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开拓者
2015-02-28周游
周游
夫差:遗利江淮合荐祠
因中国社会出版社薛丽仙女史约写《扬州记忆》一书,我冒雨重游了被誉为“开挖大运河第一锹”的古邗沟。
究竟是谁开挖了大运河第一锹?谁也无从坐实。不过,下令开挖大运河的第一人吴王夫差至今还“坐”在邗沟大王庙里。而我的思绪却被邗沟回溯到了春秋晚期——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也最为热闹的时代。王纲解纽,诸侯并起。你代天征讨,我吊民伐罪,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处刀光剑影,到处人喊马嘶。无数的国家就像流云飞鸟一般,此起彼伏。检阅这一时期的历史文献,即使是最为详细的描述也似电影的快镜头。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喧哗与骚动的时代,吴王夫差带着家仇国恨登上了历史舞台。即位之初,夫差未忘越国杀父之仇,日夜加紧练兵,时刻准备报仇。
越王勾践却因檇李之战侥幸射杀了吴王阖闾而沾沾自喜:阖闾已经死了,吴国还有什么可怕的!那就歌舞升平吧!在凯歌中,勾践潇洒地拭去“天下第一剑”上的血迹。那剑的寒光入鞘了!那就刀枪入库吧!那就马放南山吧!将士何乐而不为?
檇李之战的血河很快就干涸了。两国捐躯的将士已是一堆堆骷髅和白骨。
公元前四九四年,勾践闻知夫差勤于练兵,贸然决定“先吴未发往伐之”(《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进攻了吴国夫椒。夫差亲率精兵还击。夫椒不是檇李的拷贝。越军很快就溃败了。吴军乘胜追击,直捣越都会稽。勾践成了瓮中之鳖,坐以待毙。越国谋臣范蠡建议勾践卑辞厚礼侍奉夫差。勾践无可奈何,命令大夫文种前去贿赂贪财好色的吴国太宰伯嚭。伯嚭欣然笑纳,立即带领文种拜见夫差。文种顿首膝行,代表勾践臣服。夫差欣然颔首。唐胡曾《会稽山》认为:
越王兵败已山栖,岂望全身出会稽。
何事夫差无远虑,更开罗网放鲸鲵。
公元前四九二年,勾践带着夫人入吴为奴。夫差命令他们夫妇:一个驾车养马,一个打扫宫廷。他们夫妇低三下四,百依百顺。听说夫差患病,勾践竟然“问疾尝粪”(《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大王粪便又苦又酸,可谓顺应时气,贵恙不久便会痊愈。”在这世上还找得到第二个能够像勾践这样干的人吗?这个马屁拍得非常悲壮,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是,这招十分灵验!不久,夫差果然康复,于是把手一挥:勾践,你可以走了!伍员(即子胥)极力阻拦:“大王不可放虎归山。”夫差非常仁慈而且自信:“越国偏小,经过重创,必然一蹶不振,不足为患。”伍员仰天长叹:“这是养痈遗患啊!二十年后,吴宫就会成为越池了!”夫差拂袖而去:“危言耸听!寡人要省点精力争霸中原了!”就这样,勾践回国了。
勾践回国不久,貌令鱼沉的西施很快就率领越国“红粉兵团”“占得姑苏台上春”(崔道融《西施》)。
坐拥来自越国的美女,夫差又想到了勾践,于是遥望南方:一个能给寡人尝粪走狗还会再成对手吗?既然越国已经宾服,那么就把目光转向北方吧!寡人应当逐鹿中原了!
