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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文化泰戈尔”在中国接受中的“两歧”现象

2015-02-26王一玫赵黎明

学术论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东方文化泰戈尔物质

王一玫,赵黎明

1920年代“文化泰戈尔”在中国接受中的“两歧”现象

王一玫,赵黎明

1924年,“文化使者”泰戈尔访华并进行一系列演讲,在中国人文思想界掀起了不小波澜,因而出现“欢迎”与“不欢迎”两种迥异的文化现象。欢迎者之“欢迎”,是因为泰氏对于西方“物质文化”的批判、对中西文化“调和”的见解等,迎合了中国人文主义者的“阅读期待”;不欢迎者的“不欢迎”,则出于多种原因,有反对其抽象之爱的,有反对其发售“玄学”的,更有不认同其对西方文化的非科学定位和对东方文化盲目乐观的。“文化泰戈尔”在1920年代中国接受中的“两歧”现象,反映了当时思想界关于“中国文化出路”两种叙述模式的碰撞。这种碰撞有利于将中西文化关系的讨论引向深入。

“文化泰戈尔”;中国接受;“两歧”现象

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之能访华,全赖乎“讲学社”的桥梁作用和商务印书馆的资金支持。1920年9月5日,梁启超等成立讲学社后,商议每年延聘一名西哲来华讲演,活动经费由商务印书馆等提供。同年12月9号,张元济答复梁启超,确定资助讲学社聘请西哲来华讲学事宜,“已与同人商定,均遵照尊意办理。自十年分起,每年岁助讲学社五千元,专为聘员来华讲演之用,三年为限,以后再另作计议”[1](P927)。但设置了一个前提,就是要求所有演讲稿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个具有浓厚“东方文化”色彩的民间组织,不仅对来华人士进行了精心挑选(对“东方文化”的醉心无疑是重要的入选标准,如杜威、罗素、泰戈尔等),而且为其在华活动提供了资金和讲坛。

泰戈尔来华有其特殊背景。一战的浩劫给世人特别是部分中国人留下的印象是,西方文化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中国文化拯救世界正当其时。梁启超周游欧西,借西方人之口向世界宣称,“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等待“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拔我们”[2]。梁氏的宣告很快得到《东方杂志》的呼应,“此次大战,使西洋文明,露显著之破绽”[3]。他们认为,此次战争动摇了欧洲文明的“权威”,给了人们重新考量现代文化“真价值”的契机。借此之机,梁漱溟也对“东方文化能否存在”之类的问题进行了追问[4],其“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的结论,还引起了胡适等新文化派的一系列质疑。在此背景之下,“东方文化派”邀请泰戈尔来华,其动机也就不言自明了。

泰戈尔观察问题的角度当然不仅仅局限于中国文化。作为“东亚人”的一分子,泰氏认为,印中两国文化人在拯救世界文化方面担负着共同的责任。在与冯友兰的一次对话中,他强调,亚洲文明可以分为两派,中国、印度、日本为东亚洲一派,波斯、阿拉伯等为西亚洲一派,“中国、印度的哲学,虽不无小异,而大同之处很多”[5]。进而,他检讨东西文明盛衰的根由,认为欧洲文明之所以强盛,是因为其势力集中,而东方各国则一盘散沙,互不研究、互不团结。因此他号召,具有共同文化基因的“东亚人”应该合作起来,以一种高度自觉的主体精神,重新审视评判东方文明价值,“什么该存,什么该废,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眼光来研究,来决定,不可听西人模糊影响的话”[5]。泰戈尔的呼吁,一方面固然迎来了不少的掌声,但另一方面也遇到了许多人的冷眼,这就使“文化泰戈尔”在中国的接受,出现了明显的“两歧”现象——热烈拥护与尖锐批判并存。

一、泰戈尔的西方批判与欢迎者的“阅读期待”

如前所述,“东方文化派”之选取泰戈尔,本身暗含了其对泰氏思想的认同。那么,泰戈尔的文化思路是如何与中国文化派观点吻合?又是如何满足“东方文化派”的“阅读期待”呢?

