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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门在望

2015-02-25朱朝敏

草原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昭芳菲才子

朱朝敏

1  坼巴

庙村有三个漂亮女子,一个是我表姐小琴,长相酷似当时的影星龚雪,她排球打得好被选拔借到省队,去省城了。另一个是生长在省城的落霞,父亲去世后跟着母亲回到庙村,她用加热的铁夹子夹出波浪长发,自己缝制凸显身材的衣裙,时髦洋气。还有一个小昭,模样温婉,可明明笑着,眼神却在与你碰撞的刹那滑向远处,让你分明感觉,这薄冰一样的光亮,有说不出的凉寒。

真是好看的女子,我们庙村的人人前背后地赞道。我们女孩子不免以她们为标准,偷偷比量模仿。照镜子,对着水面照看自己。不过,大多隐蔽。显露的就是吴芳菲,漂亮、美、好看……叽咕不停,还掏出了小圆镜子比看,一个人看还不够,拉过旁边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边看边问:我好看吗?瞧我嘴唇,比鸡冠花还红。显露到不管不顾,不免充当了出头鸟。

瞧那德行……讥诮中满含了鄙夷。

比讥诮厉害的是叱责:小妮子,难怪学习是熟南瓜和面——一碗糊涂啊,原来一门心思地寻着坼巴(岛上土语,张扬显摆、虚荣妖媚的意思),丢不丢人。

这意思明摆着,“坼巴”的女孩子往往为虚荣舍本逐末。骂的不是我们,可我们却在叱骂中规避了某些行径。于是,隐蔽的更加隐蔽了。挨骂的吴芳菲却眯眼一笑了之,有时还回敬,管得宽,就要坼巴。说着,还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看。

我要比落霞、小昭她们,特别是你琴表姐更好看。吴芳菲充满了自信,每天拜佛似的念叨不停。本来都追求美丽,我们偷摸着欲罢不能,芳菲呢,光明正大、不管不顾,我还是佩服的。但……撇开学习不谈单说相貌吧,也比不上我琴表姐。怎么比?她那黑得发亮的皮肤在我们崇尚古典美的庙村,基本就是笑话。

抹了锅灰吧。我讥笑。告诉你,我琴表姐白瓷般的皮肤,天生一半,后天养成一半,她的诀窍是从不接近生灰的锅炉灶之类,哪怕是扫帚也甩得远远的。

等到她婆婆颠着小脚追打她时,我明白她把我的话当了真。她不仅不帮忙做家事,还偷偷扔了炉子和扫帚。

她婆婆瘦得皮包骨,又是小脚,却跑得两腋生风,脸不红气不喘,一直追赶到我们学校。也是,她们家在秋千坪的高台子上,下了台坡过一个堰塘就是学校。不过,吴芳菲径直跑向堰塘边角上的她婶子家去了。

早来学校的学生踮起了脚尖看,还有的跟着芳菲婆婆跑去看。要上课了,吴芳菲马上会跑来,但愿……内疚心虚的我把脚步止于操场。

不等上课铃响,揪着芳菲耳朵的婆婆已经出现在眼前。是芳菲婶子月桂把芳菲送出时,芳菲婆婆趁机抓住了芳菲肩膀。

看你坼巴,你坼……我打死你。估计芳菲婆婆下手重了,只听见吴芳菲叽里呱啦地尖叫着还嘴“我就要坼巴”,又泥鳅般地逃脱,朝月桂婶子家回跑。

算了,都算了,要上课了,再闹会耽搁正事。月桂婶子拦住吴芳菲劝慰。

你晓得什么正事?芳菲婆婆又抓上来。

芳菲挨了一拳,恼火地吼月桂,你就喜欢乱管闲事,厌恶头。说着,肩膀一滑又跑掉。叮当——上课铃响起,吴芳菲跑进教室。

芳菲的婆婆连连失手,脸面丢尽,一股脑地把气撒在小媳妇月桂身上,伸出的右手食指上下乱点:你看你,你看你,这些年,白吃粮食肚子没隆起过,有什么说头。

2  棺材佬

月桂婶子的身高海拔比庙村一些男性还高,比丈夫吴海元高大半个脑袋。

吴海元个头矮,却长得魁梧,身板劲头十足,俯身长砍板来回推动大刨,脚下立马开遍白花花的刨叶。他这个木匠犟得奇怪,除了棺材什么都不打。哪怕你出再好的价钱,哪怕他老娘等不及了需要个小板凳,他也会硬撅撅地回应:不,是,棺材,我,不打。他是结巴,结巴擅长吐短句,短句因了海元的倔强而冷酷无情。

你这个二蹶子,不是棺材你不打——狠到底(这里念du)。他老娘说的。我们只好送他一个称号,棺材佬。

自然,他打的棺材结实厚重,又宽敞光滑。他打的木板子屋,往后闭眼了躺着舒服。我们庙村老人说的。木板子屋就是寿木。庙村老人不说棺材,也不说寿木,却说木板子屋,满含了情意。有生之年备下合适满意的木板子屋,就定下后世宿地,人生大抵高枕无忧了。这是他们毕生奢望的幸福。这奢求寄托在打棺材的吴海元身上,棺材佬呢,深孚众望,出手的木板子屋没有不满意的。

棺材佬在庙村的威望可想而知。老者遇到他,会停下来寒暄几句,即使棺材佬不过哼笑两声,他们也会殷勤地补上:棺材佬好走。连清高傲慢的老才子张遇见棺材佬,也会声气温和地招呼两句。特别是有段时间,他隔三岔五地跑棺材佬的家。那可是大稀奇事,从来只有我们请老才子张的,请饱读诗书的老才子张为新生儿起名,起屋嫁娶寿筵时请他书写对联……他写不写还要取决他的心情。哪想,老才子张跑棺材佬家却被我撞见。

我跑棺材佬家菜园上厕所救急,遇到了老才子张。一个村的人,遇到就遇到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值一提。可遇到的是老才子张,人家请都请不来的老才子张。我就留意了。瞧吧,他手提一包点心,大虾般地哈腰,对俯身长砍板的棺材佬求说:劳驾棺材佬上我家。

上,你家,做什么?

为木板子屋补白。

补——什么?棺材佬瞪起双眼,满是诧异。

老才子张那时就一点儿不像老才子张了,哈着腰涎着脸皮,说,上回我跟你说过的,刻两个字呗,就两个字。

木板子屋,就是棺材,刻,什么字?棺材佬断然拒绝。

棺材也是家,留两个字有别其他嘛。老才子张脸上想挤出笑容,却挤出一堆菊花皱纹。

那就,不是棺——材了。

咋不是棺材?

棺材就是,铺板——围拢的屋,上下,太平,你说,刻了——字像个啥?我,不刻。

好,那我自己刻。

你自己,刻,也不行,要不,我,棺材佬的——名声,就毁了,我只能,砸了——它。

谁?砸谁?

你的——木板子屋。

老才子张那么清高狷狂的人,临到头还是慢慢地敛起怒火,站在原地逡巡一会儿,放下点心怏怏离开。边走边回头,磨出好声气对棺材佬说,以后再议,以后再议。

定是再议了,那些天老才子张不停地跑棺材佬的家。老才子张是不死心啊,总想说服了棺材佬,总也落得被棺材佬固执拒绝的境地。棺材佬的名望又抬高了。

比老婆矮半个脑袋就是矮整个脑袋有什么要紧?月桂海拔再高,在棺材佬面前,也看不出丁点优势,相反,敛声屏气缩手缩脚的。正如芳菲婆婆说的“这些年,白吃粮食肚子没隆起过,有什么说头”。

不把棺材佬当回事的是芳菲一家。她婆婆是棺材佬老娘,父母是棺材佬的哥嫂,年长就是优势吧。芳菲虽是晚辈侄女,却跟着家人长了声势,再加上她张扬的性格,哪里怕了去?一个打棺材的,说白了,就是跟走路的人打交道,真是——芳菲的嘟囔包含了她的不满,或者说轻视。尽管棺材佬在庙村有地位声望,可她不高兴有人把棺材佬与自己联系在一起。说起他们叔侄关系,吴芳菲脸庞会不由得浮现红晕。

这是吴芳菲唯独脸红的事情。哪怕学期期末老师发完试卷,当众宣布吴芳菲又要留级,全班同学哈哈呵呵地大笑,吴芳菲扭捏两下后,只挤出一个白眼,然后揉了试卷扔在脚下。哪怕吴芳菲被女同学惊讶地小声告知:不得了,你屁股在流血,裤子都流湿了。吴芳菲毫不躲避,一手提起裤子扭着脑袋看,一手翘起食指说,大惊小怪地,不就是月经来了。这一说,我们全部鸟兽般散开,她还不知羞地提着裤子扭过脑袋看。

她这样的人还脸红?偏偏脸红,为叔叔是棺材佬,仿佛那是唯一伤她自尊的事情。

棺材佬却把芳菲当成稀罕宝贝,对她露出难得的笑容,左一声右一声地喊着“芳,菲,芳——菲”。多数时候吴芳菲嗯都不嗯声,敛着一张黑脸走过。有时也嗯啊声,却瞪起双眼尖着嗓门回敬,喊什么喊——头一低,人跑了。

