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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人学”:突围策略与一体两面

2015-02-25刘锋杰

学习与探索 2015年3期
关键词:人学文论人道主义

许 丽,刘锋杰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文学是人学”:突围策略与一体两面

许 丽,刘锋杰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提出“文学是人学”是要突破“唯阶级论、去人性化”的文论之围,但因为时代语境、理论资源等原因,文论家采取了合适的突围策略以达到自己的理论意图。而考察“文学是人学”的思想脉络,则发现其间既有继承性,又有所发展与区别,从而形成了“一体两面”的特点。

钱谷融;刘再复;“文学是人学”;主体论;新时期文论

“文学是人学”是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理论命题, 只要人性存在, 文学就存在。 所以即使在“唯阶级论、 去人性化”文论一统天下之际, “文学是人学”还是不断闪现并具有理论活力。 毛泽东曾说: “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当然有的。 但是只有具体的人性, 没有抽象的人性。 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 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1]1949年后, 人性、 人道主义一度成为理论禁区, 如此一来, 文学难免走上唯阶级论、 去人性化的一途, 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 50年代“双百”方针提出之际, 钱谷融提出“文学是人学”命题, 就意在纠唯阶级论之偏, 激活对文学人性论的思考。 而“新时期”后, 刘再复接着钱谷融往下说, 提出了文学主体论, 开辟了“文学是人学”的另一番理论天地。 虽然有人曾经怀疑这一命题的价值意义, 甚至认为过时了, 但正是批评家们持续不断地讨论这个命题, 才或多或少地改善了文论状态及人性状态。 因此, 研究这个命题的历史命运及理论内涵, 仍然具有积极的建设意义。

一、50年代“文学是人学”的提出

在20世纪50年代,人学思想不为钱谷融所独有。50年代初的不少文学作品如《我们夫妇之间》《关连长》《初雪》《洼地上的“战役”》等,都蕴含着人性思索,闪烁着人性光辉,这是在创作实践中悄悄突破《讲话》所形成的人性论。而作为一种理论自觉的人学思考则出现在50年代中期,巴人、王淑明、蒋孔阳都曾为人学摇旗呐喊。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则代表着人学建构的理论自觉,不仅明确提出“文学是人学”的理论命题,敢于质疑文学反映论、现实主义胜利论等经典话语,还高扬了人道主义精神。因此,此文一出,便立即招致群起围攻,并且最终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的大毒草”。上海文艺出版社曾专门出版了《“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1辑)。据钱谷融回忆,要不是周扬发话制止,批判集恐怕还会一直编下去[2]79。具体来看,钱谷融主要采取了以下的策略来表达“文学是人学”思想,并以此实现突围的目的。

第一,批判季摩菲耶夫《文学原理》中的“文学反映整体现实工具论”。20世纪50年代,苏联文论家季摩菲耶夫的《文学理论》被选为全国各大专院校教材,其基本文学观念即“文学反映整体现实工具论”的观念。而50年代中期在反思国际国内形势背景下提出的“双百”方针,为审视苏联“遗产”提供了反思契机。钱谷融抓住这次机遇,迅速质疑了这种“整体现实”论,认为它削弱了人的地位:“这样,人在作品中,就只居于从属的地位,作家对人本身并无兴趣……他就只能使他的人物成为他心目中的现实现象的图解,他就只能抽去这个人物的思想感情,抽去这个人物的灵魂,把他写成一个十足的傀儡了。”虽然作者并不否认季氏的贡献,但是他认为季氏的根本缺陷在于抹杀了人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把人视为反映现实或反映本质的工具。所以,在这种“整体现实”论的指导下,写不写人不重要,写没写好所谓的现实本质才重要。尤其是当这个现实的本质已经被预设时,关于现实本质的描写,也就成为地地道道的关于某个“真理”的演绎了,这时候,所创作的作品在失去人的具体存在以后,当然没有任何感动人的力量了。这类现象,“在苏联是如此,在中国也是如此”[3]。钱谷融借反驳苏联文论来反思经典的文学反映论,同时将矛头指向了中国文学现状。所以,整个批判过程虽有些间接,但因为找对了源头、把对了脉动,其效果却非常明显。