首先是对西方文化的整体批评。在泰氏来华之前,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开始对西方文化进行批判了,批判的契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他们看来,世界大战之发生,是现代文化发展的必然逻辑。“十九世纪科学勃兴,物质主义大炽,更由达尔文之生存竞争说,与叔本华之意志论,推而演之,为强权主义、奋斗主义、活动主义、精力主义,大而张之,为帝国主义、军国主义,其尤甚者,则有……战争万能主义。”[3]重实利,讲功用,放任“物质主义及恐怖与贪欲者”,结局只有自我毁灭一途。“此次战争,使欧洲文明之权威,大生疑念,欧人自己亦对于其文明之真价,不得不加以反省。”[6]世界大战与现代文明有无必然联系这样的问题还没彻底搞清,中国的文化民族主义者就急不可待地宣称,西方“物质文化”“破产”了,中国“精神文明”拯救世界的时代开始了。辜鸿铭非常自信地指出:“诸君欧人,于精神上之问题,即唯一之重大问题,非学于我等中国人不可,否则诸君之全文化,不日必将瓦解。诸君之文化,不合于用,盖诸君之文化,基于物质主义及恐怖与贪欲者也。至醇至圣之孔夫子,当有只配全世界之时。彼示人以达于高洁、深玄、礼让、幸福之唯一可能之道。故诸君当弃其错误之世界观,而采用中国之世界观。此诸君唯一救济法也。”[6]

泰戈尔在华的若干讲演,几乎重复了中国人的上述观点。1924年5月1日,泰戈尔在清华大学演说的主题,就是要求青年们“远离物质主义的毒害”:“唯物主义的倾向是独占的,所以偏重物的人们往往不让步他们私人独享的权利、攒聚与占有的习惯。你们中国人不是个人主义的,你们社会本身的基础就在你们公有不私有的本性。”[7]5月10日,在对北京青年的公开演讲中,又告诫人们扑灭物质这个“巨人”:“西方文明重量而轻质,其文明基础薄弱已极,结果遂驱人于歧途,致演成机械专制之惨剧。……彼等对于率机器以食人之残酷行为,初不自知其非,且庞然自大,自以为己乃一大人焉。虽然此种文明,吾东方人士万不可崇拜之,如崇拜之,则必受其害。……吾人今对于大人(西方文明)须以较机械更良之武器征服之。换言之,即吾人今须以精神战胜物质是也。”[8]5月12日虽然声明“非反对物质文明及科学文明”,但重点还是强调欧战乃西洋文明必然结果,要求人们警惕“物质文明超过人生”,“不能任物质文明超过人生。欧战之结果,号称高尚无匹之西洋文明,亦露无数之缺点。我们利用此种绝好机会,可以评判东方精神文明与西方之物质文明,何者可去,何者可存。”[9]他强调的以东方精神文明“救济”西方物质文明的思路,与辜鸿铭的思路如出一辙。1924年4月18日,在上海各团体的欢迎会上,泰戈尔曾这样表露心迹:“我之所以崇拜中国的文化,就是因为她的历史上向来是使物质受制于精神;但是现在却渐渐互易地位了,看来入于危险和停顿的状态。我因此很为伤感。……我们应当竭力为人道说话,与惨厉的物质的魔鬼抗争,不要为他的势力所降服,要使世界入于理想主义、人道主义,而打破物质主义!”[10]

