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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政治省思:运思逻辑、概念界定与理解语境

2015-02-25陈金山

学术论坛 2015年12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概念理论

陈金山

在当前中国学界,“文化政治”是一个语义含混的概念。尽管学界对于“文化政治”的使用颇为常见,然而对这一概念却并不着力于理论上的明晰界定,似乎文化政治乃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这样做的后果是“文化政治”概念的内涵、主题、理论特征以及理解语境等等都不甚明了。因此,有必要对“文化政治”概念进行相对明确的界定。

一、文化与政治的接合逻辑

作为一个关系性概念,文化政治源于“文化”和“政治”两个词语的复合,因此这一复合词内在地指涉文化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事实上,文化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是西方社会中由来已久的理论问题。在近现代西方社会发展中,文化与政治相互融合的理论态势始终存在,并在20世纪60年代构成了最显著的理论特色。

根据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的考证,文化是一个派生于自然的概念,其最原始的意义是农业的耕作,而后才逐渐由一个表达物质性活动的词汇演变成对城市居民的精神进行培养和教化的词汇,被构建成代表高雅艺术的概念[1]。自近代以来,以复归人性为目标的文艺复兴运动在摆脱神学束缚中逐渐形成文化自由和独立审美,使文化具有了相对于政治的独立性。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伏尔泰等人将文化与文明等同,将文化的历史演进理解为人类理性的进步,文化又成为反对野蛮、落后、专制统治的理论工具,被赋予了特定的政治意义。及至资本主义确立统治地位的19世纪,文化在英国的马修·阿诺德笔下被指代为对最美好事物的追求,成为既反对资本主义又反对工人阶级的工具。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工人阶级文化被视为极具破坏性的,将会导致无政府状态的群氓文化,因而“文化的社会功能即是对无政府状态的破坏天性加以约束”[2](P22)。因此,在 20 世纪 60 年代以前的很长时期,文化都被视为一种高雅的、精英主义的概念,是与普通大众距离甚远的高尚领域,是指导社会政治发展的标杆。对于这样一个历史演进过程,单世联称为“文化独立的辩证”,即文化在社会结构中具有相对于政治的独立性,同时又因此独立性得以介入政治,发挥其应有的政治功能[3]。

不过得益于两大因素,使得文化与政治在20世纪60年代深度融合。其一是威廉斯在20世纪50年代将文化界定为社会日常生活方式,将文化的研究主题转向探讨工人阶级的社会生活变迁,使文化从精英主义层面转向了工人阶级大众层面。其二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风起云涌的新社会运动以文化为媒介,表达自身的政治呼声,文化成为青年运动者最有力的政治抵抗工具。西方左派理论家因此意识到,文化已经完全被置于政治斗争的场域,它不只是解决政治争论的一种方法,而且其本身也成为了政治的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当社会主义革命在欧洲日渐式微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试图在理论上对社会主义观念进行重新建构。在新社会运动席卷欧洲时,理论家关注的政治已经由传统的宏观政治转向了社会日常生活领域的微观政治,而政治问题也变成了社会生活领域的问题。

在学理上,讨论文化与政治的关系一般包括两种运思逻辑:“文化-政治”和“政治-文化”。 “文化-政治”关切的问题是文化如何被赋予政治功能。换言之,这一思路试图探讨的是“文化政治化①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所谓“文化受到政治干扰而丧失其本原性”意义上“文化政治化”并不构成本文相关议题的研究范畴。”何以可能的问题。就概念的表述而言,“文化”构成了相应的理论底色和思考维度。也就是说,“文化政治化”是基于“文化”范畴和框架所作出的带有政治诉求的理论阐释,是文化逻辑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理论运用。在这一路径下所进行的研究是文化层面的研究,而非其他层面的研究,所进行的批判是文化维度的批判,而非政治经济维度的批判。“政治化”则表示文化研究的理论指归:旨在揭示文化背后的政治意蕴。在研究方法上,“文化政治化”不是用文化来解释一切,而是用一切来解释文化[4](P207)。 因而,就学科构成来看,文学、哲学、传播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学科都是其理论资源,但凡能使文化问题的政治意指被凸显出来的理论方法都构成“文化政治化”的研究范式。