第二,以高尔基“把文学叫做‘人学’”为导引,以经典作家话语为佐证。钱谷融从高尔基提出的“把文学叫做‘人学’”谈起,确切地告诉大家:“我这篇文章,就是想为高尔基的这一意见作一些必要的阐释;并根据这一意见,来观察目前文艺界所争论的一些问题。”[3]刘保端在《高尔基如是说》中考证高尔基并没有说过“文学是人学”,但钱谷融就此做出了反驳:首先,“这里包括两个问题:一是文学到底是不是‘人学’?二是高尔基究竟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比较起来,第一个问题比第二个问题是更为重要的。因为它关系到我们对文学的性质、特点的理解。”[2]82这表明了“文学是人学”本是真理,是第一位的,高尔基有没有说过只是次要问题。此外,钱谷融还通过刘保端所引高尔基的原话,说明高尔基虽然未明确提出“文学是人学”,但是这一思想蕴含于他的人学思想之中[2]83-88。实际上,论文的原题为《文学是“人学”》,提到高尔基时也是将双引号加在“人学”二字上。当年许杰建议将题目改为《论“文学是人学”》,也是认为以评论革命文学导师的观点比直接提出“文学是‘人学’”的命题更为谨慎。这一切都揭示了钱谷融以高尔基观点作为文章的论述中心,其实颇具良苦用心,即通过高尔基的观点来表明文学是人学,在当时的情况下具有一定的不可证伪性。除此之外,作者多处引用列宁、鲁迅、车尔尼雪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经典作家的话语,更增加了某种权威性与合法性,以此佐证了“文学是人学”的价值意义。

第三,以前提与结论、最低标准与最高标准等话语区分来避免与主流话语相冲突,并在坚称反对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掩护下论述人性问题。钱谷融认为,无论将文学的任务确定为揭示生活的本质、反映生活的规律,还是将典型归结为一定社会历史现象的本质,这两种理论,假如只把它们当作结论来看,是并没有什么荒谬可笑之处的,事实上倒还是符合实际的。但问题是把它们当作一个前提,当作一个要求提出来,那就成了有害无益的东西了。在他看来,前提应是从人出发,以人为注意的中心,唯此才能达到反映生活、揭示现实本质的真正目的。此外,他还对最低标准和最高标准进行了区别,认为人道主义精神是评价文学作品的最低标准。这就避免了与人民性、爱国主义、现实主义等所谓最高标准的冲突。

钱谷融能够策略性地提出“文学是人学”的理论基础,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高尔基人学思想。如前所述,尽管高尔基并未直接提出“文学是人学”这一命题,但是不论是钱谷融还是他的反驳者,通过考证高尔基的原典资料,都不得不承认高尔基思想中有着丰富的人学内涵。钱谷融在文中引用高尔基《读书》《我怎样学习写作》等文章的言论来说明文学是影响人、教育人的利器,文学应该是为了人、以人为目的的。可见,高尔基的人学思想确是钱谷融采取突围策略的理论基石之一。

第二,在“双百”方针倡导下关于文学问题的讨论。50年代“双百”方针的提出,引发了诸如典型、形象思维、美学等问题的大讨论,突破教条主义的禁锢成为文论发展的新趋向。对典型的讨论试图纠正将典型归结为社会历史的本质而导致的“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的偏颇,注意到除了阶级共性之外,典型人物还须体现出个性特色;形象思维的讨论集中探讨了文学之有别于科学思维的独特性,强调文学用形象来思维,而科学用概念来思维;美学大讨论中关于美的本质的多种解说,充分显示了探讨审美规律的必要性与重要性。这些思考无疑为钱谷融人学思想的形成以及进行策略性突围提供了时代思想资源。