其次是忧思中国文化的现状,认为面对西方文化的强势进攻,中国文化处于危机四伏的状态。1924年4月18日,在上海各团体欢迎会上的讲演中,泰戈尔强调的一个中心就是“东方文明的危机”,他将现代西方的“工业主义、物质主义”,比作压伤东方文化这块“碧草”的两块石头,“一块大石,在碧柔的草上擂滚,所向无不压伤”,对于印度而言如此,对于中国而言也是如此,因此必须共谋改变之策,“中国的文化,又譬如一株大树,虽则根深蒂固,但现在危险的,底下怕要有一股泉流,来把它的根冲折了。……物质主义的侵入,我们诚然不能抵抗,可是如果我们迷信它,甘愿将活的精神,埋没了去换死的空壳的物质,又哪里值得呢?”[10]他把东方文化比作稻粒,虽然看起来不甚金贵,但是“能与人以生命的滋养”;又把西方文化比作金刚石,虽然看起来金贵无比,但并非生命之所必需,“金刚石仅仅是一个虚漠的外形,而稻粒则能与人以生命的滋养。物质文明,虽然附着有光致的表面,但不如精神生活有活泼自然的愉慰,能给人以真的充实的生命。倘若全世界都遍布了金刚石的时候,而一粒稻谷都无寻处,贵重的金刚石能吞餐吗?”[10]

最打动部分中国人心的是泰戈尔对中国文化的担心。他认为在西方物质主义文化的浸蚀之下,中国的“精神文明”丧失殆尽,他说:“我第一处便来上海这地方,使我颇生出不很愉快的感想,因为竟看不出一点点的中华文化的精神。将无价的精神,都渐渐化成贱价的物质的死的现象了。这是非常可悲的……现在的文化园地里面,损害的野草蔓延过来而坏文化的根芽了。野草越滋蔓,那稻田的危险也越大。如今中国以道德的、美术的、情感的稻田里受野草蔓延的危险也正是一样。”[10]因此他呼告中国人要“爱生命”、“爱文化”,不能听任“中国文化的日趋于危险之境”,“把一切精神的美牺牲了去换得西方的所谓物质文明,是万万犯不着的!”[10]如果对照起来,泰氏的上述担心在中国的人文主义者中间,是不难找到知音同道的,比如学衡派的胡先骕就曾这样看待近代中国文化发展的“偏失”。在他看来,晚清于“国势浸衰,外晦日至”之时,为补救“物质教育之缺乏”,慌不择路地“造枪炮,建战舰”;戊戌以降则转而学习西方法政,倡言政治改革;及至新文化运动,复又大力提倡“普及教育,发达物质学术,促成民治,建设新文化”,但造成了另外一种不幸的结果,即“西方文化之危机已挟西方文化而俱来,国性已将完全澌灭”[11](P82-83)。

胡先骕们之所以对偏重“物质科学”的西方文化持有强烈的戒备,在他们看来,是因为它对于国人具有某种误导作用,会使人偏于物质一途,走向以实用为宗教的深渊,“不知欧西舍物质科学外,亦自有文化,遂于不知不觉中,生西学即物质科学之谬解,浸而使国人群趋于功利主义之一途”[11](P84)。这样一来,“功利主义”就成了西方文化的代名词。在此之前,《东方杂志》屡屡发文声讨功利主义之弊害。钱智修指出,中国与西方文明接触以来,接受得最多的就是功利主义,这种“以适于实用与否为弃取”的价值观,左右了中国近代化的方方面面,“富国强兵之说”、“格致实学之说”、“民权自由之说”、“立宪共和之说”等等,无不如此[12]。当然,他也并没有完全功利主义的价值,他不满的只是将人类一切制度文化归结于“吃饭穿衣”目的的功利主义的极端发展,他说:

凡固有文明之与功利主义相妨者,则破坏之;外来文明与功利主义无直接之影响者,亦唾弃之;即功利主义之本身,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者,亦以其与一己之私利、一时之近利不相容,而不得不牺牲之。是故除功利主义无政治,其所谓政治,则一切权利竞争之修罗场也;除功利主义无伦理,其所谓伦理,则一崇拜强权之势利语也;除功利主义无学术,其所谓学术,则一高资厚禄之敲门砖也。盖此时之社会于一切文化制度,已看穿后壁,只赤条条地剩一个吃饭穿衣之目的而已。夫以功利主义之流弊,而举国之人群,以穿衣吃饭为唯一目的,殆亦非边沁穆勒约翰辈主倡此主义时所及料者欤![12]

