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之年
2015-02-28陈庆宝
陈庆宝
一
天仍然那么高,星月依旧那么明亮,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模样儿。
这天傍晚时分,牛顺肩上挑着两挑空水桶,一脸懊丧地瘸行在皂角垭通往牛角村子的山道上。此刻他心中正盘算着一件事哩。因为这件事藏在他心里已很有些日子了。他记得在去年刚开始天旱时他心里就有了。他也曾几次想向他的梨花妹子开口,但每次话到嘴边,嘴唇只那么动了动又止住了。眼下,地里的庄稼全干死了,漫山遍野枯枝败叶干柴一片,溅个火星子就能烧红半边天。一个个水井也相继枯了。因此,全村三百多张嘴,上千头牲畜都眼愣愣地瞅着村子外那口一天一夜不足十挑水的深井发痴发呆。
十天前,乡政府的头头们陪同镇上的领导在下村查看旱情时,恰巧发现了这一情况,于是,领导们当即开了个现场会,同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村民同志们,当前旱象严重,望大家发扬‘天大旱,人大干的精神,力争做到一水多用,啊!洗脸擦身子的可用来洗衣服嘛,还可以用来喂牲畜嘛……总之,各村的村长要做好用水安排,要做到户户有水用,人人有水喝。不能以强欺弱,争水抢水霸水,更不能为此打架斗殴。当然,我们乡政府也要努力做好这一工作,与大家同舟共济地渡过这一难关,因此,乡政府现作出重大决定,从明天起,我们将组织一支抗旱送水队,首先解决大家的饮水问题……”
这是新任党委书记唐达的声音,它既高亢又宏亮,在喇叭里嗡嗡地应着声儿。
当时,牛顺正蹲在门后那角落里,嘴上一边叭哒着他那一直不离嘴的土叶烟儿,心里一边盘算着如何向他的梨花妹子讲藏在心中的那件事儿。先前,挂在门后那纸盆喇叭里正咿哩哇啦地播送着广告,至于里面讲了些啥,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后来是唐达那猫叫春似的声音把他从那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若是以往,只要他一听到这声音,心里就发躁,接着他就会怒气冲冲地将埋在墙脚边的喇叭地线顿时拔起,等过了那一阵子他又才将它插进地里,并浇上水,再用脚将地线周围的松土踏平踩紧,然后蹲在那里一边乐悠悠地叭哒着辛辣杀口的叶烟,一边尖着耳朵听着喇叭里那每天一出的川剧折子戏。
而眼下,当牛顺正要抬手去拔那锈迹斑斑的地线时,头顶喇叭里乡党委书记唐达的讲话突然话锋一转,嗷嗷地讲起了送水的事情来,于是,他心里不由一怔,忙把伸出去的手重又缩了回来。
我要听他放个啥屁,是响响屁还是哑屁,同时还要闻闻他这屁是啥味。牛顺心里这么想着,便重又蹲在了喇叭的地线边,任凭唐达那狼嚎般的声音冲击自己的耳膜,此时他显得很平静,就连叼着叶烟的嘴也停止了叭嗒,口水牵着线儿滴在他裸着的脚腿上,他也丝毫没查觉。听着听着,他竟觉得唐达的讲话还有几分道理了。
“嘿,这狗日的真在为咱老百姓着想了。”牛顺这么想过之后,他脑子里先前盘算的事儿不由全乱了起来。他想,只要把眼前的吃水问题解决了,再等到老天开恩下上一场大雨,一切问题不就解决了?到时候人们不也就同从前一样生活了?洗身子擦裆的水再也不用来洗衣服喂牲口了。
“老天爷是不会绝人种的。”在他重又这么想时,只觉胸口一下子舒坦了许多。他因此急忙将衔在嘴上那快要熄灭的叶烟屁股使劲吸上几口,随着一串儿的咕咚声,满口的烟雾连同汪在嘴里的那包口水一并咽了下去。
牛顺听完唐达的广播讲话,虽说不上怎么开心,倒也觉得日子又有盼头了。他因此一脸悦色地从喇叭的地线边站了起来,这时他只觉一股东西在肚里从上至下不住地滚动着,随后又伴着一串儿异样的声响从裆里释放了出来。他因此顿觉周身轻松了许多。
二
这夜牛顺睡了个好觉,并睡得挺香,当他一觉醒来,太阳已从墙上那朵木窗中直愣愣地照在了他裸着的肌肤上,热辣辣的好似灼着了火。屋外也有不少叽哩哇啦的说话声,声音很嘈杂,嘈杂得叫他始终没听出个头绪来。好像湾子里昨晚遭了贼遭了凶一般。于是,牛顺慌忙起了床,揉了揉黏乎乎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把汗衫穿好就将那扇老吱呀着响的木板门拉开了。
此时,也许是牛顺这木板门奏出的特别音乐使得屋外那谈吐正浓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了。于是,刚才说话的女人们都把目光齐唰唰地朝他这边投了过来,牛顺在半开着的木门后面将裤子的拉链往上提了提,然后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故着迷糊糊地跨了出去。
“呃,顺子哥,你昨晚听见喇叭里说啥没?”
