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雄
2015-02-28汤友盛
汤友盛
一
阿雄的病犯了,住了三天院,好了。
他一大早来到清水河公园里练功。他眼前晃动着一个令他十分讨厌的身影,像鬼魇,像幽灵般来来回回地晃动了好几下,狗日的还没死,天打五雷劈的,这样的官儿要他何用?
阿雄神志的恢复,使他对往事历历在目,就在练功的那块地方,原是他工作的一个宾馆。宾馆坐落在这里,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重要标志。
阿雄从参加工作始到宾馆拆除后,他的履历就宾馆这么一行。这里有他青春流淌的汗水,有他的苦和乐,恋爱与欢悦,追求与向往,奋斗与励志,他难道还想觊觎什么呢?
当然,他想端着他这个铁饭碗去养老送终,然后,让他的儿女们,也像他一样的在这里工作,繁衍生息。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狗日的说拆就拆,三天的时间一座好好的宾馆,竟然荡然无存,突兀在清水河上的标志,变成了这片花园,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令他千思不得其解。
其实,见怪不怪。现如今社会上朝朝暮暮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不都是如此吗?何必去较真呢?谁有奶便是娘,谁的嘴大谁说了算,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没本事。阿雄脑子忽然之间幻影出来自己那高大的身影和形象,他俨然就是一位刚刚上任的县长,专车加配着令人爽意的秘书,上下车时,秘书必须用手去遮挡着车窗上面,生怕碰到了他那个乌黑贼亮的鸟头。上台讲话之前,秘书在主席台上铺好了讲话稿子,茶杯里蓄满了水,绿茶上下地打着滚儿,像他老家山梁上的水库一样碧绿,他轻轻地嘘上一口,啊?啊!这个、这个来讲,那个、那个来讲,就拆迁来讲,是为了改善每一个居民的生活质量和提高居民的生活水平,对,否则,就不能再发展,我县的GDP当然就上不去,就要在整个地区滞后,所以嘛……
阿雄披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头上戴了一顶土耳其黑色的帽子,他把大衣领子遮住了脸,他不想让那个幽灵看见他,他想躲避他,但是晚了,他已经躲闪不及,他与他的目光已相碰撞。阿雄岂能示弱,岂能怕他不成?他毫不畏惧地瞪了那个幽灵一眼。其实,那双幽灵般的眼睛渐渐地败落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
其实,那个被阿雄称作幽灵的人,就是宾馆里的经理檬。檬从部队上回来之后,是托一个老乡才安排到这个宾馆里工作的。那时的檬,敬仰来宾馆吃饭的每一位领导,敬仰来宾馆的领导比敬仰他自己家中的父母还要亲,他毕恭毕敬,宽以待人,严以待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宾馆的那一个一把手就申请调动了工作,位子腾出来,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檬的肩上,这个位子非檬莫属。他一反常态,建章立制,往日的笑脸变成了天天哭丧着脸,宾馆的服务员再也不敢与他接近,中层干部给他碰个对面也是尽量远之,该避就避,该躲就躲。人的权力有时会像一个狂暴人的性格一样膨胀得让人难以收拾,端架子难道就是为了维护他权力的尊严吗?