夫差为什么要争霸中原呢?一是要实现先王称霸的遗志;二是当时中原诸国内乱不止,是北上称霸的大好时机;三是有些小国遇到大国侵略,也要吴国援兵。“是时越既败,楚亦未能遽振,吴之兵锋,遂转向北矣。”(吕思勉《先秦史》)
中原在哪?江北的邗国挡住了夫差的视线。当时的邗国都城就在今天扬州蜀岗之上。邗国太小了,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记载。据说,周武王灭了商朝之后分封天下,把小儿子分封到邗,是为邗国。
吴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吞并了邗国,几乎不动声色。
邗国易得,中原难征。要想北伐,必须解决行军路线和后勤保障两大难题。就在筹划开挖运河之时,夫差得知齐国因为景公驾崩而乱的谍报。天助我也!该出手时就出手!寡人不能坐失良机!吴国要想称霸必须先打齐国这只拦路虎。伍员认为,勾践不死,就是吴国的祸患。夫差不听伍员的规劝,坚持挥师北伐。这次吴国舟师是由南黄海北上的,一路势如破竹,陷陈国、退楚兵、败齐师。中原诸国闻风丧胆,尤其小国,莫不献媚于吴。譬如,路过宋国,夫差居然享受了“百牢”的待遇。何为“百牢”?一百份牢。牢,古代祭祀或宴享时用的牲畜。牛羊豕各一为太牢,羊豕各一为少牢。按照当时规矩,诸侯只配享用十二牢。由此可见,夫差待遇之高。再说,路过鲁国,鲁哀公赶到鄫城,也以“百牢”招待夫差,并把附庸之国划入吴国版图。
夫差终于耀武扬威了!
不过,夫差回国之后并没得意忘形,念念不忘航海的风险。那就沟通江淮吧!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人定胜天!寡人偏偏要让江水北上!
公元前四八六年秋,夫差先在不久前被灭的邗国筑城屯兵积粮,并挖通了从长江到淮河的运河。
检阅《左传·哀公九年》,我们不能不抱怨左丘明“瞎说”:“秋,吴城邗,沟通江淮。”这八个字浓缩了多少军民的血汗!这就是中国京杭大运河最早开挖的一段,邗沟。邗沟,又名邗江,经过扬州城北,然后向东,继而向北,然后串连了邵伯湖、高邮湖、宝应湖,一直挖到淮河,总长大约三百八十里。夫差开挖邗沟,除了便于交通,又是水利建设。它具有灌排的功能,使得江淮地区逐渐成了从低洼沼泽地变成了米粮田。因而,原来相差很大的长江南北两岸的文化,逐渐趋于一致。
沟通江淮之后,夫差又沟通了泗水、沂水和济水。这样,夫差就完成了北伐的通道。
得知夫差又要北上攻打齐国,勾践采用了孔子门生端木赐(即子贡)的计谋,派遣人马帮助吴国作战,并且贿赂伯嚭。伍员极力反对,指出越国才是心腹大患。夫差不听,继续伐齐,在艾陵(今山东莱芜)之战中大败齐军,获胜而归,夫差十分得意,不久又听信了伯嚭的谗言,赐剑令伍子胥自尽,伍子胥死前说:“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伍子胥死后,吴王将政事交给伯嚭管理。勾践得知伍子胥已死,拟起兵伐吴,范蠡认为时机未到,还需等待。
公元前四八二年夏,夫差带领大军北上,赶到黄池(今河南封丘),去和晋国争夺诸侯盟主,几乎忘却了背后的勾践。就在夫差的霸业一步步走上顶峰的时候,一直“卧薪尝胆”的勾践乘虚而入。由于过度的扩张,夫差虽然做出了惊天动地的霸业,但是也把民力财力消耗殆尽,这时的吴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挡不住越国军队,屡战屡败。夫差后悔当初未听伍员的劝告,饮恨自杀,死前只求不要伤害吴国百姓。吴国就这样灭亡了!勾践又利用邗城和邗沟北上称霸了。
唐代诗人于濆有《经馆娃宫》诗评论了吴越混战的历史:
馆娃宫畔顾,国变生娇妒。
勾践胆未尝,夫差心己误。
吴亡昔谁在,越胜今何处?