牛顺没吱声,只是把目光朝那说话的地方望了过去,太阳的强光使他不得不重又眯起了眼睛。连续数日的高温,他的眼病又复发了,时常隐隐作痛并泪眼汪汪的。不过,他心里明白,那说话的全是一堆娘们。
自从干旱缺水以来,各家的男人都在天不见亮时就到下湾子那口唯一还没断流的水井挑水去了。女人们在床上留恋一阵后,也只好天天如此地起床烧火做饭抱孩子。当这一切收拾停当后,她们就不约而同地聚在湾子口那棵大皂角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着,聊到开心处一阵朗朗地大笑,笑声清脆嘹亮,响遍了整个山湾子。看来这天旱并没给她们带来多大的不便和愁苦,但却苦了她们身后的男人。男人们除了每天起早摸黑地到很远的地方去挑回一家子的吃水和用水外,就连早晚的洗漱也得让着,清澈纯净的水总是让女人先洗,一杯淡茶也要女人喝个足,要不,半夜男人们的耳边将又会响起那陈年老话:嫁给你龟儿子真倒霉,连水都没喝的。于是,男人们此时的蠢蠢欲动也将是非分之想了。
刚才那一句话,牛顺只听了个朦朦胧胧。不过,他从那话里还是听出了那人是谁,因为只有她说话才是这样不遮不掩,直条条的来坦荡荡的去,话语里带着辛辣带着刻薄,一串儿笑声上湾下沟听得着,一个脆响响的喷嚏能使整个沟谷里应着声。
她便是湾子里裘老五的老婆那子英。她身材娇小,脸蛋儿红润,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叫人看了不免有些心醉。当年,她肩挎一袋换洗衣裤,手挽着裘老五的胳膊,喜滋滋地告别了润育了她二十年的太阳坝子,离开了生她养她的二老,来到了这山高路陡,况且水源匮乏的山沟沟。后来听人说她是背着她父母走的。
那子英当时的到来,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好似坠下了一颗星星。让这里孤陋寡闻的人们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张家的婆婆来了,李家的婶婶来了,她们带着赞叹,带着羡慕,也带着几分嫉妒。说话时啧啧地咂着嘴,眉眼中也少不了几分怜惜和怅然。当然,那些看见女人心里就直痒痒的山里汉子们也来了,他们除了把火辣辣的目光钉子般盯在她那最扎眼的地方外,嘴里也素的荤的问个不停。
但那子英对这全不在乎。她不仅脸不红筋不胀地回应着汉子们那一个个听起来就叫人肉麻的问话外,还把本就鼓胀胀的胸脯故意挺得高高的。
这天晚上,裘老五第一次给了那子英脸色看,而那子英则不气不恼,她知道这事是咋的,所以,她立马嬉笑着脸扭着身子,带着浓浓的香气一屁股坐到了裘老五的腿上。
“咋啦,抱醋坛子啦?”接着,她又一下抱着裘老五的脖子撒着娇。
“没啥的,我这‘自留地现给了你,你想种啥就种啥,想咋种就咋种,别人只能在土埂上眼馋地望着,就连一颗‘葱蒜也栽不到你这地里来的。”
“那你为啥还……”裘老五有些说不出口地停住了嘴
“我嘛就是要让那些‘口水包们看着我就眼馋心痒,直淌口水。”
......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她那子英虽不如当年光鲜照人,但她那不遮不掩,泼泼辣辣的性格丝毫儿也没变。此时,她鹤立鸡群地站在那群女人们中间,正把一头秀发拧成一股,学着城里人那样往后脑勺上盘哩。
此时她见自己的问话没得到回应,心里不免有了几分难为情,于是,她又抬高了嗓门朝牛顺问:“呃,顺子哥,你昨晚究竟在哪里睡哟,咋一夜就把耳朵给‘整聋了?”
那子英这句酸溜溜的话,顿时让牛顺从懵懵懂懂中完全清醒了过来,于是,他一边将枯瘦的臂膀往汗衫袖里伸,一边嬉笑着说:“哪里睡?还不是在屋里睡。”
“屋里睡?是你梨花妹子屋里吧。”
“胡…胡说,在…在我自己屋…里。”
“那你就没到你梨花妹子家去?”那子英故作一副严肃的表情,好像法庭上的审判官在审问一名罪犯似的。
牛顺听后两片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说真的,昨晚他去过梨花妹子家,他是听了乡党委书记唐达的广播讲话后才去的,他是去告诉梨花妹子不要为水的事发愁了,因为乡政府很快就要开始送水了。前天,她家正在下蛋的大白鹅就因缺水而干死了三只。当时,他的梨花妹子眼里的泪水都愁出来了。是呀,这鹅是她的寄托和希望,自己的油盐柴米,走亲访友,还有伤风头痛都全在它们身上了,她怎能不为之伤心呢?再说,她一个女人家要摸着到井边去同男人们争水,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因为男人们挑水都是打着赤膊,露着腿地下到井里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的。再有,上千年的乡规,女人们是不许下井的,否则,她们那不干不净的身子将会晦了本就不多的洁净的井水的。
牛顺想到这里,便强装着镇静,若无其事地说:“没…没去。”
“真的没去?那昨晚你梨花妹子家的那只‘旺旺咋就汪汪叫个不停呢?”