檬工作上非常霸气,阿雄早就看不惯他的那一套,阿雄常常借酒发疯,一喝就醉,一醉了就围绕着满宾馆的院子大骂檬,的确檬拿他一点儿也没有办法,因为阿雄经常犯病,他的病一发作,常常一下子就能昏死过去了。
二
檬的强权政策,对于莹来说,纯粹是外强中干。莹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年轻长得漂亮,关键是她有抓住檬的把柄,吃了人家的嘴短,檬难道能吐出来不成?况且这种事情对于檬来说是根本吐不出来的。
莹涂了口红,嘴巴更巧,更甜,像一只会叫的百灵鸟,今天檬要求我们去西城的种植园里拔草,大家要牢记檬教导我们的,说好话,做好人,办好事。莹口若悬河,一群新招来的男女员工紧紧地围绕着她,她哇啦哇啦地滔滔不绝。阿雄白了莹一眼,屁话,都是一些屁话,你让他说好话,他就能说好话了?你让他做好人、办好事?他就能够去做好人、办好事了?关键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挨说呢?辩证唯物主义者告诉我们,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这是上二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的事情。都成为了好人,这个世界上就走向了大同了,难道还能有什么不合理的现象存在?办好事,谁能一辈子光办好事,不做坏事?好话好听,教育人的说法有千万种,阿雄根本不服莹那一套,更不相信。
阿雄不服莹有很多的理由。最根本的理由就是阿雄曾经追求过莹,但是,他没有得逞,永远没有得逞。为这事阿雄曾经写过血书,他曾经信誓旦旦,发狠要当官,当一个像檬那样的官管着她,不求官职有多大,县官不如现管嘛,如此而已。
莹认为谈恋爱,只是谈谈而已,说得严重,不就是玩玩而已嘛?婚前练练兵,做到心中有数。男人不可信,永远不可信,这是娘说过的话。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宾馆后面的假山处,阿雄大胆地摸了莹,莹似乎不停地呻吟,像母水牛一样地叫声,再后来,再后来别的部位莹是绝对不允许阿雄去碰的,真的,把个阿雄急得差一点儿犯了病,他被一股子气鼓得头疼了三、四天。阿雄认为,莹是一个善于玩弄男性的高手,要不檬钢刀不入的性格,每每遇到莹就疲软下来了呢?还有一件事情,阿雄一直埋在心底。一天早晨阿雄在宾馆的垃圾箱旁边,捡到了一个混血儿,他把那个混血儿送到了福利院。阿雄一直怀疑这事是莹干的,因为他发现在这一个夏天里,每每开会的时候莹从来不让他开空调,她怕吹怕冻。
阿雄像住院回来时一个样,他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狗日的檬玩弄了莹,要不檬对她怎么会如此的俯首帖耳呢?但是檬与莹是绝对生不出一个混血儿来的啊?
想起来了,阿雄真的像做梦一样就想起来了。“说好话,做好人,办好事”的活动刚刚结束,檬又提出来读好书,交好友,写一篇好文章。
阿雄深深地知道,只要是檬在宾馆里多呆一天,就没有他的好果子吃,职工干完了自己的工作,檬就是不能让大家闲散在那里。要么让你去植物园里植树,要么叫你到假山后面去喂猪、拔草什么的。总之,他的眼里没有一个闲人。
阿雄又看了一眼莹,她讲话仍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哇啦哇啦的像得了话痨。现在如果让莹赤裸裸地躺在那里,阿雄是绝对不会去碰她的,保证,像毛主席保证,阿雄变得像一个正人君子。
三
檬给县政府的领导闹顶了牛。你想,县政府的招待所,虽然改制成了宾馆,其性质仍然是政府的啊,难道政府说了就不算数了吗?阿雄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内幕,但是他认为檬的智商不比他高明多少,他认为檬是一个纯粹的憨子!
阿雄的眼光是锐利的,他真的就看透了檬?
第一批旧城改造派来拆迁宾馆的工作组差一点儿没驻扎进来。檬带领着宾馆所有的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打起了大旗、标语,誓死保卫宾馆;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宾馆是我们的;打倒阿成,把阿成砸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阿成是工作组组长,是县政府派来的,檬率领着一群人马给阿成对峙了大约有三天的功夫。
是阿成先败下阵来的,因为阿成带领着工作组的人马撤走了。
檬觉得他得胜回朝了,他召开了宾馆中层以上干部会议,要求大家一定要树立信念,即使宾馆非得拆除不可,也得把宾馆改制,改成股份制,当然檬是最大的股东,他每年能够给大家发大把的奖金,他还承诺了要给大家盖宽敞明亮的职工宿舍等等,他一直想干到老,一直干到七老八十不能动弹为止。宾馆的领导班子和中层干部都被檬鼓动得像上足了发条,他们高唱着:“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齐心协力,开动脑筋,斗败了格格巫……”
四
县政府的第二批工作组又重新进入了宾馆,这一次组长不是阿成,是一名副县长。
副县长让檬召集全体员工过来开会,副县长要召开宾馆的拆迁动员大会。檬非常不情愿,他骂骂咧咧,有几个女员工凑在一起说话,檬认为他们是在串联一起来对抗他,他有点儿神经质地大骂他们,我让你们在一起捣我的蛋来、捣我的蛋,我一定要把你们的腚门子插得稀巴烂……
宾馆拆迁动员大会召开的一点儿都不顺利。大家七嘴八舌,像麻雀儿吵架,唧唧喳喳,副县长几次让他们肃静,没有一个人去听他的话儿,并且有几个人还公开跳出来去质问副县长。
到新宾馆里工作,新宾馆何时能建成?