棺材佬稀罕吴芳菲,我们都清楚缘由,他没有孩子,当然把亲侄女当稀罕宝贝了。不过,这一稀罕,月桂婶子在我们眼中越发瑟瑟了。

3  秋千坪

腊月是秋千坪最热闹的时节。尽管秋千坪小学放了寒假,可我们这些学生,还未上学的孩子,每天跟着大人跑秋千坪捕鱼挖藕。

秋千坪在庙村北面,是一排高台坡和山林之间的小谷地。谷地上有秋千坪小学。若干住户人家却户挨户地直线列队于高台子上。高台坡下是一条长港渠,港渠后又有堰塘。堰塘后是棺材佬的家。是庙村唯一不在高台上筑屋的一家。

棺材佬家除了屋后菜园连着学校,其他方向都是堰塘。堰塘接上前面的港渠。阔豁的水面倒映着站成直线的高台、绿茵茵的树林、树杈林梢上的飞檐翘壁、檐壁上空流动的白云和款款振翅的飞鸟……僻静幽雅。

棺材佬家却一年四季都热闹。来找棺材佬打棺材的,还有学生跑他家菜园上厕所。谁叫我们学校厕所就只有两个蹲坑。其实,他们家菜园的厕所,不过一口大坑,储满了粪水,为浇灌蔬菜而备。我们一些学生来不及了,跑进菜园围着坑边蹲下救急。月桂婶子在周围拢上一床破席,就急之所不那么露天了,看上去还像厕所。

吴芳菲不上菜园厕所,要么早早占好学校的,占不到才去叔婶家。棺材佬或者月桂婶子瞧见,赶忙招手——芳菲,那里去。那里是哪里?当然是他们自家厕所,而非菜园里稀糊淌流地。那时,芳菲径直跑向“那里”,有几个女生跟在她屁股后面,棺材佬会不客气地喝令跟跑的女生。芳菲闷声一句“我喊她们的”,棺材佬就说,最多——三,个哦。倒是月桂婶子懒得计较,还殷勤地跟来,手捏一叠草纸。芳菲又没好声气地喊,解手都这么磨人。

除了找棺材佬打棺材和我们学生上厕所,庙村女人也喜欢上他家,那是月桂婶子喊来的。本来,庙村女人来秋千坪是赶事的,剪青艾割蒲草,哪有闲暇落脚?但,总有这样的时候,劳作时差了某个东西,划破了手,或者口渴内急什么的,三两个女子就上月桂家了。接着庙村的女子差不多都去了她家。

她家香气萦绕,是存放在偏阁屋里的木料香。那些木料,已经从一棵树剥离生命,浸泡于前面的堰塘。树皮发胀腐烂后被拖上岸剥掉,只剩下光滑的端直的骨头。它们接受阳光的炙烤,一再抽出血水,树木真正死亡,木料诞生。可作为一块木料,不过是树木的后世,曾经吸纳的自然精华,储存于缝隙纹理,将被木料经久不息地释放。

庙村女人喜欢上月桂家也在情理中。连小昭也去过。

年底腊月,棺材佬上我家请我母亲出工裁缝衣服。他本是绷着黑脸扛铺板和缝纫机的,没走几步又侧过了脸,晃出半张笑脸说,我请,小昭,作,陪啊。

他请小昭——如何讲?小昭会接受邀请去他家?

会画一手好图的小昭,被她公爹老才子张扒灰的流言一直在庙村潜流暗行,而丈夫张子恒不在人世后,她本来清寒的一张脸越发冷酷了,几乎难得听见她的声音,更不论走门串户。她却接受棺材佬邀请,来了他家。

那些天,我们庙村的人在秋千坪捕鱼挖泥藕。我捡了小节泥藕跑月桂家洗藕吃,遇到小昭在堂屋里铺纸作画。她画什么?青荷白莲,饱饱满满地。白莲中间黄色的蕊芯楚楚颤抖,于笔尖纸上。

小昭画得慢而细,重复画了几张。废弃的画纸,均是在白莲花上停笔,未开圆满的白莲卧躺在画纸上,又跟着画纸躺在旁边的藤椅上,接着,被棺材佬收拾进屋。

来棺材佬家的人多起来。棺材佬不像往常专注木材,而是跑进跑出,跟着看小昭作画,又仰起脸庞对旁人说:这,莲花——我,喜欢。

小昭也不做声,静静地画完,收拾好画笔颜料。棺材佬中间进来看了几次,脑袋伸几下,双手交握搓来搓去,重复一句话,我明,天,就请——人,装裱。

看来,画作是要挂起来的,中堂吗?还是……

小昭收拾好画笔,跑到厨房拉来月桂,说,月桂,我献丑到底,干脆书上两句……被棺材佬一句“那好”打断。小昭脸色泛红,看了眼月桂,继续说,我多事,送月桂的,不晓得……月桂点头,只说,小昭给我写的,我感谢还来不及。

隔了几天我寻来,看见中堂的白莲图,两侧隶书笔墨:绿水洗骨田园静;白莲修心天地清。我逐字逐句地读完,回家感叹小昭的聪慧清明。我母亲却叹道:看来,小昭去意已定,棺材佬想留也留不住。

4  转身

小昭在棺材佬家画完白莲图十天后,就是正月了,也到了旧历年底。白莲图成为棺材佬家辞旧迎新的中堂挂件,也是小昭留给庙村的作别之物。果然,她离开了家,收拾好庙村曾经废弃多年的一个清风庵,住了下来。她再次提笔,在庵堂大门两侧挂上对联,左侧笔墨:一别两宽;右侧笔墨:各生欢喜。

她说是告别就是告别。犹如一个转身,从今后,她脱胎换骨了,欢喜油生。

我们庙村人不是不懂,还是忍不住摇头轻叹。

只有一个人无法抑制心中的纳闷和遗憾,不住地嘟囔,小昭,她——何,苦呢?

这人以急促而钝重的断句不断重复,点燃他的焦躁。火苗扑扑地腾跃,朝着聆听的耳朵打量的眼睛,聚焦出不曾耀眼却明了的光斑。这个结巴棺材佬为小昭上心了。我们旁人又无法找出丁点离轨的行径,只能说,棺材佬是暗暗喜欢着小昭。

这没什么。那么好的女子,庙村没有不喜欢小昭的。

可棺材佬的焦躁有些不管不顾了。脸色铁青,嘴巴不住地念着小昭。心中大概是又气又怜吧。月桂似乎嗅到一股不好的刺激味道,忘了卑微,小着声音说道,小昭才不苦。

难道,她,还——甜着?

她说了嘛,欢喜。

你,蠢妇——就盼着,人,家,苦——是不,是?棺材佬偏着脑袋,钩出右手食指。食指正对着月桂斜瞟来的眼神。但眼神根本不理睬食指,望向地面,仿佛那食指狗屁不值。

你,翻——筋。

没。

好,还,作怪。棺材佬怒火冲天,勾腰,抓起地上一块削成榫头的木片。那是为庵堂的桌椅准备的。月桂斜瞟来的眼神,正看见榫头被棺材佬抓在手里,不由站直了身体,直直射出挑衅的眼神。

你不是只打棺材吗?给自家都不打桌子椅子凳子,却……

榫头从棺材佬手中飞出,瞬间扎向月桂右眼梢。我的眼——月桂尖利地吐出三个字,双手捂眼坐在地上。

那天已是腊月三十。庙村的一些人还在秋千坪堰塘捕鱼,当然是男人,女人呢,在捡鱼,还在清洗衣物橱具什么的。还有落霞,跟在我祖母后面,刚在无忧潭周围挂了灯笼,又在秋千坪水塘边挂灯笼,准备团年时招呼先人回家。

月桂的尖锐声,惹来旁人。

落霞看见月桂捂眼的右手指缝有血不断渗出,责备棺材佬打瞎了月桂眼睛。要棺材佬赶快领月桂去村卫生所瞧瞧。

不,我,忙着。棺材佬蹲身捡拾榫头,忙乎他的活计去了。

你这棺材佬,不是打棺材,在打桌子嘛。落霞嚷道。

给小昭准备的。

月桂的补充,让全场安静下来。只有锯子锯过木头的声音。单调、枯燥。

哈,这团年时辰的,安好才是,桌子椅子地放几天打,看眼睛是大事。落霞啊哈着打圆场。

棺材佬不听,边锯木头边说,这,时辰,小昭——一个人,什么——都没,我,要——赶,时间。

赶吧,我自个有数。月桂捂眼转身进屋,边走边回摇左手,要大家忙去。

月桂的右眼没瞎,可眼梢落下一块疤痕,蜈蚣般覆在眼角,看上去怪怪的。事实是,她右眼视力弱得很,聊胜于无吧。

而棺材佬那个新年都在忙木头,做了桌子椅子凳子供几,还有祭台柜子,甚至床铺。这些木头,活过来的生命,俯在棺材佬的肩膀和他的板车上,在庵堂里站稳了脚跟,陪伴小昭共度漫长的时光。

棺材佬又只打棺材了。吴芳菲跑来传达她婆婆的话,要棺材佬打个新踏板,换掉那个残了的。放在床铺前面的踏板,就是旧的,即使残也残不了哪里去。可棺材佬的老娘却要换新的,近乎撒娇,或者刁蛮。

不——打,我只——打,棺材。

你骗人,过年还打那么多家具,要你打个踏板就翻翘说“只打棺材”,太不孝顺了。

棺材佬摆手道,芳——菲,你,莫学,他们,啊?我给,你打,个新——凳子——吴芳菲却不领情,冷硬着声音拒绝,我不要。

说罢,拔腿就跑。

芳——菲。棺材佬还在后面喊。

秋千坪传来棺材佬的结巴喊声,芳——菲。

又学,我,棺材,佬。棺材佬朝港渠上的林子呸了声。

你莫呸呸地。月桂嘟哝了声,马上噤口,吞回后面的话。她的话尽管不是白说,可在棺材佬那里就是白说。

果不其然,吴芳菲噔噔地跑来问罪,你不给婆婆打踏板,还呸呸咒骂我。

没,骂。棺材佬摇头。

是啊,你叔叔是呸那个学舌鸟。月桂解释。

没跟你说话,多嘴,你们晓得就好,学舌鸟能传话我们。

吴芳菲转身跑时,又丢下一句话,以后少喊我名字。

芳——菲。棺材佬在后面拉长喊。

秋千坪传来喊声,芳——菲。

呸——港渠上的林子里传来呸呸声。

棺材佬咧开嘴巴笑了。

5  学舌鸟

我琴表姐为留在省城,与省城某厂厂长的公子哥儿谈恋爱,未婚先孕却又遭受流产大出血、被公子哥儿抛弃的命运。她回我们庙村慢慢调息好身体,终于离家出走了。

怎么会呢?

