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视角下的汉语名词重叠典型例探究
2015-02-28陈凯敏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1883(2015)01-0049-04 收
稿日期:2014-12-16 作
者简介:陈凯敏,(1989-),男,汉族,山西长治人,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研究
一、关于“名词重叠”
为何相对于动词重叠和形容词重叠,名词重叠的研究没那么深入呢?这是因为关于“名词重叠”这一说法本身历来就遭到不少非议,比较偏激的说法如有人认为名词“不能重叠”,比较中和的说法如认为名词可以重叠,但是“不很发达”、“极其有限”等,或者比较精确地说法——“只有少数的几个量词化的名词能够重叠”。各家学说,莫衷一是,有代表性、权威性和系统性研究结果的有如下几种:
朱德熙(2003)承认名词重叠的现实性和客观性,但其所指重叠的范围局限于亲属称谓类名词之内,他在《语法讲义》里继续讲到,在这个统之外,可以重叠的名词形式“只有‘娃娃、星星、宝宝’少数几个” [1]26。
胡习之(1995)认为,在现代汉语里,相对于动词和形容词的重叠,名词重叠形式其实是很少的,像我们经常听到的的“爸爸、妈妈”等称呼语也都只能算作一个词。对于表示重复名量的“人人、家家户户”,或者表示时间重复量的“年年岁岁、时时刻刻”等例子“可算名词重叠,但也可看作量词重叠” [2]101。
黄伯荣和廖序东(2004)也继承了朱德熙的观点,主张“名词经AA式或者AABB式重叠后,并不是用来表示某种共同的语法意义的” [3]12。此外,《现代汉语(增订三版)》提出了更深的猜测——亲属称谓类名词如“哥哥、弟弟”或者其他极少数特例如“星星、娃娃”是构词的语素重叠,不是构型变化。
但随着对现代汉语普通话和方言语言和言语事实的深入挖掘,人们认识到名词的重叠不仅仅限于称谓词和具有量词性质的名词,一些普通名词也可以重叠,而且重叠意义极其丰富,例如“花花草草”中的“花”和“草”,“风风雨雨”中的“风”和“雨”,“上上下下”中的“上”和“下”,“里里外外”中的“里(边/面)”和“外(边/面)”等等,它们都是最纯粹最普通的名词。至于这种重叠性质是“构词重叠”还是“构型重叠”,下边再细细分析。
总之,名词重叠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只是重叠的范围还有待于进一步地探讨和挖掘,哪些可以被称为名词重叠,哪些不能这样说,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结果会越来越明晰。
二、范畴化的层次理论
在范畴化理论的发展和完善过程中,Brown和Rosch进行了关于人们认识世界的顺序问题、范畴化进行的过程问题、人类大脑有效分类和组织信息的过程问题的研究,最终发现了范畴化基本层次理论,并将范畴分为了三个层次:“上义层次、基本层次和下义层次。” [4]137
基于这个理论,我们谈“名词重叠”,就不得不遵循人类认识事物的规律,往上寻找到名词这个次级语言单位,经过分析,最终我们还得探究词类划分这个大的范畴。因为,名词这个基本层次是在词类划分这个上义层次的基础上概括抽象出来的,而名词重叠这个下义层次又是从名词概念这个基本层次范畴化而来。词的重叠与词类的划分有着密切关系,自从《暂拟系统》推出后,语法学界就注意到要把形态标准作为划分词类的标准之一,在语法分析中也普遍做到了意义和形式的统一。袁毓林认为汉语词类是一种原型范畴,是人们根据词与词之间在分布上的家族相似性而聚集成类的,他根据原型范畴理论,结合分布研究的方法,为汉语的17种词类做出了定义,其中,他指出“名词是经常作典型的主语和宾语,一般不受副词修饰的词” [5]156。当然,我们根据范畴理论的层次性原理可以推出,这个概念只是从上义层次来讲的。关于形成名词过程的这个范畴,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的范畴化过程具体是怎样进行的呢?
