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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玄学嬗变的三个阶段

2015-02-28王晓毅

东岳论丛 2015年12期
关键词:殷浩王导永和

王晓毅

(清华大学 历史系,北京100084)

在魏晋玄学研究领域,东晋时期的成果甚少,并且集中在韩康伯易学与张湛《列子注》等个案研究上,未见系统阐述东晋玄学发展规律的论著。其原因是,一方面,玄学的理论建构在正始、竹林、元康~永嘉之际已经完成,东晋时期无重要进展,故学者们对曹魏西晋玄学用力最多;另一方面,东晋时期佛教与道教迅速发展,呈现出更强大的活力,吸引了学术界的研究兴趣,使东晋玄学本身受到冷落。笔者不揣浅陋,试图对这一时期玄学嬗变的主要阶段及其特点进行概括,抛砖引玉。

一、恢复阶段:(317 ~344 年)

建武元年(317),东晋王朝建立。以王导、王敦、庾亮、温峤为代表的南渡士族名士,对东晋王朝的中兴起了决定性作用,因此被后人称为“中兴名士”。从历史渊源看,他们既是西晋司马越幕府的青年官员,又是西晋元康玄学名士。因此,自东晋王朝建立开始,玄学便是士族社会的思想底蕴。

魏晋玄学主流思想是力图融合儒道,主张名教与自然合一,并非反对儒家纲常名教。从正始名士的何晏、王弼;竹林名士嵇康、阮籍的早期作品①嵇康、阮籍高平陵政变后思想发生变异,激烈主张“越名教任自然”是社会环境所致,并非其真实的思想常态。,到元康名士郭象,都持这种观点。但是,在实践中却会出现偏差,西晋元康~永嘉之际出现了激烈的反名教倾向,“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砥砺之风,弥以陵迟。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其甚者至于裸裎。”②《晋书》卷三五《裴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045 页。以下所引《晋书》均为该版本。在元康名士的推动下,自由放达之风走向了极致,为此付出了国破家亡的惨重代价。

东晋王朝的思想出路在哪里?回到曹魏~西晋前期的礼法时代?显然是不可能的。不同于发展中的曹魏西晋时期,东晋士族社会已经完全成熟。众所周知,魏晋士族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社会阶层,既追求个性自由“自然”,又维护社会体制“名教”。历史经验表明:曹魏西晋前期强大的司马氏皇权,使士人的个性自由受到了重创。继续采用礼法政治束缚名士的自由,不能为东晋士族社会所接受。例如,刘隗等人试图建立新的专制皇权,用礼法手段侵犯士族名士的自由,弹劾王籍之、王含、周顗等人违反礼教的行为,“隗劾奏文致甚苦,事虽被寝,王氏深忌疾之。”(《晋书·刘隗传》)结果引火烧身,导致了琅琊王氏的激烈反抗,爆发了内战,皇权威风扫地。但是,如果像西晋元康放达派那样追求个人绝对自由,则会导致社会失控,也是不可取的,殷鉴不远。东晋士族社会所需要的意识形态,只能是融名教与自然为一的魏晋玄学。

从王弼到郭象,主流派玄学家的理论都主张儒道融合,名教即自然。一方面,要避免强大的君主专制破坏士族生活的“自由”和政治经济的“自治”;另一方面,又要避免过度“自由”与“自治”导致社会崩溃,危及士族的根本利益。如何将玄学理论正确地贯彻到实践中,是东晋王朝面临的历史课题。在解决这个课题的过程中,王导起了重要作用。一方面,琅琊王氏家族的王导、王敦在东晋王朝建立中具有特殊的政治威望与实际权力。“帝初镇江东,威名未著,敦与从弟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另一方面,王导杰出的政治智慧,使这一历史课题得以圆满解决,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树立玄学的正面历史形象并肯定其理论学说。