最想不通的人不是我表姐爹妈我舅舅舅妈他们,也不是我们这些连着血脉的亲戚,而是吴芳菲。她屡次问我,你琴表姐比银幕上的女主角都漂亮,怎么会……这样呢?

我瞪着眼睛,脑海中一一过滤她话中各种可能的信息:比如我琴表姐的美丽,任是何人都该臣服。比如我琴表姐一心想留省城虽不得,但只要她活着,她能走到哪里去?再比如我琴表姐这个无人可比的美人儿,追求者应该是排队成列的,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再比如……

你说真话,你琴表姐怎么会这样?

我摇头。我回答不了吴芳菲的问题,她话里的头绪太多。尽管她问话有中心词:美丽。可美丽对应了悲剧,中间的曲折,我哪里了解。

怎么会?哦,我想起来了,你表姐后来回到我们庙村,皮肤比以前黑多了,也是,整天待在球场上练习排球,哪能不晒黑?可惜了。

吴芳菲的解释有些可笑。她把我表姐的悲剧归结为晒黑了皮肤——可我那时太同意吴芳菲的观点了,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而且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得体的解释了。我不由得跟着点头附和。

肤色一黑,人就土气了,我琴表姐以前白净水灵的样子,走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我还打了个比方,说表姐白净得就像镜子,耀眼泛光。

轮到芳菲瞪眼了。她嘟哝三四遍“耀眼泛光”,而后愣愣地盯着我嘴巴。随即,眼睛兀地放出一阵亮光,右手啪地拍到我肩膀上,说,你说得对,你表姐的好皮肤就是后天养出来的……真是这样,你表姐在我们庙村时,喜欢到秋千坪的堰塘里游水,还有几次,居然趁着打雷闪电跑到堰塘去。

我表姐的确喜欢游泳。无忧潭她是不敢去的,只好选中秋千坪的堰塘,趁着我舅舅舅妈不注意,就扎进了堰塘。我舅妈闻讯跑来,心急火燎地央求表姐上岸。一个女孩子家泡池塘,总归不受说。

琴表姐才不管,想游就扎进池塘,被我舅舅拖回去大骂一顿。还是不记教训,趁着中午天热人少或者傍晚光线晦暗时分下水,还有几次,是顶着月光下水。我舅舅舅妈把我表姐关在家里惩罚,估计用了武。表姐那时上初中了,很倔强,不说话也不哭,安静几天,又在一个打雷扯闪的闷热晚上,跑去秋千坪堰塘游泳。

青白的电光中,月桂婶子看见屋前堰塘中的琴表姐,失口喊道:小琴——我琴表姐侧过脸,竟然递给月桂一个微笑,而此时,一个响雷轰隆炸开。

月桂跑到堰塘边,颤抖着声喉,喊小琴上来,说,马上要下暴雨了,这雷电恐怕会炸到水里……小琴,你快上岸快上岸。她这一喊,秋千坪的人大概都听见了。我舅妈也听见了,一路跑来,边哭边喊。虽然雷电轰隆,但秋千坪一些爱热闹的,想着法子朝堰塘里看。小琴表姐在众目睽睽中上岸,她浑身湿淋淋,周身泛白,玉瓷般的光芒在雷电交歇的黑暗中,照亮那些观望的眼睛。那时,我们庙村的人一下意识到,我小琴表姐经过水塘的润泽,已经出落得天仙般美丽了。

不是吗?庙村的风水好,全由着水好而来的。而庙村每一处水域,均有来历。无忧潭大而深,据说与外面的长江在底下连着。秋千坪的堰塘呢,不过是堰塘而已,却终年清幽幽地,不见干涸,还会在起雾的时候冒出水沸的咕咕声。

我明白了。吴芳菲兴奋得两颊绯红,眼神灼亮。

我琴表姐跑秋千坪堰塘去洗澡,在吴芳菲看来有特殊意义。芳菲圆润的脸庞堆满了欣喜。她拿回放在我肩膀上的右手,与左手拍在一起,啪地一声巴掌声后,她兴奋地叫道:我也可以变白的。

难道……我没说出口。这用问吗?她为了白皙若玉,要下水到池塘里游水。

可我表姐天生就是游水健将,她呢?旱鸭子一个。

笨,我游什么泳,洗澡不行吗?

芳菲递给我一个白眼,撇撇嘴唇说道。她被人多次骂过的“笨”,如此轻易地转给了我,我不禁一阵脸热。嘴巴回敬道,谁笨?谁又有你笨?

哼,你晓得你琴表姐为什么走投无路吗,你不晓得,还不笨?

吴芳菲带着自鸣得意的喜悦跑了。当天傍晚放学后就泡在堰塘里。那时还是春天,堰塘的水冷凉砭肌。芳菲刚下水,就被月桂发现,在月桂的喊声中,芳菲只好上岸,把不能畅快泡堰塘的遗憾归摞给月桂。上岸后指责月桂害人。

月桂说,这水温凉寒人容易感冒,再说女孩子家,泡在池塘里如何受说?好名声还是要珍惜。芳菲生气了,回敬,你才没好名声,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一路说一路回家。

林子里学舌鸟跟着唧咕,没好名声,没好名声。芳菲的母亲和婆婆听见了,也许还被芳菲哭啼着告状,一时气愤,前后下了台子,跑月桂家问罪。

月桂先是吃了婆婆一个耳刮子,后又被嫂子扑倒于地。月桂骂了句“泼妇”,又回手拉嫂子。芳菲婆婆和母亲被激怒,一个按月桂的手,一个骑坐于月桂身上行凶。

你这个扯能婆,没有一点女子能耐,还信口胡诌芳菲“没好名声”,早该挨打了。芳菲母亲的左右手抡成拳头,朝月桂脸上乱捶。芳菲的婆婆按住月桂右手,看见月桂的左手跑到大媳妇身上,只好又去按月桂的左手。月桂右手得空,配合右脚反抗。

犯上啊,你还——芳菲母亲越发愤怒,双手插进月桂嘴巴,使劲地撕扯,我撕烂你这臭嘴丫子。

月桂感到脸庞滑腻而甜腥,满是液体。热乎乎的液体黏糊了眼睛、鼻子直至耳朵。也许月桂感觉呼吸困难,鼻子冒出呼哧声。一阵呼哧后,她卯足力气,双脚蹬起,没有蹬翻骑坐的嫂子,倒把婆婆蹬翻在地。

婆婆俯在地上嘤嘤哭泣。棺材佬回来了,他一把扯开嫂子,拉起月桂,一手拽住头发,一手抡上了巴掌。

月桂倒在地上,又被拽起,又倒在地上……木偶般。赶来劝架的乡邻怎么也劝不住疯了般的棺材佬。

叔,你别打了。芳菲挤上前,拉住棺材佬的手。棺材佬就此住手。芳菲低头说道,叔,你下手太重了——说着眼神滑到她母亲身上,声音尖利起来: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得出手打人呢?

她母亲呸呸骂月桂嘴长,又被芳菲拦住:你不嘴长就带婆婆回家吧。

这学舌鸟,尽惹麻烦。芳菲丢下一句话,跟着走了。

6  胎骨(1)

春末夏初时,秋千坪港渠里挨挨挤挤的,绿意盎然,莲叶田田。蒲草和青艾寻着空隙挺拔出坚韧的身躯。不过蒲草在水里,而青艾在港渠边上,在港渠上的台坡林子中,在港渠和池塘交接的旱地上,氤氲着风声水气,慢慢地蒸腾出一股苦寒的药香。

端午到了。吴家也忙碌起来。庙村主要种棉花,一年四季都忙,分不出彼此,可吴家除了忙棉花还做艾绒,整个夏天就是做艾绒的时节,从割艾洗艾晒艾再到搓艾抽艾捻绒,一步跟着一步,抢太阳抢时辰,这忙不是一般的忙了。

艾绒是从艾蒿经脉中抽出的丝绒,精华中的精华,它做什么?做印泥。艾绒是做印泥的主材料,我们庙村不说艾绒,而说胎骨。

这称呼有意思。怎么说?我们庙村人是楚室后裔,庙村曾是楚怀王逃脱秦军后的隐居地。许多楚王室的习俗在飞逝的时光中延续下来,比如招魂,比如对鬼神的敬重,比如庙村老人脱口就是诗词曲赋,而家家都有砚台笔墨印章印泥,闲暇挥毫泼墨,再普通不过了。章走印泥落痕纸张,类似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活着的存据。印泥呢,却从艾绒来——胎骨,又哪里只是书法之事的源头?

