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英日就英国驻华大使被炸事件进行的外交博弈
2015-02-25崔巍
崔 巍
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爵士(Sir H.Knatchbull-Hugessen)被炸事件及其随后的英日两国就此事件进行的交涉是抗战初期远东国际关系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事件的交涉过程及其结果深刻影响了随后数年英日两国的关系,也反映出双方在远东地区的力量对比及该地区国际关系的新趋势。多年来,中国学术界对此尚没有进行深入研究。①笔者主要依据所掌握的英国外交档案资料,并结合若干著作和回忆录的记述,对该事件的发生及随后英日两国就此展开的交涉进行分析,以期对抗战初期的远东国际关系史的深入研究有所裨益。
一
许阁森爵士是20世纪上半期一位英国外交官。1936年9月,他作为英国新一任驻华大使来到南京上任,接替于该年上年年离任回国并担任外交部负责远东事务次官的前任大使贾德干(A.Cadagon)。许氏使华之时,正值中日关系日趋恶化、战争危险日益上升之际。1937年夏,中日战争全面爆发。8月,淞沪战役打响使英国的在华经济利益和侨民的人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当时,上海是列强在华利益的中心,实际上也是远东的经济中心。1936年,英国的在华资本达104590万美元,居列强首位,而位居第二的美国只有34050万美元。英国在华投资中,约72%都集中在上海。②此外,上海还是在华外国人的聚居地。1937年,上海的外国人约有5万多人,其中英国人超过9千。③
淞沪战役爆发后,上海的英国居民社区和商业团体陷入空前的恐惧和混乱之中。一方面,他们无法预测事态的发展前景,不知如何应对;另一方面,他们又割舍不下在上海的巨大商业利益,因此陷入两难境地。8月17日,英国内阁就上海事变发表声明,表示要尽力确保在沪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当时,有传闻说英国政府计划立即把上海英侨全部撤退。26日,有3千多英国的妇女儿童及300多男子撤离了上海。④但是,上海的英国侨民界对此却并不认同。18日,当地英侨社区领袖通过在上海的英国驻华商务代表比尔(L.Beale)上书英国外交部,要求英国政府明确撤退行动应该在当地英国人自愿的基础上进行。此外,比尔等人还特别强调:“在总撤退行动实施前,我们强烈敦促政府严肃地考虑这一行动对我们在上海及全中国的商业利益带来的影响。只有从军事角度考虑认为绝对必要时,才能下达总撤退令。”⑤这说明上海英侨对其经济利益的看重。
面对上海英侨的不稳定情绪,英国驻华使馆商务参赞赫伯枢(Hall-Patch)请求当时身在南京的许阁森亲自前去安慰。赫伯枢认为许阁森前往上海将会受到当地英国人的欢迎,并给予他们道德上的支持。许阁森就接受了这一提议。在许阁森看来,他前往上海还有一种意义,即向世人表明英国政府有维护其在远东利益的意志,不会向任何武力威胁低头。此外,日本驻华参事日高信六郎不久前返回东京,但很快就将回到中国,许阁森也希望在上海与其会面,共同讨论如何调解当前的中日冲突。⑥还有一种说法,即许阁森是应当时正在上海的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的邀请前往上海,目的是讨论中日两国在上海停战的议题。⑦
1937年8月26日上午,许阁森驱车从南京前往上海,主要随行者除了赫伯枢之外,还有英国驻华使馆武官弗雷泽少校(Major Lovat-Fraser)。一行人分乘两辆轿车前往,考虑到他们可能要通过中日两军进行战争的危险地带,每辆轿车除了悬挂英国国旗之外,还在车顶醒目位置画有英国国旗图案。大约下午2时30分左右,许阁森一行到达太仓县以南6英里处,两架日本军用飞机突然出现在上空。第一架飞机首先用机关枪对许阁森等乘坐的轿车俯冲扫射,第二架飞机便向其投掷了炸弹。两辆轿车都被击中,赫伯枢和弗雷泽无恙,但许阁森却腹部受伤,被立即送到国立上海亨特利医院。经医学检查,他的脊柱部位受到影响,属重伤,所幸没有引起瘫痪。⑧
