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下血未止
2015-02-25古岳龙
古岳龙
泰山之下血未止
古岳龙
孔雀的叫喊
2015年7月7日下午,我从成都飞抵济南。汽车进入柳树与梧桐掩映的市区,才将那一团淡云与雾霾甩在身后,凝滞而闷热的时光下,我刚好从趵突泉公园东大门经过,我看到在“五三惨案”纪念碑前,有一尊巨型白色大理石的台历雕塑,摆放着几束鲜花。恍然惊悟:今天是一个让国人无法舒心的日子。
入住的舜耕山庄里,有几只躲躲闪闪的孔雀,它们在深夜时分突然叫喊。如果说豹子的吼声像拉锯,那么孔雀的叫声就像一个大限在渐次彰显之前的轰然破裂。孔雀发出高亢、单调、凄婉的鸣叫,屏息倾听,逐渐产生一种莫测高深的氛围,就像在空中铺开的一条冥思之路,真不知这到底是一种鸟声对时间的铭刻,还是它们对圣迹的呼唤。那是一种类似小孩的啼哭,“嗷呜、嗷呜”的叫声虽然高亢,具有金属的内涵,但又是那么凄厉而单调,似乎金属在空气中发白、发光,直到被蓝光彻底灌透,然后柔软地抵达悲伤的中心。如果仔细分析这悲哭的鸣啼,却又发现,它是某个高音的自然迂回与起伏,孤独的声带开始把躲在声音后面的玄学抛撒在空中,犹如突然轰响的莲花。这让我想起佛经《佛说阿弥陀经》里的记载:“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其土众生,闻是音已,皆悉念佛、念法、念僧……是诸众鸟,皆是阿弥陀佛,欲令法音宣流,变化所作。”
那是孔雀的叫喊,在弥漫的晨昏氤氲中像一条拒绝融化的冰棱,守护着一线之隔的光芒以及从泰山一线跌宕而来的大气……
像一根弹破空气的铁铉。
我想起几年前去大明湖拜谒铁公祠的情形,那天
下着大雨。山东各地有许多铁公祠祭奉忠臣铁铉,济南人更视其为保护神。建文二年(1400年),燕王朱棣对朱允文继承皇位异常不满,打出“诛奸臣,清君侧”幌子起兵。建文帝得知,诏集山东、河南、山西三省兵将30万人,自太行山以东,陈兵于滹沱河沿岸,企图阻止燕王朱棣南下。朱棣绕过济南攻下南京,1402年7 月17日(明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朱棣即位,自立为明成祖,然后发兵复取济南。建文四年(1402年)七月,护城统帅、兵部尚书铁铉用尽一切办法,最终兵败被俘,押到南京由朱棣亲审。但是,铁公绝不会面对篡位的屠夫俯首称臣,他仅用背脊对着朱棣。狂怒不已的朱棣很想知道,这个貌似铁板的脊背,到底是不是铁做的。你不是叫铁铉吗?他吩咐左右用刀割下铁铉身上的肉,一寸一寸脔割,硬塞到了铁铉嘴里。朱棣问:“味道如何?”铁铉大笑:“忠臣孝子之肉,味道有何不甘!”
残缺的铁铉,瘫倒在地大骂叛逆。朱棣决定碎裂这块顽铁。下令割下铁铉的舌头、耳朵,接着是鼻子,然后投入油锅……朱棣怒道:活着叫你朝拜我你不肯,炸成骨头灰你也得朝拜我!太监急忙把铁铉的骨架用铁棒夹着令其转身,没承想此时油锅里一声爆响,热油从锅里飞溅而出,烫得太监们乱叫,铁铉的骨架硬是没有转身!