吴家做艾绒,芳菲家和棺材佬家都做,也是我们庙村整个孤岛多年来唯一一家坚持做艾绒的。整个夏初白天黑夜地忙。棺材佬呢,割完了青艾,其他事情一概撒手不管,一门心思地扑在打棺材上。月桂忙得晕头转向,一人分成两人,不分白天黑夜。

今年端午,月桂从挑着青艾到堰塘里洗,芳菲就跟来,她包揽自家洗青艾的事,还难得地向月桂邀事。“我帮你洗”,芳菲抢过青艾,踏进了堰塘,站稳脚跟后蹲身洗艾。

读书是你正事,你洗什么艾?上来。月桂几次拉芳菲上岸,均被芳菲拒绝。芳菲脚踏水中,俯下上身洗艾,洗着洗着就把整个身体滑进水里,吓得月桂失口惊叫。芳菲回头瞪一眼,说,大惊小怪地,我不就是趁机泡泡身体?

月桂洗艾,多半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洗好后,摊在秸秆席子上淌干水滴,白天再搬到户外抢太阳晒。芳菲却趁着晚上帮婶子洗艾的机会泡水塘,在水塘里滑来滑去,太危险了。月桂又拦不住,生怕有什么闪失,改到白天洗艾。

总算洗完了,又接着晒干了水分,用草叶包上。三伏天也就来了。从草包里拿出艾叶,摊在烈日下曝晒。热烘烘的暑气中,一股清淡的药香袭来,仿若清风拂过。棺材佬的家这么忙,还是不断有乡邻进进出出。我也跟着跑去几次,看月桂跑进跑出,而棺材佬俯身长砍板,他哪里只是打棺材呢?凳子和长案几,散乱地摆放着,等待上油漆吧。

谁也不问,也不用问。这些东西肯定是准备送去清风庵的。只有小昭才有这么大的面子。不过,那个长案几,简单是简单,但够长的,小昭用这个长案几做什么?

问棺材佬。开始这样问,这么长的案几做什么用?

棺材佬不理我。

我想了想,改口又问,小昭需要这么长的案几吗?

怎么,不要?她要,写字——画画啊?棺材佬果然回答了。

噢,我点头。又说,写那么多、画那么多,放哪里啊?

哪里?我,不是,在给——她,打,打柜子——吗?

说着,棺材佬朝我挥手,嘟哝,找,芳菲,玩去,我——忙着。

我伸手捻了下晒着的青艾。青艾一下脆了,在我指头间酥成碎片。月桂心疼地拉回我手,给青艾微微翻身,只说,明天就要搓艾了。

都酥成那样了,还等明天?我蛮有经验地抬头望天。这一望,我的话止不住了,说,婶子,太阳时不时就阴下脸,又闷得人心胸发慌,恐怕明天没有太阳,说不准……今天下午就要变天啊。

我这算什么经验。这大热天,连续几个大太阳后,突然没了太阳,还紧绷绷地,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任谁都晓得。

月桂当然晓得,也许正因为晓得,才贪这最后的太阳吧。她的手轻轻走过秸秆席子,手指挑动青艾,说,没晒匀实。说着,转身回屋拿出白纸覆在青艾上。白纸上有盛开圆满的白莲含蓄端庄。

芳菲一阵风地跑来,手指上绿茵茵的。看来,她家已经在搓艾了。她是来借搓衣板的。月桂正提着搓板去洗,却被芳菲抢过。月桂手紧,朝后一拉,带着芳菲的人,芳菲扑在月桂身上。月桂稳住芳菲,只说,我马上用,这艾早脆了。

脆了你还晒——呀,用纸盖上了可多晒一会儿,还是小昭的画……给我,我下午给你还来。芳菲再次夺过。

芳——菲,棺材佬走来,朝月桂吼道,给,给她。又急忙去拿白莲图,接着嚷,这是,小昭的,画,你拿……

小昭送她的,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芳菲递给棺材佬一个白眼,提着搓衣板跑掉,边跑边回头朝我笑道,看我的脸是不是白了许多?明天保准玉瓷一样白。

下午给我还来啊。月桂踮起脚尖喊道,芳菲别忘记。

芳菲,忘记。林子里马上传来学舌鸟的回应。

月桂还在原地愣站。棺材佬招手道,站,站着,干嘛?帮,帮我,上榫头。

我给它们再翻个身就来,月桂俯身秸秆席上,收拾好白纸。

小昭,她,她等着,用,先帮——我。

俯身于席子的月桂没做声,也没抬头。棺材佬急了,声音大起来:你,听见——没有?我,我喊你——月桂转身,眼色悄悄地滑向旁人。旁人怕他们吵架,调解道,出胎骨也这几天的事情,清风庵那里也不急等这几天。

这是公道话吧,我跟着点头。

棺材佬不依,摆手,说了个“去”字。眼睛滑向白莲图盖着的秸秆席,又滑向月桂。

反正下午才能搓艾,我这也空着……说着,月桂的脸突然红了。她勾下脑袋,拿回白纸进屋帮棺材佬去了。

7  欢喜

傍晚时,紧绷着脸庞的天色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一下崩溃。轰隆的雷声跑过,青白的闪电扯出天堑地壑。雷声有些闷,犹如火候欠缺,炸不出它的索性干脆脾性。闪电倒是威风凛凛地,跟在闷雷后面,爆出亮白的青筋,挖掘越来越黑暗的夜色。

吴家人在这个雷雨天也是忙着。棺材佬背着他打好的家具送去清风庵,下午就送去了,人留下,客串起漆匠给家具上漆。外面的雷电轰隆阵阵,也乱不了他的手脚。看来,他决心要尽快地给小昭准备日常所用。

抢时间出胎骨也没什么要紧。

外面黑夜已至也不要紧。

雷声轰隆闪电阵阵,更不在话下。

他当时去清风庵,往返好几次。他不用板车一起推去,却一件一件地背在背上,一件一件地送去。当然,我们庙村的都看见了。

我还帮着棺材佬提了油漆刷子,一直跟着棺材佬送进清风庵里面。我没这么好心,觉得棺材佬忙得可怜才去帮他一把,而是我真的想去看看小昭和清风庵。

那么一个破庵堂,小昭却大书特书她“欢喜”。

而,欢喜于小昭,又是什么样子?

刚到清风庵,棺材佬停了下来。背上的案几仍在他背上。停下来的是他的脚步,接着他把低下看地的眼睛抬起,望向庵堂。

庵,风,清。棺材佬一字一顿地读道。

错了,你念倒了顺序,应该是“清,风,庵”。我纠正道。

你们,读——“清,风,庵”,我,我就,读——“庵,风,清”。

棺材佬说完,低头迈开了脚,跨进庵堂喊道,小——昭,我,我送,案几,来了。

清风庵的确变了个样子。以前里面残垣断壁,到处都是蜘蛛网,灰尘积垢,现在呢,干净了有序了。庵堂院子里还种了一些花草。破窗破门也修补好了。估计多半是棺材佬的功劳。

小昭还是那个样,却又不是那个样子了。她眼睛看着你又没看着你,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可她那张脸上的微笑,清淡隐约,却充沛在她干净的脸上,盈盈满满的。这就是她说的“欢喜”了,越发衬托她的清爽干净。我一踏进清风庵,分明感觉刚才的热躁消失了,清爽袭身,嘴巴多余,脚步多余。我在原地打了转转,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的台阶上。棺材佬径直进一个厢房,放下案几,说,做,做好了,以后——写画,方便了。

枯坐一会儿,走出庵堂,我浑身又热躁起来。里外两重天,而里外不过一木板门之隔。我仰起脑袋,学棺材佬倒着念庵堂大门顶上的字:庵,风,清。

棺材佬没念错。看来,倒与正,有时没有定规,定规的只是自己的一颗心,一颗心的感觉。譬如,我踏进清风庵后,感觉的“清”,包裹了我周身,再出来,“清”的消失,越发加重我的感觉。

棺材佬当然没有念倒。

倒着常规的念法,有时会更有趣,更合乎心意。

天色暗沉,空气紧绷绷的。我返回学校关上掉了栓子的窗户,不是关,而是竖起凳子挡住。不挡不行,我课桌就在这扇破窗户下。

从教室出来,听见学舌鸟的叫声,芳菲……搓艾。一声一声地,我心中辨别开了。不是棺材佬的喊法,再说棺材佬此时还在清风庵。是月桂婶子的喊声,可她哪里敢吩咐芳菲事情?不是她又是谁呢?想必,学舌鸟到底是禽鸟,比不了人,只能学说短句子。这个学舌鸟,估计省略了中间的话。

什么话?