新宾馆要求要懂两三个国家的语言,我们连自己国家的语言都说不好,怎么办?
能否提前退休?
能否安置到党政事业单位里工作,哪怕是干一些零杂活儿……
众说纷纭。
最难办的事情是被檬开除公职的十几个员工,公然跳出来去指责副县长,似乎到如今,他们是副县长给开除公职的,千愁万恨,一齐涌上心头。
矛盾焦点到了顶峰,会议就再也无法继续开下去了。
大会被迫转移到小会议室里。经理层的人员全部参加,其实,就是宾馆的一个班子成员会议。
副县长把县政府的条件继续给大家复述了一遍。
县政府领导对宾馆的这次拆迁非常重视,反复研究。第一套方案是成建制地把宾馆里所有人员转移到政府宾馆对面的清水河杂志社酒楼。檬给否了。他提出来退休的一百多口子人怎么办?第二个方案,副县长同意把宾馆退休的一百多口子人,安排到县人大的培训中心,其他在职人员安置到清水河杂志社酒楼,檬也不同意。第三个方案,就是成建制的分流,分流到同等的事业单位里去工作。檬提出来如果分流,首先要把宾馆的班子成员,安置到党政机关里工作,其他人员他就不管了。其实,檬还是在否定县政府的方案。
檬使得拆迁工作根本无法进行,他使副县长陷入了窘境……
五
副县长召开的这次宾馆班子会议,让人看清楚了,莹跟檬始终是一伙的,因为檬每说出一个否定副县长的话,莹第一个站起来表示支持、拥护,像一对夫妻,夫唱妇随。
这是一场严酷的对峙。檬硬得很,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于是,副县长干脆把檬叫到县政府办公室里给他谈话。
副县长苦口婆心,檬软硬不吃;副县长循循善诱,檬枪刀不入。檬非常狡猾,他把他平时接待过的首长和省里的一些老领导一个个全端出来,借以吓唬副县长。其实,檬想错了,副县长哪里是被他吓唬的呢?一句话,檬坚持虽然这是县政府盖的宾馆,但他为县里的几大班子出过力,他宁可接受行政处分,也要保卫宾馆,并且扬言只要檬在,宾馆就在;宾馆拆,檬则愿意去跳楼死。檬想借死来要挟县里的领导。最后,檬又写信给上级的一位某某领导、某某首长等等,他万万没有想到副县长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副县长把县政府办公室的门一摔,扬长而去,檬却愣愣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最后一次是阿成带领工作组的同志给檬谈的话。其实,阿成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这一次如果檬敢说一个“不”字,县政府就对檬就地免职,县政府将另行安排他工作。
一开始通知檬开会,檬暴跳如雷,他俨然是一个下山的猎豹,怒吼着,像要吃人一般,檬自己骂自己,檬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死了,你们马上给他送花圈吧。过了一会儿,檬还是来工作组参加了会议,他朝沙发上一躺,干脆装作一副癞皮狗的样子。当阿成从手提包里拿出檬的免职决定时,檬竟然像一头睡醒的雄狮一样,怒吼着想一把夺过阿成手中的任免令。阿成手疾眼快,使檬没有得逞。
檬表态,宾馆里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管,也不问了,就当他死了,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他已经从人间彻底地蒸发掉了。
晚上,檬回到宾馆里继续召开会议,他要求以莹为副总的骨干一定要顶住。人人都可以托亲告友,大肆宣扬县政府拆除宾馆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效果果然奏效,一位首长给县政府写来了一封信,表达的意思是檬给他写信,反映了宾馆拆迁的问题,他虽然多次视察该县,来过这个宾馆下榻,但是对具体情况不是十分了解,望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避免不必要的上访等问题。
县政府给首长的来信进行了回复,说明了该宾馆拆迁是县政府的统一规划,该宾馆坐落在泄洪的清水河道内,多少年来影响泄洪,请首长放心,职工问题,县政府会妥善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