第三,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中的人道主义精神。钱谷融自幼酷爱读书,在小学里就养成了爱读文学作品的习惯。首先接触的是中国文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七侠五义》等。上高中之后,读了较多的外国翻译小说如施托姆、洛蒂、歌德、屠格涅夫等人的小说[4]。这些作品中蕴含的人道主义精神深深地感染了钱谷融。因此,在他论述“文学是人学”时,他通过《红楼梦》《复活》《阿Q正传》等作品来证明人道主义精神的存在,并指出只有葆有充沛的人道主义精神,才能使作品成为不朽之作。这是其为何会选择“文学是人学”进行策略性突围的创作实践依据。

总而言之,钱谷融在50年代提出“文学是人学”命题,不仅是对阶级论、工具论一统天下的文论格局的有力突破,而且也内含着关乎当时人之生存及其人性状态的深刻反思。

二、80年代“文学主体论”的确立

在刘再复看来,“文学是人学”是一个不朽命题,“这个命题的重要性和正确性几乎是不待论证的”[5]57。同时他也指出了这个命题的不足(如对精神主体的忽视),因此他试图通过主体论的确立来弥补与丰富“文学是人学”。他的主体论的贡献在于:一是深化了“文学是人学”的理论内涵,不仅强调“以人为中心”,而且更为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的精神、心理、灵魂等;二是对左翼文学传统的整体性反思,不仅揭示了“‘文革’文学”发生之根源,而且形成了新时期文学研究的新思路;三是在对中国人性史、人性之根的剖析基础上强调主体性原则的价值,强调其不仅对文学研究极为重要,而且对整体的国民人性反思也同样重要。就当时语境而言,刘再复的理论探讨实属不易。新时期伊始人们还未摆脱“文革”的思维定式,在此语境下刘再复试图拓展“文学是人学”内涵、确立不同于反映论认识论的主体论思想,势必要策略得当,才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

具体来看,刘再复的理论策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主要批判与反思“文革”文学入手。刘再复曾说:“一个民族经历了历史浩劫,这是悲剧,但如果不善于对这种浩劫进行反思,不能从理论观念上讨回付出的巨大代价,从浩劫中吸取经验教训,并产生新的理论果实,那就是更深的悲剧。”[6]388基于这种思考,他的理论表现出明显的现实针对性。他说,对“在‘文化大革命’中,‘三突出’‘高大完美’这一套观念”[6]387的反思是他研究“性格组合论”的现实动力。当然,他这样说只是一种策略,因为他所批判与反思的不仅是“文革”文学,还包括30年代以来形成的左翼文学传统。他说:“我们的文学批评从30年代开始到现在,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这种思维定式大体上是庸俗的阶级斗争论和直观反映论的线式思维惯性。”[5]4-5他直言“要用‘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去解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要用‘主体论’的哲学基点去解构‘反映论’的哲学基点”,借此“从苏联那里搬来的那套理论模式中走出来”[6]382。虽然有一些学者提出质疑,但刘再复的这股理论勇气与魄力足以获得认同与信服,也正因如此,刘再复成为80年代最红的文论明星。

第二,从性格论到主体论的理论推进试图实现对以往反映论认识论的突破。新时期以来,在反思文学与政治关系、人性与人道主义、典型等问题中,反映论和认识论的偏颇愈来愈被人们所认识,而如何突破与超越则成了理论难题。刘再复首先考虑的是性格塑造研究,在他看来,这既是文学创作的难点也是其价值所在。他的性格论主要集中在对象主体的研究上,即研究作家笔下的人物如何体现人应有的特征。由于对象主体必须经过创造主体这一中介才能形成,所以他觉得“只有进一步说明创造主体的主体性,才能更深地理解、体现文学作品中的各种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以及二重组合原理的普遍意义”[6]389。因此,在其后的主体论中,刘再复明确说明所研究的文学主体不仅包括对象主体,而且包括创造主体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详细探讨这三类文学主体的主体性。刘再复认为,从性格论到主体论的理论深化,“不是要根本抛弃反映论的原则,而是对它的超越和补充”[5]117。他特别反对凝固化和片面化的机械反映论,并在剖析机械反映论的诸多不足的基础上突出了主体能动性的重要性。因此,刘再复通过理论命题的不断深化,不仅将以往所忽视的主体性置于优先地位,并以此突破只偏重客体的机械反映论认识论的理论局限。

