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可的诗
2015-02-27丁可
丁 可
丁可的诗
丁 可
一只野兔
丁可,1955年生。童年曾在徐州度过,1964年随父返乡。高中毕业后务农多年,曾做过大队宣传队演员。已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诗文七百余篇(首),出版诗集《啼叫的月光》。主要作品有《南方田野的风》《庄稼的天下》《农妇黄二云和一千零七条青虫》《农民老魏》《春天的一粒子弹》《短语长歌》等。多篇作品入选《新中国五十年诗选》《二十世纪汉语诗选》《江苏文学五十年》《诗歌报十年精华》等选集。曾获人民日报诗歌征文一等奖、诗刊社优秀诗文奖、四川日报文学大奖、星星诗刊红娇子奖、1999年度中国星星跨世纪诗歌奖等几十种奖励。
我看见你在田埂上张望
灰黄的颜色 人立着
两只耳朵耸起
田埂两边是安静的玉米
小兔子 你张望什么
地里有你的家吧?
不远处就是我的村庄
我们出生在同一片土地上
我向你走了几步
想更仔细地打量你
哦 你迷离的眼睛噙着胆怯
扭头跑去 却又停下来
回望着我 欲言又止
小小的身子终于隐进田野深处像是回到《聊斋》的某个章节
记忆突然被打开
有人也曾看见一只野兔
在村前的月光下 望着一扇窗口
出神
玉米地里有一小堆消瘦的黄土
是你吗?小菊 我记得
喝农药那年 你才十三岁
吹避孕套的开科哥
开科哥是四大娘领养的儿子
四大娘去世后
开科哥一个人过
住着一间晦暗的小屋
五十多了 没有女人愿意做他的灯
开科哥结巴
村邻对面招呼他 吃了吗
走过去几步 才听见回答
吃 吃 吃 是没吃过
做小生意的开科哥
在村小学门口摆上花生 葵花籽
铅笔 橡皮
他是最先把避孕套引进村的人
当气茄子卖
孩子们不得要领
开科哥言传身教 憋红了脸
嘴与避孕套后门对接 把肚里的
红薯干子气息 输送进去
兜里有了点零碎的人民币
他这个“人民 ” 开始想那事儿
一天晚上 便去敲一个寡妇的窗户
——开 开 开门 我 我有钱
开科的哥的坟就在村前 活着时
他一直没有掌握避孕套的正确使用方法
默念密码的老人
她坐在银行营业厅的条椅上 等着
快过年了 她想取些钱
好多的人都在等着喊号 等着把手伸进窗口去
已经坐好大一会儿了 她一遍遍默念着密码
密 码是老伴生前留的 六个数字为她守护着多年积攒的
几千多块钱 老伴病重的时候
叮咛她记着 怕忘了密码
平时她一想起来就低声地念叨念叨
想想邻居高大喜家如今密码还没有使用上呢
这让她感到细小的幸福
快八十的人了 需要用钱时 她就走着过来
好像地下交通员对上暗号 接走情报
好像这里有她的米口袋 要烧稀饭了
就来抓一小把
“陈士美”的中秋节
老包从煮羊头的锅前来
穆桂英从服装摊点来
佘太君从卖调料的小店来
敲锣的老甄提溜着鸟笼子来
演职员们兴致勃勃
聚会县梆子剧团驻地
领取中秋节的福利
几天集合一次 抹一回油彩
多少年演来演去 就那几出老戏
没有谁还练嗓 踢脚压腿
工资少 只得像鸡各挠各的食儿
他 二十多年当陈士美
“死”去活来
平时在女儿的面包房帮工
大家见面议论纷纷
说起人家过节发万元红包的事
感叹着 提起福利各自散去
陈士美觉得已经不错了
他拎着两盒月饼 一桶金龙鱼油
往家里走
一路盘算着让媳妇弄两个小菜
晕点小酒
这些年只忙着低头找食了
今晚要趴在窗口好好看看月亮
给爹娘送钱去
看见办公室的女同事
叠着小船似的金元宝
我蓦然想起 又快到清明了
爹 娘 春节送去的钱
还有多少 现在可有积累?
活着时 您省吃俭用
攥在手里的都是小钱
那边的开销可能也很多
雨点雪花的使用 月光的聘请
苦霜多少钱一粒?野花多少钱一朵?
小草绿到门前是否要预付定金?
秋蛩一曲唱罢是否要付报酬?
那个以前对村人吹胡子瞪眼的人
是不是还要请他吃喝?