首先,对魏晋禅代中司马氏皇权与礼法派迫害正始、竹林名士的行为予以谴责。王导与温峤给晋明帝司马绍所上的历史课,便是明证。“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着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③《世说新语·尤悔》,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版。以下所引《世说新语》均为该版本。

再者,弘扬正始名士、竹林名士的玄学理论。笔者认为,在王导为代表的在中兴名士推动下,王弼《周易注》于太兴二年(319 年)六月始立太学,标志着魏晋玄学义理易学成为官方政治哲学①王晓毅:《王弼〈周易注〉与东晋官方易学》,《周易研究》,2013 年第6 期,第23 ~27 页。。对竹林玄学的态度亦然。“竹林七贤”的说法之所以在东晋开始流行,笔者曾撰文推测可能与王导有关②王晓毅:《“竹林七贤”考》,《历史研究》,2001 年第5 期,第98 ~99 页。。王导在东晋清谈中最擅长的的论题是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和欧阳建的《言尽意论》。他能灵活运用这三论中的哲学原理,参与几乎所有问题的辩论。“旧云:‘王丞相过江,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论”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世说新语·文学》)值得注意的是,嵇康的这两篇论文,都是其早期的作品,思想主题是主张名教与自然的统一。

最后,对元康玄学清谈同样是持肯定态度。在王导看来,王衍政治上的失败并不意味着元康清谈没有积极意义。王导与王敦皆为王衍的族弟,是王衍一手提拔起来的政治嫡系。王导、王敦兄弟,积极追随王衍参加清谈,是元康时代清谈场上的后期之秀。王敦与王澄、谢鲲、阮修是王衍最要好的“四友”;王导在洛阳玄学界,与王承(字安期)、阮瞻(字千里)齐名。多年后,当王导居东晋王朝丞相高位时,仍以当年参加元康玄谈为最大光荣,“王丞相云:‘顷下论以我比安期、千里。”(《世说新语·品藻》)由于王导过于看重自己参加元康清谈的经历,经常以此为荣,引起了羊曼的诧异,说这已经是公论,没有必要重复谈及这段历史。“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世说新语·企羡》)

其二,在实践中落实玄学关于“名教即自然”的学术理念,表现为礼玄双修,清谈与政务两不误。王导是勤政的宰相,日理万机,工作起来经常废寝忘食。“王丞相召祖约夜语,至晓不眠。明旦有客,公头鬓未理,亦小倦。客曰:‘公昨如是,似失眠。’公曰:‘昨与士少语,遂使人忘疲。’”(《世说新语·赏誉》)在生活中则率性而动,不受礼教束缚。“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世说新语·排调》)庾亮政治上比王导更积极有为,而生活中同样风流潇洒。“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时人或以为夏侯太初、陈长文之伦也。”(《晋书·庾亮传》)陶侃对庾亮的评价是:“非惟风流,兼有为政之实。”(《晋书·庾亮传》)在王导、庾亮等执政大臣的影响下,追求儒道融合成为士族官员普遍的思想倾向。例如东晋初期太学博士曹毗主张“在儒亦儒,在道亦道,”(《晋书·曹毗传》)王导的幕僚李充是个思想家,撰写了《学箴》一文讨论儒道关系:“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为教一也。”(《晋书·李充传》)

5)测量前要自然晾干标本表面水份(或用干毛巾擦拭完标本表面水份),要在0~5h内尽快完成电性参数测量工作[6];