第三,借助时兴理论激活人学思想的同时,不忘表明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刘再复的人学思想,无论其性格论的提出,还是其主体论的深化,都可见出新兴理论的影响及其具体运用。如性格论中“二重组合原理”就是受系统论观念影响而形成的。系统论重视研究系统的内在结构,认为结构是决定系统本质的首要因素,循此思路,刘再复认为:“人的性格本身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每个人的性格就是一个构造独特的世界,都自成一个有机的系统,形成这个系统的各个元素都有自己的排列方式和组合方式。”[6]39并且,系统论的一些基本原则如整体性原则、结构性原则、层次性原则、动态性原则、相关原则等都被具体运用于他的性格剖析中并进而提出了性格的两极性、整体性和深层性等观点。他的主体论主要引入心理学的方法,刘再复明确提出:“为了找到作家精神主体性的关节点,我们有必要探讨一下作家主体的心理结构。”[5]73而此探讨主要依据人本主义心理学创始人马斯洛的“五种层次需求”理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作家的主体性的自我实现在于“爱的推移”与“三种超越”上。事实上,他对马斯洛“需求”理论的借用也融入于其他文学主体的探讨中,如注重对象主体的“二律背反”现象,强调接受主体的审美心理结构等等。不过,在借用西方理论资源时,他也有所顾虑,时常援引马克思对历史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批评,借此表明自己思考的马克思主义性质,意在为自身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做辩护。但是,他的整体话语方式却是系统论、心理学化的。

刘再复通过一系列理论策略确立了主体论思想,以此实现对左翼文论的突围。那么,其策略选择的理论前提与理论基础是什么呢?

第一,青年马克思人学思想。新时期以来,中国文论界确实存在一个青年马克思的再发现与再阐释的理论热点,而这引发了如何评价马克思前后期思想的争议。但这一发现和讨论无疑为刘再复人学思想的出场奠定了基础,其论述中可以清晰地窥见青年马克思人学思想的因子。刘再复说:“关于接受主体性的基本内涵,概括地说,就是指人在接受过程中发挥审美创造的能动性,在审美静观中实现人的自由自觉的本质,使不自由的、不全面的、不自觉的人复归为自由的、全面的、自觉的人。”[5]87这无非是青年马克思“人性复归论”的具体运用而已。同时在对象主体与创造主体的表述中也同样可见,如强调对象主体的二重组合原理以还人之本真面目、注重作家的超越意识与使命意识等等,这些都是在青年马克思人学思想基础上的言说与阐述。在刘再复的理论策略中,青年马克思人学思想是其首要的理论前提。

第二,西方理论资源。80年代文论界之所以如此活跃,原因之一就是在思想解放大潮的推动下,西方各种理论一起涌入,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两种思潮齐头并进,共同滋润着文论的创新。刘再复不仅较早发觉了这一思想动向,而且亲历躬行借鉴与运用西方理论资源。他的《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思维方式与开放性眼光》《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等文章都是运用西方理论资源的具体成果。他的性格论、主体论就是借鉴了系统科学与心理学等西方资源的理论产物。总的说来,这些理论资源为他的策略性突围提供了理论活力。