二
许阁森被炸引发了英日两国激烈的外交博弈。日本的第一反应就是“灭火”。27日,日本外相广田弘毅派外务省次官崛内谦介到英国驻日大使馆会见英国驻日代办多兹(J.Dodds),⑨表达了“遗憾”和“关注”之意,但并未承认轰炸是日机所为,还说“日本飞行员故意对英国汽车开火是不可想象的。”⑩尽管如此,崛内还是同意对此事作进一步调查,并答应提供军用飞机到北戴河接正在那里的许阁森夫人赴上海去探望她的丈夫。同一天,日本驻英大使吉田茂也受近卫文磨首相和广田外相委托约见英国外相艾登(A.Eden),表达了日本政府的“遗憾”及对许阁森的“慰问”。艾登对此不以为然,他指出日本表达的“遗憾”和“慰问”与官方的正式道歉是不一样的。⑪从艾登对许阁森被炸事件的第一反应来看,英国政府已经认定日军是肇事者,并与日方进行交涉。28日,在东京的多兹奉艾登的指示向日本政府向日本进行交涉。多兹向日本外务省递交了一份照会,叙述了许阁森被炸事件的经过,从国际法的角度论证了在战争中攻击非战斗人员,特别是外交人员的非法性。在该照会的最后,英国向日本政府提出了三项要求:(1)日本政府向英国政府正式道歉。(2)对攻击负有责任的人员进行适当的惩罚。(3)日本当局保证采取必要的措施以防止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⑫
无论从国际法角度还是从维护一个主权国家的尊严及利益角度,抑或从人道主义角度来考查,英国对日本提出的这三项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是最基本的,而英国连赔偿要求都没有提,这与大英帝国一贯的高调作风相去甚远,说明英国政府在与日本打交道时十分谨慎,仅希望该事件得到妥善处理,保全英国政府的面子而已。
然而,即使对这样的要求,多兹也对日本是否会接受感到怀疑,因为日方尚未承认袭击事件是日机所为。一名日本官员告诉他,日本的军事部门曾得到情报,说蒋介石8月26日会在许阁森被炸的公路上出现,⑬言下之意是当时日本飞机是想攻击蒋介石。此外,日方还怀疑是中国飞机故意使用了日机的标志,冒充日机向许阁森及其随从乘坐的汽车发动了袭击。此外,日方还责怪许阁森没有事先通知日本的有关当局他这次行程。日本的这些说法很显然只是一种猜测,并没有可靠的证据,指责许阁森没有向他们通报行程更显得日本的骄横无理。为此,多兹在自己与日方据理力争的同时,也尽量通过第三方向日方施加影响。多兹认为,日本海军应对袭击事件负主要责任。他还一厢情愿地分析了日本应该采取的做法:“日本现在有一个在国际舆论界改善自己地位的极好的机会,只要它给英国一个漂亮的道歉(a handsome apology),如果它拒绝我们的要求,全世界都会反对它,英国的舆论界也会受到强烈冲击。”⑭当时,英国新任驻日大使克莱琪(R.Craigie)将于9月3日抵日上任。按照惯例,他将会受到日本天皇的接见。多兹希望克莱琪借此机会向天皇提出此事,但他对结果也并不乐观。
日本政府的强硬态度使英国政府大感意外。艾登等人没有想到英国对日本提出的这三项并不苛刻的要求也得不到后者的积极回应。这时,英国国内,乃至整个大英帝国的公众舆论压力也不容英国政府向日本示弱。首相张伯伦(N.Chamberlain)与艾登外相经过商量后,于31日通过多兹向日本政府表明,英国方面不可能降低本已十分温和的要求。如果英国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将可能召回克莱琪。针对日本的消极态度,英国政府又向日本发出了一份外交照会,作出了三点说明及诘问:第一,攻击一个与自己国家有外交关系的另一个国家的在任外交首脑是明显的违法行为。第二,来自目击者提供的证据及日本地方当局当时的陈述,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攻击武器来自日本。中国飞机在那条道路上攻击交通工具能有什么目的?