当时二国君,一种江边墓。
尽管作者流露出一些虚无主义的情调,但是这段历史发人深思。恃强凌弱之人,定有不测之祸;争霸逞强之国,终有难逃之灾。且说当今世界,英国也曾称霸全球,最终导致财政状况恶化,由债权国沦为债务国,世界金融中心由伦敦转移到纽约。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法西斯野心更大,失败更惨,争霸不成反为别国所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苏争霸,却误了经济发展。苏联成了拥有很多原子弹的发展中国家,最终被迫解体。美国虽然成了世界上唯一霸主,但是也成了没有资本的资本主义国家。如今美国仍在到处讨伐,四面树敌,八方结怨,如不改弦易辙,必将大难临头。
话说回来,世人往往推崇勾践“卧薪尝胆”的精神,但是忽略了他那“问疾尝粪”无耻嘴脸。扬州人之所以敬重夫差,是因为他舍身救民。固然,“夫差耗竭民力,经营霸业,因而亡国,但南北水上交通却从此创出新局面。”(范文澜《中国通史》)窃以为,夫差开凿邗沟绝非信口开河,更不是为了个人的享受,而有他全盘的战略考虑,是为了实现他的称霸的雄心。从长远来看,他的这些措施,把吴文化引入了长江以北,加快了这一块区的开发;同时,也促使吴文化和中原文化进一步结合。对中华文化的融合,夫差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诚如徐谦芳所言:“吾邦自吴王城邗而后,交通便而文化兴。”(徐谦芳《扬州风土记略》)
想到这里,我不禁再次瞻仰夫差高大的塑像。毋庸讳言,夫差在政治和军事上是一个失败者,但他却是扬州文明的奠基人,也是江淮文明的奠基人。“开拓东吴财赋地,君王终究是雄才。”(詹肇堂《邗沟庙》)所以,清代学者汪中写下《邗沟夫差庙》诗:
吴山旧庙蜀山陂,沟水东流绕殿基。
春社神巫时击鼓,好风贾舶互扬旗。
侈心齐晋终亡国,遗利江淮合荐祠。
可忆姑苏台上乐,青山歌舞对西施。
刘濞:曾以恩威遗德泽
我徘徊在扬州邗沟大王庙前,欣赏着庙前的抱柱楹联:
曾以恩威遗德泽
不因成败论英雄
除了夫差,西汉吴王刘濞也正襟危坐于此。尽管他们的名讳黯淡于史册,茫然于文本,但是扬州人民没有忘却他们,尤其是刘濞。
走出大王庙,我便前往茱萸湾。茱萸湾早在汉代就有名了,传说因为这里盛产茱萸而得名。据《维扬志》记载:“吴王濞开邗沟,自扬州茱萸湾通海陵仓”,“此运盐河之始”。清初诗人郭士璟有《茱萸湾》诗:
曲曲云烟烧旧塘,长堤千载忆吴王。
但闻坐引渔盐利,赢得茱萸泛水黄。
刘濞,是汉高祖刘邦的侄子。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一九六年),淮南王英布谋杀了荆王刘贾。刘邦率军亲征。血气方刚的刘濞时为沛侯,随军出征,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引得了刘邦垂青。平乱之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汉书·吴王濞传》)。苦于自己儿子年幼,加之荆王刘贾无后,刘邦改荆国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统治三郡五十三城,以广陵为都。广陵是战国时期楚怀王熊怀在邗城旧址上所建之城,因为这里当时是一片丘陵,就取“广被丘陵”之意而名。扬州别称广陵也就始于此时。
等到封侯拜印的时候,刘邦再一打量刘濞就后悔了:他有反相!诏书已下,驷马难追。于是,刘邦当众警告刘濞:“汉家五十年以后东南方向必有叛乱,不会是你吧?不过,天下都是我们刘家的,你最好还是不要谋反!”刘濞慌忙五体投地:“不敢。”如此无端的猜疑能让刘濞心悦诚服吗?刘濞真的不敢吗?答案,已不言自明。
不过,刘濞确有经邦治国之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平准书》)手里没有一把米,连鸡也唤不来。发展才是硬道理!刘濞治吴四十余年,始终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是让国家有钱、百姓有钱。儿子没有钱,当不好孝子;父亲没有钱,当不好慈父;国家没有钱,就没有号召力和凝聚力。不过,要致富,先修路。汉文帝元年(公元前一七九年),刘濞东开邗沟,凿通了茱萸湾(今扬州市湾头镇)向东经海陵仓(今泰州市海陵区)到蟠溪(今南通市如皋东陈家湾)的运河。这条运河是沟通江淮的邗沟支流,促进了当时的“官方工业”迅速发展。