与之相应的,“政治-文化”关切的议题则是政治问题②这里所谓的“政治问题”一般而言应当是政治事件而非政治思想或理论。因为对政治思想或理论已经是一种高度凝练的思想或规律层面的政治学概括,属于一种广义上的文化概括。就目前而言,这不仅超出了论者的学术研究议题,更超出了论者的思维水平和学术能力。因此,在本论文中不涉及针对政治思想或理论的文化解析。背后的文化价值或文化本质,即是说,“政治文化性”如何生成。在此概念表述上,“政治问题”构成了理论支点和研究范畴,也确立了基本的学科边界和规范,即在政治学领域进行的文化性质方面的探索。在“政治文化性”中,思考问题的前提是遵循政治学的概念逻辑,文化的功能则是寻求对政治问题的文化解释,从而确立政治的属性,其最终目的在于探究政治问题的文化性质或价值空间。

总体而言,上述两种逻辑共同构成了文化政治的运思,因为文化政治既探讨文化如何被赋予政治意义的问题,也关注政治问题背后的价值指归。单向度的无论“文化-政治”还是“政治-文化”思路都无法准确完备地理解文化政治概念。仅采取 “文化-政治”思路来讨论文化政治,则造成文化政治的理论素材缺失,使我们无法理清文化研究何以研究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文化政治的问题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反之,仅采取“政治-文化”思路来讨论概念,则文化政治的批判力度和研究方法都将被局限,文化政治的政治意指也无法凸显出来。因此,文化政治不是“文化”和“政治”两个词的简单堆砌,而是两种运思逻辑相互交织,互为补充的概念。

二、关于文化政治的几种界定

作为一个广泛应用于当代人文学科的概念,“文化政治”并没有形成明确的共识。不同的学者基于各自的问题域,对“文化政治”做出了独特的话语建构。检索学界当前的相关研究,关于“文化政治”概念的代表性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观点是在西方近现代文化语境下考察“文化政治”概念。这种观点将“文化政治”界定为追问文化的社会政治内涵和价值取向,追问文化和生活世界关系的理论[5](P5)。其理论主题是反思文化内在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寻求确立文化自身的价值定位与价值认同。这一概念指向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在中西文化比较视野下,生成于现代性背景下的西方文化作为普遍性文化占据当今话语体系的主导,如何在此情形下张扬中国文化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确立当代中国的文化定位和文化认同。在研究方法上,“文化政治”着力在政治哲学层面重新思考文化问题,重新审视西方社会“普遍与特殊”这套话语的历史形成和当代形态。就研究旨趣而言,“文化政治”力图透过历史和现实找到全球化时代下当代中国文化和社会存在发展的内在依据。

第二种观点是在权力关系层面来界定“文化政治”概念。这种观点将“政治”理解为权力关系,又吸取了语言哲学的理论表述,将“文化政治”界定为通过语言来命名和表现世界的权力[6](P430)。英国文化学者克里斯·巴克认为,文化政治被设想为围绕阶级、性别、种族、性意识、年龄等方面组成的一系列集体社会斗争,试图根据特定价值观和希望的后果来重新描述社会[6](P460)。 根据这种观点,“文化政治”是文化研究借用种种理论的具体化。譬如,借用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拉克劳和墨菲的“接合”概念,文化研究得以重新描述和解释社会结构和现实问题。

第三种观点是在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下考察“文化政治”概念。这种观点将“文化政治”理解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一种激进的批评模式。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弗朗西斯·马尔赫恩认为,“文化政治”是英国新左派在反对正统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人文主义传统中构建出来的。在这一过程中,“文化”被理解为社会关系中意义的重要时刻,“文化政治”就是社会日常生活中对意义的显现[7](P30-31)。马尔赫恩批评在“文化政治”概念中将文化视为政治的组成部分这一做法。他指出,“文化是政治的必然成分,进一步说,政治的手段在严格的意义上往往是文化的。因此,文化按照简单的省略原则吸收政治,并接纳了它的头衔。肯定文化的政治性质的意图从其相反的开始导向一个熟悉的结论:政治的消解[7](P31)。 ”他认为,的确“一切文化都充斥着政治价值,这些政治价值作为意义是文化的”[7](P32),但必须意识到文化与政治的相互边界和独立性,“文化与政治两者是相互不可减缩的,在‘文化政治’的概念中,它们的距离越近,它们的关系就越令人忧虑。在这类概念中,隐含价值的协调,只有在文化与政治二者妥协的身份幻想中才能得以完善”[7](P32)。

