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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中隐瞒表现中欺骗
——茨威格论“自传”

2015-02-26杨荣

学术论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茨威格自传书写

杨荣

坦白中隐瞒表现中欺骗
——茨威格论“自传”

杨荣

茨威格对自传艺术既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无限的期望又有清醒的认识。表面上看表现自我的自传是每个艺术家最本能最轻松的任务,但实际上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自传却被证明是最不容易成功的,因为它是所有艺术种类中责任最重的。自传的动因是人与生俱来的对自我永恒化的渴望。自传在坦白中隐瞒、表现中欺骗,其实质是一种“制作”而不是复述。

茨威格;自传;书写;自我永恒化;制作而非复述

斯蒂芬·茨威格以其小说创作和传记创作而在德语文学界和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的特写集《人类的群星闪耀时》[1]、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2]以及总题为《世界的建筑师》[3]的系列传记作品,已经成为世界传记文学史的经典之作。茨威格对自传艺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无限的期望,并预言“艺术从未结束,它只是转变了方向”[4](引言P21)。茨威格认为,艺术之所以转向是因为“人类进行虚构的塑造力必定要变弱:幻想总是在童年期最有力量,每个民族只是在它生存的早期为自己编造了神话和象征”[4](引言P12)。文学艺术随人类几千年的演变与发展,到现在“创作不再描绘虚构的世界而是要描绘我们人的魅力”[4](引言P13)。在茨威格看来,“内心的无限,灵魂的宇宙向艺术开启了更为取之不尽的领域:对灵魂的发现,对自我的认识将成为我们越来越智慧的人类将来更大胆的设解、却永远解不开的谜题”[4](引言P13)。虽然茨威格对传记、自传等给予了崇高的评价,但是他也对自传及自传文本有着清醒的认识。

一、自然书写的表象

茨威格指出,表面上看表现自我的自传是每个艺术家最本能最轻松的任务。因为,每一个自传作者像普通人一样,经历了各种事件,体验了生活的丰富多彩,对自己的生活是最为了解的了,“对谁的生活能比对自己生活更了解呢?”[4](引言P3)恰如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所说:“任何人都不如我本人有资格描述自己的思想和行动。”[5](P191)

自传作者往往强调自己写自传时具有他传作者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他预料到生活中发生的事件,知道自己最秘密的事情,清楚自己内心的隐秘、冲动、欲望等,这样,要叙述他自己的存在和生存的真相可以说是水到渠成而无需别的周折,只需要打开记忆的大门查找并抄下生活的事件就行了。对此,茨威格说,叙述自己生活的艺术“也并不比在剧院里拉起盖在已成形的场景上的幕布,移去自身和世界之间封闭的第四堵墙更吃力些”[4](引言P4)。他甚至还认为,叙述自己生活的艺术“就像摄影不需要很大的绘画天赋,因为它只是对已经安排好的现实毫无想象力的纯粹机械的捕捉”[4](引言P4),故而表现自我的艺术看似原本就无需以艺术家为条件,只要一个忠实的记录员就行了,甚至原则上讲随便某一个人都能成为他自己的传记作者,都能将他走过的人生道路、经历的危险和命运等艺术地展现出来。

但是,茨威格又不无遗憾地指出,这只是普通的表现自我者。普通的表现自我者所做的不过是机缘巧合、纯粹偶然地为自己所经历的事实作个见证而已,绝大多数都算不上真正的自传艺术。

茨威格认为,真正的自传艺术和传记文学一样,实质上是文与史结合。作为历史,当然要“务求真实”,但作为文学,又须“力求其美”。而事实真相就像美杜莎的脸,既迷人又可怕。真正的真实,有赖于自传作家和传记作家的识见,去芜存菁,去伪存真。自传和他传一样,都是传言记行。但是,又不止于表面言行的记录和书写,还包括传主的心理、动机、人格甚至隐私等内在的书写与阐释。而一个真实鲜活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种单一的情感支配他的一生,人往往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存在物。这样,成功的自传书写其实很难,这也是我们看到成功的、经典的自传作品不多的主要缘由。所以,茨威格指出,自传书写有着特殊的困难、阻碍,某种程度上讲甚至于比他传更加难,自传最不容易成功。