其三,重振清谈。清谈作为玄学的学术交流形式,与玄学理论大致同步诞生,几乎成为玄学的代名词。人格平等、思想自由与价值多元的清谈活动是值得提倡的。东晋时期王导等人恢复清谈,更有特殊的意义。在中兴名士中,一度弥漫着失败主义情绪,例如,王敦军府的幕僚中出现了纵欲狂饮现象,避乱渡江的名士“散发裸裎,闭室酣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晋书·光逸传》)建康的名士同样被伤感笼罩。某天,过江的名士相聚新亭宴饮,周顗触景生情,忽然叹息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言语》)名士们皆相视流泪。在这种境况下,与消极缓解国破家亡痛苦的饮酒放纵相比,清谈活动无疑具有积极意义③王晓毅:《论东晋清谈的积极意义》,《史学月刊》,2001 年第4 期,第43 ~47 页。。一方面,清谈所洋溢的人文关怀,使“永嘉南奔”中陷入绝望的精英阶层,心灵上超越了时空,与历史上杰出的前辈相通,感到了生命的尊严和文化的价值,振奋了低落的士气。永嘉六年,卫玠到达了武昌,与阔别多年的朋友王敦、谢鲲等谈两夜一天④《世说新语·赏誉》和《晋书·卫玠传》均记载这次清谈发生在豫章,时间是一整天;而《世说新语·赏誉》注引《玠别传》则认为是武 昌,时间是一天两夜“弥日信宿”。从《玠别传》说。。久违此道的名士们兴奋异常,王敦如此评价这场清谈的意义:“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⑤《世说新语·赏誉》注引《玠别传》,第450 页。

王导有一次著名的清谈,发生在卫玠武昌谈道的二十多年后,王导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为宰相,而与其对垒的辩手殷浩和观战者桓温、王濛、王述,谢尚等人,大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当时,殷浩作为庾亮的幕僚常住武昌,某次回到首都建康,应王导之邀在丞相府中论战至夜半三更。像王敦当年武昌遇卫玠一样,王导高兴之至,认为论题与胜负并不重要,最有意义的是论辩过程,这是正始之音的魅力之所在。“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世说新语·文学》)据唐翼明先生考证,这次清谈盛会发生于公元334 ~337 年之间①唐翼明:《魏晋清谈》,东大图书公司,1992 年版,第252 页。,在两晋之际玄学清谈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象征意义:标志着玄学清谈的接力棒由中兴名士传递到青年一代——永和名士手中。在坐的殷浩、王濛等,到永和前后,成为东晋玄学第二发展阶段前期最重要的玄学领袖,将清谈推向新高潮。

正因为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在东晋前期的政治地位与文化影响,所以本文将他们先后逝世的这段时间——王导(339 年)、庾亮(340 年)、庾冰(344 年),视为东晋玄学第一阶段的结束。

二、鼎盛阶段:(345 ~385 年)

随着中兴名士相继去世,他们的子弟——东晋士族的第二代第三代,走上了历史前台。史称“永和名士”。永和名士可以划分为两代人:第一代名士为司马昱、殷浩、王濛、刘惔、桓温等。第二代名士为谢安、王坦之、韩康伯、张湛等。从玄学发展的特点看,鼎盛阶段可以分为以下两个时期:

第一、前期(345 ~354 年),在司马昱、殷浩等第一代太元名士的推动下,太和十年间清谈达到了鼎盛,但无重要学术建树。

“永和”是晋穆帝的年号(345 ~356 年)。其实,永和名士早在咸康~建元的十年间(335 ~344 年),已经是活跃于东晋清谈场上的主力军了,但这个时期他们政治上还没有占据朝廷的中心位置。公元344 年两岁的穆帝继位,褚皇太后临朝。第二年改元永和(345 年),在褚裒为代表的玄学名士拥戴下,司马睿的小儿子司马昱“录尚书六条事”,主持朝政,这是个清谈狂热的追捧者。第二年,在他的大力引荐下,大清谈家殷浩出山任扬州刺史,实际上主持朝政,“遂参综朝权”(《晋书·殷浩传》),成为永和时期玄学思想流派的领军人物,东晋清谈的鼎盛时代来了。《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与魏晋清谈有关之事61 条,其中发生在咸康~永和时期的近40 条之多,裹携了当时的几乎所有名士。