牛顺被那子英这么一问,只觉背心一阵燥热,嘴唇也笨重得像上了锁。但就在这时,那群女人中不知是谁放炮似的亮着嗓门嚷了一句:“耶!不会是别的男人去了吧。”
哈哈!这女人的话把那一堆女人们全逗得一阵大笑。而牛顺的脸却气得铁青了。
“你放……放屁,一……一群骚……骚货。”牛顺一边这么愤愤地嘀咕着,一边转身朝屋里瘸了去。
“呃,顺子哥,我可没惹你啊,我先前的问话你还没回答我哟。”
当牛顺刚要跨进门时,那子英忙叫住了他。牛顺回过头,沉着驴一样的长脸。目光狠狠地刨了刨那一堆女人们。
“呃,顺子哥,昨晚唐达的广播讲话你听没,到底是不是真的?”
牛顺听了那子英的话,重又折回身,脸上的表情自然缓和了许多,并还有了几分温情。
“你是说送水的事吧?我看是真的,他总不会在广播里对着全乡万多人说软话吧。”
“我说真他妈的个球!这几天乡政府一窝子头头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样四处乱窜的。”
“咋啦?”这时有人问。
“全乡几千亩稻田需水栽秧,而水库又迟迟不肯放水,眼看着其他乡的秧苗已转青分蘖了,你们说他们慌不慌?”
一阵沉寂后,这时有人问:“那为什么不给咱乡放水呢?不是有意坑咱老百姓吗,再说,当年修水库我们也不比别的乡人少,也不比他们少流血流汗呀,就说顺子哥吧,当年好帅的小伙子,一到水库就成了瘸子。”
“再说修水库为了啥,不就是指望天干地旱能有水栽秧浇地,保住庄稼有个好收成吗?而眼下又为啥要坑咱们呢?”
“是呀,为啥要坑咱们呢?应该去找他们问问。”
一时间,女人们如一窝被扰动了的蚂蜂般嗡嗡地嚷了起来。
“其实,这不是别人坑咱们,而是咱乡政府先对不住别人。”
那子英的话又使女人们静了下来,大家都睁大双眼迷惑不解地望着她。而那子英被女人们那一双双期待的目光这么一望,心里那道防线就彻底被击溃了。因为他答应过男人裘老五不把此事捅出去的,而眼下不行了,她太激动了,况且,自己已把话头子吐了出去。
“你们想想,去年咱乡几十万元的水费一分也没付给别人,今年还会给你放水?别人是猪,任你去啃?”
“呃,那就怪了,去年的水费我们按合同一分不差地上交了的呀!”
“咱们是上交了,但乡政府却没上交水管局呀!”
“那他们把这笔水费用到哪里去了呢?”
“哪里去了,你们去看看那新修的乡政府大楼不就知道了吗,那可是两百万呀,两百万是多少?拢在一起,背也背不动,挑也挑不起,想着脑袋都发晕。”
那子英双手不停地拍着脑门,两片薄唇不住地翻动着,她心里有着难以抑制的亢奋。女人们也一个个听得入了神,她们的目光闪亮闪亮的,充满着迷惑和好奇。此时的牛顺也瘸了过来,他不声不响地站在女人们的外面,那模样就如三岁娃娃看坝坝戏般踮着脚尖把身子尽力撑得高高的。
那子英见围着她的女人们听得如此入神,更上了兴致,因此,她的说话声就更高亢响亮了。
“你们去看过没有,乡政府办公大楼刚一完工,又接着修乡家属楼了,听说又是一百万,凡是乡政府领导无论是专干还是工作人员一人一套,大大小小百多名干部,该多少套房?也许这个数还不够呢。”
“那这么多钱从哪里来呢?”这时人群中又有人问。
“哪里来,还不是从咱老百姓头上来。不过,眼下他们也头痛了,光财政赤字就是百多万,再加上全乡几千亩稻田需水栽秧。水管局的头头们已表了态,只有把去年拖欠的水费付清了,他们才肯放今年的栽秧水;修乡政府办公大楼的承包方也提出抗议,若乡政府不尽快将拖欠的二十万元的建筑费付予他们,他们将严格按照合同办事,必要时他们将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因此,这几天,乡政府的头头们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找钱,合作基金的钱被贷的贷,用的用,整个基金会已成了空架子。听说乡政府准备召开一个全乡村干部紧急会议,目的只有一个,突击提前收取今年的水费,人均五十元,用以解决眼下栽秧缺水的燃眉之急。”
“咋的,又要我们交水费啦?”