根据Brown和Rosch的研究,我们在认识世界时,是从基本层次范畴出发,去组织和处理相关信息,然后形成范畴中的原型。根据这个理论,我们首先是认识到名词这个基本层次,在这个意象图示上我们在视觉上和功能上把事体看做具有整体性,例如,几乎所有的名词都可以做主语和宾语。心理学家、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的研究表示,基本层次可以向上或是向下扩展,这样,我们就能把归属名词次范畴的指人或指物名词、时间名词、处所名词、和方位名词化为名词范畴的基本层次了,以此类推,每个基本层次下的具体名词就是其下义层次了,例如人、山/水(指物)、分/秒(时间)、左/右(方位)、里屋/外屋(处所)等。
综上,就可以从概念上给名词重叠正了名,也从范畴化层次上搞清了名词重叠的来龙去脉,下面就可以用范畴理论的相关原则来具体分析其构成机制了。
三、象似性原则
Lakoff和Johnson(1980)注意到英语里有一种“形式越多,内容越多(more of form, more of content)”的句法隐喻,即更多的形式(语言单位更多、更长)往往表达更多的意义(所指物数量更多、范围更大、意义更强)。有人将这种现象看作“数量类象性(quantity iconicity)”的体现(Hiraga1994)。相同地,Tai(1993)指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将两个或多个相同的物体归在一起,在一段时间内重复相同的动作,来表达某种状态的程度的加深。若语言在词法和句法构造上用重叠或重复的形式去表达这些意义,就可以说这种结构是以类象的方式构造而成的。
(一)数量象似性原则
相对来说,比较大的信息、比较重要的信息,以及比较难于预测的信息在句法上就可能采用比较复杂的形式,采用比较多的句法成分;反之,就采用比较简单的形式,采用比较少的句法成分,例如汉语里的形容词和动词,当要表示它的量增加、程度加深或者动作行为的重复等含义的时候,就采用重叠式,典型的像干干净净、热乎乎、打扫一下、检查检查等。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名词这个大范畴中一些下义层次的重叠式,名词重叠的形态可分如下几种:AA式、AAB式、AABB式和ABAB式,其中对AA式和AABB式研究较多,本文所采用的语料就是根据AA式和AABB式来分析的,文章把收集到的一些典型语料按AA式和AABB式重叠后,发现了一些规律,如下所列:
(1)指人或事物的,例如人人、山山水水、家家户户、风风雨雨等。
(2)表示时间的,例如时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年年岁岁、朝朝暮暮等。
(3)表示处所的:里里外外等。
(4)表示方位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等。
分析发现,除了例(2)中几个是具有量词性的名词外,其余的(1)、(3)、(4)都是由普通的单音节名词经AA式或AABB式重叠的,而且重叠后的意义较之前单音节所表示的意义有所差别。
例如,“人”就表示的词义来说,是一个义项整体,但根据认知经验,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会自动的凭借自己的心智意向图示,在心里首先显示出“一个会说话、独立行走的会制造工具的抽象的人”。当说话者讲“看,那里有人”时,听话者的大脑传达的信息肯定是“那里有一个人(抽象性)”,然后再在视野范围内继续形成其穿着举止等具体特征的信息,这就是认知语言学的体验哲学基础。但是经AA式重叠后的“人人”就具有了“每一”或“各个”的语法意义,这样的结构形式一组合就具有了“周遍性”的语法意义,类似的还有“山山水水”、“家家户户”、“花花草草”、“枝枝叶叶”等,重叠后的字符数量一多,无疑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力,我们认知的心智加工也就变得较为复杂,这样自然就传递了较多的信息,上面的重叠意义就会在我们心里形成“很多人”、“很多家(户)”、“很多花草”、“很多树枝树叶”这样数量多、信息量大的意向图示。结构和信息在线条上形成了一个正相关,这就很好的再现了象似性原则中的数量象似性。其实,我们还可以去分析这些重叠形式的具体语用意义,因为,Simone 于1994年提出“拟象性话语” ①这一术语时,是基于探讨话语与现实、意义和功能之间的对应关系,所以,结合认知语义学,就可以得出其丰富的语用意义与效果,比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修辞格意义和李清照的抽象心情表达。
(二)名词重叠后语法功能的转变
仔细观察例(3)和例(4)可以发现,“里(边/面)”和“外(边/面)”、“上”和“下”、“前”和“后”这几对对举性的单音节表处所和方位的名词经AABB式重叠后,貌似意义并不是“每一”的意思,也不具有“周遍性”的语法意义,这就形成了范畴理论中典型样本和非典型性角色的不对称问题。下面文章将结合语法形式和意义,把它们放到具体的语境下去理解:
(5)孩子们过年回家,妈妈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处所词重叠)
(6)a“你看那家的小孩儿,特调皮,每天上上下下(地)跳个不停。”(方位词重叠)
b“怎么又花完了?我前前后后给了你不少钱吧?还不够花?”(方位词重叠)
经过分析,不难看出这三个例子里的名词重叠后都做了偏正短语中的成分,即做状语来修饰后边的谓词性成分,也就是例句中的动词“忙”、“跳”和“给”。既然这里不是表示“每一”的意思,也就不是数量象似性原则的体现,那么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个现象呢?