他坚持人类的生活,除了“吃饭穿衣以外”,尚有维持文化、“增进种智”之目的,因此必须对西方文化的负面价值进行进一步澄清。他尤为痛心的是,功利主义思潮已经演变为一种国势强则文化强的“势利主义”,致使人们“醉心欧化”,丢弃本国文化如同草芥,“国人之于学术,必推尊欧美或以欧美为师承之日本,而本国儒先之说,皆弁髦而土苴之,盖以本国与欧美较,国势有强弱之不同,因之论学亦存主奴之见也”[12]。

通过泰戈尔与中国人文主义者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的上述比较,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二者思想的一致性,即都是站在本位文化(即东方文化)的角度,对西方文化负面价值进行的批判和反思,都具有重建东方文化主体性的企求,因此我们说泰戈尔来华的讲演,与其说是泰戈尔在宣讲自己的思想,还不如说是重复了中国同志的某些观点。

二、东西文明性质差异及相处之道

泰戈尔在华讲演之受欢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其对东西方文明性质以及相处之道的认识,与中国同道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胡愈之曾这样描述泰氏访欧所激起的思潮涟漪:“这一次台莪尔到了欧洲之后,欧洲思想界生出一个重要问题:东西文化能互相调和吗?东方文化能补救西方文化的缺点不能?这个问题成为现时中欧学术界辩论的中心。有许多学者都加以肯定的回答,相信欧洲文化都陷于灭亡,非灌输东方文化思想——印度、中国的思想——不足以资救济。”[13]这样的问题何尝不是中国人文主义者追思的问题,这样的情境何尝不是中国人文主义者理想的境况。梁启超就曾设想要用儒家的精神药石,来挽救欧美“功利主义”的顽症,他说,“吾侪确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精神生活。但吾侪又确信人类精神生活不能离却物质生活而独自存在。……吾侪认儒家解答本问题正以此为根本精神,于人生最为合理……故近代欧美是流行之‘功利主义’……学说,吾侪认为根柢极浅薄,决不足以应今后时代之新要求”[14](P3694)。

这段论述显然暗含了这样一种逻辑,即东西文化之间并非过去所说的程度上的差别,而是类别上的不同。他们邀请泰戈尔来访,并提供演说的舞台,多少含有借此佐证一己观点、增加文化自信心的意味。因此,当冯友兰迫不及待地提出一个“核心问题”——“东西洋文明的差异,是等级的差异(difference of degree),还是种类的差异(difference of kind)”,并得到泰戈尔“种类的差异”的答案后[15],如获至宝,随即进行了一番尽情的发挥:“真理有动(active)、静(passive)两方面,譬如声音是静,歌唱是动;足力是静,走路是动,动常变而静不变……东方文明譬如声音,西方文明譬如歌唱,两样都不能偏废。有动无静,则成为惰性;有动无静,则如建楼阁于沙上。现在东方所能济西方的是‘智慧’(wisdom),西方所能济东方的是活动(activity)。”[15]冯氏进一步认为,静就是“体”(capacity),动就是“用”(activity),如此一来,“中体西用”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变成“东体西用”了。不过冯友兰对这个“体用说”有新的注脚,“泰谷尔的话,初看似乎同从前中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有点相似,其实不同。中国旧说,是把中学当个桌子,西学当个椅子。要想以桌子为体,椅子为用,这自然是不但行不通,而且说不通了。泰谷尔的意思,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他有两方面,东方讲静的方面多一点,西方讲动的方面多一点,就是了。换句话说,泰谷尔讲的是一元论,中国旧说是二元论”[15]。既然坚持“一元论”,“体”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东方文明”,泰冯二氏的一唱一和反映了东方学者文化态度的微妙变化。