骨架还在扭转,它在铁钳中爆裂了。
民间传说,狂怒未消的燕王叱退众人,下令将焦尸投入粪窖,一夕,雷霆大作,环绕于粪窖者数匝,化为一泓清水,至今名曰“铁公潭”。
铁铉时年37岁,殉难之日为1402年10月17日,这距离朱棣登基刚好3个月整。怨恨滔滔,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朱棣把铁铉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投放海南做苦役;虐杀其十来岁的两个儿子;并逼铁铉35岁的妻子杨氏和两个女儿入教坊,任由兵士奸淫。
历史是堪可玩味的。根据查继佐《罪惟录》记载:朱棣后来对群臣言,每每谈及忠义,他总是要激赞铁铉一番。
我熟悉凌迟的全部细节。我在长文《石达开与脔割之刀》当中考察过这一刑法的每一道工艺流程,从庖丁解牛到凌迟的悠缓,屠杀业已由工艺水平跃升至技术美学再达天人合一畛域,屠夫竟然立地举刀成了哲学家。1863年6月27日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成都遭受凌迟,不同之处是,他被割开的每一道伤口上,还被创造性地撒上了一把生石灰,石达开浑身睁开了一千双眼睛!被生石灰加身的石达开,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名“石敢当”的本义中。铁铉在同暴政的对垒中形销骨立,他兑现了“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忠义,他彻底返回到自己的字“鼎石”内部,石上加铁,他瘦成了一根崛立在油锅上的铉。铉,是古代横贯鼎耳用以举鼎的扛鼎之器。 戛金断玉的铁铉!如果我们相信中国有一种清洁的精神,还有一种大义在葆有我们民族的血性,那么这种精神并不是高大全式的,它柔韧,它低伏,它善良,它回到了义的河床,它的器皿装满了疼痛而不泄露一滴,为此它打穿了一切残忍的渊薮。就像一茎如豆的烛火要顶起旷达的黑暗,就像血要锈蚀凌厉的刃口,暴力终将逝去耐心。
值得一说的是,朱棣下令对铁家满门抄斩,济南铁府的家人四处逃亡。铁铉之妻、诰命马夫人携带幼子铁桂,身穿丈夫盔甲佩带七星宝剑,骑马逃出济南府,向西昼夜急行,来到安阳内黄县大村地界,马倒地累死,他们就在此安顿下来。马救主有功,夫人赐名“龙驹”墓葬。7日后一只狸猫来到马夫人身边。这是济南府中养的一只狸猫,它竟然一路追来,四脚均被磨破,血流不止。狸猫大叫几声倒头死去。马夫人赐名“义猫”,与“龙驹”一起安葬。马夫人对铁桂说:“我死后葬在马猫墓旁,让它们永远陪伴我。”马夫人归天之际,与铁铉的盔甲一起葬在马猫墓西侧,这里便成了东庄大村铁氏的祖茔。大村铁氏至今已传26代,子孙一千多人,马夫人墓为县文物保护单位,旁边的义马与义猫墓保存完好……忠义的传奇一直在内黄东庄周边流传了600多年。
记得那天我从铁公祠出来,雨过天晴。一城山色半城湖,但湖边所有挂在树梢的雨,还在落。
我在济南的经与纬里看见1928
孔雀的叫喊一如铁蒺藜,扎破了黑暗的脚跟,就漏出光来。翌日一早,我们来到了经四路。
路口耸立的是经四路基督教堂,坐北朝南,平面
为“工”字形,为济南市现存最大的基督教堂,也是济南第一座完全由中国人投资、设计、建造的基督教建筑。教堂建筑底层为毛石砌墙,二层以上为清水红砖墙、红瓦顶,色彩鲜艳明快。以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手法为基础,并融合了中国传统建筑部分形式,与整个商埠地区西式建筑的风格较为融合。红丽的墙体,却让我联想起献身者的血。
教堂正对面是经四路370号,一幢浅褐色的三层德式老建筑,建于19世纪末,现在辟为“蔡公时纪念馆”。正面为北门,是拱形石券门,东西各有拱形窗。楼顶为斜坡屋顶,坡度极大,就像一个危机四伏的命题。东西方面还各有对称的阁楼。建筑美观、庄重、大气,最典型的是4列共12层蘑菇石的立柱和外墙装饰,就像一串重叠的灯笼。楼后有带八瓣盔顶的塔楼,非常漂亮。一层展厅里恰好在举行“济南开埠百年”图片展。1904年,第一列从胶济线上驶入济南的火车,带来了让这片土地顿感陌生的东西:新奇的百货、建筑、风俗与觊觎之心……根据记载,交涉委员会一层为会客室、餐厅厨房等;二层为卧室和起居室。纪念馆里无空调,细细参观完已经汗湿衣衫,我站在底层的小院里抽烟。以前这后面还有一座小楼,东侧也有两座造型别致的洋楼,形成一个独特景致的街区,后来在城市改造运动中被拆除。这一带是济南商埠的核心区域,梧桐硕大而枝叶高举,洋房鳞次栉比。同行的本土文化专家张继平告诉我,与地球仪的经纬刚好相反,济南商埠区内东西向的道路称为经路,南北向的道路称为纬路,这一根据是缘于传统纺织业中所讲的经纬线。