第三,英国政府已经得知,当时英国大使在其驻在国正在一个合法的地点行进,而那里并不存在得到承认的战争状态,⑮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谓必须向一个外国当局报告其意图,否则就要冒受到非法侵害的危险的问题。⑯这三点表明英国政府对日本的态度感到极度失望。但几天过去了,日方仍没有任何答复。英国政府已经极不耐烦。9月2日,艾登指示多兹,如果到9月4日日本政府仍未答复,多兹应该加以催促。艾登还要求多兹在克莱琪到达东京后与之加强协商,以找出应对日方的最佳方案。艾登认为应尽量让广田外相尽早与克莱琪会晤。艾登的心情如此急切,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即英国内阁将于9月8日开会。如果届时仍没有得到日方满意的答复,作为外交大臣的艾登必将面临内阁其他阁员及议会议员的强大压力。为此,艾登表明:“如果到那一天我们仍然没有得到日本的答复,或者答复不能令人完全满意,国王陛下的政府可能将要召回克莱琪爵士。”⑰为了给日本施加更大的压力,英国政府还与加拿大政府进行了沟通,希望一旦克莱琪被召回,加拿大政府也采取类似的措施,召回其驻日公使。此外,艾登还认为许阁森被炸事件必定会引起各国驻远东的外交使团的密切关注,因而决定加强与这些使团的磋商,以期待联合更多的人为英国说话。
英国方面虽然貌似态度十分强硬,但终究没有采取具体措施,也没有召回克莱琪大使。克氏于9月3日到达东京,第二天便与崛内次官进行了“非官方”会晤,专门讨论许阁森被炸事件。当克莱琪再次要求日本政府为此道歉时,崛内则说日本政府已通过四个途径表达了对此事件的“真诚遗憾”:(1)日本驻英国大使向艾登外相;(2)崛内外务次官对多兹代办;(3)日本在上海的海军部门⑱对英国驻华舰队司令;(4)日本驻华大使对许阁森本人。但崛内又认为这些接触都是“非正式的”,强调日本政府尚未承认此事为日机所为。接着,崛内解释了日本迟迟未对英国的要求作出答复的原因,即经过日本在上海的海军部门的初步调查,当时日本海军仅有3架飞机在事发点附近执行任务,而所有有关人员都否认知道此事。因此,海军省认为有必要对此事作更加彻底的调查。为此,崛内答应日方将在9月7日之前向英方提供一份有关调查的“中期报告”。克莱琪猜测了日本政府此时的心态:“他们对发生这一事件感到深深遗憾,也承认日本飞机曾出现在事发地点上空,但他们对从他们那一边调查的结果缺乏确凿证据也感到困惑,并不能完全排除另一方故意实施攻击后嫁祸日本的可能(他们曾举例说不久前中国飞机曾冒用日本标志,并展示日本国旗,然后去轰炸日本军舰。)”。对此,克莱琪向艾登谈了他目前对此事的看法:“我当然无法保证他们的中期报告能让国王陛下的政府感到可以接受。但是我相信,给予一段必要的时间去处理此事,最终我们有可能从日本政府那里得到有关此事的令我们完全满意的结果。”⑲
因此,克莱琪对此事的交涉前景是持谨慎乐观的看法。此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在初期的交涉中,日方并没有完全否认卷入此事的可能性,只是说尚未调查清楚。这实际上是为承认炸伤许阁森为日机所为埋下伏笔。二是英方的要求也并不高,仅仅要求道歉、惩罚责任者、保证不不再发生类似事件。这只是要求保全面子而已。从国际关系常识来看,日本也不会完全漠视此类要求。果然,日本政府于9月6日晚向克莱琪递交了由广田外相签署的就日本的“中期调查报告”给英国政府的一份外交照会:
我荣幸地收到编号为25,在8月29日由英国大使馆多兹代办递交的有关许阁森爵士受伤的报告。
在得到有关事故的消息之后,日本政府极为重视,并迅速由我本人和我国驻英大使分别向英王陛下的政府和许阁森爵士表达了广泛的同情。同时,我们也向有关当局发出紧急指示,彻底调查这一事件。尽管迄今的调查结果未能提供此袭击事件由日本飞机所为的任何证据,日本政府仍在采取措施以做进一步调查,以便不遗余力地得到事实真相。
目前仍无法确定该事件是否应由日本负责。然而,考虑到日英两的传统友谊及纽带,日本政府对许阁森爵士遭受如此不幸的事故表达深切遗憾。事件发生的那一天,在太仓附近正在发生战争行为。