二、自传书写的困难性

一般人写自传,几乎总是缺少将丰富多彩的经历组织起来的力量,常常是简单地描写人生历程或记录生活事件。那些真正有经历的人,却鲜有将经历写出来的意识和能力[4](P6)。茨威格明确无误地指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自传却被证明是最不容易成功的,因为它是所有艺术种类中责任最重的。”[4](引言P3)因为真正的自传艺术,不仅仅要描述自己的生活道路,记录人生经历的事件,还要深入自己的内心,表现自己的精神生活。这样,写作自传表达自我时,“艺术家不仅仅是寻求方式和形式,还有他显现在尘世之中的意义和价值”[4](引言P3)。

真正的自传艺术之所以最不容易,是因为自传书写不能只停留于生活表象,不只是简单记录人生故事,而是要表现自我秘密、透视内在精神图像。然而要“把内在的精神图像挖掘出来,需要的却总是训练有素、洞察发明的艺术家,就是在他们当中也只有少数几个完全胜任这种最极端、责任最重大的尝试”[1](引言P4)。所以,自传写作是很艰难的。

真正的自传艺术更注重透视内在精神图像,这就必须要从坦荡的文学领域降入“灵魂科学最深的迷宫”[4](引言P3),从生活表象渗入到精神世界的内部,细致地观察自身,耐心地研究自己的心理和感觉,大胆地剖析自己心理冲动的机制,毫不容情地审视自我的精神世界,从而把握自我的心理世界和精神本质。可是,要做到对自我心理领域和精神世界的观察和研究、分析与把握,又谈何容易。

一个人要从他明显的生活表面探入其灵魂深处的模糊领域,这是需要勇气、耐心、胆识的。任何人从他呼吸着的当下生活进入尘封的往昔岁月,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得深入到心理世界深层,这无疑比任何的道路都要艰难。他得有多大的勇气,需要怎样的耐心,具有超人的自信和胆识,才有可能经过他自己的深渊,在那条又窄又滑的道路上克服自我欺骗和任意健忘,最后才能够有理由说出那句崇高的话:“我认出了自己的心!”[4](引言P4)

自传书写者可能看清了自己的心理世界,认清了自己的精神领域。然而要“从内心最深处重新上升到对立的表象世界,从自我审视到自我表现又是多么辛苦!”[4](引言P4)换言之,从认识自我的心理、灵魂和精神,再到用语言文字来书写和表现自我的心理世界和精神本质,这其中要走的路还很长,成功书写和表现的机率也很小,“能够用文字成功地表现灵魂立体画像的人屈指可数”[4](引言P5),因为从认识到书写之间,除了书写者需要有驾驭语言文字的本领和技巧外,“又有多少漏洞和跳跃,人为地补充和掩饰”[4](引言P5)?即使那些相对成功的自传作品,也清楚地证明没有例外。

从自我的生活表象到深入内心、审视自己的精神世界再到用语言文字书写表现自我,这是一个漫长的曲折的艰辛的历程,其间可能会遇到诸如记忆的不可靠、任意健忘、漏洞缺失、自我隐瞒、自我欺骗、自我保护、不自觉掩饰、人为补充、修饰伪装、狡黠的谎言、虚荣的侵入、真实的永久对手——羞耻心的阻挠等等一系列的障碍和阻挠。所以,真正的自传艺术成功的渺茫性很大,会遇到难以想象和无法比拟的困难,总是被证明是最难的、最艰巨的,“比起真实地塑造同时代和所有时代任何一个人来,艺术家塑造他自身要更困难”[4](引言P5)。

此外,自传艺术往往是证人和法官、控告者和辩护者集于传主/作者一身,因此只有传主自己能控制和面对真实。保持真实是极其困难的,既需要在过去模糊的迷宫中找到路径,分辨出光与影,战胜真实的最大敌人——羞耻心并进而避开谎言,更需要传主有极大的勇气、绝对的诚实。这也使得自传艺术更加不容易。

三、自传书写的动因在于对自我永恒化的渴望

既然艺术家书写自传、塑造自我是极其困难的,可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人又要致力于表现自我、书写自我呢?茨威格认为,自传的动因在于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对自我永恒化的渴望”[4](引言P5)。生命个体置身于变动不居、转瞬即逝的历史长河之中,变幻或转化是永恒的主题。作为置身在永不停息、奔流向前的时间挟裹中的数十亿生命存在中的一分子,出于对永恒的渴望,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将自己的一次性和永不再来的生命历程以某种持久的、比他本人更长久的载体保存下来。任何人的身体都不可避免地会在失控中腐烂,但自传作品却可能使生命个体在流传中而得以流芳百世。