其实这种“文化自信”在《东方杂志》的编者中早有体现,杜亚泉说,“吾人当确信吾社会中固有之道德观念,为最纯粹最中正者”[16],这样的观点在当时无疑是有不小市场的。立于这样的前提,他们对东西方文化的“调和”就有另外一番想象了,那就是以中国文明为“纲线”,来贯穿西洋文明的“断片”:

迷途中之救济……决不希望于自外输入之西洋文明,而当希望于己国固有之文明,此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救济之道,正统整吾固有之文明,其本有系统者则明了之,其同有错出者则修整之。一方面尽力输入西洋学说,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西洋断片的文明,如满地散钱,以吾固有文明为线索,一以贯之。今日西洋之种种主义主张,骤闻之,似有与吾固有文明绝相凿枘者,然会而通之,则其主义主张,往往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扩大而精详之者也。吾固有文明之特长,即在于统整,且经数千年之久未受若何之摧毁,已示世人以文明统整之可以成功。今后果能融合西洋思想以统整世界之文明,则非特吾人之自身得赖以救济,全世界之救济亦在于是。[17]

非常明显,在他们眼里,东西两种文化的“调和”并不是和稀泥式的杂拼,而是以我为主的拾取和贯通,“吾人之天职,在实现吾人之理想生活,即以科学的手段,实现吾人经济的目的;以力行的精神,实现吾人理性的道德”[16]。

与中国同道一样,泰戈尔认识到了科学只能片面增加物质方面的便利,造成人类互相残杀的危机,“科学只能使物质方面增加便利,总不能给我们心灵上有许多便利和愉快,反觉着促进人类互相残杀的危机”[18]。同时也体认到了西方列强借助科学发达之威,压迫凌辱科技落后民族这一铁的事实,“西方人士今固专尚体力智力,积极从事于杀人之科学,借以压迫凌辱体力智力不甚发达者,即吾人亦尚在被压迫之中。但吾人如能为最大之牺牲,则吾人不久即可脱离彼等之压迫矣”[19]。因此他呼吁中印两个东方民族携起手来,“一致努力,把东方的文明来发扬”,他设想办一所大学,名字叫做“白哈喇底”(beherat),声称办学的目的是“因为现世可怕,到处都是人类互相残杀的情境,所以大声疾呼,想要回复人类精神上的乐土”[18]。他进一步要把“道德势力”和“精神势力”连接起来,努力发挥其“伟大之感化力”,最后实现人类“人类和平亲爱之主旨”,他说,“今世障害文化这恶魔势力如猛兽者甚多,排除责任,在于青年;排除方法,不在武器,当以道德势力、精神势力相团结,发挥伟大之感化力,以贯彻人类和平亲爱之主旨。近世文明,尚物质,并不为贵。亚洲民族,自具可贵之固有的文明,宜发扬而光大之,运用人类之灵魂,发展其想象力,于一切文化事业,为光明正大之组织,是则中印两国之大幸,抑亦全世界之福也”[20]。又说,“吾两国先民之努力,在精神上,在道德上,对于人类,实有莫大之贡献。今后正宜发挥吾侪文化结晶之‘爱’,感化西方民族,使此悲惨无情之世界,得有救济良方”[21]。他判断人类已经进入“第三期之世界”,在这个历史时期,人民“体力智力征服世界而外,尚有一更光明、升深奥、更广阔之世界”,而欲到达此世界,必须在一“明灯”照引之下才能顺利完成,这盏明灯就是“服从与牺牲”,并强调这是“吾人达到彼世界之唯一阶梯”,“吾人欲得最大之自由,则必须能为最忍耐之服从;吾人欲得最大之光明,则必须能为最轰烈之牺牲”[19]。他将甘地的“不抵抗主义”与佛教的“忍耐”及“牺牲”精神合二为一,列为东方社会回应西方列强霸凌的唯一“阶梯”,这种观念在当时招来了不少批评与抵制。

三、不受欢迎的“苔莪尔”

