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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周星《补张灵崔莹合传》本事考论

2015-02-28张媛媛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宁王唐寅小说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1883(2015)01-0017-03

收稿日期:2014-12-19

作者简介:张媛媛(1990-),女,汉族,江苏徐州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黄周星所著《补张灵崔莹合传》,当作于康熙二年(1663)前后,是清初才子佳人短篇小说的优秀之作,《虞初新志》、《夏为堂别集》、《九烟先生遗集》、《香艳丛书》均收有此传。本文叙明正德年间苏州才子张灵,生性风流放诞,无意科举,一日虎丘乞酒途中偶遇南昌美人崔莹,一见钟情,相思难忘。不料崔莹遭小人陷害入选十美,被宁王强送宫中,张灵闻知此事忧思成疾吐血身亡。后因宁王谋反失败,崔莹被放归,得知张灵亡故,至其墓前自缢身亡。该小说因所述故事之奇而广为流传,相继成为钱维乔《乞食图》、汾上谁庵《画图缘》、刘清韵《鸳鸯图》、无名氏《十美图》等戏曲改编的底本。对这一底本,邓晓东、胡正伟、郝毅等研究者已从不同角度进行研究,但未作本事考探,具体参看《<补张灵崔莹合传>、<十美图>成书年代考》(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3期,第194—204页)、《理想之觞——<补张灵崔莹合传>的追求与幻灭》(名作欣赏,2011年20期,第43—45页)、《钱维乔及其戏曲创作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第67—73页)等。另因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多涉及史实资料,为避免读者将虚构情节与历史真实混为一谈,所以,我们完全有必要就该小说的具体情节进行一番考论。这正是本文所要解决的问题。

一、张灵乞食考

作为小说《补张灵崔莹合传》中的灵魂人物——张灵形象的塑造,在众多人物群像中显得尤为生动。从作者开头交代的内容来看,“张灵”并不是小说家凭空虚造的人物,而是史有其人,是唐寅、祝允明的里中好友。据徐祯卿《新倩籍》载:“张灵,字梦晋,性聪明,善习技巧,家本贫窭。” [1]7阎秀卿《吴郡二科志》记:“张灵,字梦晋,吴县人,家故贫窭。” [2]30王穉登《丹青志》云:“张灵,字梦晋,家与唐寅为邻,两人气志雅合,茂才相敌。” [3]3冯时化《酒史》谓:“张灵,字梦晋,国朝吴县人。” [4]24可见,小说家所言与上述文献吻合。不仅如此,书中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张灵乞食一事,经过笔者一番详细的检阅,发现其事最早见于阎秀卿《吴郡二科志》:

灵醉,则使酒作狂,每叹曰:“日休,小竖子耳,尚能穪醉士,我独不能醉耶!所与游者,吴趋唐寅最善。寅尝拟游武丘,召灵与俱,往促之,尚卧,寅抵寝所,呼曰:“日高舂矣,睡何为?得无梦晋乎?”灵觉,怒曰:“今者无酒,雅怀殊不启,方入醉乡,又为相觉。”寅曰:“所以来,固欲邀子。”灵喜,加衣起,遂与寅上舟,扣舷痛饮,作《野人歌》。会数贾饮于可中亭,且咏诗,灵曰:“此养物登高,不过弄杯酒耳,固不能诗,而抽心焦思,岂不过误哉?”因更衣为丐者上,贾与之食啖之,谓曰:“卿子厚润屋之资,当四美之会,登高能赋,又有大夫之才,此诚皇矣,奉卿子厚也。吾所得之虽至薄,而诗亦能,请狗尾续。”贾笑曰:“丐者得无诳之最乎?”时贾所为诗有“苍官、青士、扑握、伊尼”诸词,因以问灵。灵曰:“苍官,松也;青士,竹也;扑握,兔也;伊尼,鹿也。”贾始骇,令赓。灵即挥毫不已,凡百绝。抵舟,命童子易维萝阴下,令迹绝。贾使人察之,不见也,皆以为神仙。贾去,复上亭,朱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状殊绝 [2]30-31。