1.隐喻机制解释
这里的隐喻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修辞格,从本质上来讲,它是一种认知活动,在我们的范畴化、概念结构、思维推理的形成过程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拿例(6)b来举例分析,单音节的“前”和“后”是方位名词,这里经AA式重叠后的“前前后后”却不再是单纯的指方位的“前”和“后”了,而是有了时间“何时之前”和“何时之后”的意义,这就是用“空间”概念来映射“概念系统” ②。不难看出,这里的隐喻涉及两类不同事物或是概念之间(即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也可以说,表现的是不同语义场之间的比较和映合。我们把“时间”的“前前后后”定义为概念域A,把“空间”的“前”和“后”定义为概念域B,则理解概念域A是基于理解概念域B之上的,通过认知和推理,B中的一个或部分特征通过映射被作用到了A上,使得句子里的“前前后后”获得了“前后”的某一个或者某些相关特征,其实两者之间是具有互动关系的,这就是隐喻的认知机制。如此,例(6)b就具有了“从开始到现在”的隐喻义。
类似地,例(5)里的“里里外外”和“里/外”、例(6)a中的“上上下下”和“上/下”也分别构成了一对儿概念域A和概念域B的隐喻映射。通过语料收集,本文发现,像这些处所名词和方位名词经AABB式重叠来如此隐喻映射的现象非常普遍,为何呢?李宇明(1999)曾提出“空间图示是一种能产性极强的认知图式” [6]64,我们习惯于把空间的范畴和关系投射到非空间的范畴和关系上。除了上面的“前前后后”之外,还有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80岁上下”、“10吨左右”、“上级”、“下属”等。
说到这里,我们很容易的就可以把这些典型例子和隐喻中的方位性隐喻联系起来,什么是方位性隐喻?就是运用像上下、内外、前后、远近、深浅、中心——边缘等表达空间的概念来组织另一概念系统(概念域A和概念域B),这与我们身体的构造、行为方式密切相关。这就很好的解释了为何我们可以很频繁的在汉语方位处所名词的重叠中发现隐喻机制了。
2.非范畴化解释
范畴都有自己的属性特征,不止在基本意义方面,每个典型的名词的形式表现也都是客观具体的。“一个原型范畴内的名词在语义上有其具体‘所指’,其‘能指’的最基本的特征一般表现在空间性上” [7]7。在句法上,名词的重叠会造成语法形态的种种变化,例如“上/下”、“左/右”等名词经AABB式重叠后会在具体的语境里表示一定的隐喻义,这一般也与空间位置有关。
既然“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等都是由方位名词和处所名词经AABB式重叠化而来,我们要想知道这些词是不是还具有名词这个基本层次范畴的一部分或者大部分特征,就需要放在能体现这些特征的句法结构(具体语境)中去检验:
(7)改革开放30年,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8)我们要创新,就不能拘泥于条条框框。
(9)*改革开放30年,里里外外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10)*我们要创新,就不能拘泥于上上下下、前前后后。
分析以上四个例子可以看出,例(7)例和(8)可以说得通,例(9)和例(10)却不符合我们的认知基础,这是由我们已有的“认知意向图式” ③决定的。例(7)中的“家家(户户)”作整个句子的主语,例(8)中的“条条框框”作谓词“拘泥”的宾语。很显然,这两个词至少还是具有名词的部分特征的,是基本层次名词范畴的下义层次,仍然是名词的抽象概念化和范畴化。而例(9)和例(10)中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和“前前后后”这三个词语却似乎已经没有了名词范畴的性质和特征,也就不可能在这里做句子的主语和宾语了,但是分析例(5)、例(6)a和例(6)b可以看出,它们其实是可以做状语成分的,即修饰后边的谓词或谓词性成分。关于这种现象,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呢?
只要我们将汉语中词类的划分这个老大难题放到家族相似性的原型范畴理论大背景下去思考,就会发现,在一定的条件下范畴成员会逐渐失去范畴特征,如例(9)、例(10)中的三个名词重叠词语,既然可以推测出它们能够做谓词修饰成分,那么也就是说在原来的名词范畴和它们即将进入的形容词或副词新范畴之间处于一种模糊的中间状态,它们丧失了名词的某些或者全部典型特征,同时获得了形容词或副词的某些特征,这种丧失原有范畴特征的过程就是范畴游移或“非范畴化”。例(9)和例(10)中的三个词语就是发生了非范畴化,它们的语法功能、特征和语义的变化都是非范畴化的结果。
这也就很好的解释了开头关于“名词重叠”是属于“构型”还是“构词”的问题。其实我们应该区别对待,重叠后还具有名词性特征,即仍然属于原型范畴的次范畴的,就是“构词”范畴,如果重叠后,已经发生了“非范畴化”现象的,就属于“构型”范畴,因为,它们不止在形态上、特征上逐渐丧失了与原型范畴典型样本(基本层次)象似性的关系,连语法功能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关于这个课题的研究,大家也可以去看看冯杏实的《名词的构形重叠与构词重叠》,也是很不错的角度。
四、结语
文章只是简单的从正名等四个方面来重新解释名词重叠,文中运用到的关于认知语言学的一些基本知识,也只是从书本和课堂上学到的,尤其是关于基于家族相似性构建的范畴理论,还有象似性原则。当然了,关于名词重叠这一块儿,放到认知理论下去研究的毕竟还是少数且不太成熟,文中选取的几个角度还是有借鉴意义的,旨在提供一个研究的思路和角度。其实,关于名词重叠我们还有很多方面需要搞清楚,比如ABB式和AABB式重叠在形态语义和功能上有什么区别,A和B这两个语素之间的搭配关系是怎样的?我们还可以结合类型语言学去分析,比如方言下名词重叠的认知语义研究,汉语和其他非汉藏语系的语言中名词重叠对比研究等等。由于理论经验的不足,也许还有很多方面研究的不够细致谨慎,探讨的不够深入,希望老师和同学们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