名士的府邸常是举办这类活动的场所,殷浩的住宅,便是名士频繁聚会之处,谢尚、王濛 刘惔是其常客。一场激烈的论战,发生在殷浩与孙盛之间,他们拒绝用餐,挥舞麈尾辩论了一天。“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煗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客遂至莫忘食。”(《世说新语·文学》),司马昱的相府更为重要,许多清谈都发生在这里:殷浩与孙盛关于《易象妙于见形》的论战,殷浩与支道林关于《才性四本》的论战等等。此外,建康的一些著名寺庙,也是名士与高僧相聚清谈处。最著名的是支道林在白马寺与冯怀关于《庄子·逍遥游》的论战,支道林超越了向秀、郭象的解释,名声大振。

永和名士玄学清谈的内容多为阐述前辈玄学家的思想,解释其中的难点。例如,郭象《庄子注》提出了“自生”“独化”学说——万事万物都是“自然”生成变化,宇宙不存在第一动因。咸康~永和之际,郭象的这个学说引起了讨论。“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泄水注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世说新语·文学》)又如,“才性四本”是玄学清谈的理论难题,也是殷浩的学术研究强项,同样是这一时期论战的重要课题。“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辄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世说新语·文学》)在 对《周易》的解读问题上,出现了义理派殷浩、刘惔与象数派孙盛的激烈辩论,最后以义理派的胜利告终。“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抚掌而笑,称美良久。”(《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是殷浩,孙安国是孙盛,王是王濛,谢是谢尚,会稽王是司马昱,真长是刘惔。上文大意为,殷浩与孙盛二人关于“易象妙于见形”问题展开辩论,殷浩无法驳倒孙盛,于是邀请刘惔前来参战,取得了胜利。孙盛是象数易学的代表,殷浩、刘惔是义理易学的代表。刘惔最终击败孙盛,标志着永和清谈中义理易学对象数易学的胜利。

永和玄谈的高涨得益于政治,其衰落亦然。以司马昱、殷浩为首的朝廷与以桓温为首的荆州军府两大政治集团,双方矛盾于永和后期日益明显。石季龙死后,北方河洛地区陷入混乱,两个集团打算利用北伐扩大自己的影响。为了抑制桓温势力的膨胀,朝廷于永和八~九年组织了以殷浩为统帅的北伐,结果以惨败告终。桓温以殷浩北伐失利为由,逼迫朝廷废殷浩为庶人,时间是永和十年二月。以此为标志,永和清谈开始退潮。

尽管永和玄谈出现了高潮,但是,通过分析他们的论题,则不难发现其玄学理论的创建不多,没有重要的著作出现。这一现象不是偶然的。自郭象哲学诞生后,曹魏西晋时期玄学面临的理论课题——名教与自然的矛盾已经得到了解决,玄学理论的发展一时难有重大突破。东晋时期,面对严重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以及战乱带来的生离死别,思想界关注的问题已不是名教与自然的关系,而是个人的生死解脱。玄学流派对这个新课题的理论回应,需要时间。因此,代表这个阶段理论成就的著作,不是诞生在永和玄谈的高潮中,而是出现在永和之后的太和~太元之际,由第二代永和名士完成。

第二、后期(355 ~385 年),以谢安、王坦之为代表的第二代永和名士走上了历史前台,清谈盛况虽不如前期,但多有学术创建。

永和清谈高潮过后,学术界并没有出现沉寂,清谈仍在继续。掌握国家大权的还是第一代永和名士,从永和十年(355)到司马昱逝世的咸安二年(372),坐镇荆州的桓温长期遥控建康朝廷,操纵政治傀儡司马昱长达17 年。从思想倾向看,两人都属于玄学流派,所以这一时期最高决策层没有反对玄学清谈的声音。这期间,以谢安、王坦之、韩康伯为代表的第二代永和名士成为东晋政治与文化的中坚力量。宁康元年(373)桓温逝世后,谢安、王坦之掌握了东晋的最高领导权。宁康三年(375)王坦之逝世后,谢安的地位无人比肩,在朝野一直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因此本文将谢安逝世的时间——太元十年(385)作为这一文化时代的结束。