第四种观点是在传统文化观相区别的意义上界定“文化政治”概念。这种观点认为,与以往文化观将“文化”视为非政治性的观点不同,文化政治是 “把文化和政治结合起来的一种理论立场和批评方法,它广泛表现在各种非形式主义批评话语中,譬如马克思主义批评、文化唯物主义、新历史主义、文化研究、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身份研究、性别研究等批评领域和流派[8](P359)”。 中国学者马海良认为,坚持这一立场的批评家总体上把“文化”理解为充满意识形态的话语概念,将“政治”理解为权力关系,即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其旨在通过对各种形式的社会文化活动内在的权力关系进行探究,揭示无处不在的权力渗透,同时寻找着反权力的抵抗途径和策略。就理论性质而言,这一界定将“文化政治”视为对传统文化研究的丰富和创新,视为新社会运动背景下具有强烈政治属性和诉求的文化研究模式。

概括而言,上述学者关于“文化政治”的四种观点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概念提供了有益的启发。其一,由于概念的生成语境和研究的问题域不同,学者们从不同视角,运用不同的方法来揭示了文化政治的内涵、主题、特征、方法和旨趣等。然而正因如此,难以对“文化政治”概念形成公认的、统一的定义,这使得我们在理解和运用“文化政治”概念时必须考虑具体语境和问题范畴。其二,就理论特性而言,“文化政治”不是“文化”与“政治”的简单组合,而是需要被置于统治与被统治的权力关系场域中来理解。在“文化政治”概念中,“文化”和“政治”有其特定的涵义。“文化”被视为兼具物质性和价值追求的概念,它既是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也是一种价值维度,“政治”则是超脱于传统宏观政治领域的社会日常生活中的权力关系。其三,“文化政治”的研究对象是权力关系场域中的阶级、性别、种族、性意识、年龄等各种社会文化问题,是在微观社会生活领域诠释文化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其四,就研究旨趣而言,“文化政治”以文化为媒介来言说社会政治生活,旨在揭示文化的政治意蕴,表达论者的政治立场,寻求有效的反权力策略。其五,就理论范畴来看,文化政治包括马克思主义批评、文化唯物主义、文化研究等在内的当代各种批评话语流派。

根据上述学者观点,我们可以对“文化政治”概念进行大致概括:文化政治是一种基于“文化”和“政治”关系维度探讨社会日常生活领域中各种权力关系的理论范式,它不是“文化”与“政治”概念的简单组合,而是有其特定含义,包含马克思主义批评、文化唯物主义、文化研究在内的当代各种批评话语。文化政治旨在统治和被统治场域内,通过诠释文化与权力的关系,揭示文化的政治意蕴,表达鲜明的政治立场,寻求有效的反权力策略。

三、文化政治的理解语境

文化政治的理解语境肇始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转向。在20世纪20年代,以卢卡奇、科尔施和葛兰西为代表的部分马克思主义者有感于经典马克思主义面临理论和实践上的双重危机,试图创新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主题和理论框架,以寻求强化理论的解释功能,激活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力度,匡正马克思主义被歪曲的现实。具体而言,自第二国际以来,马克思之后的思想家对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实证性和经济基础的决定性过分张扬,使历史唯物主义框架逐渐演变成“经济决定论”框架,马克思主义内在鲜活的辩证法和上层建筑被忽略。加之“十月革命”后,苏联领导的共产国际在推广革命经验时存在对理论的僵化认知。因此,在探索欧洲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上,西欧无产阶级政党依据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经验组织的革命先后遭遇失败。于是在此时期,卢卡奇等理论家将研究主题由经济政治批判转向文化批判,在理论框架上由重视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转向发掘上层建筑的理论功能,张扬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特性、意识形态价值和文化领导权。总体而言,在这一阶段卢卡奇等人开启了马克思主义领域内文化政治研究的传统,力图通过对主题和框架的创新寻求发现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理论面貌和可行的革命实践道路。