“我们就是不交。”
女人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声音很响亮,充满着不满和愤懑。
而牛顺此刻没作声。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女人们外面,嘴上一个劲地叭哒着他的土叶烟儿,但他心里却有些乱,特别是对那子英那席话更似懂非懂的。
“呃,你们想想,火都舔着乡政府头头们的屁股了,他们还有心思来管咱们的事。”
“是呀是呀。”女人们重又附和着说。
但就在这时,后山的皂角垭突然传来了唐达的喊话声,声音很大,因此有了几分沙哑,这声音好像是从手持话筒里传出来的。
“山下的村民们请注意啦,山下的村民们请注意啦,听到广播后,请各自带上水桶到皂角垭来领水,因水量有限,经乡政府研究决定,三口之家一挑水,六口之家一挑半。望大家自觉遵守,我再重复一遍……”
于是间,那团刚才还嚷嚷不停的娘们便一下止住了话头,一个个先是一愣,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便撒腿朝自家屋子跑了去。她们脸上带着兴奋,也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悦,脚步也是轻飘飘的。在外面守水的男人们也挑着空桶跑了回来,他们每家都又各自短暂地商议了一下,便挑着空桶像当年分半斤四两瘟猪肉般朝后山蜂拥而去。
三
皂角垭口是两县交界的地方,也是长岭子乡的最高处。翻过皂角垭便是一望无边的平原良田。春天,麦苗儿青青;秋天,谷穗儿金黄。而在垭口这边,则是山峦起伏沟谷纵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下,一条蜿蜒崎岖的备战公路便从此而过,于是,一辆辆汽车如甲壳虫般在这坑洼不平的公路上一瘸一瘸地爬行着,它们那声嘶力竭的马达声和喇叭声也由此打破了这深沟峡谷的寂静。八十年代初,皂角垭在改革开放的号角声中又一下子变得沸沸扬扬了。一间间民房相继落成,但房主们都不把它们作住房用,而是把它们当成了摇钱树。东家卖副食,什么烟酒糖,还有舒而美维尔康,把小店摆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而西家则卖大米饲料催猪王;张家炒菜凉菜红烧肉;李家则是茶水纸牌和麻将。就这么,这皂角垭口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农闲农忙都是车来人往沸腾腾的。因而那上至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也无论是正点新闻,还是马路消息都全在这里嚷得火火爆爆,云烟缭绕的。
去年,一条马路消息从这皂角垭传出:县里的头头们腐败成风,合伙嫖娼赌博,收受贿赂弄得县政府工作瘫痪。当时,那些传说者只在茶桌前窃窃私语,一个个转着机警的眼睛,表情也十分严肃,谁也不敢大声嚷嚷,怕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杀身之祸。但不久,这条马路消息竟成了真实新闻,并上了电视台。前不久,皂角垭又呼呼地刮过一阵风,传说去年乡政府把收起来的几十万水费一分也没上交,全用在了改建乡政府办公楼上了。水利局的因而很不高兴,于是作出相应决定:如果长岭子乡不把去年的水费一次性交清,那他们将不放今年的栽秧水。结果真的如此,眼下,别乡栽在大田里的秧苗都分蘖了,而长岭子乡那一块块已翻耕待水的麦田仍被五月的日头晒得直冒青烟。秧苗挤在苗床里也拔着节儿的疯长……昨晚唐达的广播讲话又一次给这垭口上那些在茶桌前无话找话说的爷们添了新的话题,先是谈唐达的讲话是真是假,接着又谈前年唐达是如何“荣升”为乡党委书记的。
“听说李宗仁是他姑父得嘛?”
“李宗仁是谁?”
“就是去年垮了台的县委书记。”
“不是亲的,是他拿着‘工作报告去攀上的。”
“喂,听说唐达还会唱歌得嘛。”
“那还不是在OK厅夜总会里唱出来的,那里有小姐陪着容易找到感觉。”
“啥叫感觉?”
“感觉嘛就是……”
就在这时,一串汽车的喇叭声和马达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了过来,它同时将茶座前那一个个妙趣横生的对白终止得了一干二净。于是,人们都抬起头,先是迷惑地相互望了望,接着都又把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大门外投了出去。一两分钟后,一辆接一辆的农用车满身贴着“天大旱、人大干、夺取丰收不靠天”、“饮水思源,心系百姓”的标语。如当年的“东方红”拖拉机运送氨水般载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子,喜洋洋地开了过来。还没等这些人反应过来是咋回事时,唐达满面春风地从第一辆农用车的驾驶室里钻了出来。刚一着地,他就如首长般朝大家挥了挥手。他的手臂很短,却很粗实。
“大家好,我代表乡党委,乡人民政府给大家送水来啦!”