自传可以保存自我。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或平凡普通或惊天动地,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命存在过程,自传无疑成为一种保存自我生命历程的主要形式和手段。当某一生命个体的呼吸停止以后,自传无疑可以把曾经是的那一个人的那种独特而唯一的生命痕迹流传给后来的人。

自传可以表现自我。每一个生命个体在存在的历程中,总会有一些方面与群体成员相同或相似,但更多的是每一生命个体存在的差异形态。自传记录每一生命个体独自经历的事件,描写其独特的心理体验,透视其特有的精神世界,从而达到表现自我。在《司汤达传》中茨威格指出,司汤达在创作时,“他不管写什么书,小说也好,心理研究也好,都把本人融入到这些书里”[6](P138)。

自传可以塑造自我。自传在书写生命个体的人生轨迹时,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其生活的社会历史环境、与之相关的某些群体。但个体之所以成为他自己而不是别人,就在于他与其他生命个体或群体的差异。自传通过保存自我、表现自我来实现塑造自我形象,让后人在阅读其自传作品时,可以一目了然地认出“他”的形象来,从而使他的形象在人世间得以永生。

自传可以证明自我。每一种自传书写除了保存自我、表现自我、塑造自我,还希望通过这种书写来证明自我。一方面为自己作证,证明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证明自己生命历程有何种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还可以为他人作证,在书写自我的同时,把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如实地叙述出来,从而有意或无意地为与我有关的人留下证明,或者为置身于我经历的事件中的人留下一些佐证资料。

自传可以认识自我。蒙田曾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识自我。”[7](P240)自传把个体生命的生活表象记录保存下来,而真正的自传艺术并不满足于此,还会渗入到生命主体的内心和精神世界进行分析和透视,这实际上就是将自己作为对象来认识,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动机进行剖析,通过自我审视,从而达到认识自我的目的。正如卢梭在自传体小说《忏悔录》中所宣称的:“请看!这就是我所作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这样的人……”[8](P1)

自传艺术正是通过对自我的书写,通过保存自我、表现自我、塑造自我、证明自我、认识自我,从而使自我永恒化的渴望得以实现。从人类早期文明史我们可以看到,画在洞穴岩壁的图画,堆在坟墓上的石块,刻在树皮上的文字,甚至用楔形文字书写的远古事迹,都可能是某一生命个体或群体穿越时空在向我们进行的一种自我永恒化的诉说。到后来,自我本身成了问题后,自传则把生命个体生活之路像地图一样打开,把表面自我和内在自我永恒化地传达下来。茨威格认为他的《自画像》之所以选择卡萨诺瓦、司汤达、托尔斯泰作为传主进行合传书写,是因为他们三位的创作有最大的相同点:他们主要不是要塑造宏观世界那丰富多彩的存在,而是要张扬自我的微观世界,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现实比自我的存在更重要了,无论选择何种形式,他们总要不自觉地使自我成为每种作品的媒质和中心,每一次塑造他们表现的首先是他们自己。为此茨威格在《托尔斯泰传》中指出:“在为期六十年的非凡劳作期间,他所写的作品无不包含着自己的形象,而且这种形象无不细腻入微。无论是他的长篇小说,还是短篇故事,或是日记和书信,我们都必须综合研究,才可能认清他的真正面貌。总的来说,它们所展示的自我肖像比我们所处时代的任何人都更全面、更详尽、更有精神、更具连贯性。”[6](P219)

四、自传书写的实质是一种“制作”而不是复述

茨威格称自传、回忆录为“记忆之境”[4](P61)。我国著名学者、传记文学研究专家杨正润教授指出:“自白的本质就是‘自白是不可能的’。”[9](P759)茨威格认为自传的本质是坦白中隐瞒、表现中欺骗,自传只是一种“制作”而不是复述。

自传书写受传主文化身份等的制约而不可避免地出现“制作”。任何文学作品包括传记作品常常是作者意识流露高度凝练的载体。传记作者在对往事的叙述上,即使没有刻意地歪曲事实,但在传记文本中对叙事材料的取舍、叙事结构的安排等方面如何书写自我、表现自我,也能折射出作者回望自身历史的立足点,即作者讲述这些故事时所秉持的某种文化身份。绝大多数传记作品所涉及的传主生活经历,不论是事件内容还是精神实质或者自我认识深度等,都会被传记作者那种明确的目的,创造意志的有所选择、有所把握而有所加工。因此,自传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但更具有建构性,它是作者对亲历事件的选择和重构,即茨威格所说的自传是“制作”自我而非复述自我。