第三,新时期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在国内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以及国外思潮的引进与借鉴的带动下,在文学界,不论是艺术创作还是艺术理论,人道主义都作为一股主要思潮涌动着。诚如何西来所言:“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在遭到长期的压制、摧残和践踏以后,在差不多已经从理论家的视野中和艺术家的创作中消失以后,又开始重新被提起,被发现,不仅逐渐活跃在艺术家的笔底,而且成为理论界探讨的重要课题。”[7]新时期文论就人性与人道主义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更为重要的是,在诸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艺术画廊中,创造了一系列人性扭曲、人格和尊严被践踏的艺术形象,这不仅是对“文革”浩劫的揭露与控诉,更是热切期待人性、人道主义的复归。刘再复也曾将此称为文学的人道主义本质的回复和深化。人道主义正是在创作实践与理论探讨的双向互动中成为新时期最主要的文学思潮的,也构成了刘再复思考人学问题的理论前提,而这也是刘再复的突围策略能最终成功的现实依据。

此外,刘再复对鲁迅思想的探索、对人性之谜的不断追问,也激发了他不仅立足于文艺学领域探讨人学问题,而且促使他将人学问题的触角伸向哲学和文化学层面思考。概括说来,刘再复的主体论思想是“文学是人学”理论向纵深处开拓的结果,它不仅是基于在对“文革”批判中对左翼文学传统的反省,而且展开了对中国人性之史、人性之根等的思考。

三、“文学是人学”的一体两面

由于社会时代语境及理论资源的差异,“文学是人学”命题在新时期的复现并非仅仅是旧话重提,而是在接续前人思想的基础上发生着蜕变与转向。确切地说,“文学是人学”的思想传承中存在“一体两面”现象。

“一体”即是钱谷融、刘再复都试图让文学表现出活生生的人学,因而两者思想犹如同一根枝上结出的两个果实,具有同质性。

首先,都意在反驳文学工具论。在50年代的语境中,“文学反映整体现实论”与“写本质论”等观念都是将人当做工具和手段。对此,钱谷融极为反对,他说:“我反对把反映现实当做文学的直接的、首要的任务,尤其反对把描写人仅仅当做是反映现实的一种工具,一种手段。”在钱谷融看来,“文学是人学”是理解一切文学问题的总钥匙。他对作家主观意识、尤其是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尤为关注。基于此种观念,他敢于质疑恩格斯的“现实主义胜利说”,认为以此来解释巴尔扎克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总不能十分令人信服”,而更应该从“作家的主观意识一方面去找寻原因的”[3]。 同样,有感于文学工具论对于文学的压抑与迫害,从“文革”走出来的刘再复进行了深刻反思,“以阶级和阶级斗争为纲来规定文学活动,就要求文学只能反映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现实,认为文学的价值就在反映和认识这个现实”[6]3,由此导致了文学主体性的失落,如用“环境决定论”取消人物性格自身的历史,用抽象的阶级性代替人物活生生的个性,用肤浅的外在冲突掩盖人物深邃的灵魂搏斗等等。而这一切源于“作家忽视了人的地位与价值,而以物本主义或神本主义的眼光来对待自己的人物”[5]65。基于此,他提出“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并重新确立“文学是人学”命题的地位和价值。