唐达的讲话很短,却是铿锵有力。
山下的村民是听了唐达的喊话半个小时后才口里喘着粗气,脚下跌撞着爬上皂角垭的。一时间,这皂角垭如当年看坝坝电影般涌了好多人。公路边,大树下人头攒动,嬉笑声说话声嚷成一片。各种式样的水桶也如被首长检阅的士兵般成纵列排在公路中间。它们一只只大张着嘴,满怀期望地等待水的到来。
此时的唐达仍站在第一辆农用车的车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握着话筒满脸威严地指挥着,当然那分水的工作也由此开始了。
“喂,喂,大家请注意了。艳丰村的到这辆车前来,牛角村子的到那辆车去……喂,喂,各村的村长要维持好秩序,同时还要把住放水关,根据我在广播里讲的放水原则,不能多放,也不能少放,该放的则放,不该放的绝对不能放。”
然而,当牛顺挑着他和白梨花的水桶大口喘着粗气瘸上皂角垭口时,车上的水已分了一大半了。他站在队列外眨巴着有些发痛的眼睛,东瞅瞅西瞧瞧,企图找一个地方能将自己挤进去,但唐达这时一脸威严地朝他走了过来。
“去去去,不许乱挤,到后面去排队。”
唐达的喝声使牛顺不由一惊,他忙侧过头,这才发现唐达已走到了他的跟前。于是,他又忙扭过身去,涨红着脸正准备挑起空桶朝后走,唐达又叫住了他。
“顺子呀,你咋还是那老样子,没一点集体观念,这不比当年放牛,满山遍野地乱溜达。”
牛顺被唐达这么一说,那张老脸不由有了几分烧乎乎的感觉,心里也有刀子乱扎般地难受了,不过他没吱声,挑起两挑水桶就朝列队的后面瘸了过去,但没瘸几步又被唐达给叫住了。
“呃,顺子,你一个人咋能挑两挑水桶来呢?”
此时的牛顺仍没吱声,但他的举止和眼神明显有了几分慌乱,就连挑在肩上的扁担也不听使唤地前后倾斜不停了。
“顺子呀,我先前在广播里不是给大家讲清楚了吗,三口之家一挑水,你一个人咋就挑两挑桶来呢?”
唐达的话又一次使他的脸红了,并红得如猪肝似的,不仅如此,嘴也不听使唤起来,尽管他的嘴皮不住地嘘动着,但支吾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哦,顺子,你是不是帮她?哎呀!顺子,你多大岁数了,还同年轻时一样,要是闹出个什么绯闻来,我们可不给你擦屁股哟。”
唐达的话又使牛顺的脸由红转了白,于是,他如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忙低着头走开了。
“哟,唐书记,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哟,你已知道了,他顺子哥瘸着一条腿都在帮别人挑水做好事,你也该挑挑哟,我记得当年你不也是帮她做过事的吗?”
此时的那子英挤在那列领水的队伍中,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不屑,嘴角也颤着丝丝儿冷笑,尽管她不愠不怒地这么说着。但这对唐达来说只觉后背一阵飕飕的。
“这……这……我……我……”
不过,那子英的这话倒如给牛顺出了气一样,不仅让他感觉到一阵阵地舒坦和愉悦,也使他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开心。总之,心里就一个字——爽。不过,他牛顺就这个样,不善于言表和喜露于色,尽管此时的他有点兴奋不已,但他还是挑着两挑空水桶不动声色地朝领水队伍的最后面瘸了过去,那模样酷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
然而,当那一阵子喜悦和满足之后,牛顺心里不由又有了丝丝儿怪怪的。
二十年前,唐达同牛顺同住一村子,生得一副寒碜模样儿。三十出头总算结了婚。那年,自从老队长死后,队里就一直空着这么个位儿。但那些年一队要是没了个队长,就如一笼子的鸡没了公鸡打鸣一样,出工没人喊,有事没人管。于是,队里如一团乱麻般没了头绪,大队曾几次来人选队长,但都无功而返了。是呀,谁都不愿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不过,正当大队的头头们难得直挠头皮时,没想到唐达竟毛遂自荐了。当时,社员们一双双惊奇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既诧异又怀疑,总之一句话——不信任。然而大队的头头们像卸包袱一样,将这事给卸了下去。
“大家对唐达同志担任新队长有啥意见?”