蔡公时1881年5月1日生于江西九望族。置身清朝末年的内忧外患,蔡公时对孙中山的革命先觉尤其推崇。1902年,蔡公时来到日本,得知孙中山在奔走,就急切想见到中山先生。一次他与朋友去一家文具店购物,熟悉店老板,也就是兴中会横滨分会的负责人冯镜如。经他一段时间的考察后,时年22岁的蔡公时在冯的引荐下,第一次见到了孙中山。从此之后,他常伴中山先生,成为奔走呼号的革命党人。
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后,敬仰九江先贤陶渊明的蔡公时无心仕进,几次辞去官职;后来孙中山卸职,并为了实现孙中山扶植交通的愿望,他出任全国铁路督办。1913年7月,孙中山发动了周全讨袁的“二次革命”。蔡公时到湖口前哨一同作战。“二次革命”失败后,蔡公时追随孙中山再次流亡日本。1916年3月,蔡公时又与孙中山一同回到上海,再度讨袁,直到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此后无论是护国运动还是护法战斗,蔡公时始终跟着孙中山奔走转战,与孙中山结下了深挚情感。孙中山因病住院时,蔡公时始终在其身边,进食、沐浴无不亲手奉养,是孙中山垂死之际亲睹遗容并聆听遗言的极少数国民党人之一,在党内年高德劭。
作家叶兆言在一篇文章里将蔡公时与鲁迅进行了一番比较:“十年以后,蔡公时和鲁迅都到了日本,几乎同时进入弘文学院。这时候,他们已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弘文学院有点像日本人办的新东方,属于日语速成学校,或许留日学生太多的缘故,来自江西的蔡公时与来自浙江的鲁迅,并没有在这结识。1928年,蔡公时在济南取义成仁,鲁迅似乎也没留下任何文字。这非常遗憾,因为我们没办法知道他当时对这个重要事件的看法。”同年出生的他们,在倥偬岁月里擦肩而过,其实他们年轻时的长相也还有几分近似。但不仅“鲁迅似乎也没留下任何文字”,就连1932年4月26日高丽英雄尹奉吉在上海虹口公园勇炸侵华的日本高官,面对惊天动地的一击,鲁迅也未留下一个字。蔡公时在济南殉难的1928年5月3日当天,根据《鲁迅日记》记载:“晴。下午得蔡漱六信并泉百,《北新》六本。夜陈望道来约讲演。”“泉”,钱也。
历史的草灰蛇线,对于一个具体者而言,却是用血迹来谱写的。
没有资料证明蔡公时曾来过山东,更不曾到过济
南。1928年4月,刚刚成立的南京国民政府进行第二次北伐。蒋介石率领的北伐军摧枯拉朽,很快攻入山东省。日本担心中国一旦统一就不会任其肆意宰割,竭力阻挠北伐,日本以保护侨民为名,派兵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军阀张宗昌仓皇逃亡,北伐军于5月1日占领济南。时任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长的蔡公时因精通日语、谙熟日情,兼任山东特派交涉员,负责与日本驻济南领署联系交涉,要求日本政府从济南撤军。
5月1日,是蔡公时47岁生日。他是如何度过的?成为了最让我悬想的内容。
在徐州出发之前,蔡公时对蒋介石说:“这一次出去,料想日本人一定要同我们捣乱。我们如一退让,他们就要更加凶狠,我们必要拿革命的精神同他们周旋。”
5月3日,静风。泰山呵护下的济南天气晴好。
据时在国民政府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工作的邱仰山回忆,他与身为国民政府战地委员会外交处长、外交部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于5月2日晚9点半到达济南,蔡公时当晚住铁路宾馆。第二天即 5月3日早上8点多,蔡公时进入位于济南商埠经四路小纬六路的山东交涉公署。他亲自在正面墙壁上悬挂了孙中山像、国旗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条幅。就在这时已经能听到市内各地的枪炮声,山东交涉公署门前也开始有不少觊觎的眼睛。蔡公时立即给日本驻济南领事西田畊一打电话,询问因何发生冲突。西田畊一答:“不知何故互起误会,双方现应立即停战。”蔡公时派人去买菜、送信,却被日本兵开枪打回。交涉公署全部人员被围困整整一天,吃不上饭,只能喝自来水;不久电话线又被切断,交涉公署顿时成为孤岛。