这个时期虽然清谈没有出现永和时期的火热局面,却是东晋玄学文本创作的高峰期。出现了一次有深度的学术讨论“公谦之辩”,留下数篇论战文章;诞生了两种玄学名著——韩康伯的《系辞注》等与张湛的《列子注》。为此,笔者撰写了四篇文章,对它们分别进行了专题研究①王晓毅:《张湛玄学的理论创建》,《哲学研究》,2005 年第11 期,第118 ~129 页。王晓毅:《韩康伯易学对“象数”的融通及其意义》,《周易研究》,2011 年第5 期,第20 ~25 页。王晓毅:《张湛家世生平与所著〈列子注〉考》,《东岳论丛》,2004 年第6 期,第166 ~170 页。王晓毅:《从“公谦之辩”看魏晋义理易学的功能》,《周易研究》,2014 年第6 期,第41 ~48 页。本文对“公谦之辩”、韩康伯易学与张湛《列子注》的简介,来自上述论文。。下面,简介其内容与学术贡献。

1、关于“公谦之辩”。这一场著名的论战,发生的时间不详。从参战人物王坦之(330 ~375 年)、殷康子、袁宏(328 ~376 年)和韩康伯(约332 ~380 年)的年龄看,时间应当是他们已经成年并健在的公元360 ~375 年之间,即东晋升平~宁康之际。从年龄上看,均为第二代永和名士。王坦之《公谦论》和韩康伯《辩谦论》,较为完整地流传至今,袁宏的《明谦论》仅存少量佚文。从文献看,他们在“公”(公开坦诚)与“谦”(谦虚低调)两种品德的关系问题上,提出三种不同观点。王坦之首先著《公谦论》挑起了论战,认为“公”胜过“谦”。袁宏著《明谦论》反驳王坦之,认为“谦”与“公”无高低之分。韩康伯读了王坦之《公谦论》和袁宏《明谦论》后,作《辩谦论》折衷两家观点,他认为:袁宏的正确之处,是指出圣人亦须遵循谦德;失误之处,是将谦德提高到天地之“道”的高度。王坦之论点的正确之处,是指出了“公”与“谦”属于不同层次的品质:“公”属于圣人之道,“谦”属于君子之道;失误之处,是忽视了圣人与君子均须实施谦德,而且没有看到圣人与君子实施谦德的境界不同:圣人无心,自然具备顺应社会的谦德;君子有心,通过节欲的自我休养,才能获得谦德。

2、韩康伯的易学著作。韩伯(332 ~380 年)字康伯,是殷浩的外甥,也是殷浩思想上的追随者,甚得殷浩赏识。《世说新语·赏誉》记载:“殷中军道韩太常曰:‘康伯少自标置,居然是出群器;及其发言遣辞,往往有情致。’”注引《续晋阳秋》曰:“康伯清和有思理,幼为舅殷浩所称。”①《世说新语·赏誉》注引《续晋阳秋》,第471 页。“殷中军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世说新语·文学》)韩康伯的《系辞注》,可能从某些方面继承发展了殷浩的易学思想。永和十年殷浩政治上失势后,韩康伯伴随殷浩到流放地生活了一年多。“浩甥韩伯,浩素赏爱之,随至徙所,经岁还都。”(《晋书·殷浩传》)韩康伯出山后,是司马昱府上的重要谈客,官至侍中,领军将军。所著《系辞注》上下、《说卦注》、《序卦注》、《杂卦注》5 篇(简称“韩康伯易学”),提出了独特的“太虚”理论与“机理”学说,以玄学的本体论哲学成功解释了《易传》所涉及的象数问题,消除了义理易学与数术占卜之间的理论矛盾,将数术占卜纳入玄学的“自然”哲学体系内予以融通,适合了东晋时期思想环境的变化,成为这个时期玄学的代表作之一。韩康伯易学弥补了王弼易学的局限,扩大了义理易学的解释空间,奠定了尔后王、韩易注在中国易学中的主流地位。