会场上只是一片寂静。男人们把嘴里的土叶烟吧嗒得叭叭作响,也不住地将快要流出的口水啪啪地吐在地上,女人们也都埋着头吱吱地纳着自己的鞋底,刚才还灿烂着的脸蛋儿,瞬间冰冷得如一块铁板似的。
几多冷漠,几多尴尬。唐达的脸也一下红了。他知道,如此这么下去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挠了挠头皮,又干咳了两声,然后埋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既…既然大…大家不吭声,说明都…都同意吧。”
唐达的话如同在会场中扔下一颗炸弹。会场上先是一阵骚动,接着是被“炸”了之后的异常寂静。男人们停住了正吧嗒着的旱烟,女人们也放下了纳着的鞋底,人们都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脸上挂着不屑,目光中带着鄙视。然而,谁也没料到,他唐达的运气竟从此开始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全国上下重温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号召,轰轰烈烈地掀起了兴修水利的高潮。修水库挖渠道;钻隧道架渡槽。上到国家干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纷纷投入到这史无前例的水库会战中去了。
然而,长岭子乡的头头们却仍在为上马的人员发愁。动员大会一个接一个,广播讲话一天三次地连续播放,超频率的疲劳工作下被哑了声,却仍没一人报名,工分加物质补助也没有一个愿去。后来,公社书记一怒之下下了死命令,每个生产队按出工人数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并且都得出身强力壮的硬劳力。
“那是去出力,是去出汗,甚至是去流血,并不是去观光,去旅游,去拿工分。”
这是当时的公社书记的高亢演讲,台下坐着每一个大队、每个小队的干部,虽然他们嘴里的叶烟烟雾缭绕,但个个仍听得聚精会神,他们同时也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和责任。在会议结束之前,党委书记又强调说:“三天之后,各个大队各生产队带上前去人员的花名册到公社来汇报。”
就这么,一场史无前例的为水而战的运动开始了。当然,那一个个领会了精神的各级干部们不管是步调一致,还是出于无奈,都行动起来。
唐达回队后立即召开了社员大会,他首先学着公社党委书记的口吻传达了县、区、社三级领导关于兴修水利的重要指示和精神,接着又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大道理阐述了一番,虽然有些装腔作势,但也有几分像模像样。
“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着想嘛。”
最后他又清了清嗓子说:“按照公社党委的指示,我们队将根据自愿报名与生产队安排相结合的原则,去的生产队出钱予以补助。我们队的任务是十八名……”
其实,在座社员早就知道,公社下达的任务是十五名,他为啥要多加三名呢?社员们都很纳闷。
老实说,在当时有谁愿离开自己温馨的家,到几百里外的那地方去流汗流血呢?说不定还要搭上条性命。因此,人们都勾着头,男人们照例沉着脸一个劲地抽着闷烟,女人们也收住了刚才那张笑脸,心里咚咚地跳着,仍把手中的鞋底纳得吱吱地响。
好一阵后,唐达终于憋不住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然后愤愤地说:“咋啦,都不愿去,老夫老妻的不想离开,新婚燕尔又要在家守着。那只有光棍汉咯,那你们光棍汉为啥也不报名呢?难道你们也想在家里守着,自己没有去守别人的?”
当时牛顺和白梨花都勾下了头,但谁也没发觉他们俩的脸都红了,尽管会场上一片笑声,但他们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他们只觉得会场里那一双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自己,盯得他们胆战心惊的。
就这样,牛顺和那子英的老公裘老五被点名去了水库工地。当时那子英和裘老五刚新婚三天。那天,那子英把裘老五送到村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了泪,还依着裘老五的肩有些恋恋不舍。而白梨花则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前天唐达在大会上的讲话不仅使她有了作贼的感觉,也使她有了被扒光衣裤般地难堪和羞怯。
那天,当会议快要结束时,唐达点完了去水库工地的人数后又接着说:“至于牛顺牵着的那条公牛就由白梨花牵着,反正白梨花牵的是一条母牛,公母搭配不也是在做一件好事吗?再说明年给队里再添一只小牛犊,这也是给队里作贡献添收入嘛?哈哈……”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唐达竟在这件事上走了红。三天后,当全社八十一个生产队的队长聚在公社礼堂汇报工作时,唯有唐达超额完成了任务,于是间,公社广播站一天三次在广播里表彰唐达,并号召其他八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向他学习。公社党委也为此破格将他作为公社班子的一员,领着全公社上千名的水利建设者奔赴了水库建设工地,那年他三十二岁,自任队长还不到一年。这一点牛顺记得很清楚,因为牛顺比他小三岁,但小时他俩时常光着屁股在河里一起洗澡,还一起打过水战哩。
眼下,牛顺排在领水列队的最后面,左右并排放着他和白梨花的水桶,一边吧嗒着成天不离嘴的土叶烟儿,一边不动声色地期待着那水能尽快分到自己名下来。
四
两天后,皂角垭上照例人山人海,他们仍同前两天一样,望眼欲穿地期盼着送水车的到来。每当远处传来一串儿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他们便各自挑起自己的水桶,如电视里迎接贵宾般拥到公路两旁,翘首期待着送水车的到来。然而,他们每一次都失望地重又回到自己先前的位子上,有的坐在那一棵棵大树下,像被霜打的豆芽般低头打着瞌睡,有的则三五成团地围坐在一起长吁短叹着。
而那子英这天却没去,当火辣辣的太阳快要当顶时,她才空着手上了皂角垭。当然,她那模样儿绝对不是来领水的。
昨天她男人裘老五回来了。眼下她就是要去看看她男人昨晚给她说的那事到底是真还是假的。当然去买女人们用的那东西才是主要的,有时她自己想来都觉得奇怪,都四十出头的人了,每月那咋还那么厉害呢。真是“女儿”久久红了。
昨天下午,她男人从水库管理处回来了,他基本上是每月回来一次的。当时那子英也刚刚从皂角垭领水回来,还没喘过气来就看见男人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于是,夫妻间久别重逢后那种亲热劲竟使那子英忘记了自己也燥热难耐。只忙前忙后地为裘老五烧锅热水。
“看你热得这模样,热锅水好好冲洗冲洗。”那子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一个劲地往锅里盛水,但刚盛了一瓢,就被身后的裘老五把手给她拽住了。
“呃,不用盛那么多水,热点擦擦身子就行了。”
“咋啦,你还嫌身子不够脏呀,我给你说,你不嫌我还嫌呢!”