进入30年代后,社会主义革命在欧洲的希望日益破灭,西方马克思主义逐渐走向学院研究。法兰克福学派进一步延续了文化政治的研究传统。通过对科技理性导致的异化、法西斯极权主义的文化根源、工人阶级日益被收编等问题进行思考,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了进一步的文化批判,形成了“一种具有鲜明政治立场的理论实践”[9](P250)。 其中,霍克海默对启蒙精神的批判揭示了理性的二律背反现象:对理性的过度推崇使理性“重归于神话的地位”[10](P169),走向了理性的自我毁灭和普遍的异化,走向了更深的理性奴役。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功能进行了深刻揭露,强调文化工业以标准化程式快速复制生产文化产品来迎合大众娱乐消遣需要,消解大众的批判观念,瓦解大众的反抗意志,使文化工业成为操控和驯服大众的手段。马尔库塞则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压抑着作为人的本质的爱欲,而且还把不属于人的本质的东西加于人,把人的欲望和需要纳入整个资本主义秩序,使人们陷入深深的异化状态而麻木不仁”[11](P6)。 消除异化、复归人本质的过程就是解放爱欲的过程,就是反抗现代资本主义的过程,因为“为爱欲而战,也就是为政治而战”[11](P11)。总体来看,法兰克福学派在突出马克思主义理论哲学批判功能的同时,着重凸显了文化现象在社会生活中的政治显影,使文化批判具有了鲜明的政治指向。

与欧洲大陆的文化政治阐释语境不同,英国新左派的文化政治研究源自英国文学批评传统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威廉斯试图在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传统下,建构起研究英国社会文化变革的“文化唯物主义”,形成一套系统的分析社会日常生活诸要素的理论机制。通过考察经典马克思主义和英国现代文化理论家的批评传统,威廉斯提出文化是对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中系列变迁的重要反映,是借以把握社会政治性质的理论工具[12](P19)。因此,“马克思主义者应当合乎逻辑地在‘整个生活方式’——一种总体的社会过程——的意义上,使用‘文化’的概念”[12](P359)。 在威廉斯的语境下,“文化政治”就是通过进行文化研究来理解和把握英国社会整体生活图景,凸显其背后隐含的政治意蕴。1961年,E.P.汤普森在评论威廉斯的新书《漫长的革命》时提出威廉斯应当将“生活方式”改为“斗争方式”[13](P387),以便更好凸显其政治意指。 威廉斯本人则回应 “如果有人将文化定义为一种将斗争排除在外的整体生活方式——那显然必须要遭到最尖锐的反对和纠正”[14](P122)。 可见,威廉斯也在事实上认同并肯定了其文化研究的政治意指。

20世纪60年代,随着社会结构的变迁和新社会运动的兴起,后现代主义诠释成为了理论前沿。特里·伊格尔顿在此语境下分析了文化政治产生的历史条件。他指出,文化本身并不天然构成与政治的关联,只有在“统治——反抗”关系场域中时文化才具有了政治意蕴,因而才具有了“文化政治”的含义[15](P123)。换言之,文化政治是一个斗争性质的概念,其关涉的主题是文化与权力的关系。伊格尔顿在后现代历史语境下将文化政治理解为“文化的政治化”,即文化是表达政治诉求的语法方式,“价值、言语、形象、经验和身份在这里是政治斗争的唯一语言”[16](P47)。

不过,对文化政治的理解语境做出最深刻建构的思想家是詹明信①詹明信,也译作詹姆逊、杰姆逊,美国当代最杰出的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家。基于所引用文献的翻译称谓,本文在此选择使用这一译名。。詹明信充分认识到文化已全方位深度渗透到当代资本主义结构,并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支配逻辑这一现实,因此,他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提到,“总而言之,我们必须正视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规范,并尝试去分析及了解其价值系统的生产及再生产过程。有了这样的理解,我们才能在设计积极进步的文化政治策略时,掌握最有效的实践形式”[17](P432)。 在詹明信这里,“文化政治”是他分析批判资本主义的一种策略方法,构成了他分析后现代主义文化特征的基本框架。詹明信意识到,文化已成为后现代主义历史时期的主导力量,并从内容到形式都变得与现代主义文化迥然不同。当现代主义理论家就资本主义“文化工业”对大众的瓦解和收编功能大加鞭挞时,殊不知在晚期资本主义时期,文化生产已经完全被吸纳在商品生产的总体过程之中。而后现代主义文化正是从“文化工业”中产生出来的,并成为透视晚期资本主义的绝佳文本。因此,詹明信对现代主义文化的内在逻辑的分析,就构成了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批判。“本着这样的政治精神”,文化政治成为了他批判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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