自传书写因为记忆的不可靠、易变性、建构性等特点,不可能做到绝对真实地再现与原封不动地复述。自传书写离不开人的记忆,而人的记忆具有不可靠性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对此,茨威格指出:“事实上,要求一个人在他的自我描述中(就是在这里)绝对真实,就像是尘世间的绝对公正、自由和完善那样荒唐。最热切的决心,最坚定的信念,想忠于事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无可否认的事实是,我们根本就不具有可以信赖的真理器官,我们在开始描述自己之前就已经被记忆骗取了真实的生活经历的情形。因为我们的记忆决不是一个官僚主义式的井然有序的文件柜,有确定的文字,不管经历多长时间仍是可以信赖并无法更改的,一个文件又一个文件,我们生活中所有的事实都有凭有据地保存着;我们称之为记忆的,根植于我们血性的轨迹中并为它的波涛所淹没的,是一个活跃的器官,服从于一切变幻和改变,决不是一种冷柜或稳定的贮藏器,会让每一种过去的感受在里面保持它的天然本性、原始气息和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形式。在这种流动和奔涌中,我们匆忙用名称捕捉它们并称之为记忆,事件如同溪底的卵石推移,它们互相磨光直至面目全非,它们互相适应,重新安排,披上了我们的意愿所想要的伪装和保护色。在这种变幻的环境中没有什么或几乎没有什么不受歪曲地保存下来,每种后来的印象都使前面的变得模糊不清,每一种新的回忆都欺骗最初的那些,使其变得面目全非,并常常变得跟原来的相反。”[4](引言P9-10)茨威格论述了记忆的不可靠、易变性、建构性等,认为自传书写不可能做到绝对真实。

人的记忆不仅具有不可靠、易变性、建构性等特点,而且人的记忆还要受到时间的限制。从时间与记忆关系这一角度来看,自传书写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真实地再现与原封不动地复述。自传文本的真实性,必然是一种自传叙述人用满足当下自我意识的方式来“认同”自我的建构。茨威格提醒大家,“不要相信记忆,这不安定的河流,在它的流动中它把一切都推移和冲走!”[4](P141)他以司汤达的经历为例进行了分析论述:“司汤达第一个承认了记忆的不诚实和自己不能做到绝对忠实于历史;他承认已不再能区分那幅他从心中看到的《穿越伟大的圣·伯恩哈德》的画面真是对于自身经历过的情境的回忆,还是仅为对后来所见到的描绘此景的铜版画的回忆,这可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马塞尔·普鲁斯特,司汤达的精神继承者,还更令人信服地将记忆的这种改变看法的能力用在一个男孩如何经历女演员贝尔玛扮演一个她最有名的角色的例子中。在他还未见她之前,就从想象中营造一种预期,这种预期完全消融并溶解在直接的感官印象中;这种印象又通过邻座的看法冲淡了,第二天又通过报纸的评论变模糊,被歪曲;当他多年以后看到这同一个艺术家扮演同一角色时,这时他成了另一个人,她也成了另一个人,最终他的记忆已不能再确定,最初‘真实’的印象到底如何。这可以作为每种回忆不可信赖的象征:记忆,这种看似不可动摇的所有真实的标尺,本身就已是真理之敌,因为在一个人能开始描述他的生活之前,他身上已经有一个器官进行制作而不是复述的活动了,记忆本身就已经主动练习了所有创作功能,就是这些:选出基本的,加强和淡化,有组织地编排。借助记忆这种创造性的想象力每个描述者也就不由自主地在事实上成了他生活的创造者:我们新世界最明智的人,歌德,清楚这一点,他自传的题目,《诗与真》这个勇敢的标题适用于每一种自我表白。”[4](引言P10)记忆具有特殊的创作功能,时间更是伟大的艺术家,它帮助自传书写者在书写自我时选出最基本的,淡化这一些强化另一些,并将所经历的人和事有意识、有组织地进行编排,使自我坦白者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生活创作者,从而使自传成为“诗与真”。