“文化泰戈尔”的中国追捧者主要是“东方文化派”的一干人马,但也不乏新文化阵线中的新人。新文化派之欢迎泰戈尔,动机当然也是多元的,有从“爱的使者”角度鼓掌的,有从“灵的福音”角度认同的,也有跟“东方文化派”一样,从其对物质主义批判的角度接受的。郑振铎的角度就属于后一种,“现在的世界,正如一个狭小而黑暗的小室,什么人都受物质主义的黑雾笼罩着,什么人都被这‘现实’的小室紧紧地幽闭着。这小室里面是可怖的沉闷、干枯与无聊。这里面的人,除了费他的时力,费他的生命在计算着金钱……以外,便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什么生的幸福都没有享到了。太戈尔则如一个最伟大的发现者一样,为这些人类发现了灵的亚美利亚……”[22]

但另一方面,即使在“东方文化派”的刊物阵地上,也能听到对于泰戈尔“调和”思想的质疑之声。《东方杂志》早在1921年就介绍了欧洲泰戈尔反对派的若干观点,如瑞士伯讷大学的赫尔褒兹对调和论的批评,“台莪尔以为把欧洲的推理科学,和印度的玄秘哲学联合起来,便会产生文明的佳果……这样一种思想,在西方人看来,自然是一种奇观,但是可惜除了‘奇观’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价值了”[13]。这些批评虽然是以客观介绍形式呈现的,但也为不少迷信者敲了一下警钟。该文借赫尔褒兹的观点进一步分析道,从欧洲的文化历史看来,一切进步的根源,大半出于希腊思想。西方文明有今日之盛,大都出于希腊人之赐,便是将来的进步,也不外希腊思想的继续发展,但是希腊思想与印度思想从根本上来说是不能相容的,比如说,“希腊人主张自己造成人格造成命运;而印度人则主张自我扩大以消灭于宇宙之中。希腊人相信人格是从‘地球母亲’里跳出来的,是从我们自己创造的宇宙观里生长起来的;而印度思想却教我们放大思想感觉之范围以与自然一致。两者如冰炭之不相容”[13]。因此“西方人要采用印度文化,则必须放弃希腊精神。总之非雅典则孟买,二者实不可得而兼”[13]。这种“非……则……”式的不兼容判断,多少代表了中国部分人文主义者的质疑之声。

泰戈尔来华进行一系列讲演,为中国文化的出路以及中西文化关系等进行把脉,着实开了不少具有“印度特色”的处方,这些处方固然有其合理的地方,但在1920年代的中国显然“不合国情”,因此受到已经开始分化的中国思想界的同声批判。

首先,左翼知识界从唯物史观出发,认为其所谓“爱”的处方太过抽象,他们认为长久沉于死寂的东方民族,根本的解决之道在于改造经济制度。陈独秀说,人类之相残杀、阶级之相残杀、民族之相残杀,“这三种争夺残杀之根源,共总都由于社会经济制度之不良,换句话说,就是由于财产制度乃个人私有而非社会公有,完全不是科学及物质文明本身的罪恶”[23]。初步了解唯物主义的郭沫若也直接断言:“西洋的动乱,病在制度之不良。我们东洋的死灭,也病在私产制度的束缚。病症虽不同,而病因却是一样。唯物史观的见解,我相信是解决世局的唯一道路。世界不到经济制度改革之后,一切什么梵的现实,我的尊严,爱的福音,只可以作为有产有闲阶级的吗啡、椰子酒……无原则的非暴力的宣传是现时代的最大毒物。那只是有产阶级的护符,无产阶级的铁锁。”[24]显然,左翼知识分子认为只有进行一场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从根本上铲除不合理的私有制后,才能最终解决近代文明的后遗症,才能最终解决东西方文化发展的不平衡、不平等问题。