流通在那边的货币
依然由人间设计印刷
我看见市上摆着的一沓沓冥币都是大额
就像这边得风得雨的人
纷纷把巨款转移到了国外
看样子那边也热衷以大额冥币 兑换英镑美元
快到清明了 爹 娘
儿子要去给您送钱
打算像往常那样 让您的儿媳
把小块的黄纸折叠成心情
我用鱼皮口袋提着 数给您
在那寂静村后的霏霏细雨中
其实几叠大钞 就能让您暴富
可儿子怕您不安 这边那边都一样
有干净的小钱用着
平民 心里踏实
五头驴子
这是一家驴肉馆的外墙
五头驴子 站在招客广告上
有的正面 有的侧身 有的正俯向鲜嫩
蓝天白云 细密的青草向远方延展
五头驴子仿佛是在伊甸园里
由上帝放养
但我看见驴毛凌乱
身上有鞭痕 轭印 驴脸呈现着
负重后的疲惫
显然它们是被匆匆赶进风景中的
没来得及接受化妆
隐去了尖刀 滚沸的锅 撑开的驴皮
虚幻的美景掩饰着真相
我发现驴们的神情与画面并不协调
按照设计 要像在草地上
幸福地徜徉
又一次走过 我与它们对望
我认出背上有块疤痕的那头
来自我的故乡
那只蜣螂
显然非常投入
它的头朝下 屁股朝上
使出全身气力把粪球滚动
像在运送一枚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不能断定那粪球的原始材料
是来自人还是畜生
我蹲在一边看着 那是狂躁的岁月
一个跟着众人喊过口号的孩子
对一只劳动中的蜣螂
倾注着剩余的热情
我想做好事 用脚驱动了一下粪球
它惊慌地追逐着 看来它并不欢迎我这“雷锋”
估计到 它运回粪球是为了养育孩子
正倒退着前进在回家的路上
仿佛我那从挖河工地赶回的父亲
怀里揣着两个省下的馒头
急于想换取我和妹妹的笑容
多少年过去了 一个渐老的人
走在故乡的露水地上
又想起那只蜣螂
那小小的一年到头不换黑衣的劳动者
一位父亲抑或母亲?
我存活下来了 它们却不见了踪影
污水坑
半个村子的垃圾都往里面倒
黑沉沉的一大片
1990年的雨点 2003年的雪花
彼此早已辨认不出来
没有其它鱼游动 只有不多留守的老泥鳅
偶尔冒泡 不知道在下面嘀咕什么
好些日子没听见雷声了
天平静得有些异常
去年的那场雨中的闪电
仿佛就囚在这污水里
一小块地皮
窗子后面是单位的瓦砾
瓦砾与瓦砾之间露出一小块地皮
我妻子黄二云看见泥土亲切
她说 给这块小地找点事儿干
地一懒了光想长草
没请示规划局
她把地皮修整成圆形
栽上了七八棵辣椒 三五棵茄子
还经常浇水 洒润肤露
就这样
我们的小地皮成了这个城市身上一小块
最细腻光润的皮肤
大概相当于女孩子露出的肚脐那一小块
又像口腔
以前单位宽大的水泥脸憋得发青
现在可以通过它进行呼吸
打坑的人
五六个人 男人
狗剩 石头 来柱 三窝囊 北孩
正在村东的一块豆地里挖一个坑
上午 天闷热 五个人光着膀子
说笑着 三把铁锹轮流着挖
坑 呈长方形
已经有狗剩身高深了 三窝囊说
蛮好 比他老人家一辈子的窝还宽敞
村里那边喇叭、鞭炮正响
一个叫张主义的人过一会儿就要被放进
这坑里来 活了八十多年
张主义也曾多次给别人挖过这样的坑
庄稼儿女要办的一件大事
就是“把老的送到南边的坑里”
扛着铁锹 狗剩们向着喇叭响的地方走
他们去吃大席 尽情地喝二两之后
再抬着张主义 让他来坑里填充
豆地里 那坑面朝天空张着口
等着咽下又一个农民
插上一面新绿
二云 你看这样好吗 我想给咱的
三轮车 插上一面旗帜
以前 它总是拘谨地停靠在角落
挨着街边挪动时 畏首畏尾
这旗就设计成绿色
像一张舒展的大南瓜叶
立在三轮车的车把中间
制高点上 迎风飘扬
如此 自卑的三轮车
是不是就尊严了一些
它暗淡的铁质和橡胶
它含在车胎中的一口气 需要尊重
它负载的煤球炉 炉上的火焰
装着胡椒粉辣椒面的瓶瓶盒盒
虽然弱小 但享有主权
招展着 在细雨中
在阳光下 在灯光里 在角落里 在阴影里
向来品尝的人们 你忙碌着接见以微笑
从容面对再次逼临的驱赶和呵斥
就选定绿色吧
这饱含着来自乡村的三轮车生命血液的旗
就要展现在新年的街头
当你推动着走过大街
哦 旗帜下的三轮车 分明是我们的一小块领土
是我和儿女牵念着的
小小的 吱吱扭扭的祖国
我们的村庄
要说鸟儿 著名的就是那年的那只布谷了
老人们都说 那鸟叫得使人心热
那鸟久久盘旋在我们的村庄
要说树木 著名的就数村口那棵白杨了
风来时总是那白杨领先独唱
接着低矮的桃李叶子才轻轻摇响
此外 没落过大如席的雪花
没有谁比谁更著名的雨点
都是村级的露珠 村级的苦霜
村级的萝卜 村级的绵羊
村级的火焰和流淌
哪一棵青草特别著名呢
哪一棵庄稼特别著名呢
你是那样绿 他也是那样黄
豆子在豆子眼里不是明星
红薯看红薯都一样拖秧
要说著名 谁也没有
太阳和月亮的名望
在我们的村庄看来
都也平平常常
打开中国地图 你找不到
我们的小村
但你能听见 在北京下面三厘米的
地方 飘出的细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