即将没顶的孤岛,随时要被狂浪席卷而去。但蔡公时一行并非孤立。5月2日上午9时,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抵达济南司令部(设于原山东督办公署,即今珍珠泉大院),北伐军当时在济南拥有的兵力接近1万人。当天,日军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中将率600名日兵由青岛抵济南,司令部设于商埠区正金银行。两国军队处于同城,冲突必然发生。日军第六师团5091人入城后,开始了“特殊行动”……
下午4时,20多名日军借口交涉公署前发现两具日军尸体,闯入公署,将署内人员的自卫枪支全部收缴。晚9时,又有50多名日本兵进入交涉公署,剪断电灯线。日本兵在手电筒照射下,撕毁国民政府旗帜及孙中山先生画像,搜掠文件。为避免事态扩大,蔡公时要求日军停止搜查,退出公署,并请日本领事前来洽商,但均遭拒绝。蔡公时用日语同日本兵理论,谴责日军破坏国际法,侵犯中国外交机关及外交人员。听到一个中国人用日语讲起了法律,日本兵立即用枪托将蔡公时打倒,接着把他和17名随员捆绑起来。
黑暗中,一个日军兵宣读了日军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屠杀外交官员的命令。蔡公时明白了,翻译给大家说:“日本兵要剥去我们的衣服、枪毙我们。我们没法,赴死可也。”一个日本兵冲上来,就着手电将用刀脔割蔡公时,强迫他跪下。那个大限,来了。
尹家民的《谁为中国声辩:八年抗日外交风云录》一书,对此记录如下:
日军指挥官坐在中间,命令蔡公时跪下。蔡公时的双臂被反绑在背后,动弹不得,拼命大喊:“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跪在日本军阀面前。”见蔡公时不屈服,日本兵边说边将蔡公时旁边的职员张庶务拖出来,残酷地割去耳鼻,问蔡公时:“怎么样?”蔡公时泪流不止,说:“大家没法,赴死可也。”张庶务满脸是血,悲愤万状,破口大骂日本人。日本人朝他开了一枪。接着又同样地杀死了另一个中国人,再问:“现在怎么样,会跪下了吧?”蔡公时仍然拒绝。16名外交人员已被依次杀害,蔡公时还是站在那里。日本兵就上来死死地按他的背部,割他的鼻子,伤他的耳朵,又用枪托将他的腿骨打断。他倒在地上仍挣扎着大骂日本军阀,并高呼:“此种国耻,何时可雪?”日本兵就撬开他的嘴,割去了他的舌头,最后对着他的胸口射了一排子弹。
据在“五三惨案”中唯一侥幸逃出的勤务兵张汉儒回忆说:“当时我虽已血流满面,痛之彻骨,但还惦记着蔡公时主任不知被日军作践成什么样子。我借手电所见:诸人大多有耳无鼻、有鼻无耳、血肉模糊,其状之惨,令人毛骨悚然。蔡主任被削下鼻子,割去双耳,挖去双目后,整个头部和胸前被鲜血染红……”
随后日军一拥而上,将蔡公时等17人剥光衣服后用鞭乱打,用刺刀疯狂乱戳,百般凌辱,分批拖到交涉公署院内……这是一场暴虐的狂欢,日本人用一把火焚烧了遇难者遗体,浅埋在交涉公署院内。
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我站在纪念馆的院子里。阳光将我的影子写在地上,就像一道淡墨。作家陈忠递给我一瓶本地矿泉水,我一饮而尽。我知道,仅仅在三尺薄土之下,那一堆堆横七竖八的断裂肢体,曾与汩汩涌动的历史地泉一起,与铁铉一起,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大恸,也构成了城市向死而生的经与纬。我发现交涉公署后院有两棵大槐树,树龄当在百年以上。槐树遍布燕赵之地,也遍及齐鲁,的确是一种能够慰藉灵魂的树。明朝朱棣将北京定为首都后,将大批山西人迁移过来,当年的山西人背负故乡的泥土和槐树种来到了河北,从此河北许多村庄都把槐树当作了祖先及乡梓的象征。也有不少迁徙济南的山西人这样做,老人教育儿女说:别忘了咱家祖上是从山西洪县的大槐树下搬到这儿的。槐树是这一祭坛的见证,哪怕这个院子后来成为过仓库,成为过马厩!人死了城灭了,地火仍在奔突。济南之铉,从未断绝。