其次,都表现出对“人的文学”精神的延续。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先驱们高举“德先生”与“赛先生”解放大旗向“吃人”的封建礼教制度宣战,呼唤“人的觉醒”,提倡“人的解放”。为此,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意在“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8]。其中“人道主义”即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核心。“在革命文学理论一统天下之际,每当它在极左派的控制下趋向极端发展时,其内部生发的纠偏意念,总是在某种程度上与人的文学有些瓜葛,或者说,从人的文学那里获得了某种力量,不自觉地与人的文学站在了一边”[9]。钱谷融自“五四”中来,五四精神及“人的文学”观念对他的影响自不待言。因此,钱谷融倡导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把人道主义作为作家与作品的最根本原则,并且把它看作一种理想,指出:“几千年来,人民是一直在为着这种理想……而斗争的。而古今中外的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就是人民的这种理想和斗争的最鲜明、最充分的反映。”[3]他提醒说:虽然人道主义已被资产阶级所糟蹋,但绝不能因此而抛弃自由、民主。相反,我们应该去揭穿资产阶级的反人道主义性质,保卫真正的人道主义。刘再复虽然未能亲受“五四”洗礼,但因熟稔鲁迅,所以他体悟到“贯穿整个封建社会的愚民政策和奴化政策,正是为了消灭人的精神主体性,使人成为无知无欲的工具”[5]60。而且,他所亲身经历的“文革”是封建专制思想的重演,造成了对人的极度压抑、束缚与残害。“文革”后刘再复带着觉醒的良知,对历史进行了痛苦的反省与检讨。故此,他强调文学的“爱的推移”,认为“作家的自我实现归根到底是爱的推移,这种爱推到愈深广的领域,作家自我实现的程度就愈高”[5]76。并且“只有爱他人,对他人充满着同情心,才是最高的自尊感,也才能获得最高的自我价值感”[5]77。这无非是一种博爱精神的表达,与“人的文学”所推崇的人道主义精神一脉相承,刘再复曾肯定,“文学无法摆脱最普遍的人道精神”[5]59。

再次,都试图建立文学的人学维度。钱谷融在作品与作家二个层面上建立起文学的人学维度,提出:文学“固然必须从人出发,必须以人为注意的中心;就是要达到反映生活、揭示现实本质的目的,也还必须从人出发,必须以人为注意的中心”。在此,钱谷融确立了人在作品中的中心位置。并且他还确认了作家人学观的决定作用,不仅提出要把人当做文学描写的中心,而且还要把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作为评价作家和作品的标准。他强调:“真正的艺术家决不把他的人物当做工具,当做傀儡,而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当成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有着一定的思想感情、有着独立的个性的人来看待的。”[3]同样,刘再复不仅在作品与作家层面上确认人的地位与价值,而且在读者(批评家)层面上引入人学维度。因此,他特别提出文学中的主体性原则,即“要求在文学活动中不能仅仅把人(包括作家、描写对象和读者)看做客体,而更要尊重人的主体价值,发挥人的主体力量,在文学活动中的各个环节中,恢复人的主体地位,以人为中心、为目的”[5]54。刘再复不仅将注意力集中于人身上,而且更为注重人的精神主体的地位,强调人的意志、能力、创造性的作用并由此特别倾心于人的情感、意识与无意识因素。

以上表明“文学是人学”在钱谷融与刘再复那里是“一体”的,但还有另一方面,即各有思考的侧重点,并呈矛盾差异之态,构成了“两面”。

首先,两者的理论路径呈相反取向。如果说钱谷融侧重从人学出发探讨文学的起源与价值的话,那么,刘再复则着力于从文学中寻找人学的依据及模式。钱谷融说:“一切艺术,当然也包括文学在内,它的最最基本的推动力,就是改善人生、把人类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伟大的诗人,都是本着这样的理想来从事写作的。”[3]他在研究中实践着这一理念,写下了《“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谈周朴园》《“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谈繁漪》等文章,着意说明文学的起源与价值应从人学层面进行思考。刘再复更多地是从文学出发来思考人学问题的,认为性格组合论“也是‘人的研究’的一种形式”[6]3。对人的反思是刘再复的主要意图,所以文学中人物形态、模式的研究主要是作为他的“人的研究”的理论依据与参考资料。夏中义曾指出,刘再复的破绽在于“作为历史形态实体的人与作为艺术形态虚构的‘人’实为两种异质本体,不宜做简单类比”[10]。但是,刘再复则通过这种有所模糊的论证方式,达到了建构“文学是人学”的目的。