我懒得猜,绕到月桂婶子家瞧看。她正在搓衣板上搓艾,满头大汗地,手却一刻不停。搓衣板下的青艾经脉,才小堆,看来,刚刚开始。

芳菲……搓艾。

芳菲……搓艾。

……

学舌鸟这个鸟来疯还在给自己逗乐。我笑道,这鸟……

哎,我喊芳菲还搓衣板,我好搓艾,它喊不来这么长,喊成“芳菲搓艾”。月桂婶子解释道。她不解释我也明白了。

天色开始黯淡,黄昏将至,而昏黄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来。雷雨天要来了。我拔腿回家。月桂婶子嘟哝,雷雨不雷雨,今晚都要把白天的工赶出来。

等棺材佬在小昭那里忙完,要他帮你。我插嘴道,也不晓得月桂是否听见。

我自个忙得完。月桂的嘟哝声传到我耳朵。

8  胎骨(2)

雷声在我回家后,滚到庙村来了。青白的闪电慢慢登场,黄昏到来,傍晚的风也慢慢摇曳起来。

应该说,这是一个清寂的夜晚。闷热的天气突然解凉,亮堂多天的太阳导致的干旱也将得到缓解。而这个晚上的闲暇甚至惬意睡眠都会如期而至。

但这个晚上,在庙村秋千坪注定不会安静。

芳菲在雷电之际,偷跑出来,下岸走进堰塘里洗澡。她不断地朝堰塘深处滑去。她坚持认为,雷电夜晚在堰塘泡水必将泡出洁白若玉的肤色,我琴表姐的漂亮正是她经常在秋千坪堰塘游水的结果,是在有月光的夜晚泡水的结果,更是雷电夜晚泡水洗澡的结果。她不得不泡堰塘,不得不抓住雷电轰隆的夜晚跳进堰塘里洗澡。那一身黑皮肤,是漂亮中的大缺憾。芳菲可以不问学习,可以无视嘲笑与轻藐,还可以省略少女的尊严,但在她看来,相比漂亮不值一提。

我有些理解她对我琴表姐的叹息了。她问,你琴表姐比银幕上的女主角都漂亮,怎么会……这样呢?

你琴表姐……怎么会?

她不信。她不信我琴表姐的命运。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她不相信,美丽与悲剧从来就不会交叉合拢。

她希望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美丽。美丽于她,正如,学习于我,打棺材于棺材佬,欢喜于小昭,艾绒于月桂……一切之上。而黑皮肤的遗憾,她寄托雷电,希冀雷电带给她脱胎换骨的重生。

芳菲把自己一点点埋进水中,双脚慢慢朝远处滑去,而双手船桨般划开,送出她这艘尚美之舟。闷雷轰轰,在水面炸开,又被吞没。青白的闪电扯开一条条口子,豁亮,镜子般照耀出水面的波纹,波纹上的小舟。

这澄澈得近乎透明的夜晚。

也许芳菲看见了自己——皎洁若月,果真啊。这样的美丽,寻常人不及也不明白,因为不曾经历不曾体验。芳菲加大双臂力量,朝着堰塘中心滑去。

庙村人都这样说,一个人看见了自己,不在睡梦中,却无意中看见了自己,那么,他或她离死不远了。

芳菲肯定看见了自己。她看见雷电中濯水的自己,如此洁白通透,庙村的三个美丽女子,落霞、小昭、我琴表姐皆无法类比。她没有理由放弃。或许,她想赌一把。死与美之间,美可以战胜一切。

月桂一直赶着搓艾。她想把白天浪费的时间赶回来。

她半天没有动身。

外面一个耀眼的闪电兀地扯亮她的眼睛。接着,一声微弱而惨烈的“啊”声惊呆她搓艾的手。

啊——

啊——

学舌鸟跟着不断叫唤。

月桂没有起身,双手撑在洗衣板上来回搓擦。呲呲呲,艾叶碎成一团,经脉连着碎渣片末,丝缕绒毛浮起。月桂捧起碎团团,捻出经脉,随手丢进旁边的水桶。

还要再次清洗漂色脱水,脱尽艾叶的绿色,丝丝缕缕洁白无瑕,放到太阳下曝晒,再揉搓直至松软纤细一若丝绒,真正的胎骨才算大功告成。繁缛却丝毫不能打马虎的程序。月桂不由得加快手里的动作。

啊——

啊——

学舌鸟还在跟着不断叫唤。又一轮的雷电跑过。

学舌鸟没有吓住,居然在惨白的闪电擦过眼睑的刹那,又发出痛楚的啊声。是学舌鸟的声音吗,这次?

月桂腾地站起来,拍手去渣,推门而出,疾步跑向堰塘边。黑乎乎的堰塘里,有风过水面的呼啦声,还有嗡嗡的水流声。

黑漆漆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月桂跑回家,拿了手电筒,照向堰塘。

堰塘边的田埂上,走来棺材佬,他扛着行头,急冲冲地赶路,走进月桂手电筒铺来的光亮中。

轰隆——闷雷再次滚过。接着,惨白的闪电扯出万千光亮,秋千坪瞬间亮如白昼。

芳菲——芳菲——高台上传来芳菲母亲着急的喊声。

学舌鸟改口,叫起了芳菲。又不忘刚才学到的啊啊,一遍遍重复。

月桂心中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朝棺材佬喊,芳菲……芳菲她肯定下堰塘洗澡去了。

棺材佬放下行头,边喊“芳——菲”边跑跳到月桂跟前,夺过手电筒,朝堰塘照去。堰塘上白亮若镜,镜面却破碎出大小不等的裂痕。

你,你坏得很,见死,不救……棺材佬说着,人踏进了堰塘里。

9  补白

清高的老才子张对棺材佬的巴结毫无效果。

他似乎孤独得很,又不甘死水般的孤独。每天反剪着双手沿着无忧潭迎风诵诗。以前,他吟诵“举头旭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抖颤,荒草般地瑟瑟。现在呢,在一个拍楠管唱《卜居》的艺人死于我们庙村后,老才子张改成吟诵:“天高地远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哉维系楚门在望。”

芳菲每次听见,都笑话老才子张发神经病。她自然是偷偷说的。她的笑话起初要我惊奇——庙村人人敬佩满腹诗书出口成章的老才子张,芳菲却……当然,我理解错了。她的话不是谴责或嘲笑类的坏话,而是……

芳菲笑话完后,哼着鼻孔又说,我那叔又要翘尾巴了。她那叔就是棺材佬。她说的掐头去尾的话,到底何意?

老才子张嘛,大才子一个,在我们庙村活得好看,还想走路后也好看……人都走路了,好看不好看地,不过人家的看法,怎么晓得?我只晓得,凡事都要现在好看,比如我要比庙村三个漂亮女子都好看,特别要超过你琴表姐,以后的事情——天晓得。老才子张,操心多了,累。

芳菲不是没有道理。可我无法肯定她的话。

这样的女子,大张旗鼓地追求坼巴,学习上却一塌糊涂。她的话有无道理,都可不在意。我虽这么想,有时又做不到。就说芳菲的坼巴吧,她不过把我之流胆小者的秘密推诸公众。这还不够,她不管不顾地,彻底地翻牌于前,几近透明。直至雷电夜踏进堰塘……说实话,我内心万分佩服。

芳菲不止勇敢,还聪慧,且均在我们之上。她一眼就看穿了老才子张。

老才子张频繁地去棺材佬的家,一天跑几次,看棺材佬做棺材,反剪着双手走走停停,偶尔插话问几句。

除了那次我遇见老才子张礼请,还有一次,也是我内急跟芳菲跑棺材佬家的厕所,听到棺材佬的嚷嚷声,你个,老,老才子,问我,做什么?

我们庙村几乎无人这样反问老才子张。棺材佬能够。

棺材佬问了。只听见老才子张呵呵的自嘲笑声,接着是笑声带来的咳嗽。想必,是干笑吧,不好意思嘛。

他来棺材佬家看棺材佬打棺材?肯定不是,还是那事,他想求棺材佬为他的木板子屋补白。就是在棺材前端镂刻上两个字。哪两个字?老才子张没有说,也就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却也没有谁去问。那样的事情除非一个人问,谁问都不合适。哪个人?当然是老才子张有求的人,棺材佬。

可棺材佬看来,木板子屋就是棺材,无须累赘,刻字不仅是多此一举,而且还不合规矩,起码,他打棺材以来,还没有出现在棺材上刻字的例子。

要我看来,老才子张被严厉拒绝多次,却又不甘罢休,不如自己偷着刻上算了。可他能偷着刻吗?

棺材佬居然到他家来了。

来了也不说话,径直跑进旁边偏阁屋里看那口漆黑如夜的棺材。怎么看的?眼睛都凑到棺材上面了。看都不说,还用手摸来摸去。老才子张心中窝火,脸膛黑红,胸口烦闷。可除了几声粗重的叹息,他终究没有说什么。

棺材佬可不是空手来的,手里提着斧头。明晃晃的钝重的斧头从秋千坪晃到老才子张家,庙村不少人看见了。

这个棺材佬的意思明摆着。要是老才子张真的偷刻了字在棺材上,棺材可就保不住了。棺材佬打的棺材,他想收回去,老才子张奈何?

补白,不过补白而已,还是木板子屋啊。老才子张跟在棺材佬的后面,喋喋不休地建议。

补——什么?

两个字。

木板子屋,就是棺材,刻,什么字?

棺材也是家,留两个字有别其他嘛。

那,不是棺——材了。

咋不是?