在此,我希望向阁下保证日军总是十分谨慎地避免造成非战斗人员的伤亡。日本政府决不希望将来由于自身的疏失而在将来造成类似事情的再次发生。最新的指示已经发给了当地的部门,在这方面采取更加严格的措施。考虑到预防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我真诚地希望英国方面将要与日本当局友好合作,采取必要的措施,在进入危险地区之前,事先向日本有关方面通报。⑳
这份照会所表达的含义与克莱琪的看法大体符合。一方面,日本也希望妥善处理这一事件,不使它演变为影响英日关系的重大问题。因此,日本一再对事件的发生表达“遗憾”之意,而且保证“不希望将来由于自身的疏失在将来造成类似事情的再次发生”。这似乎间接承认了许阁森被炸事件是日机所为。另一方面,该照会又强调“迄今的调查结果未能提供此袭击事件由日本飞机所为的任何证据”,则既是推卸责任的遁词,也是在试探英国的反应。这份照会有前后矛盾之处,显得欲盖弥彰。可以看出,日本政府其实已经知道了事实真相,但并没有立即承认。这实际上是故意用拖延战术以争取主动的一种外交手段。
三
英国政府迅速对日本的“中期调查报告”及给英国的照会作出了反应。9月7日,艾登指出,这份报告“不能令人满意”,特别是对其中日本要求英国应该与其“合作”感到无法接受。日本虽然在照会中表达了“遗憾”,但却极力逃避责任,不愿作出道歉。鉴于这份报告只是日本政府的“中期调查报告”,艾登要求克莱琪立即“非正式”地向日本政府表明,英国政府希望日本的“最终调查报告”不要迟于一周左右出台。艾登认为:“如果日方在表达遗憾的同时也承担责任,将有助于事态的解决。”㉑透过艾登在外交辞令上的强硬,人们还是可以看出其中的真实含义,如同过去一样,英国只是要求在面子上下台阶,并无意对日本采取真正的惩罚措施。
几天以后,日本以调查尚在进行之中为借口,回避英方的质询。直到9月13日,在克莱琪的一再催促下,崛内及海军省次官山本五十六才以“聊天”的名义约请克莱琪谈话。他们告诉克莱琪,日方的“最终调查报告”已经完成,并将在完成英译本后送交英国方面。崛内及山本告诉克莱琪,经过日本海军省和外务省联合缜密调查后得知,8月26日许阁森一行的座车被炸的时刻,确有日机袭击了被认为是中国军用车辆的车队,其中两辆汽车与许阁森等乘坐的汽车类似。报告描述的袭击过程及被袭车辆的特征都与许阁森被袭事件十分相似,但日本飞行员所报告的袭击地点却与许阁森等的被袭地相差约10英里。崛内和山本对克莱琪说:“日本当局对飞行员熟练判定地点的技能是满意的,他们不会在这一点上犯错误。他们在上海以西某地发现了这两辆汽车,而这与被报告的许阁森大使被袭地点相差约10英里。”㉒这种说法好像承认日机有袭击许阁森车队的可能性,但有可能是在袭击中国军车时的“误炸”,且还有一个与袭击地点不符的技术性问题需要解决。
克莱琪当然对日方的这种几乎是狡辩式的回答当然十分不满,他对崛内和山本说,无论日方所声称的他们的飞行员在定位方面有多么精确,对他来说,从大的政治观点出发,许阁森大使及随从在正常旅行时被炸是一个基本事实。其意思是说既然日本也承认发生过袭击事件,所谓袭击地点的偏差这样的技术性问题无法掩盖第三国外交官被日军袭击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为此,崛内以十分私下的口气对克莱琪说:“如果袭击事件能够被定位在日本飞行员报告的地点,日本政府将能够给英国政府一个完全满意的答复。”崛内还进一步举例说,与许阁森一同被袭击的英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弗雷泽少校已经修正了他最初认定的事发地点。崛内的言下之意是说由于英方在定位方面的差错导致了袭击事件的责任迟迟无法认定。为了不激怒克莱琪,崛内并不认为“定位错误”是英国方面的责任,而是为许阁森开车的中国司机弄错了地点。㉓