其次,部分具有五四情怀的左翼知识分子,则对笼统地反对西方文化的倾向表示了隐忧。东西方文化的概念必须厘清,否则赞成或反对都会无所依凭,“我觉得太戈尔在商务印书馆大会堂的讲台上,的确做了一首很好的抒情诗。只可惜这首攻击西方文化拥护东方文化的抒情诗里,既不曾明白说出东方文化是什么,也没有指明什么是西方文化”[25]。在他们看来,泰戈尔及其中国追随者所犯的就是这种“不问情由”的赞成或反对。“我们不是闭了眼睛不问情由地反对东方文化,我们却极不赞成这种自解嘲式的空叫东方文化,我们尤其反对那些标榜空名的东方文化而仇视‘西方文化’的态度。”[25]

最后,一部分五四知识分子如周作人等,对某些人借“泰戈尔”之名发售现代“玄学”保持了一定的警觉,在他看来,以宗教家和诗人的身份谈论科学,本身就不怎么靠谱,“我对于太戈尔也有一点不满,这并非别事,便是他以宗教家与诗人而来谈政治及文化……宗教的政治论与诗人的文化观总是不很靠得住的”[26]。因此对于泰戈尔来华,他既不欢迎也不反对,只是觉得一些人“借了他老先生的招牌来发售玄学”不甚“正当”[27]。

四、泰戈尔与“中国文化的出路”问题

泰戈尔来华,“欢迎”与“不欢迎”两种姿态同时出现,这种态度的差异所折射的无疑是当时国内两种不同文化思潮的对撞。近代以来对待中国文化、西方文化以及中西文化关系的态度方面,一直存在着“西化派”、“中化派”和“折衷派”的冲突。“折衷派”看起来是意欲“调和”中西,但他们强调中国文化的“纲领”作用,试图以中国文化之“纲线”,贯穿西方文化之“散片”,以我为主的意味十分浓厚,因此究其实不过是“中体西用”的某种变种。就此意义上说,“折衷派”与“中化派”可以合二为一。如此,关于中西文化之争,实际上只剩下“西化派”与“中化派”两系了。“中化派”与“西化派”因而成为关于“中国文化出路”问题讨论的两种基本叙述模式。

“中化派”对泰戈尔的欢迎,个中缘由是非常明显的:并不是因为泰戈尔说出了多少石破天惊的新理论,而是因为泰戈尔的宣讲佐证或强化了他们一己的某些观点。借助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东方文明”使者之口,表达自身对现代文化“偏至”的隐忧及复兴东方文化的信心,这原是值得嘉许的。然而,正如当时批评者所指出的,既对东西文化没有一个必要的界定,又对东西方文化的特质缺乏准确的概括,一口咬定西方文明的本质是“物质文明”,东方文明的要髓是“精神文明”,发誓要用“经久弥新”的东方文明去“调和”甚至取代唯“穿衣吃饭”是图的现代文明,这就显得可叹复可笑了。非常明显,东方文化并非全是“精神”,也有“物质”,并非全是“精华”,更多的可能还是“糟粕”;反过来亦复如是,西方文化并非“物质文化”,也有“精神文化”。东西文化都是“物质”与“精神”共存,“精华”与“糟粕”互见的文明存在形式。作为一种被西方“捷足先登”的文明形式,现代文明代表了人类进步文化的基本方向,这一点已经得到历史的检验,毋庸赘言。仅凭一次世界大战血污之事实,既不足以证实现代文明必然导致人类屠戮之结论,又不足以证明东方文明乃人类和谐之福音的结果,因为自东方文明诞生之日起,也发生过数不清的战争杀戮。因此,值此大战之机,深刻反思现代西方文化的“偏至”无可厚非,但若欲借此宣布西方文明的“终结”、宣告东方文明的“复兴”,则除了获得精神上短暂的慰安之外,怕是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收获。