棺材就是,铺板——围拢的屋,上下,太平,你说,刻了——字像个啥?我,不刻。

好,那我自己刻。

你自己,刻,我,棺材佬的——名声,就毁了,我只能,砸了它。

谁?砸谁?

你的——木板子屋。

我们庙村的几乎都会背诵他俩的对话。他俩说来说去地,不晓得重复多少遍了,可每次彼此都耐着性子对话完,也不曾见中途断掉任何环节。结果呢,谁也没服谁。对话如同录音,在不经意间播放。播放。没完没了。

而老才子张所说的补白棺材,是什么?

10  楚门在望

我可是庙村最孤独的人。

老才子张搓手叹息。曾经颀长的身板明显弓成了大虾,即使伸长脖子抬起脑袋,那后背犹如扛负了包袱,难以直起,而山峰在上,日益耸立。

一个孤单的老人,迅疾走入暮年。

小昭去清风庵后,棺材佬忙着给清风庵修葺,可以说是我们庙村去清风庵次数最多的,也可以说,清风庵里的脚印,除了小昭,几乎是棺材佬的。

老才子张去棺材佬家,遇到棺材佬忙着给清风庵准备什么,或者在路上遇到来去清风庵的棺材佬。他会怔怔地看着棺材佬,极力思索什么,随即捂嘴咳嗽声,不再把“补白”什么的拿出来问。他不问,棺材佬就不说。

两人相对无言,或者擦肩而过。

老才子张还是要去棺材佬的家。还是在路上遇到棺材佬。还是,彼此相顾,终究无话。

我是庙村最孤独的人。

老才子张的叹息本来够要我们心中惶惶的,而他从秋千坪出来,一路踉跄,仿佛风吹即倒。我遇见几次,心中纳闷几次,老才子张一次比一次看上去苍老衰败几分。孤单、暮年、失意……是紧密联合一起的?还是,只要沾染一个,另外的就会相继扑来?

可孤单和寂寞,似乎无孔不入,暮年于我尚远不及,孤独于我却并不陌生。

而且它如此强势,具有传染性和破坏性。看见迎面而来的老才子张,长吁短叹左踉右跄,我的心不禁悲伤。我停住脚,眼睛迎上老才子张。

老才子张,我请教你下。

老才子张肯定听见了,但他不理睬我。这是他惯常姿态,我已习惯,我们庙村的早也习惯。

这个问题问你最合适,但你会怎么解释才要我服气?我伸手拦住即将擦身而过的老才子张。

你这妮子,我还答不了你?

他果然站住,尽力挺起山峰耸立的背脊,瞪眼看我。

你评评,是“清,风,庵”好听还是“庵,风,清”好听?

老才子张愣愣地盯着我眼睛。他是觉得奇怪,还是——这根本不是问题,却拿来请教他,可笑可恨?

我感觉到他眼中的怒火,于是,解释道,棺材佬倒着念“清风庵”,我说他念错了,可我跑去清风庵再出来,发现他倒着念也不错,你说呢?

什么话。老才子张保持他瞪眼姿态,嘴巴半晌吐出三个字。毫无感情色彩的三个字,干巴巴的。

你去过清风庵吗?

老才子张眼睛铜铃般瞪起,炯炯冒火。我兀地明白——我触到他与小昭之间的恩怨,他和小昭都不愿在自己面前听见对方什么。我慌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有到清风庵后,才能知道倒着念的好处,没有去过,就只能顺着念了。

噢,老才子张平静下来,颇有兴致地听我说。

不过我觉得两者不分上下,你——你觉得哪个念法合乎你心意?

你刚才不回答了吗?只有去过才晓得,我又没去过……你这妮子说倒着念,就是玩游戏咯,好玩吗——我试下,“望、在、门、楚”,呀,有意思有意思……

老才子张哈哈着走过,丢下了我。他还是若风的影子,却与先前断然不同,他的失意孤独暂时消失了,他觉得快乐了。

快乐也是能传染人的。我边走边重复老才子张的“望、在、门、楚”,暗暗发笑。他说的“楚门在望”,我晓得——他现在吟来诵去的“天高地远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哉维系楚门在望”,我耳朵都听起茧了。芳菲说他想生前死后好看,那在望的“楚门”可就是他的想望和心愿啰。可“望在门楚”,我不懂,他却觉得蛮有意思。

或许,别人不懂,他才觉得有意思吧。

我笑出了声。一会儿棺材,一会儿补白,一会儿楚门,他还喊他孤独。

张,子,才,老。我倒着念老才子张的称呼,一惊,倒着念似更合乎他。不是吗?姓在前,状况在后。接着,我倒着念:菲,芳,吴。菲,芳,吴。菲,芳,吴。我念几遍,发觉拗口极了,三个字孤零零地,连不了一块儿,每次念都要我想一会儿。这个没有任何意思。

清风庵——庵风清。

楚门在望——望在门楚。

老才子张——张子才老。

而吴芳菲呢?念出却是:菲芳吴。真没意思。

我心中揣摩下,随即挑出症结,没意思主要是她名字里没有形容词或者动词。喊不起来,三个静物嘛。

这样一想,我根据谐音,给她换了个姓,无。无芳菲——菲芳无。哈,有意思了。

11  菲芳无

倒着念的名字,因为偷改了芳菲的姓,我始终没告诉她。

如果告诉了她,大声念给她听,就在秋千坪,那学舌鸟一定会跟着学舌喊菲芳无,整个秋千坪都是学舌鸟的“菲芳无”喊声,吴芳菲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发怒吗?不会。似乎,除非说她不漂亮,她发怒的理由尚未看到。

她会不好意思闷闷不乐吗?也不会。她那性格,即使不乐,也不会闷着。

她会反击,然后送我一个难听的诨号?这个……也不大可能。她一再留级被嘲笑被捉弄,她反击了吗?至多撇撇嘴巴而已。再说,我们喊她坼巴,她又如何?还不是嘿嘿一笑了之。

我实在想不出她会有什么反应。我的玩笑犹如学舌鸟,不过自我逗乐而已。

换而言之,我毫无捉弄打击贬斥甚至诅咒之意。但那个雷电后,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为偷改芳菲的名字不仅满怀内疚而且自责恐惧。

真的。正如我逗乐的结果,我倒着念她的名字:菲芳无。无,没有了,消失了,不再存在了。吴芳菲——死亡,她们如此轻易地画上等号。还是被雷电击中,淤血在身,然后沉没堰塘里。这个追求美丽的女子,菲芳也好,芳菲也好,总之是在词语上散发花朵般香美的女子,却中了词语的埋伏。她自己给自己的,我给她的,还有我们庙村三个美丽的女子和她叔叔棺材佬(不是吗,倒念词句的玩法不是棺材佬教会我的?)给她的……埋伏。

但我的确没有诅咒她死的意思,一点也没有。

雷电夜过去,庙村一派清明。我看见吴芳菲僵直地躺在一块硬木板上,我的心瞬间被恐惧攥住。其实,我根本没有看见她,她被裹在白布中,只露出一个脑袋,脸庞蒙着黄纸,直挺着身体睡去,睡死在她十四岁的人生旅途。

我脑海划过雷电在堰塘劈出千万波痕的画面,其中,一道电流在照亮芳菲白皙身体的刹那却又重重地焊住了她,魔鬼般吸走芳菲的血液和呼吸……我身体不住发颤,喉咙里滑出怪异的哭声。

一瞬间,我厌恨自己看似天真实则近乎残酷的逗乐。我用手背擦揩眼睛,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喉咙里的声音赶集似的,挤挤挨挨,却又贯不成气。

我的哭嚎没坚持多久。不是我忍住了泪水,也不是我为自己开脱了什么。而是棺材佬家,棺材佬痛打月桂,月桂哇哇乱嚎声,彻底转移我们的目光和兴趣。

狗,狗日的,坏得很,故意,放佯……

没有,我真没看见啊。

还,嘴硬,狡,狡辩,芳菲……下堰塘,游水,你会,看,看不见?芳菲……啊啊地求救,学舌鸟……都,都听见,你,听不见?

啪,啪啪……

我,打死,你,你这,害人精……

啪,啪啪,啪啪……

我,我要,你给,给芳菲,偿命,打死,你……

啪,啪啪,啪啪……你,你个孤老,心,容不得,芳菲。

棺材佬手持一根结实的长木头,赶着月桂打。月桂早已经被棺材佬打趴在地上,从家里滚到了门外,又滚到了院场。她抱着脑袋,唯一只能护着脑袋吧,在地上滚爬。木头棍子跟着追赶,啪啪声不断。棍子裂开又断掉。棺材佬换了一根新的。月桂浑身是血和口子。腥甜得近乎恶心的血液打乱秋千坪清明的空气,爬行在风中,一个劲地朝我鼻孔里钻。

棺材佬认定,月桂早看见芳菲下堰塘游水,又听见她的求救声,却一再不伸手阻拦相救,导致芳菲惨死。

是这样吗?

血水味道甜腻得翻胃,越来越浓烈,顽固地凝结了清晨的风。这是死亡的气息。浑身颤抖的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人群前,跟着他们劝喊,别打了,再打,会死人的。

棺材佬住手吧,住手吧,再打真要把月桂打死的。刚才没拦住的几个男人又去拦棺材佬,却被棺材佬打回了双手。

容,容不下,芳菲,背后,捣鬼,作乱。棺材佬的吼声中,我心胸一阵虚空。那冥冥中的巧合。当我倒念她的名字“菲芳无”,芳菲真的消失了。而棺材佬却认定月桂处心积虑地害死了芳菲。是的,就是巧合——我没有诅咒,不过自我逗乐,而这个倒念名字的逗乐,还不是你棺材佬的功劳?