蔡公时和他的17名随员,从5月3日当天8时开始办公,到晚上10点被日兵包围并杀害,赴山东交涉员公署任上前后不过14个小时。蔡公时在被割掉舌头之前说的话,正是他的遗言:“日军决意杀害我们,唯此国耻,何时可雪?!野兽们,中国人可杀不可辱!”就在这个凝固的时间,蒋介石仍在城内。他在5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身受之耻,以五三为第一,倭寇与中华民族结不解之仇,亦由此而始也!”据说此后蒋在日记中坚持每日写“雪耻”二字。5日上午,他偕外交部长黄郛离开济南城退驻历城县党家庄……
济南“五三惨案”前后期间,这是民国政府军队第一次与侵华日军的正面战斗。蔡公时不但是第一位被日寇杀害的外交公使,更是民国建立以来第一位抗日烈士。当日在济南内外的中国军民伤亡达6000人以上,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五三惨案”。这时日本鬼子给蔡公时47岁生日献上的“大礼”,也是对中国当局的最大侮辱。宋朝陆九渊说:“耻存则心存,耻忘则心忘。”
那一天,经四路基督教堂的钟声,哑灭如死。
希罗多德说:“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我没有在此倡导狭隘的复仇。在我心目中,追还道义的不再是以血偿血。未得到雪的耻,就像倒刺一样反插在心底生根发芽,汇为一池水银。碧血如银,那追还道义的水银,必将那些黑血、脏血、污血、臭血、狂血,连同他们的机枪、枪刺、指挥刀、阴翳情怀和从不认罪的苟活者一并浮将起来,托出历史的地表,让他们在蔡公时等人碎裂的肢体面前,重新来一次拼凑与还原:人,是那样的神圣。而现在面临的困境是,当一个民族拒绝承认自己的罪行,反而喋喋不休地来指责受害方:为什么不一笑泯恩仇?!
根据济南的老人们回忆,在1929年日军撤离济南后,被毁的西门城楼上,垂挂着两幅蓝底白色的大幅标语,上面写着:
你看见吗
你记得吗
蔡今明至今不明白的是……
蔡公时比铁铉多活了10岁,多了10年的风霜雨雪,他们的尸骨均未找到。骨架也不向篡位者俯首称臣的铁铉,可谓忠;脔割加身也绝不向侵略者下跪的蔡公时,可谓烈;更进一步,在国家弱力、狼奔豸突的时刻,他只能用他的206块骨头,完成了一个中国人的“人骨拼图”。张承志在散文《杭盖怀李陵》中也悲怜忠义的古人,评说道:“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绝不正面而跪,绝不俯首!但历史上衮衮诸公的“面与首”,因叩头捣蒜而头破血流,因鞠躬过猛而断肋折腰,早已经构成了双重意义的的“面首文化”,并成为苟活者们理直气壮的理由。尽管如此,蔡公时等17人用一块一块的碎骨,彻底堵死了这道窄门。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唯有用这些碎骨残肢,才能重新焊合家与国的斗栱和脊梁。这恰是17烈士高于铁铉之处。
蔡公时壮烈殉国,厄运降临在一双儿女头上。
陈忠告诉我:蔡公时的女儿蔡今明就在济南!
我请济南市中区文联设法联系。一拿到对方地址,我和陈忠直奔30公里之外的“舒心港湾敬老院”。
敬老院为“重骑集团”所建,位于市郊济微路。敬老院负责人是一位美女,一再叮嘱我不要多提往事,说老人提起往事就“不能自持”,就将“陷入自言自语状态”。当她坐着轮椅被护士推到我跟前时,她矮小、瘦弱,善意,眉宇之间却隐隐有一股昂然刚毅之气。她向我伸出手,开口是标准的北京话:“欢迎你,从天府之国来的记者!可惜,我没去过成都。”
老人的手,有力而干燥。看见我举起相机,她特意挪动了身体,让表情显得更自然一些:“没人相信我能活到这把年纪,我自己更是没有指望过。因为我自幼身体不是一般的差,基本上就是半条命。嘿嘿,哪知道一路磕磕绊绊、过关斩将还是过来了。你看,我不是挺好吗?”哦,看不出老人还挺幽默呢。
“你说说,大热天的你们跑这么远来,还带水果来看我。是想听我讲父亲蔡公时呢,还是想听听我的故事?”老人话锋锐利,切入主题。
“两者都想听!”