3、张湛《列子注》。张湛出身于具有玄学文化传统的山阳高平张氏家族,其祖父张嶷西晋时期为“元康放达派”,永嘉南渡后属于“中兴名士”。因放达不羁而并列兖州“四伯”之一。张湛的生卒年与《列子注》的成书时间不详。笔者考证认为:“张湛世界观形成的青少年时代,是在永和时期——东晋玄学的清谈高潮中渡过的。属于永和名士的子弟一辈,是东晋名士系列中的第三代人,与王坦之(330 ~375 年)、韩康伯(约332 ~380 年)为同一代人。”②王晓毅:《张湛家世生平与所著〈列子注〉考》,《东岳论丛》,2004 年第6 期,第169 页,第169 ~170 页。“《列子注》是张湛的代表作,成书时间不详。如果张湛在其30 ~50 岁之间完成此书。应创作于隆和元年(362)~太元七年(382)之间,”③王晓毅:《张湛家世生平与所著〈列子注〉考》,《东岳论丛》,2004 年第6 期,第169 页,第169 ~170 页。面对战乱带来的生离死别痛苦,东晋士族社会需要永恒的“彼岸”世界缓解现实苦难。在那个宗教情感浓重的时代,玄学以现世逍遥为生命终极意义的理性哲学,需要进行修正,以回答“生死解脱”这一时代课题,继续保持自家的影响力。张湛通过注释《列子》,融玄学前辈的贵无论、独化论、元气论以及传统数术理论为一体,构建了一个看起来芜杂,却适合东晋士人思维水平的理论体系。一是继承发展了韩康伯的“太虚”与“机理”说,在“无”(太虚)与“有”(万物)之间建立了新的联系,发展了玄学的“有无之辩”。二是创立了圣人“凝神”说,使圣人与“太虚”感通,具有超常神力与政治功能,发展了玄学的“圣人体无”学说。张湛一方面向社会的宗教情感妥协,论证了各种灵异现象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将灵异现象纳入理性哲学的解释范围,基本上坚持了玄学的性命“自然”学说。他认为死亡不可避免,灵魂亦灭,应当以无心态度,面对富贵贫贱与生死寿夭,坚守了现世“逍遥”为生命终极意义的玄学理论底线。张湛是魏晋玄学史上最后一位有理论创建的哲学家,其《列子注》也是魏晋玄学史上的最后一部力作。

三、衰落阶段:(386 ~420 年)

谢安逝世后,昏君佞臣控制了朝政,东晋王朝进入衰落时期。从社会史角度看,东晋士族的第四代走上了历史前台。这是无德无才的一代。后人借用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年号,称之为“太元名士”,代表人物是王恭、王忱、殷中堪、桓玄。这一时期的东晋士族社会已经腐朽,无法批量产生如“中兴名士”、“永和名士”那样优秀的士人群体了。

田余庆先生在其名著《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对这一时期的特点作了客观点评:“淝水之战以后……士族当轴人物陆续雕零。桓冲死于淝水之战的第二年即太元九年(384 年),谢安于淝水战后未及受赏,于十年死。十三年,谢玄、谢石相继死。东晋士族人物,无论居中居外,无论事功学术,再没有过去那种人才相衔而出的优势了。”①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年,第261 页,第286 ~287 页。“回顾谢安死后东晋的这一段历史,无论是主是相,还是其它内外当权士族,人物均甚鄙陋,活动均具末代皇朝特征。……鄙陋人物毕竟不可以当大任,成大事,所以晋末政局琐碎不堪,史家多不屑探究。”②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年,第261 页,第286 ~287 页。因此对这个堕落的时代,我们无须浪费更多的笔墨。