自传书写因为记忆的特殊选择性、情感片面性,不可能做到绝对真实地再现与原封不动地复述。记忆具有特殊的选择性,茨威格断定“记忆力极端自私”,记忆具有情感的片面性,对于那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根本记不住,传主往往只是愿意回忆自己乐意接受和认同的那部分形象。丘吉尔在其《二战回忆录》中曾说:出于我的记忆有时并不完全正确,我还是根据文献资料来陈述事实,回忆发生错误的不止我一个[10]。茨威格本人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是穿行于个人经历和历史纬度之间的双重叙事,提供了大量、准确、丰富的历史细节,即使这样茨威格还是说:“关于我自己过去的一切,仅仅是凭我自己脑子里的记忆。至于记忆之外的其它一切,眼下无法找到,或者说已经失掉……因为在我看来,我们的记忆力不是把纯粹偶然的这一件事记住和把纯粹偶然的另一件事忘掉的一种机制,而是知道整理和睿断舍弃的一种能力。从自己一生中忘却的一切,本来就是由一种内在的本能在此之前早已断定认为应该忘却的。唯有自己想要保存下来的事,才要求为他人而保存下来。所以,这里叙述和选择的,并不是我的回忆,而是为他人而作的回忆,但这些回忆也至少反映了在我的生命进入冥府之前的一生!”[2](序言P7)茨威格认为,在自传书写之前,记忆早就有所选择、有所整理、有所舍弃,最后叙述在文本中的当然是有选择的人和事。

自传书写还因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羞耻心的影响,更不可能做到绝对真实地再现与原封不动地复述。对此,茨威格指出:“羞耻,它是每种真实自传永久的对手,因为它要谄媚地引诱我们,不是按我们真实的样子去表现,而是按我们希望自己被看到的样子。它要用所有的诡计和伎俩诱使很愿忠实于自我的艺术家掩藏他的隐私,掩盖他的危险性,隐藏他的秘密;它本能地让创造的手删去或虚假地美化有损形象的小事(然而却是心理学意义上最本质的),通过巧秒地分开光和影将典型的特征粉饰为理想化的东西。”[4](引言P7)茨威格在托尔斯泰传中,深入细致地剖析为何列夫·托尔斯泰对自己轻视同时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天赋这一事实只字不提。托尔斯泰一生都无意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见,他甚至竟然说出了“一个病人不可能写出健康的小说”[11](P56)如此显明的文人相轻的话语来。相比较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比托尔斯泰显得诚实而谦逊,他公开承认托尔斯泰的才华在自己之上,而且认为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是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之作。换言之,两相比较则可以见出托尔斯泰的“心胸狭隘”。可对此,托尔斯泰在其《忏悔录》中却根本没有提及。茨威格细腻而敏锐地指出:“托尔斯泰在他的忏悔录中宁可谴责自己是滥交者、杀人犯、小偷、通奸者,却没有一行字承认自己的狭隘,他一生都低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伟大的竞争者,并且不能宽容地对待他。”[4](引言P8)茨威格的分析入木三分、鞭辟入里、洞幽察微,直指自传书写者的内心隐秘。被茨威格视为是灵魂的自我审视者、思想纯洁的楷模、道德的审判官的托尔斯泰又为什么这样来进行自传书写呢?茨威格认为这都是人类的“羞耻心”所致。“因为羞耻的本质秘密在于,人们更愿意也更容易暴露自己身上最令人恐惧和反感的地方,也不会表现出可能会使他显得可笑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特征:对嘲讽的畏惧总是每种自传中最危险的诱惑。”[4](引言P8)茨威格在具体细致地分析了托尔斯泰自传叙事之后,进一步精辟地指出,自传作家如果在自传叙事中进行自我描述、自我忏悔时过分地“对他所谓的‘卑劣’和罪孽强行的谴责可能成为对真实的一种歪曲”[4](P193)。所以,茨威格才明白无误地指出:“就像蛇最爱呆在岩石和石块底下,最危险的谎言也最爱盘踞在伟大庄严、看似勇敢的表白的阴影之下;在每种自传中人们可要恰恰在那些地方,当叙述者最大胆、最令人吃惊地坦露自己,严厉批评自己的时候,最谨慎地留心,是不是正是这种激烈的忏悔方式试图在它喧闹的捶胸顿足后面掩盖一种还要更秘密的坦白;在自我供认中有一种夸大其辞,它几乎总是暗示着一种隐秘的缺点……隐藏到表白之后,恰恰在坦白中隐瞒,是自我表现中自我欺骗最巧妙、最迷人的花招。”[4](引言P8-9)正是因为人的羞耻心,自传书写就会有意或无意地进行自我辩护,甚至是自我神化,而不可能客观真实真诚地书写自我,相反可能会出现在坦白中有所隐瞒,在表现中存在欺骗。