“我父亲的事儿,彪炳史册。纪念馆里都有,你们看了那部专题片吗?我想多讲讲我的经历……我以前名字,姓查,金庸先生本名查良镛的查,我叫查学敏!”
蔡今明有一个哥哥叫蔡今任(那时叫蔡灿),父亲遇害时6岁,他后来进入了国民政府专门为烈士子女创办的遗族学校,后考入中央警官学校,1948年他与郭景鸾去台湾,哥哥做了警察,直至退休。蔡今明话锋一转:“实话实说,我并不清楚我母亲的具体来历。史料上说,蔡公时在九江初娶姚氏,讨伐袁世凯失败后遭到官府抄家,蔡公时被迫出走,姚氏忧思成疾,病故于母家。后来一个漂亮的文艺小姐来到他身边。郭景鸾是毕业于香港华仁书院的望族小姐,他们于1918年在厦门结婚,并一起追随孙中山先生投身革命。但是我对此有些怀疑。为什么?因为从懂事起我就被邻居、小孩喊作‘小日本’,受尽侮辱……我和哥哥的处境天壤之别。我可以肯定,我不是郭景鸾所生,后来知道哥哥也不是。郭景鸾与蔡公时是‘文艺夫妻’,她没有生育能力。我可能是父亲与另外的女人所生。郭景鸾把我搁下一走了之,从此没有一丝消息。我至今不明白的是,她从来没有来找过我。是母亲的做得出来吗?哎,人啊,人!”
我咂摸着“文艺夫妻”这个词的含义,凝望老人。她很从容,睁大眼睛反过来盯着我:“夫唱妇随,比翼双飞。郭景鸾是个唱戏的……”
蔡今明自幼就患上了“痹疾”,其实就是软骨病。当时肚子肿胀很大,头发掉了很多。母亲郭景鸾抱着她从南京来济南寻找父亲尸骨,顺便让父亲好友查尔炽先生给蔡今明治病。查尔炽曾任山东栖霞县长,卸任时赠送县上1000大洋,开始在济南行医为生。他与第一夫人费氏的儿子叫查禄昌。查尔炽在天津的兄长无子,按当时风俗,他就把儿子过继给兄长。查尔炽在济南娶第二夫人李氏,未曾生育。他精通中医,擅长治疗儿科疾病。蔡今明认为,查尔炽见她病情严重需要长期诊治,更关键在于他仰于蔡公时的大义,就提出收养她。郭景鸾考虑再三后,同意了。他后来给她起名查学敏。
蔡今明到4岁左右,养父的兄长病故了,他要搬迁到天津去管那个大家族。到天津后,查尔炽对堂侄查禄百详述了抱养蔡今明的事情,并嘱咐他严守秘密:对人只说是李氏所生。也就是这时,蔡今明才明白,自己不是查家的骨肉,是抱来的。查家祖辈在天津是望族,是官商富户,养父来天津后不久就病故了。他儿子查禄昌不会持家理财,家业很快败落下来。后来全家迁往北平,东西装了三四十口大箱子,最后定居在东城区小方家胡同22号。“养母李氏把我当成她买来的小丫头,一不顺心就打骂我,使我饱受了苦难和折磨……”说到此,蔡今明双眼充血,热泪奔流。
我问:“你上过学吗?”