其实,关于现代文明的发展“偏至”,特别是后发外生型国家的现代性“偏至”,近代不少都有过探讨,周树人要算其中一个杰出代表。周树人对于西方现代文化和中国现代化得失利弊的把脉,与泰戈尔及其中国的人文主义者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是开出的药方、指出的路径却大异其趣。周氏的思想集中体现在《文化偏至论》(1908)里,该文既反思了西方现代化的利弊,更总结了近代中国“西化”的得失。文章指出,近代中华帝国在经历一系列败绩之后,“翻然思变”,转而“革前缪而图富强”,仓皇之中唯西方文化是举,于是出现了“竞言武事”、“机械其先”的热闹局面[28](P44-45)。然而在这种学习,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偏差,如片面强调“机械其先”,导致的结果是实用理性对人之“性灵”的压抑。文章进一步探讨根源,认为这是重“物质”的西方文明的直接后果。另外,周树人还认为,近代中国引进“立宪国会”等现代政治形式本意是好的,但是又片面强调了让“大群”“飞扬其性”一个方面,其结果是不仅没有诞生“民治政体”,反而结出“托言众治”而“借众以陵寡”的怪胎。因此对于重“物质”、“任众数”的两种“文化偏至”,必须下一适当“药石”方可挽回。“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28](P46)于是,“张灵明”而“任个人”成为周氏诊治西方文明病的法宝。

周树人把“非物质而重个人”、“张大个人之人格”[28](P53-54)视为20世纪的时代精神,它不仅是救治欧洲“文化偏至”的“药石”,也是东方古国“新生之津梁”[28](P55)。对于“非物质”,他说“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29](P71);对于“张个人”,他更以欧洲为殷鉴。在他看来,欧洲之强根本就在个人之强,中国之弱根本就在个人之弱,因此当务之急是在“立人”,而“立人”的根本又在于“尊个性而张精神”,“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28](P57)。这是中国获得“新生”的必由之路,一旦个人强大,必然产生连锁反应,出现良性循环:虚伪之风顿消,内部生活强而丰富,人生富有意义,国家因个体强大而渐次强大,中国将因此而开辟出一条生路。总之,“非物质而重个人”被周树人概括为12世纪的“新神思宗”,一种崭新的时代精神。从个体心灵入手拯救国民精神,不仅是纠正西方早期现代性“偏至”的药石,也是救治东方愚弱、实现古国“新生”的良方。据此我们可以看出,相对于泰戈尔及其追随者而言,在对西方文化“偏至”和中国现代化“偏至”的理解方面,周树人论述得更为精准、把握得更为到位,给出的药方也更为切合中外现代文化的“病症”。

如所周知,“中化派”与“西化派”的思想冲突,在泰戈尔来华之前早已明火执仗,因此作为一个“文化事件”,泰戈尔的演说内容,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思想意义,究其实,无非是一些人借助一个世界名人的麦克风,将自己的声音再次播放一遍罢了。但是泰戈尔的思想也并不是毫无价值,比如其提倡的“大爱”精神,提出东方民族团结一致共同对外的思想等等,对于一味宣扬“恨的哲学”和中华民族单打独斗的现实,未必没有某种纠偏和补充作用。其对印度文化的张扬,对于中国文化建设者而言,也是一种无形的声援。其对中国“快学科学”的忠告以及“师夷科学以制夷”的思路,也获得了中国不少知识分子的同情[30]。另外,他的若干观点,也刺激了中国学者对中国文化的出路问题进一步思考。十年之后(1934),陈序经、胡适等提出“全盘西化”观念,这也算是对东方文化派的某种回应。至此,关于“中国文化出路”问题的两种叙事正式合龙。两种观点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既互相碰撞,又互相滋养,这种态势一来有利于现代学术民主传统的形成,二来亦有利于将中西文化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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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鲁迅.文化偏至论[A].鲁迅全集(1)[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9]鲁迅.摩罗诗力说[A].鲁迅全集(1)[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30]坚瓠.欢迎泰戈尔[J].东方杂志,1924,(6).

[责任编辑:戴庆瑄]

王一玫,荆楚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湖北荆门448000;赵黎明,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重庆400047

I106

A

1004-4434(2015)01-0088-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东方杂志》(1911-1932)与新文学运动的关系研究”(11XZW 01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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