其次,两者的论述角度不同。钱谷融更为偏重从群体角度论述,刘再复则更多地是从个体角度来论述。钱谷融关于典型人物的论述体现了对群体的偏重,他说:“人物之所以有典型性,乃是因为在他的周围集结着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乃是因为通过他的活动,展开了一幅广阔的社会生活的图景,概括出那一时代的错综复杂的社会阶级关系的缘故。而作品的典型意义,也不应该仅仅从作品中的个别人物身上去找,而是应该从作品所构成的整个画面、所揭示的生活的总的动向中去找寻。”[3]这表明,他强调文学从具体的人、活生生的人出发并不是要脱离群体而存在,而是通过个体的人去体现群体的人的生活。刘再复却有自己的思考,同样提倡“以人为中心”,用力在个体身上。他将创作主体的主体性的实现归结为作家个体的超越意识,如超常性、超前性和超我性。他谈接受主体的主体性时强调批评家要“超越作家的意识范围,即超越作家意识范围的局限,发现作家未能意识到的东西,从‘理解’进入‘发现’”[5]103,如此才能获得主体性实现。所以,从他对个体超越意识的关注与强调中,可以看出他的理论重心在个体这一方。再次,两者从内外不同层面做出解释。钱谷融主要从人的“外宇宙”层面解释“文学是人学”,刘再复则专注于从人的“内宇宙”层面解释。钱谷融阐述的集中点在于人与现实的关系,不满于当时文论中将反映现实当作第一位的、首要的任务,认为应该从人出发,以人为注意的中心。因为“人是生活的主人,是社会现实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会现实”[3]。不过,钱谷融的阐述却被他的论敌当作了批判的靶子予以批驳。吴调公说:“用描写人来代替描写现实,实在是不全面的。现实可以包括人,而人不能包括现实。”[11]2并认为强调以人为中心将导致用直觉代替思维的后果。李希凡的措辞激烈,指责钱谷融企图“修正和歪曲现实主义的文学原则”[11]80。这表明钱谷融虽只是从外在方面展开思考,但仍不被容许。刘再复的开掘则进入了“内宇宙”之中,从“性格论”开始他就倾心于对人物性格的深度剖析,到“主体论”更为明确地提出应该强调人的精神主体研究。他从精神主体的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方面解析,研究意识与无意识,并认为情感是意识与无意识间的中介,强调情感是文学最根本的原动力。他关注和讨论的重点在于作家的心理结构与读者审美心理结构。他说:“‘文学是人学’的含义必定要向内宇宙延伸,不仅一般地承认文学是人学,而且要承认文学是人的灵魂学,人的性格学,人的精神主体学。”[5]58这种探索曾被质疑为“关系到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命运,关系到社会主义文艺在中国的命运问题”[12]。不过,在80年代语境下,他的研究得到了更多的学者的赞同与支持,这也使得“文学是人学”不至于像50年代那样过早夭折,而是一直延续至今。

总之,“文学是人学”是一个历难而不衰的理论命题,所包含的文学与人学、群体与个体、“外宇宙”阐释与“内宇宙”阐释、历史现实之“人”与文学之“人”等关系问题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因为这些关系不仅是这一命题的题中应有之义,而且也是当代人性之思的重要组成部分。

[1] 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70.

[2] 钱谷融文论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3] 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J].文艺月报,1957,(5).

[4] 钱谷融论文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98-300.

[5] 刘再复.文学的反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6]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7] 何西来.新时期文学思潮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5:52.

[8] 周作人.人的文学[J].新青年,1918,5(6).

[9] 刘锋杰.人的文学及意义——刘锋杰现代文学批评论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28.

[10] 夏中义.新潮学案——新时期文论重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6.

[11] “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1辑[M].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

[12] 陈涌.文学主体性论争集[M].北京:红旗出版社,1986:93.

[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1-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政治学的历史形态与当代创新”(13BZW002);江苏省研究生培养创新工程项目“形象的政治学——以1950年代文学形象理论为研究对象”(KYLX_1205)

许丽(1983—),女,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论史研究;刘锋杰(1953—),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学基本理论、中国现代文论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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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3-013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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