由于《吴郡二科志》成书于弘治十六年,张灵尚在人世,而作者阎秀卿又与当时的吴中士人多有交往,再加上张灵本身狂放不羁的性情,故此事的真实性极高。这一事迹后又被其它文献收录,如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冯时化《酒史》卷上“酒献第三”、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一国朝“张灵”、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二十二“张灵”、文震孟《姑苏名贤小记》卷下“张梦晋先生附张敉先生”、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卷六等,皆述及此事,但基本都是原文搬引上述文字。如果我们把小说中张灵乞食一节与上文加以比较,就不难发现,小说所云之事当是由文献中记载的张灵装乞戏商一事演化而来。小说所叙张灵一副乞儿打扮;数名商人在虎丘酌酒赋诗;商人以“苍官、青士、扑握、伊尼”四事考问张灵;商人让张灵续诗,他挥洒自如,诗成即去。这些情节明显与《吴郡二科志》中的故事相符。尤其是“苍官、青士、扑握、伊尼”句,二者的表述语言极为相似。由此明确,张灵乞食情节乃是依据其扮乞戏商的史事演绎而成,作者或参照了《吴郡二科志》记载的张灵事迹,亦或是受其它转引此事的文献影响。

需要补充的是,关于以乞食为乐的故事,并非自张灵起始。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有梁朝将军曹景宗饰乞作戏的趣事。据《梁书》卷九《列传第三·曹景宗》所述:曹景宗“为人嗜酒好乐,腊月于宅中使作野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 [5]181。又如北齐后主高纬,“于华林园立贫穷村舍,帝自弊衣为乞食儿” [6]301。再如唐代宰相裴休“常被毳衲,于歌妓院中持钵乞食” [7]39等。上至帝王名将,下至文人雅士,偏好此举之人不乏其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认为,放诞行为的背后传递的则是他们原始性情的流露和对生活现状的抗争。这种异于常人乐于扮乞的表现,实际上是一种性格失衡的折射。当现实与自我发生冲突时,扮演社会最底层的乞丐是他们自我宣泄的另类途径,以此释放被压抑的人性,获得假扮过程带来的片刻欢愉。

二、宁王献美考

小说中张崔的爱情悲剧,究其原因,在于宁王选十美进献一事。黄周星在《补张灵崔莹合传》一文中道:“时宸濠久蓄异谋,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贤虚誉,一慕六如诗画兼长,欲倩其作《十美图》,献之九重。其时宫中已觅得九人,尚虚其一。……比持图以献,即崔莹也。濠见之曰:‘此真国色矣!’即属季生往说之。” [8]198因宸濠、六如之名,史有所载,故黄周星所论,存在两点疑问:一是宁王进献美女之事是否为真;二是唐寅有没有为宁王画过《十美图》。下面逐一进行考论。

其一,宁王献美事件的真伪问题。对宁王向武宗进贡美女之事,遍查《明实录·武宗实录》,并无一语记载。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断然否定其事存在的可能性。原因在于,宁王确有进献之举。他曾“数进金银玩好于帝” [9]7891-7892,“以进贡茶芽方物、金银玩器为名,差徐纪、赵隆、卢孔等赴京打探动静” [10]3344,并因武宗“自即位以来,每岁张灯为乐” [11]2204,于是“别献奇巧之灯” [11]2204。可知,宁王的确向武宗进贡过,并懂得投其所好。这不得不令我们生疑,除了史料提及的金银器物外,宁王是不是还进献了美女?毕竟武宗生性好美色,曾有下属为讨好皇帝进献过美女。据《明史》载:“初,延绥总兵官马昂罢免,有女弟善歌,能骑射,解外国语,嫁指挥毕春,有娠矣。昂因彬夺归,进于帝,召入豹房,大宠……尝幸昂第,召其妾。昂不听,帝怒而起。昂复结太监张忠进其妾杜氏,遂传升炅都指挥。” [9]7888献美邀宠之事既有先例,也不排除宁王如法炮制的可能性。如此说来,也许小说中所写的宁王献美一事并非子虚乌有。

其二,“唐寅为宁王作《十美图》”其事有无的问题。其中,直接肯定此事历史真实性的是李梦生先生,他在《古本小说集成·十美图》的前言里明确声称:“书中张灵行乞、唐寅为宁王绘《十美图》等情节,都是明中叶以来文人津津乐道的实事。” [12]然“唐寅为宁王绘《十美图》”这一说法缺少文献依据。对于唐寅在宁王府的作为,史料除记载其佯狂之举外,鲜有提及其它,唯徐咸在《西园杂记》中载:“日与赓诗论画。” [13]47虽不知李先生何以有此论断,但如果仅据徐咸所说推出的话,未免有生拉硬套之嫌。再者,小说中所描写的美人均不可考,又何来十美之说?有意思的是,笔者在翻检唐寅画作时,于《寓意录》中发现,嘉靖二年,唐寅模仿杜堇绘制《绝代名姝图》,共十幅,“并录其诗于后” [14]514,且为七绝。这十幅图画的是古代西施、昭君之流的十位绝色佳人,“笔貌俱丰腴而不失秀媚之致” [15]213。无论是所画美女人数,还是在画后各题七绝诗,《绝代名姝图》与《十美图》有相似之处。基于这点,笔者认为,“唐寅为宁王绘《十美图》”情节很可能是小说家受唐寅绘《绝代名姝图》事实的启发,进行效仿改编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写武宗因为十美是逆藩宸濠所献,将她们悉数遣返。历史上,武宗的确遣散过美女,不过是在其死后,而不是生前,《明史·武宗本纪》里有实据:“丙寅,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戊辰,颁遗诏于天下,释系囚,还四方所献妇女。” [9]212看来,小说所言不过是因为剧情需要而对史实进行了嫁接,将发生在武宗死后的事情移植到其生前。