一是铸钱。“汉有嘉铜出丹阳”(汉代铜镜铭文)。刘濞以丹阳之铜聚万人之众,铸钱富国。当时,另一个产铜中心是汉廷中央管辖的蜀郡严道,汉文帝刘恒特谕幸臣邓通以蜀郡严道之铜“铸钱财过王者”(《史记·平准书》)。其时,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形成了“吴邓钱布天下”(同上)的局面。
二是煮盐。两淮盐场,两千多年来均属海内产量最丰富的盐场,食盐供应四方的经营之始,乃刘濞时期。盐是重要生活资料,汉初计不及此,煮盐无税。刘濞就地取材,大量开发盐业,使吴国大富。广陵在汉代迅速发展成为大城,也多半依赖盐业。
三是造船。刘濞吴王国财政国用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造船业。史载,“吴地以船为家,以鱼为食”(《汉书·五行志》),“上取江陵,木以为船”(《史记·淮南衡山传》)。可见吴王国本具有一定的造船基础,而“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鱼猎山伐为业”(《汉书·地理志》),由于长江之便,那里丰富的本木顺流到广陵,进一步促进了造船业的发展。据称,吴国所造之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辆车”(《史记·淮南衡山传》),这在当时水陆运输条件的改善中,是一项惊人的突破。吴国造船业的发展,为日后西汉帝国建立庞大的楼船军创造了条件。
吴国的铸钱、煮盐、造船、运输和渔业的发展,促进了农业的发展,并带动了民间漆器、竹器、纺织、建筑等手工业的发展,形成了百业兴旺、举国繁荣的局面。当时吴王门客枚乘指出:“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转粟向西,陆行不绝,水利满河,不如海陵之仓。”(《汉书·贾邹枚路传》)南朝宋诗人鲍照在《芜城赋》里歌颂那时的广陵:“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财力雄福,士马精妍。”这种盛况当时为全国之首。因而,百姓无赋。可以说,刘濞是第一免除农业税的国家领导人!刘濞不但免除了农业税,而且拿钱抵消中央要求的劳役。逢年过节,刘濞亲自慰问茂材之士,还给“五保户”和“低保户”发放“红包”。这是不是共产主义的滥觞呢?
由于“富埒天子”(《史记·平准书》),刘濞招致中央最高统治者的猜忌。汉文帝刘恒下令吴王太子刘贤进京。刘贤名为“驻京办事处主任”,实为人质。“官二代”刘启邀请刘贤饮酒下棋。作为“富二代”的刘贤本来就很“轻悍”,酒后难免犯上。刘启恼羞成怒,遂打死了刘贤。刘恒草菅人命,竟将刘贤遗体送还吴国。刘濞愠了:“天下一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于是,又将刘贤遗体送回京师。从此,刘濞衔恨在心,称病不朝,分庭抗礼。时任太子家令的晁错认为刘濞“于古法当诛”(《史记·吴王濞列传》)。刘恒于心不忍,赐以几杖,许其不朝。晁错不服,进而提出了削夺诸王、修改法令等主张。刘恒考虑当时诸侯国羽翼已丰,未敢轻举妄动。
刘启即位之后,晁错依旧主张削夺诸藩王势力,巩固中央集权。理由莫须有:“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晁错《削藩策》)这个理由也是刘启的心声。既然你提议,那就把这任务交给你吧。
刘濞对刘启之恨由来已久,加之削蕃,终于拍案而起了:反了!看见吴军磨刀霍霍,吴王门客枚乘、邹阳和严忌等人先后上书谏阻。刘濞根本不听,遂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汉书·晁错传》)为名,遍告各诸侯国。消息传来,胶西王刘昂、胶东王刘雄渠、淄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楚王刘戊、赵王刘遂等起兵配合。以吴、楚为首的“七国之乱”,终于爆发了。
发难之后,刘濞亲率二十万大军西渡淮水,并与楚军会合,组成吴楚联军,随即挥戈西向,杀汉军数万人,颇见军威。梁王刘武派兵迎击,结果梁军大败。