那子英这么说过之后,又眨了眨眼,撇了撇嘴,故作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
裘老五明知老婆在与自己打趣,但他还是没理。自从二十年前那次事故后,他裘老五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在那子英面前总是冷冰冰的。
“不。子英,眼下这么天干地旱的,还是省着点用水吧。”
“虽然是很困难,但总不能不洗脏身子吧。再说,乡政府已组织送水了,从今天开始就不愁没水用了。”
“也许明天就不再送水来了。”
“咋啦?”
正说话间,锅里的水已被烧热了,那子英将热水舀在澡盆里,又顺手递过澡帕和香皂。
“去,到里屋去洗洗。”
“呃,要是看不见就把灯打开。”那子英一边在灶前忙碌着,又一边对着里屋的男人说。
“呃!”裘老五在里屋应着声儿,声音很轻很细,也有了几分柔情。
不一会儿,里屋传出了裘老五洗澡时撩水的哗哗声。声音虽然很单调很轻,但那子英听起来却很悦耳,也很撩心,也让她沉浸在那种美妙的遐想里。
此时的那子英呆坐在灶前,两眼呆呆地望着灶堂里呼呼升腾着的火苗子,耳听着里屋那熟悉也曾让她心醉的声音,新婚之夜的一幕幕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同时,这近二十年来的辛酸和苦涩使她的泪水重又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那夜,她把自己的一切给了裘老五,当然裘老五也把他的爱全给了自己。这爱像一股子甘泉淌进了她久旱的心田,她尽情地吮吸着、享用着,她第一次感到了这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东西,她也由此感到了裘老五是自己这辈子能依靠的男人,当初自己背着父母赤条条地跟着他来到这深山沟里是没错的。然而……
这时裘老五洗完澡光着上身从里屋出来了,一头黑发湿漉漉的,先前汗迹斑斑的脸被洗静后愈加白嫩嫩的。说实在的,当初那子英看上的就是裘老五那张嫩白白的娃娃脸,虽然眼下他已近五十的人了,但看上去仍那么年轻,那么嫩白。有时那子英自个儿都在寻思,裘老五的年轻,这是否与他的不能做那事儿有关呢?
山区的夜与都市的夜晚总有不同,它除了没有把整座城市照得如白昼般的灯光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外,就连白天那知了长鸣、雀鸟纷飞的景象也没有了。再加上山区的庄户人家居住分散,东山坡上一两家,西山角下一两户,这使山区的夜晚更加宁静和冷清了。
特别是这天旱以来,地里干得没有了农活干,男人们成天就只为吃水费心费力,女人们因耍得无聊,便早早地将饭做好。三下五除二地吃过后,除了刷锅洗身外,啥事也没有了。于是,有电视的则看电视,无电视的则早早地躺在床上,不管有没有瞌睡都那么躺着,有的则呼呼大睡,有的则漫不经心地躺在那里等待着瞌睡神的到来。
这样一来,这山区的寂静就比以往来得更快更早了。
那子英家是有电视的。那是几年前裘老五花了三百五十元钱从县城买回来的。那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当时他是考虑到那子英一人在家很冷清,买台电视给她作个伴。的确,那子英也把她的整个情感全寄托在了这电视上,因为不管白天夜晚,只要她一进房门就把电视打开,有事没事地让它在那里跳着闹着。有时她虽已呼呼进入了梦乡,但电视仍在那里哇哇地嚷个不停。
而今夜她没开电视,因为她只想在丈夫那宽阔结实的胸前躺躺,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躺躺。因为她好长时间没在丈夫怀里睡过觉了。
此时,那子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般躺在丈夫的怀里,把头枕在丈夫的臂弯里,并将身子的每个部位都尽力同丈夫的肌肤贴得更密切些。她是想以此来得到自己肉体和心灵上的满足和愉悦。同时,裘老五也将妻子搂得紧紧的,内疚地在妻子洁白的身子上抚摸着亲吻着,他是想以此给予妻子丝丝安慰,也以此尽到一个作丈夫的责任,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给予妻子了。
二十年前,他被唐达点着名去了水库工地,但不久他就成了一个废人。那天,他驾着一辆装满黄坭的架子车从山顶飞奔而下。因途中一时没把握住方向,被停放在路旁的另一辆架子车的车杠直戳裆中。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是三天后才醒过来的,当时他床边坐着哭红了眼的妻子和一脸愁容的唐达。
几天后,当医生把敷在裆中的纱布撤去后,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又使他晕了过去。他因此恨那架子车的车杠咋就不直戳他的心窝子,给他留下一个废身子有啥用呢!
