蚀”记录看,这位伟大的历史学者在“述故事”时,显然运用了自己的语言。
四、从《史记》纪年的“我”看先秦历史记事的发展
《史记》纪年的“我”字虽然可视为司马迁继承传统的一项记事特色,但从这个字在《史记》内特有的分布及其用法特点,我们也可以窥探到先秦历史记事的一些发展线索:
一是中国历史中纪年的“我”和国别编年史应该是同时的产物,大概起源于东周初年,《春秋》是其代表作品。历史纪年和“我”的关系也由此时开始特别密切。《春秋》最早的纪年“我”字见于鲁隐公八年(前715),《史记》最早的纪年“我”字见于宋殇公二年(前718),二者年代相若。*《春秋》:“(隐公八年三月)庚寅,我入祊。”《十二诸侯年纪·宋》:“(殇公二年)郑伐我,我伐郑。”(第551页)由于东周以前无确切的纪年(年代),因此《史记》夏、商、周的《本纪》《三代世表》和不纪年的《列传》各篇,都没有这种“我”字。
二是东周初年国别编年史兴起之后,当时大概各国都有这样的编年史,而且都以“我”作自述称谓,所以《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的各国在表上都有“我”字出现。有了这些编年史,司马迁才得以写成《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司马迁在《史记》中所称的“史记”,应该是这些国别编年史的共同名称。*司马迁提及“诸侯史记”“史记”(二者均见《六国年表》,第686页)和“孔子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第510页)等,这些都应该是西周以后出现的国别编年史。又《正义》云:“诸国皆有史以记事,故曰史记。”(《周本纪》,第148页)
三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烧灭各国史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六国年表》,第686页);秦、汉以后,纪年的体例又有不同,不再用纪年“我”。
[1] 李波.史记字频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2]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赵生群.史记文献学丛稿[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王 萍】
The “I” in the Chronicle of Historical Records
TSANG Chi-hung
(Chinese Department, Hong Kong NanYang College of Higher Education)
It is a special historical narration technique in ancient China to narrate history in the non-dialogue context with the first personal pronoun wo in Chinese which means I in English. There are so many examples of such wo in both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his paper examines all of these wo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compare them with some of wo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Based on this, it also exemplifies their featur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ir differenc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Historical Records;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o(我); first personal pronoun
K207
A
1009-5128(2015)03-0039-08
2014-10-21
曾志雄(1948—),男,广东中山人,香港能仁专上学院中文系客座副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汉语、古文字、《史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