克莱琪对弗雷泽如何定位事发地点一无所知,所以只好同意此事以后再议。这时,不仅英国政府对日本回避主要的责任而一味地在枝节问题上兜圈子十分不满,而且一些日本驻西方的外交官也认为本国政府的做法不妥。9月中旬,日本驻法大使杉村应驻英大使吉田之邀来到伦敦,讨论如何改善英日关系。16日,英国外交部次官贾德干会见了杉村,杉村认为尽快妥善解决许阁森遇袭事件是十分必要的。但他又感到由于军部的强硬势力对日本政府的重大影响,即使他与吉田联合向东京进言,其效果也将是十分有限的。贾德干则重复英国的立场,对日本既往的态度表示不满,认为仅表示“遗憾”,即使这种声音来自日本的最高层,也与承认承担责任是不同的。但贾德干又说:“英王陛下的政府从来不认为对许阁森大使的袭击是有意为之。很明显,这是一次意外。”㉔这番话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英国认定袭击事件确系日机所为,日本政府应该为此承担责任。二是袭击事件不是故意,是意外,日本政府无须承担道义责任,只要为自己的“疏忽”承担相应的责任即可。这实际上又是英国政府对日本的又一次让步,也是既给日本一个下台阶,又让英国保全面子的一种妥协。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政府也也心领神会,便于9月21日正式向克莱琪递交了其“最终调查报告”和由广田外相签署的对英国的照会。广田在照会中说:
对于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爵士受伤一事,我于9月6日向您提交了一份‘中期答复’。现在我荣幸地告知阁下,对上海及周边地区日军有关部门的调查已经完成,日本政府愿意作出以下答复
作为一份经过最仔细调查后的结论,现在可以确定,在8月26日下午2点35分,两架日本飞机用机枪和炸弹袭击了两辆汽车。我们以最大的真诚向您说明,这两辆车被认为是运载中国军队官兵的军用车辆。在离嘉定镇3公里处,那里也是中国军队的集结处,并从8月18日开始,日机已经对那里的中国军队进行了反复攻击,并且中日双方已经发生了多次空战。
由于在目前局势下在现场调查取证的困难,各种有关大使先生遇袭时间和地点的报告有细微差别。但是现已查明,没有日机在第一份调查报告所列举的大使先生受伤的地点发动袭击。然而,经过英日双方同时进行的仔细调查得出结论,事发地点可能在嘉定镇以南,而不是先前英国报告所说的在太仓以南6英里处。
考虑到这些情况,日本政府认为,事件的发生是由于日本飞机错把大使先生的座车当作军用车辆而导致的。大使先生受伤可能是由于这样的行动造成的。然而,这并不是日本飞行员愿意看到的。为此,日本政府愿意向英王陛下的政府正式表达深切的遗憾。
至于惩处有关飞行员的问题。毫无疑问,无论何时发现日本飞行员故意或因疏忽导致第三国人士死亡或受伤,日本政府都会采取适当的措施。
就像我们在9月6日的中期报告中所说的那样,在华日军已经接到指示,要特别注意保护非战斗人员。日本政府的一贯的愿望和政策是尽最大可能减少因目前在中国的所进行的战斗而可能对非战斗人员所造成的危险。㉕
这份照会表达的内容正与贾德干对日本的要求相符,既承认袭击事件是日机所为,又强调飞行员没有袭击的故意,从而最大限度地减轻在道义和外交上的被动局面。对于英国先前提出的三条要求,即日本正式向英国道歉、惩罚相关责任者、采取措施保证不发生类似事件,日本却一条也没有做到。对于第一条,与其“中期报告”一样,日本仅正式表示深切遗憾,却没有使用“道歉”一词。而第二、三条则需要日本政府采取具体措施,但日方仅使用空泛的外交辞令加以应付,而没有任何具体措施。为了缓解英国的不满,崛内在向克莱琪递交这份官方照会的同时,又以其个人的名义向克莱琪递交了一封秘密和非官方的信件。崛内在信中说:“我希望阁下确信日军总是尽最大努力避免导致伤害非战斗人员的事情发生。”崛内还使用了艾登本已十分反感的“合作”一词,对克莱琪说:“所以,为了预防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我真诚地希望英国方面祛除对所谓政府合法地位的偏见,与日方认真合作,在进入危险地区之前,事先通知当地的日本当局。”㉖这实际上驳斥了英国先前的关于英国人在中国境内活动无须向日本当局通报的观点。从日本给英国的这份外交照会及崛内给克莱琪的所谓非官方信件来看,日本除了在多方狡辩的前提下承认袭击行为是日机所为这一点外,其他立场毫无改变。