由于七国联军声势浩大,刘启慌忙命令太尉周亚夫统率三十六位将军镇压吴楚叛军,指令曲周侯郦寄抗击赵军,派遣将军栾布率兵解齐之围,并命窦婴为大将军,驻荥阳督战。于是,这场战争陷于胶着状态。
面对七国气势汹汹地进攻,刘启束手无策,只好“斩御史大夫晁错以谢七国”(《汉书·景帝纪》)。尽管刘启去掉了七国起兵的借口,但是七国仍不罢兵。然而,刘濞理财胜过桑弘羊,打仗不如周亚夫,七国之乱很快就被镇压了。刘濞逃到东越,被杀。
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以说,刘濞之所以一条路走到黑,是被逼无奈,与其说是野心家的狂妄,不如说是绝望者的疯狂。即便刘濞死后重生,他也不会向刘启顶礼膜拜的。当年刘濞与朝廷的矛盾,是刘氏天下嫡系与其他支脉的矛盾,乃是非恩仇之争,不必以日后地方与中央关系类比。刘濞之后的西汉盛世,经济方面得益于铸钱、煮盐、冶炼三大支柱产业的官营,变地方利益为国家利益,借鉴的正是刘濞经济方面的举措。
“老濞宫粧传父祖,至今遗民悲故主。”(苏轼《於潜女》)长期以来,扬州尊大王庙为财神庙,尊刘濞为财神,乃地方人士对刘濞发展经济措施的肯定,对于有能力富民治业者的崇敬与怀念,不宜仅仅看作是一种迷信。否则,扬州人为什么不供奉刘邦、刘启、刘备,而要供奉刘濞呢?
夫差和刘濞,两个吴王,在同一块土地上演绎出两段与扬州有着千丝万缕的故事,这到底是一种历史的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只有站在风景如画的茱萸湾,你才能够感觉到这里面似乎充满了玄机,这玄机仿佛就隐藏在我们的脚下,隐藏在某个我们视而不见的角落,它迫使我们不得不低下头去思考。
杨广:只博雷塘数亩田
又一次步入雷塘,又一次走近隋炀帝陵。究竟已经多少次来这里,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近二十年这里的环境维修得比过去越来越好了。
雷塘,俗称皇墓墩。隋大业十四年(六一八年),皇帝杨广在扬州被宇文化及等叛臣逼死,先葬在吴公台下,至唐贞观五年(六三一年)被移墓至雷塘。传说,当初移葬杨广采用了帝王安葬仪式,但是下葬的时候,天色陡然变化,电闪雷鸣,棺柩被击,尸体也被掀出棺外,墓地击成水塘。连葬三次,连击三次,最后改用平民葬仪草草殓埋,还建了一座铁佛寺,借铁佛来镇压,方才安然无事。因为水塘是由雷击而成,故名雷塘;又因连击三次,所以有上雷塘、下雷塘和小新塘之称。上述传说荒诞不经,当然与历史上有关雷陂的记载不符,没有什么价值可言。昔日雷塘附近确实曾有一座铁佛寺,但据《扬州府志》记载,该寺建于唐昭宗光化年间;铁佛的铸造,则在宋太祖建隆年间,其时距杨广移葬已有三百多年。明朝以后,杨广陵墓渐被世人遗忘。直到清嘉庆十二年(一八〇七年),著名扬州学者阮元发现杨广陵墓,便向当地农民买泥土八千石,加在墓上,又栽松树一百五十株,并立陵碑。今存青石墓碑仍为阮元修陵所立,碑心刻有“隋炀帝陵”四个大字,右侧为“大清嘉庆十二年在籍前浙江巡抚阮元建石”,左侧为“扬州知府伊秉绶题”。陵园占地三万平方米,墓冢坐北朝南,黄土封顶。除石坊、陵门外,园内均为历史遗留文物。面对隋炀帝陵,我记起唐代诗人罗隐《炀帝陵》诗: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扬州是杨广的葬身之地,也是杨广的龙兴之地。杨广初莅扬州,是开皇八年(五八八年)十月,隋文帝杨坚命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和清河公杨素为行军元帅,统帅九十总管,分东、西两路,西路新义公韩擒虎出庐江,据金陵上游;东路贺若弼出吴州(今江苏扬州)渡江据京口(今江苏镇江)。两路合兵力五十一万八千人,皆受晋王杨广节度,大举伐陈。杨广由六合渡江迫近金陵。开皇九年正月,攻下陈都,陈后主叔宝被俘,陈朝灭亡,晋王杨广北返。二百七十多年的南北分裂局面,至此又获得统一。