蔡今明:“养母是不会出钱让我念书的。她怎舍得呢?她让我夜夜去盐店门口排队,这样可以买到一些低价‘官盐’,她再拿去牟利。记得一次冬天的深夜,排队时我向一个中年女人钟宝益诉说我的不幸。她在铁路局的株式会社工作,我以她亲戚的名义进入了全免费的‘日本扶轮学校’,直接上六年级……老师傅绿君对我很好,每天下课后都拉着我将课程温习一两遍,所以我记得她的名字。我读了这一年多小学之外,基本靠我刻苦自学。到我十六七岁时,也有了一定的文化基础。”
1945年8月日本帝国主义投降,蔡今明的一个远
房表姐陈连堂介绍她到东北锦州,进入战地医院的进修班学习。学习一年后她在国民党战地医院当上了准尉护士。由于她早就意识到李氏不是自己的亲妈,但想到是她和查家把自己养大成人,应该知道感恩,她把每月津贴都给北平养母寄去。养母于1951年12月病故,蔡今明为她养老送终。1948年哥哥查禄昌托本家叔叔把她调回北平,进了北平市卫生局中南海卫生所,后来又调到224临时战地医院……从此就在医疗战线工作了。蔡今明后来考入北京石油学校担任校医,于1950年成婚。1970年学校要在东营建分校,她就来到了山东。1973年,她丈夫调到了山东大学,她也随之来到该校继续做校医,直到1987年离休。夫妇育有一儿两女,儿子在北京,两个女儿在济南。老人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我的俄语练得不错,至今可以对话。”她立即说了一大串“斯克、斯基、卡娅、资的拉斯维杰……”
我问到一个实质性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父亲就是蔡公时的?”
蔡今明:“1992年,我偶然从堂哥查禄百那里,了解到我的真实身份。那时简直是如遭雷击啊!我怎么就与烈士蔡公时发生关系了呢!此时,我都65岁了。自己坎坷的身世经历逐渐清晰后,我不禁潸然泪下。与此同时,远在台湾的亲哥哥蔡今任也给我发来了一封信,我们60多年从不通音讯,他希望我们一起前往江西九江认祖归宗。1992年5月,蔡公时殉难周年之际,须发全白的我和哥哥抱头痛哭;1993年4月我们又重逢于故乡九江,哥哥带来了父亲、母亲的照片。直到那时,我知道我应该改名换姓了。哥哥叫蔡今任,我就给自己起了‘蔡今明’的名字,一是‘今’字辈,更重要一个意思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明白自己有更大的责任。发生‘五三惨案’当天,《纽约时报》驻华记者哈雷特•阿班正在济南采访,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除了尸体外,街上见不到一个中国人,只有日军的巡逻车来来去去。一条条的街道上满是尘土,在热气炙烤下,静静伸向远处……房屋大多被毁坏了,只剩闩着的门,破碎的窗。房屋的余烬还在冒烟,里头却哪有生命的痕迹。商店几乎尽皆被毁,劫掠一空……’我活着,就是要把这一真相告诉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至今不愿意承认战争罪行的日本右翼势力。”
值得一说的是,郭景鸾女士在民国舞台上是有进一步消息的。她成功挖掘出全部烈士遗骨交给南京政府后,还筹款兴建了上海蔡公时学校,自任校长;因为资金短缺,她曾两次到南洋一带筹款……
我问她是否去过台湾探望哥哥,蔡今明态度沉吟:“我前后去过台湾两次,但我感觉哥哥不大情愿认可我的改名……1994年4月底我赴台湾探亲,据说郭景鸾到台湾后一直独身,但她与哥哥一家极少往来,我自然与她无缘一见。哥哥与郭瑞芬育生有长子蔡元生、次子蔡元成、女儿蔡菁英,共有4个孙子,1个孙女,2个外孙女,是一个子孙满堂的幸福大家庭。我去过著名的‘圆山忠烈祠’,在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供奉的‘蔡公时灵位’,我跪下去给他老人家磕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懂事时在他耳边喊一声‘爸爸’。济南蔡公时纪念馆于2012年5月3日正式免费向社会开放时,哥哥从台湾来到了济南,捐献了一些历史档案……”
蔡公时文才卓异,善诗词、擅书法,犹以魏碑见长,与于右任、胡汉民等同为海派停云书画社会员,在当时已是名声鹊起的书家。1921年清明节他到广州瞻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即兴撰写七律四首《吊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诗中“英雄血和杜鹃开”、“不抱丹心莫错来”等语,对于自己终有一日为国捐躯的壮举,似乎一语成谶。《吊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其四:
白云山下白云浮,
岂有艰难一哭休。
气节每于穷见处,
功名都在死中求。
可以发现,留学、漂泊东洋的爱国志士,多为诗人出身;置身同盟会麾下,纸上万丈豪情均化作了风驰电掣的行动力。其舍命一搏的铁血斑斓之志,不但续接了彗星袭月、鹰击于殿的酣畅血性,而且他们的举义,廓清了正人君子们自由、宽容之论的软与小。
国画大师徐悲鸿于1928年7月7日抵达马尾港,开始了两个多月的福州生活。有感于蔡公时的书法名望与壮烈,在创作《蔡公时被难图》之前,徐悲鸿非
常认真,先画一张素描草图,然后在教育厅找到职员杨浔宝为模特儿,画完后再集中起来。《蔡公时被难图》画作约高六尺,宽一丈,完成后挂在西湖的紫薇厅展出,那是福州最主要的文化艺术展示窗口,轰动一时。令人遗憾的是,《蔡公时被难图》就像蔡公时等17位烈士的遗骨一样,至今下落不明。
“香港电影之父”黎民伟曾随北伐军来到济南,拍摄了《济南惨案》新闻记录片,之后他与侯曜合作改编成电影《蔡公时》,采用了在故事片中穿插记录片的形式,影片上映后深受欢迎,场场爆满。当然,最让人感怀的是著名华侨领袖陈嘉庚。在南洋,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发起了“山东惨祸筹赈会”,千人筹赈大会在陈嘉庚的主持下于中华总商会举行。会场上人头攒动、群情激昂,一位三江帮代表当场举刀剁下左手小指,举起血淋淋的手号召人们抗日。筹款活动得到广泛响应,共计筹款130余万元。筹赈会还拨出部分捐款,专门聘请了德国雕塑名家,为蔡公时烈士铸造了铜像,于20世纪30年代运抵新加坡,并准备运回国内。蔡公时的铜像高2.18米,宽1.10米,总重量为250公斤。
然而,此后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不断,“九一八”、“一•二八”、“八一三”和“七七事变”相继爆发,使得这座铜像无法找到安身之地,只好暂时存放于新加坡陈嘉庚的橡胶厂里。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 年2月新加坡沦陷,在日军攻占前夕,爱国华侨将铜像深埋在橡胶厂地下。1945年日本投降后,人们才将铜像从地下挖出,蔡公时铜像终于“重见天日”。1950年后,陈嘉庚的侄子陈共存,曾致函给新中国有关单位,表示愿意把铜像运回中国……1965年,孙中山南洋纪念馆“晚晴园”重新修复,此后这座铜像便摆放在这里。于是蔡公时铜像客居在异国他乡度过了半个多世纪。
谈到此,蔡今明说:“如今的济南蔡公时纪念堂,供奉着这尊蔡公时全身铜像,就是陈嘉庚先生为代表的南洋各界同胞捐款铸造的,为1930年的原物,直到70多年后,才从遥远的南洋运到济南。我每一次置身父亲铜像面前,泪流不止。他的那双眼睛啊,被挖掉眼睛的人不会流泪了……我想念他!我不明白,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找过我……”
为让更多人铭记那段痛史而奔走不已的蔡今任先生,于2013年12月在台湾病逝,享年91岁。
……
据说,因为出生时的急迫与敞亮,父亲蔡云生才为之命名蔡公时。他满周岁时举行“抓周”,父亲准备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胭脂水粉等诸多物品,让蔡公时去拿。蔡公时一只手抓了一本书,另一只手拿了一把小剑。亲朋好友说,这孩子长大了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光宗耀祖……岂料,蔡公时用他的书与剑,演绎了一出惊天动地的“书剑恩仇录”。书,用浑身血肉碾为齑粉写就;剑,拆下了自己的肋骨磨砺而成!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必须痛读的命运之书。
蔡公时别号“虎痴”“痴公”。我知道,虎痴是一个伟岸之词,比如三国猛将许褚的别号乃虎痴,勇猛、执着而痴情,故有是称;近代书法大家顾湛澄则号虎痴外史。蔡公时于革命锐猛精进,看来一饮一啄,似有前定。
返回市区的路上,沉落的夕阳刚好在赤霞山巅碰碎,一如泻下万道灵泉,是崩裂的伤口。我回到宾馆,翻看着有关材料,见到于右任为蔡公时的题词:“国侮侵凌,而公惨死,此耳此鼻,此仇此耻。呜呼!泰山之下血未止。”心头冰炭相继,难以名状。那几只回到黑暗的孔雀,在树荫下亮翅如刃,通宵怪叫。
(说明:本文在采访、写作过程中,先后得到济南市中区文联、蔡公时子女蔡今明、济南文史学者张继平、《九江日报•长江周刊》总编辑谢亨等人的帮助,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