我牙齿打颤,一个劲地乞求棺材佬住手,嘴巴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棺材佬,棺材佬,你打死月桂就是杀人害命了,她不就是没给你生孩子吗?你骂她打她,还要当众害死她,天理不容。

老才子张什么时候来的?大虾般弓着背脊,一步试着一步地靠近棺材佬。边靠近边说,涎水沫子挂在嘴角。月桂被人拖住,两个男人拉住棺材佬手里的木头棍子。老才子张站在棺材佬面前,伸开双臂,双手分别搭在棺材佬的双肩上。

棺材佬,我家有根小楠木,你有心,拿去给你侄女做个好木板子屋,给她安个好去处,也不枉费你的爱心了。

12  楚门(1)

月桂当天没躺下,也没去我们庙村赤脚医生樊医生那里,而是忙开了。她没受伤吗?没伤筋动骨吗?棺材佬手里那么粗壮的木头棍子,那么不管不顾地打在她身上,她哪能全都躲过?事实上,她后来瘸了右腿,左手背上留下大伤疤,且再也伸不直了。

月桂没当回事,擦擦嘴角手上身上的血痕和泥土,就瘸拐着右腿跑去找落霞了。估计她有些恍惚,经过无忧潭时,看见无忧潭上的山林屏障般耸立,而混沌的太阳正从云层里挣扎而起,新鲜娇嫩的红晕犹如少女脸庞的胭脂。月桂沉重的眼皮跳动不止。她伸手揉了揉,眯起了右眼。山林脚下无忧潭边,芳菲侧身而坐,眼睛妩媚而专注地盯看手中的小镜子。

芳菲——月桂叫道。随即,她记起,芳菲昨天晚上已经走路了。于是,再狠狠眨巴下眼睛,眯起右眼打量,哪里还有芳菲。月桂的心胸一阵虚空,她停下脚步,倚着一棵柚子树大口喘气。

不得不找落霞了。我祖母那年夏天病恹恹地,把招魂之类的事交给了落霞。落霞虽是省城人,可回到庙村,女儿红夭进少管所后,跟着我祖母学了些招术,与庙村人无二。看见满身伤痕的月桂,她摇头叹息,何苦?

月桂不回答她的叹息,只说,我家侄女芳菲走路了,还是在堰塘里遭了雷电,又沉落水塘里,不晓得魂魄跑哪里去了。

落霞还在坚持她的问题,棺材佬又打你了,芳菲走路,他打你……能把芳菲打回来吗?

我刚才在无忧潭看见芳菲了,真的,她在照镜子,可眨眼间她就不见了,她的魂魄散了。

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这话我在寺庙听净了师傅说过,听我祖母说过。落霞又说给月桂听。

芳菲这样好看的妮子,你为她招魂,她就会轮回转生了。

血还在滴落。太阳簇新簇新,在酝酿一个早晨后,慢悠着挂在天上。亮晃晃的光亮刺痛月桂肿胀的双眼。她抬起右臂,用力去挡太阳。

落霞被月桂身上滴淌的血液弄得心烦意乱,继续说,哪个看不出来?棺材佬一家人都欺负你……欺负你不能生育小孩,而现在吴家老大的女儿芳菲走路了,吴家就断后……说到断后两个字,月桂哇地哭嚎一声,人就歪倒在地上。

落霞喊人送月桂回家,又亲自喊赤脚医生樊医生来。晕过去的月桂被冰冷的听诊器冰醒,赶走了赤脚医生。

何苦啊。落霞摇头。

吴家老大家里传来悲伤的痛哭声。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学舌鸟难得学舌这波涛汹涌的哭声,又不甘示弱,居然重复昨天雷雨夜晚的喊声:

芳菲——回家,芳菲——回家。

啊——啊——

月桂再次晕倒过去。

落霞晚上忙碌起来了。她挑个灯笼,游走在秋千坪堰塘和无忧潭,为失落的魂魄招魂。她学着我祖母,逼尖了喉咙,抬高声调门,细柔地吐出清新若诗的句子:

皋兰披径呵,斯路渐。

湛湛江水呵,上有枫。

目极千里呵,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呀江南。

当然,这是屈原的《招魂曲》,却一直在庙村传唱,至今。我读高中后才明白,屈原的《招魂曲》不是随便唱的,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楚王室后裔才有资格吟唱。他们面对天地自然,楚国的山山水水,敞开胸怀,亮堂声喉喊道:魂兮归来。这是楚人尚灵的呼唤。为曾经的罪孽忏悔,为路断失魂人招回魂魄。这曲子是尊崇神秘主义的人在与天地神灵沟通。

而招魂地,延续这古朴神秘风俗的地盘,我们庙村,曾有楚国王室生活的足迹。老才子张吟诵,“天高地远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哉维系楚门在望”。楚门,就是楚国的都城啊。

难怪他说“望、在、门、楚”有意思,而他的意思,恐怕不仅着眼都城,他延拓到楚地疆域——在我经历许多后,我才明白。

落霞那晚喊完魂,没有把灯笼挂在堰塘边,而是挂在月桂家门前的柴扉壁子上。她径直去月桂家。只有月桂一个人在家。棺材佬白天忙着给芳菲打好楠木棺材,晚上送去,帮忙设置灵堂,准备夤夜出灵。这是庙村规矩,芳菲十四岁,不能算做成年,少年走路就是夭折,而夭折的孩子,只能在夤夜出灵。

月桂也去了,却被吴家一家人赶出来。

她伤心欲绝地坐在家里。既没有躺下养伤,也没有愣怔发呆,而是继续搓艾,搓昨天晚上没有搓完的青艾,一边搓一边抽出经脉放进水中浸泡。手中不停地忙碌,泪水时不时地溢出,啪啪地溅落在青艾上。沾染泪液的青艾在手指头洇出发黑的墨绿。

落霞跨进月桂家大门,说道,你看你左手,肿胀成大馒头了,还不停下来休歇。

他们……看都不要我看下芳菲,那是我侄女啊。月桂呜咽道。

芳菲是个好妮子,嘴巴不甜,可心中是把我当亲人的。月桂双手停住,撑在搓衣板上,俯下的上身不住抽动。

魂兮,归来。远处,学舌鸟的叫声隐约而清晰。

月桂站起来,谢过落霞为芳菲招魂。落霞没做声,跟着月桂走到大门口。门口铺着一层红光,是柴扉壁子上的灯笼映照来的。我们几个看热闹的,正左右看玩灯笼,还用手捻着灯笼下面的金色流苏。

这灯笼……你怎么不挂在堰塘边?

就挂你家柴扉上了,你别动。落霞丢下一句话,走了。

她走了,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也回家了。月桂闷在门口,回家的我们许久也闷闷地,陪着月桂揣想落霞的举动。落霞招魂,定是为非正常走路的芳菲招魂,可她把灯笼挂在月桂家门前的柴扉上,难道还有它意?

13  楚门(2)

老才子张劝住狂怒中的棺材佬,转身回家。棺材佬虽然住手了,可还站在原地,结巴着叱责月桂。

他老娘,芳菲的婆婆颠着小脚摇晃而来。

芳菲……命苦啊。他老娘抹开了眼泪,手指指月桂,又转向棺材佬,上下颤抖,我这白发人要送黑发人,无异于刀剜我心,唉。

棺材佬上前扶住周身发颤的老娘。

他老娘轻轻推开棺材佬,呜咽道,你这二蹶子,还要我来请你吗?棺材佬眼眶红了,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好好准备一副木板子屋吧。老娘转身,颠着小脚离开。

我,我要给,芳菲,打,最好的,楠木,棺材。

棺材佬拔腿就跑,跑向老才子张家。在半路撵上老才子张,问道:你真,真的愿意,把你家的,楠木送,送给……芳菲?

老才子张吐口痰水,润润嗓子,朗声说道,我老才子张,说过的话泼出的水,岂有收回的道理?否则,惹来天下人笑话,我一生清名不毁于一旦?

谢,谢赠送,我,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棺材佬拱手谢过,众目睽睽中跟在老才子张屁股后面,朝老才子张的家走去。

老才子张真的把自己家的一根楠木给了棺材佬。棺材佬背回楠木,劈开做成了棺材,送走了吴芳菲。

老才子张这么慷慨,还是真的是怜悯那可怜的月桂?还是……他那个人,狷介轻狂,有时又很搞笑,难得要人揣摩他真正的动机。

实际是,跟去老才子张家的棺材佬,马上又跑回自家,扛来木匠工具,在老才子张家哐哐啷啷地忙乎一会儿后,才背一根楠木再回家。

他在老才子张家忙什么?

我们庙村的喜欢串门,却也懂得规矩。老才子张家的门,不比别人家,不能随便就串,可以说,他家啊,难得有庙村乡邻走动。除非他——老才子张亲自请。

可能是帮老才子张修补下什么吧,比如坏了腿脚的椅子凳子桌子。

也许是那根楠木,背在棺材佬后背上的楠木,光溜溜地,乖乖地躺在棺材佬后背上,难不成出门前没被修理过?