尽管已是开皇十年(五九〇年),尽管陈朝早已灭亡,但是江南各地仍然举兵抗隋,尤其婺州(今浙江金华)的汪文进、越州(今浙江绍兴)的高智慧、苏州的沈玄侩等,自称天子,署置百官。其他地区也有多人自称大都督,攻陷州县,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陈朝所属地区大抵皆反,他们大都是地方豪强武装。隋文帝杨坚调杨素统兵平服江南各地叛乱,另调并州(今山西太原)总管晋王杨广为扬州总管,镇守江都。与平叛统帅杨素血腥镇压不同,杨广更注重招抚。与前年灭陈之役所采取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法相同,剿抚并重,攻心为上,其功劳实不在杨素之下。
除因国家有大典、大事朝京师外,杨广几乎长驻江都(今江苏扬州),直到开皇二十年(六〇〇年)立为皇太子后才离开,将近十年之久。杨广广纳江南人士,大大缓和了南方的敌对情绪。他还是江南宗教的保护者,他与天台宗创始人智顗的交往,表现出极高的文化素养与政治手腕。正因如此,杨广在兄弟间的声誉与日俱增,父皇母后对他钟爱有加。可以说,他的政治基业是在扬州创下的。
仁寿四年(六〇四年)七月,杨坚驾崩,杨广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大业。他一上台就下令分三期修建水利工程。
第一期工程,始于大业元年(六〇五年),是开凿通济渠。通济渠以洛阳为起点,引谷水和洛水入黄河,在荥阳和开封之间改造汴渠,而后在开封东向挖一条新渠,与汴渠分道,在盱眙(今属江苏)直入淮河。经淮河,在山阳(今江苏淮安),通济渠与春秋吴王夫差所建的邗沟相连。邗沟因年久多有淤塞,而加以疏浚。通济渠连通邗沟,直达江都,形成了大运河的南段,全长一千一百公里。
第二期工程,始于大业四年(六〇八年),是开凿永济渠。永济渠也是以洛阳为起点,在疏浚三国魏所筑的旧渠的基础上,加上利用部分天然河道,南引沁水入黄河,北向直贯涿郡 (今北京),全长一千公里。
第三期工程,始于大业六年(六一〇年),是开凿江南河。江南河以京口(今江苏镇江)为起点,引长江水经太湖流域,直至余杭(今浙江杭州),入钱塘江,全长四百多公里。
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构成了大运河,全长二千五百公里。大运河的三大段,各有其开凿的具体目的。
通济渠加邗沟,能将洛阳与扬州联为一气,便于杨广下扬州。扬州是当年天下最繁华的所在,是杨广魂牵梦萦的地方。因此,这一段建造堪称豪华、壮观。据《大业杂记》记载:“水面阔四十步,通龙舟。两岸为大道,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二千余里,树荫相交。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京师之江都,离宫四十余所。”除了杨广的个人向往之外,还有在政治上控制南方、在经济上依靠南方的政府行为。
永济渠,是为了征高丽。据《隋书·阎毗传》记载:“将兴辽东之役,自洛口开渠达于涿郡,以通漕运。”
江南河,应当说是通济渠的延长,其流经的太湖流域,以及末端的杭嘉湖平原,乃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由此可以更深入地通进富庶的江南,使江南的财富和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向洛阳。当然,大运河也促进了南方的经济发展,特别是使长江中下游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包括商业的开发、手工业的开发和城市的开发。
对大运河的评价,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往往贬者过于贬,褒者过于褒,较为客观且能调和的说法,当推唐代的皮日休和明代的于慎行。
前者《汴河怀古》(其二)诗云: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论禹功不较多。
后者在《谷山笔尘》中说:杨广“为后世开万世之利,可谓不仁而有功矣”。