我们很多人都有各种各样的顾虑或顾忌,比如生理的、心理的、激情的、道德的等,它们都可能阻挠或妨碍我们走向真实书写自我、坦诚表现自我。往往只有无意图的人,才能达到那种没有顾虑也即根本的坦诚。可事实上,自传书写者总会有道德上的美化、诗化的迎合甚至哲学的掩饰等,往往最终导致在伦理、激情和心理上等有所顾忌、遮掩甚至歪曲,“因为通常谁讲述他的生活,做得几乎总是目的明确并在某种程度上想展示什么,他登上舞台,意识到观众的存在,不由自主地练熟一套特别的动作,一种有趣的性格。名人在描述自己时从来都不是没有顾虑的,因为他们的生活图景早就被迫面对一种已在无数人的幻想或经历中存在的生活景象;这样他们被迫违背他们的意志,使他们本来应有的描绘向已塑造成型的传奇靠拢。他们必须,这些名人,为了他们的荣誉顾及他们的国家、孩子,顾及道德、敬畏和名誉——总是为此,得到的多,受到的限制也多”[4](P64)。普通人在书写自我时,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自传文本要被读者阅读,就希望给读者展示自己美好的形象;而名人伟人在自传书写时,因为家庭孩子、伦理道德、政治宗教、家乡国家等诸多的顾虑、担心和限制,更有可能迫使他们违背自己的意志,靠近在大众心目中想象的、形塑的形象进行书写。“间接地通过在他的心灵中反映——不是直接地——他‘编造他的生活’,重构了真实的进程:不是去发现,他是从情感的记忆中虚构、臆造了事实。”[4](P140)所以,自传或者回忆,实质上就是一种重构,它不可能更不是完全真实地还原过去。

五、结语

茨威格认为自传书写受传主文化身份等的制约,加之记忆的不可靠、易变性、建构性、选择性、片面性等特点,更关键是自传书写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羞耻心的影响,因此,自传在本质上是坦白中隐瞒、表现中欺骗,自传只是一种“制作”而不是复述。

茨威格对自传本质的论述进一步说明了,肇始于奥古斯丁《忏悔录》[12]的西方忏悔文化虽然推崇坦白,但其实质是在忏悔中隐瞒。蒙田、卢梭、托尔斯泰等的自传书写,都追求坦白叙事,但都存在表现中欺骗,坦白中隐瞒,谴责中歪曲,都不是“复述”而只是一种“制作”。

茨威格在剖析自传写作中存在着的“伪自白”和“玫瑰下的忏悔”[4](引言P11)等现象时,他发现卢梭“这个引人注目的开创者,在各方面都冲破了条条框框的人”[4](引言P11),却存在“勇敢的轻信”[4](引言P12),因为他的自白中还有着更多的不真实的地方;而司汤达以制造谎言捉弄世人为乐,司汤达撒谎无人能比。所以,茨威格希望传记作家都能成为“人类心灵的观察家”[13](P572),自传叙事能够克服卢梭的轻信,借助心理学理论或方法,通过心理学这种更精密的仪器,向人的心灵深处掘进,越来越精细地分解和更加大胆地解剖人类自我的每一种情感和思想的神经与脉络,以英勇无畏的胆识尽量写出真相,尽可能真实地坦白自我。从而达到对人类灵魂、心理隐秘等的深入独特而细致完备的认识。

[1]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M].舒昌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2]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M].舒昌善,孙龙生,刘春华,戴奎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3]茨威格.世界建筑师[M].高中甫,等,译.北京:北京燕山版社,2004.

[4]斯蒂芬·茨威格.自画像[M].袁克秀,译.北京:西苑出版社,1998.

[5]传记文学(创刊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

[6]茨威格.三作家[M].王雪飞,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7]蒙田.我不想树立雕像[M].梁宗岱,黄建华,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8]卢梭.忏悔录(第一部)[M].繁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9]杨正润.外国传记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

[10]温斯顿·丘吉尔.二战回忆录[M].康文凯,宋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11]格非·列夫.托尔斯泰与《安娜·卡列尼娜》[J].作家,2001,(1).

[12]奥古斯丁.忏悔录[M].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13]高中甫.茨威格文集(4)[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戴庆瑄]

杨荣,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四川成都610041

I106

A

1004-4434(2015)01-0107-06

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茨威格传记文学书写对传记理论建构的启示”(11YJA752027)阶段性成果;四川省省属高校科研创新团队建设计划“中国文论传统的民族性与文论研究的范式转型”(13TD0059)阶段性成果;受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硕士一级学位点建设项目资助(2015XWD-S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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