从表面上看,玄学的文化风尚在太元名士身上延续,而实际上,他们继承发展的是玄学文化中的糟粕——酗酒、服散、裸裎、空谈而不理政务。清谈仍在继续,却流为无实际内容的空谈。殷仲堪是清谈高手,据说擅长“才性四本”这个论题:“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世说新语·文学》)但清谈已经从追求真理的论战,演变成享受感官刺激的游戏,“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世说新语·文学》)

王恭如此为“名士”下定义:“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酗酒是流行于上流士族社会的风气。晋孝武帝司马曜“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醒日既少,而傍无正人,竟不能改焉。”(《晋书·孝武帝纪》)东晋后期最显赫的世家大族为太原王氏,王忱是该家族最杰出的政治干才。“太元中,出为荆州刺史、都督荆益宁三州军事、建武将军、假节。”(《晋书·王忱传》)作为荆州战区的最高军事统帅与行政长官,竟然裸体出行,甚至率领十几个裸体名士参加丧礼:“性任达不拘,末年尤嗜酒,一饮连月不醒,或裸体而游,每叹三日不饮,便觉形神不相亲。妇父尝有惨,忱乘醉吊之,妇父恸哭,忱与宾客十许人,连臂被发裸身而入,绕之三匝而出。其所行多此类。”(《晋书·王忱传》)

酗酒、裸体出行,可能与服用“寒食散”的风尚有关。寒食散是一种剧毒药。服用后伴随毒力发作,产生巨大的内热,需要一套细微的程序将毒力散发掉,即所谓“发散”。服用寒食散后,如果发散得当,可能会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欣快感,“神明开朗”(《世说新语·言语》)。服药过程要喝上等淳酒,不可饮劣质酒。每天饮酒多次,使身体持续处于微醉状态。如果不饮酒、饮冷酒或劣质酒将会危及生命或终生残疾。这无疑助长了酗酒之风。服药饮酒后,身体会发热,应立刻用冷水洗手脚;药力发作时产生大量内热,必须脱去衣服用冷水洗浴全身,故裸体现象不足为怪。服药后的“发散”过程不可躺着或坐着不运动,一定要出去散步。如果病重不能下床,也要由别人扶着强行散步,不得因疲病而停止活动。否则会造成严重后果。因此外出散步——“行散”成为一时风气。魏晋文献中关于名士“行散”记载,大多发生在东晋后期:司马道子“绕东府城行散”(《世说新语·言语》);王恭“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世说新语·文学》);初,殷觊“尝因行散,率尔去下舍,便不复还。”(《世说新语·德行》)在这种堕落的文化氛围中,朝政不可能不腐败,可谓昏君佞臣,醉生梦死。“于时孝武帝不亲万机,但与道子酣歌为务,姏姆尼僧,尤为亲昵,并窃弄其权。凡所幸接,皆出自小竖。郡守长吏,多为道子所树立。既为扬州总录,势倾天下,由是朝野奔凑。中书令王国宝性卑佞,特为道子所宠昵。官以贿迁,政刑谬乱。又崇信浮屠之学,用度奢侈,下不堪命。太元以后,为长夜之宴,蓬首昏目,政事多阙。”(《晋书·司马道子传》)太元二十一年(396),晋孝武帝酒后戏言被其夫人谋杀。“时张贵人有宠,年几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贵人潜怒,向夕,帝醉,遂暴崩。时道子昏惑,元显专权,竟不推其罪人。”(《晋书·孝武帝纪》)隆安元年(397)王恭联合殷仲堪以讨伐王宝国为名起兵,大规模内战开始。元兴元年(402)桓温的儿子桓玄胜出,由荆州攻入建康。元兴二年(403)桓玄称帝,国号楚。元兴三年(404)刘裕与刘毅等起兵,桓玄兵败被杀,恢复了东晋王朝的名号。从404 年到420 年,中国历史走上了晋宋禅代之路,东晋名存实亡。随着皇权复兴与寒人掌握机要,世家大族不再处于政治权力的中心,玄学也随之衰落,失去了在意识形态中的主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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