然而,英国政府见日本承认了袭击许阁森的行为是日机干的,并表示了遗憾,立即如获至宝,认为是保全英国面子、顺势下台阶的极好契机。22日,克莱琪遵照艾登的指示,向广田递交了英国政府对21日日本致英国照会的答复:
我荣幸地通知阁下,在阁下于21日紧急向我递交了关于英王陛下驻华大使于上月26日在上海附近被两架飞机袭击事件的照会后,我及时与英王陛下的政府进行了沟通。现在我已从英王陛下的政府处得到指示,并声明,英王陛下的政府对日本政府的答复感到满意,并认为这起事件已经结束。㉗
对于崛内在给克莱琪的“非官方”信件中所提出的“合作要求”,英国也给予了积极回应。克莱琪也以“非官方”信件的形式告知崛内说:“英国准备通过在有人有进入危险地区的意图时,以事先通知的做法来帮助日方。”但英国仍保留了一个附带条件:“如果在无法事先预警的情况下发生类似的事情,英王陛下的政府不会考虑免除日本当局的责任。”㉘
就这样,历时近一个月的英日两国关于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在上海附近遭到日本飞机袭击的事件“解决”了。从整个过程来看,虽然双方往来的外交文书所用的辞令都是温和的,但彬彬有礼的背后仍然难以掩盖日本的傲慢无礼及英国的无可奈何。自始至终,英国无论从国际法或国际道义角度看都占据着制高点,但却在整个交涉过程中却显得十分被动,其最起码的要求都难以得到满足,昔日大英帝国的威风已经荡然无存。这正是英国国力下降及在远东的力量不如日本的现状在外交上的反应。反之,本来应该是十分被动的日本却在交涉中显得游刃有余,在明显理亏的前提下却只用一个象征性的“正式表达深切的遗憾”就了结了一桩棘手的外交官司。这在现代国际关系史上是罕见的。如果不是日本因惧怕苏联而不愿与西方的关系搞僵的话,它的对英态度可能更加强硬。此外,英国新任驻日大使克莱琪为该事件的“解决”也发挥了无法替代的作用。克氏的指导思想就是在最低限度保住英国面子的前提下与日本妥协。为此,他赢得了日方的赞赏。日本著名的时事评论员松本重治后来写到:“幸运的是,9月3日到任的克莱琪新大使,为解决事情尽心努力。”㉙
许阁森被炸事件的交涉是英日两国因中日战争而导致的第一次严重的外交冲突。通过这次交锋,日本进一步看清了英国的虚弱后,更加有恃无恐。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日本并没有遵守向英国作出的尽量避免发生类似事件的承诺。仅几个月后,日军在进攻南京时,又发生了袭击英国在长江中的军舰“瓢虫号(ladybird)”并造成英军官兵伤亡的事件。当英日两国就上海租界权益、日占区中国海关等问题上再次交锋时,日本每次都步步紧逼,而英国则处处被动,不得不以牺牲自身及中国的重大权益对日本作出让步。这正如后来的学者在总结英日两国就许阁森被炸事件的交涉时说的:“忍让未必可以换取和平。”㉚
①据笔者检索,目前中国大陆尚未有深入论述该事件的学术论文问世。仅有张勇:《送沪会战中的英大使被炸事件》一文刊发在《湖北经济学院学报》第8卷第4期上(2011年4月出版)。但该文仅简单叙述了事件的过程及中英日三方的态度,没有详细论述英日两国的交涉过程,也没有进行深入分析。在著作方面,有王建朗:《抗战初期的远东国际关系》,(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版、李仕德:《英国与中国的外交关系(1929-1937)》,(台北)“国史馆”2000年印行等著作对该事件有所论述,但也不够深入。
②吴承明:《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的投资》,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5页。
③Peter Lowe,Great Britain And The Origins Of The Pacific War-A Study of British Policy in East Asia 1937 -1941.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p.20.