因为他裆中啥也没了啊!
在后来的日子里,幸亏唐达念着邻里的情份,当水库建成完工后,给他找了个留在水库当管理员的工作,这工作虽然算不上有啥高贵,但也用不着肩挑背磨了。说来也怪,以前这身子挑一两百斤上坡下坎是没问题的,而眼下却不一样了。这男人不知咋的,裆里没了那东西,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腿也如没骨头似的。
自从唐达回公社工作后,裘老五也去了水库管理处,因此他俩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多了。裘老五有时真想和唐达聊聊,向他道个谢什么的。但他有他的工作,自己有自己的事,总没聚在一起的机会。他好多次向老婆说该去谢谢别人。老婆总是很认真地说,要去你自己去,莫总喊上我,我是不会去的。所以,这事就一直拖着。然而,他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因为当今欠财欠物好还,欠下人情债就难了,那是一辈子都欠着别人的。
当然,妻子不去也有她的道理,她本就性情高傲,从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再加上外面早已传遍了唐达的风流事儿,这就更让她理由充分得无可挑剔了。不过,唐达这人也真叫人捉摸不透,二十年前,他就老缠着白梨花不放,想着法子硬是把白梨花那个了才松了手。而眼下自己都抱上孙子了,还到什么OK厅、夜总会去搂摸那十八九岁的小女子。要是别人说的,他裘老五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晚他就真的看见唐达同两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乘游艇去了桃花岛。其实,那桃花岛并没有啥桃花,只是在绿草翠树间掩映着一家家装饰豪华的夜总会。当然,夜总会里少不了一个个涂脂抹粉,穿戴裸露的年轻女子。
白天,从那朱红色的门帘后面闪现出一群群如水里鱼苗儿般摇头摆尾的婀娜女子,她们一个个红唇蓝眼,头发也被染得金黄,穿得也暴露一些,她们有时在水边尽情戏水,有时又在那些游人最多的岛上溜达。晚上,她们便在那朱红色的门帘后面如猫叫春似的唱着一首首走调的情歌,这就使得那些爱闻骚味的男人们纷纷奔了去。
那天傍晚时分,他就亲眼看见唐达同一个官模官样的中年男人上了桃花岛,又看见他们故作风度翩翩地从那挂着朱红色门帘处钻了进去。在这以前,他曾听别人说,唐达常到这里来,当初他还有些不信。这不知是唐达对自己有恩,还是什么的,他总觉得唐达不是那种人。而眼下自己亲眼见着了,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那始终是事实。于是,唐达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就暗淡了。但后来又一想,当今不就兴那一套吗?你看那些到这里来玩的,哪个不是坐着宝马桑塔纳?有哪些是脚腿上带着泥土味,头发里散发着汗腥味的?就说前年那一班子垮了台的县干部们吧,有谁没来过这里。
话又说回来,这与别人对自己有恩绝对是两码子事,该谢的就得谢,要不然一辈子心里都是不安的。
眼下,当那股子久别重逢后的情感如火山般喷薄而出后,那子英重又静静地躺在了丈夫裘老五的怀里,她把头一动不动地枕在丈夫臂弯里,闭着双眼想着自己的心事。
也许是长时间弯曲且被压着的缘故,裘老五将枕在妻子头下的手臂动了动,并柔柔地说:“呃,睡着了?”
那子英将枕在他臂弯里的头只轻轻摇了摇,然后又静了下来。
“呃,明天我们一起去趟唐达家吧。”
裘老五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身子侧过去面对着妻子,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妻子柔柔的腰肢上。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那子英在说这话时,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给丈夫撒娇还是在生他的气。
“呃,去吧,要不然咱一辈子都欠着别人的。”那子英一听这话,心中早窝着的那团火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她猛将身子从裘老五怀里滚了出来。
“欠、欠、欠,你一辈子只知欠,我问你,我们欠他什么啦,当初不是他点着名要你去修水库,你现在会是这样?我会过着这守活寡的日子?你们裘家会在你这代断了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