也许就是紧了紧疏松的榫头,表示下棺材佬的谢意。

总之,棺材佬关于他只打棺材不涉足其他木匠手艺的诺言,不独在小昭面前破例。这次,享受破例特权的是小昭的公爹老才子张。

老才子张在棺材佬走出他家大门许久后,跑到院门上,破着喉咙感谢,谢谢你棺材佬啊,为我这老朽破例,咱们谁也不欠谁,两清了。

我在有关庙村的文字中多次提到,庙村乃至整个孤岛,是长江水流中耸立起来的洲岛,每年夏天都要备受洪水考验,于是,建筑房屋,但凡有点家底的,都要先起高台,再在高台上起屋建房。而高台下是菜园和堰塘。这样,哪家说话声音大点,几乎都能听见。而闪个人影在房前屋后,踮起脚尖,大致也能看见。

老才子张在他家院门前啊啊地感谢时,庙村的一些人就看见,他双手黑乎乎的,还沾些木屑。看来,这个老才子张在棺材佬走后,为棺材佬刚才的活计善后。

究竟是什么活计?

从老才子张黑乎乎的指头看来,是黑色的木匠活,似与棺材有关。

一个细雨淋淋的黄昏,我在无忧潭边遇到沐雨诵诗的老才子张。他彷徨在雨水淋漓的无忧潭边,反剪双手,眼睛眯缝,脑袋微仰,嘴巴幽幽吐词:

天高地远不知老之将至,

悠然乐哉维系楚门在望。

这次雨中吟颂,与往昔有别。以往,是惆怅满腹忧思盘结,那伤感氤氲于水气风声中,传播浸淫我们身上,我们会不由得跟着伤感。而这次呢?怅惘依旧,却分明又不止怅惘了。

老才子张接着又玩我教他的把戏,倒念“楚门在望”,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望,在,门,楚。

哈啊,真有意思。老才子张哈哈几声,微张眼睛,透过细雨霏霏的无忧潭,朝无忧潭上的山林看去。

哪里在张望,而是呆愣,灵魂出窍般。

蓦地,我脑海滑过他倒念的句子:望,在,门,楚。又给他恢复正常的顺序,念出了声:楚门在望。

我有种感觉,棺材佬去老才子张家扛楠木,他给老才子张忙活的就是棺材,在棺材上为老才子张补白。

补白什么?

就两个字。

老才子张梦寐以求的两个字,要随着棺材和他身体,化灰成泥,相融不分——哪两个字?

14  最美

月桂的艾绒一点也没有耽搁。丝丝缕缕地,洁白、柔软、纤细,堆在挑篓里,跟着月桂从庙村来到孤岛镇上。镇上以前有多家生产印泥的店铺,再朝前面追溯,有一条街专门从事印泥生产和买卖。那是以前的光景了。现在呢,街道翻新,门面扩宽,卖起了衣服鞋子水泥家具,而印泥慢慢地退隐,只剩下一家店铺独撑。这家店铺开始还自己用艾绒做印泥,做着做着,人懒了,没有了闲心,生产的事情兴致兀起才动手做做,一门心思地收购印泥胎骨。

而提供胎骨的,是老主顾,庙村吴氏两兄弟家。他们的胎骨质量过关,颜色纯正,干净清爽。可以说,细若绒毛的丝缕一一过了他们双手,放心。

胎骨到,过个秤转个窝而已。检查验收均可省去,彼此落个乐呵轻闲。

月桂是下午挑去的,照例得到店铺赠送的好印泥,鲜红水润的印泥,闻着还有一股清香。麻烦再送我一个。月桂再要了一个印泥,心情莫名愉快了,她挑起两个空篓,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到街上去了。

夕阳西垂时,月桂打道回府。她回到庙村,天色黯淡,黄昏已至。她不时伸手摸摸两块印泥。一块留在家里,另一块……

月桂瘸拐着右腿走向清风庵,遇到棺材佬,还有庙村几个男人扛着行头正从清风庵里出来。

自然他们都是棺材佬约来的,为清风庵修缮房屋。那房屋……月桂仰头看去,旧是旧了,以前的破败颓废却一扫而光。旧下来的屋子,现在看来,仿佛更有一种蕴涵了时光味道却又说不清的魅力,吸引人的脚步。

我仅仅是想送小昭一块印泥吗?月桂问自己。她不晓得答案,因为她又接着问了自己,以前,店铺也送过自己印泥的,没转送小昭一块,而今天却专门要了一块送她?

这样一问,月桂本来轻松的心情又烦闷了。

她放下挑篓,等着棺材佬他们离开。

棺材佬,他这个二蹶子,看似他手里的木头,其实,他心中柔软着,可他的柔软……月桂的嘴角苦而涩,她伸出舌头在嘴角两边转了下,挑起挑篓。

就这么转身走了?

月桂刚迈开的脚又有了迟疑。脑海里闪过小昭送她的中堂对联:绿水洗骨田园静,白莲修心天地清。

小昭真是好女子,她在递话自己。月桂轻轻叹口气。

月桂挑着挑篓走到庵堂门前。庵堂门还开着,里面影影绰绰的,树木、花草、台阶、护拦,交叠在黯淡的天色中,分不清彼此。而小昭她人,也许就在这影子里,也许在影子外。

她在哪里都会被人记挂的。这样的人儿,果真应了她所说的“欢喜”。她却说“一别两宽”,那别后的宽豁,其实就是衍生啊,不断地留恋,胎骨般,尽管去掉粗大的叶片,漂洗净青色,还蒸腾完汁液,可它不过换个方式活了下来,而精髓不去。

多聪慧的人儿。

不看了。月桂放下挑篓,掏出一块印泥,放到大门后。

也就眨眼的功夫,天完全黑了。月桂挑起挑篓,心中的苦涩又泛起,一阵阵地。月桂想起落霞的问话,何苦?那棺材佬不是在小昭刚去清风庵时也咕哝“何苦”吗?何苦何其多。

不想了。月桂迈大脚步,走进秋千坪。堰塘和港渠上披泽着粼粼灯火,微暗却锐利。月桂眼睛有些恍惚,还有些疼痛。她伸手揉揉那模糊的右眼,努力配合左眼看去。

那幽暗而锐利的水面上,一个女孩正侧着身子洗濯,她白皙的皮肤集中了堰塘所有的光亮,再次刺痛了月桂的眼睛。

芳菲——月桂失声叫道。

女孩子侧过脸,送给月桂一个灿烂而调皮的笑容。她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得意不已,忍不住地宣告,看看我的皮肤,白皙若玉瓷,我们庙村三个漂亮女子,哪怕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比不过我。

真是芳菲。

是啊,芳菲,你最美。月桂答道。

芳菲朝月桂吞个舌头扮个鬼脸,竟然又朝堰塘深处走去。

你最美,芳菲,快上来。月桂着急地喊道。但喊声刚刚出口,女孩子消失了,水面只有幽暗破碎的粼光。

林子里传来学舌鸟的呼喊,最美,芳菲。最美,芳菲。

月桂丢了挑篓。挑篓滚进堰塘。扑通的响声后,是月桂嘶哑的呜咽。她下岸,踏进堰塘,边走边说,芳菲,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我早听见了响声,可我……是我害了你,你从来就是最美的,芳菲。

棺材佬跑来,一些乡邻也跑到堰塘边。

黑暗的林子里,学舌鸟一遍遍地重复月桂的话,最美,芳菲。

月桂被救起,浑身哆嗦,手指门外,口齿不清地说道,我看见芳菲了,她还在朝堰塘深处游,你们快救她上来。

哪里有芳菲?堰塘水面平静幽暗,什么都没有。

你,你疯了,满口,胡话。棺材佬嚷道。

没疯。月桂眯缝起右眼,慢悠着声调从她挑着挑篓到镇上说起。又说到去清风庵送印泥,还念出小昭送自己的中堂对联……返回秋千坪看见了堰塘中的芳菲。

月桂比画着芳菲刚才洗濯的模样,还有她回头微笑时的调皮样子。月桂细致的描绘,引起芳菲母亲的将信将疑,她手指月桂,道,你说的还真像芳菲,莫非……芳菲真没有走路,还是你在糊弄我们?

说着,跑到堰塘边,喊起芳菲。

喊了一阵,跑回月桂身边,刚扬起右手,却被月桂一把抓住。高个子的月桂腾地下床,站起来,大树一般在身前笼罩浓重的黑影。她眯起右眼,眼睑上的疤痕挤出可怕的蜈蚣影。蜈蚣黑影下一道锐利的寒光打在芳菲母亲眼上。芳菲母亲不由后退一步。月桂敛起神色,凛声说道:你当然看不见,扯能逞强惯了,心暗眼瞎,你懂吗?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只怕芳菲站在眼前你也看不见……还不及那饶舌的鸟。

歇了一阵的学舌鸟又开始聒噪,最美,芳菲。最美,芳菲。月桂家顿时安静下来。听着学舌鸟的叫唤,他们恐怕在想,学舌鸟这回不是学舌,而是说了真话。跟着看热闹的我,那时真想捉住那学舌鸟,看看它的模样。

怎么可能?那鸟离开了秋千坪的林子,于众目睽睽中,硬是闭紧了嘴壳子,直愣愣地盯着我们,不发出一点声音。它根本不是学舌鸟了。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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