三、张崔情事考

张灵、崔莹的爱情故事,最终在“张以情死,崔以情殉”的悲剧结局中落下了帷幕。对这桩情事的真伪鉴定,黄周星早在小说末尾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从来稗官家言,大抵真赝参半。若梦晋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琼之事,无从考证。虽然,有其事何必无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为而发乎?” [8]201

显然,这一评价说明黄周星在确定此事有无的问题上持谨慎态度。据引文来看,尽管崔莹之事不可考,但其人是否出自小说家的虚构之笔还有待进一步论证。考其父崔文博之名,同治《南昌府志》卷五十四和民国《吴县志》卷七十八中都有记载,不过都是征引小说之言,实无参考价值。再考其与张灵合葬之墓——玄墓,按邓晓东先生所论,小说中的墓地之所,当是据张灵“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这一临终诗句而来 [16]79,且张灵之墓在清以前的县志中并无记载,故二人合葬之所的虚构性已不待言。又见《楚望阁诗集》卷十五有《题中实所藏张梦晋岁寒三友卷子八首》,第五首诗后云“中实自记于崇朴山尚书斋中见唐六如画崔莹小像” [17]291;《石莲暗诗》卷四《题张梦晋岁寒三友图为易仲硕观察作观察仙述为梦晋后身也》中记“崔莹小像闻在嵩犊山尚书家” [18]135;《文道希先生遗诗》中《为易实甫分巡题张梦晋岁寒三友图实甫以乩语自信为梦晋后身也》亦言“嵩犊山尚书家有崔莹小象,实甫将往求之” [19]139。上述三条材料均提及的“崔莹小像”,现因资料有限,且未见实物,是否真有此画尚无法考证。但如果他们所言非虚,崔莹小像确为唐寅所画,那么史有其人自然是十分明显的。可是,由于这些材料出现的时间都在小说成书之后,若是后人受小说影响,故意虚构,混淆视听的话,那这些材料大可弃而不论。

至于张灵与崔莹之间的情事,查目前所知的张灵以及与之交好的唐寅、祝允明等人的诗文画作,并未找到任何可以坐实这桩风流韵事的线索。而且,何故正德年间的情事始见于百年之后的小说?这不得不让我们疑心其事存在的真实性。于是,笔者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进行推断:张崔情事应为后人杜撰,并非实事。

与一般的才子佳人故事相比,张崔情事具有典型性。虽然开始它上演了男女初见互生好感的戏码,中间也穿插“小人拨乱”的老套情节,但到了故事最后,小说家跳出“大团圆”的思维定式,精心构思了一个悲剧性的收尾,才子佳人双双为情而死。“如此一来,他们作为爱情的英雄,作为对爱情的颂赞仪式,将永远保留在读者的记忆中。” [20]742也许,这正是该小说的魅力所在。难得可贵的是,黄周星对张崔悲剧发生的根源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把矛头直指明王朝统治集团的荒淫无道,揭露其腐败的同时也对类似张灵的文人群体给予了深切关注,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古往今来,各色各样的爱情故事屡见不鲜,但“初非有一词半缕之成约”的男女二人,“徒以才色相怜之故”,就能“慷慨从容”为情赴死,这样的故事实属少见。另外,张崔的爱情悲剧可以说得上是殉情故事系列的一个突出范例,其殉情行为背后所隐藏的内涵还有待我们深度挖掘。

四、结语

通过上述考论,可知小说《补张灵崔莹合传》所叙故事多有所本,并非凭空编造。张灵乞食的本事最早源于《吴郡二科志》中的张灵装乞戏商故事;宁王献美一事虽史无明文记载,但综合马昂献美邀宠、宁王进贡方物、唐寅绘《绝代名姝图》诸事来看,此情节的设计很有可能受到上述因素的启发;张崔情事多系小说家杜撰之言,并非实事。很明显,小说家在承袭一定史实的基础上,又加以改编、增饰,最终才形成了这部后世广为流传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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