④⑬㉚李仕德:《英国与中国的外交关系(1929-1937)》,(台北)“国史馆”2000 年印行,第371、371、372 页。
⑤British Embassy Office,Shanghai,to Viscount Halifax(No.81)(Telegraphic),Shanghai,August18,1937.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BDFA),University Publication Of America,1996,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74,F5345/4880/10.
⑥Sir H.Knatchbull-Hugessen to Viscount Halifax(No.386)(Telegraphic),Nanjin,August24,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45,pp80,F5761/9/10.
⑦㉙[日]松本重治:《上海时代》,曹振威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574、579页。
⑧ Mr.Davidson to Viscount Halifax(No.28)(Telegraphic),Shanghai,August 26,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80,F5728/5727/10.
⑨当时,英国前任驻日大使克里夫(C.Clive)已经离任,但继任者尚未到任,由多兹代理。
⑩Mr.Dodds to Mr.Eden(No.320)(Telegraphic),Tokyo,August27,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82,F5760/5727/10.
⑪Mr.Eden to Mr.Dodds(No.427),Foreign Office,August27,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83,F5806/5727/10.
⑫Mr.Eden to Mr.Dodds(No.256)(Telegraphic),Foreign Office,August28,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p.83 -84,F5838/5727/10.
⑭Mr.Dodds to Mr.Eden(No.331)(Telegraphic),Tokyo,August31,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85,F5926/5727/10.
⑮这里是指虽然中日两国已经爆发战争,但任何一方都没有公开向对方宣战,所以不存在国际法意义上的战争状态。因而任何一方都不能行使国际法规定的交战国权利。
⑯Mr.Eden to Mr.Dodds(No.267)(Telegraphic),Foreign Office,August31,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87.
⑰Mr.Eden to Mr.Dodds(No.272)(Telegraphic),Foreign Office,September2,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89.
⑱当时日本军队没有设立独立的空军,所有的空中力量分别隶属于海军航空兵和陆军航空兵。根据不平等条约的规定,英、法、日等国都在上海派驻一定数量的海军和巡捕人员。
⑲Sir R Craigie to Mr.Eden(No.351)(Telegraphic),Tokyo,September5,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09,F6147/5727/10.
⑳Sir R Craigie to Mr.Eden(No.356)(Telegraphic),Tokyo,September6,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10,F6182/5727/10.
㉑Mr.Eden to Mr.Dodds(No.284)(Telegraphic),Foreign Office,September7,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11,F6193/5727/10.
㉒Sir R Craigie to Mr.Neville Chamberlain(No.384.Confidential)(Telegraphic),Tokyo,September14,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18,F6510/5727/10.
㉓Sir R Craigie to Mr.Neville Chamberlain(No.385.Confidential)(Telegraphic),Tokyo,September14,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19,F6506/5727/10.
㉔Mr.Neville Chamberlain to Sir R.Craigie(No.321)(Telegraphic),Foreign Office,September17,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22,F6609/5727/10.
㉕Sir R Craigie to Mr.Neville Chamberlain(No.419.)(Telegraphic),Tokyo,September21,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24,F6769/5727/10.
㉖Sir R Craigie to Mr.Neville Chamberlain(No.420.)(Telegraphic),Tokyo,September21,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25,F6770/5727/10.
㉗㉘Mr.Eden to Sir R.Craigie(No.3334)(Telegraphic),Foreign Office,September22,1937.BDFA,Part II,Series E,Volume 45,p.125,F6758/572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