应该说,大运河对于中国来说远比长城重要。大运河连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连接了两个文明,使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逐渐成为一体。不管杨广开凿大运河的初衷是不是为了他自己,但是除了导致人民受苦受难以外,这件事还是功大于过的,它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充分体现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与勤劳。在此之前,历朝历代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春秋战国时期开挖的邗沟和鸿沟就不去说了;汉代开挖的蒗荡渠和汴渠也不去说了;即使在魏晋南北朝那样大分裂时期,各方诸侯在忙于整武修文的同时也从来不曾停止过地方运河网络的建设。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大一统的强大王朝,等待一个富于眼界和气魄的强有力的帝王把它们沟通起来,成为纵贯南北各大水系的大动脉。北魏孝文帝元宏在历史上可谓一个很有作为的帝王,当年他从平城(今山西大同)迁都洛阳后就曾雄心勃勃地表示:“朕以恒代无运漕之路,故京邑民贫。今移都伊洛,欲通运四方。”(《魏书·成淹传》)可以说,“移都伊洛”和“通运四方”的战略构想早在杨广之前一百多年即已产生,只不过元宏当时还不具备开凿大运河的条件,特别是南北统一这一大前提,便只能把这盖世功业让给杨广了。可以说,如果杨广不开凿大运河,迟早也会有人去干的。
杨广在位仅十四年的时间,开凿大运河前后用了六年。其他方面不谈,单就大运河这一项工程,我们应该从事实出发,充分肯定杨广的历史功绩。如果我们大胆地设想一下,没有大运河,或许唐太宗李世民也会去开凿的。所以,贞观之治的功绩里面,是不是有一点大运河的因素呢?
诚然,杨广虽曾不惜糜费,造作龙舟,编制羽仪,制作礼乐,南国采风,抚慰南人,其实质是以文化联络来巩固政治统一,具有重大深远的历史意义。他第二次巡行江都时,将江都的行政地位提高一级。大业六年(六一〇年)六月,“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尹”(《隋书·帝纪第三》)。这使江都具有陪都的地位,成为隋在南方统治的政治中心。应该说,没有杨广,就没有大运河,而没有大运河,就没有扬州垂诸史册的光荣与梦想,扬州梦更是无从做起。杨广之于扬州,可谓哥伦布之于美洲。杨广成就了扬州,缔造了一个炳耀历史天空的城市传奇。
简而言之,大业元年(六〇五年)八月,杨广第一次南巡来扬州住了半年多,主要是为了安抚江南搞“统战”的,顺便也炫耀一下大隋功业。大业六年(六一〇年)三月,杨广第二次南巡来住了一年多,主要是为了让外国使臣看看锦绣江南,抚慰南方少数民族,同时准备讨伐不老实的高句丽。大业十二年(六一六年)七月,杨广第三次下扬州是来逃命的,也是送命的。大业十四年(六一八年),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等叛臣杀害。
王朝代谢,人世沧桑,这些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大运河是不可磨灭的。正如《尼罗河》的作者埃米尔·路德维希这样评价尼罗河道:“朝代来了,使用了它,又过去了。但是河,那土地之父却留了下来。”大运河留给世人只是一段人文的沉积、一种文化的遗存,或是一种情感的归宿,但已成为历史了。大运河已成了中华大地上永远的风景,也成了历代文人墨客笔下永远的意象。当我们在歌颂创造这一伟大奇迹的古代劳动人民时,当然也不能抹煞当时以极大魄力发动这一伟大工程的具有高瞻远瞩战略眼光的决策人杨广的功劳。
杨广,我不赞同唐高祖李渊给你盖棺定谥为“炀”。按照《谥法》,“炀”是个很坏很臭的谥号,本来是你最早发现,加之于亡国昏君陈后主陈叔宝的。我们知道,“好内远礼,去礼远众”是昏,“逆天虐民”是暴。所谓“好内”,即好色,显然是荒淫之主,加给陈叔宝那样贪图女色,惟知嬉戏,毫无建树的亡国之君,可谓恰如其分。但唐高祖李渊却不问青红皂白,鹦鹉学舌,借过来反扣到你头上,有失偏颇。所以,我只好直呼你的名讳了!杨广,你是何等热爱扬州,难道真是“人生只合扬州死”(张祜《纵游淮南》),广陵注定要成为你杨广之陵?杨广,你成就了扬州,扬州也成就了你,最终还收容了你,你就枕河而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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