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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胡礼

2015-02-25陈继明

西部 2015年9期
关键词:继父海棠哥哥

陈继明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七)

蓄胡礼

陈继明

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省甘谷县。曾长期在宁夏工作并写作。现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短篇小说集《寂静与芬芳》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作品曾获中华文学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中篇小说《北京和尚》、《陈万水名单》、《灰汉》,短篇小说《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举举妈的葬礼》、《蝴蝶》等。部分作品被译作俄语、西班牙语、英语。

1

1992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是我三十七岁的生日。或者说,是我三十八岁虚的生日。三十八岁虚,是我们那儿的一个固定说法。

生日当天我准备了三桌酒席,举行了还算隆重的蓄胡礼。当着大家的面,继父略显兴奋地刮光了我的一脸旧胡子。继父早就说,蓄胡礼那天他要亲自给我刮胡子。为了他的话,我三天没刮胡子。我是小学老师,又是全脸胡,不喜欢胡子拉碴地走进教室。蓄胡礼只是一个仪式,过了这一天,我仍旧会每天刮胡子。

继父的刀子一挨我的脸,我就知道刀子是专门磨过的,好锋利,凉风习习。我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就好像我躺在陡峭的山坡顶上,一不留神就会滚下去。不过继父只用了三四刀子,就让我自然地放松下来。继父是老实人,精通各种手艺,剃头、修锁、挖井、盘炕,样样都是好手艺。我一直觉得,在继父身上能同时看到两个品质:最老实和最聪明。但我们总是只看到“最老实”,而看不到“最聪明”。尽管事实再三证明轻视他是错误的,我们还是禁不住要轻视他。反正轻视他是用不着付出代价的。继父的老实,主要表现就是嘴笨,话少,一说话就脸红。与此相反,继父的手最会说话。此刻我就深有体会,当我的头被他摆弄来摆弄去时,我愿意把整整一颗脑袋交给他,由他任意捏,泥巴一样捏,捏成圆的扁的方的都没问题。嘣嘣嘣,硬硬的胡茬儿发出好听的脆响,肯定只有我自己听见了,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根实实在在的琴弦,正被继父熟练地弹奏着。

继父的确是我的继父,这从我俩大不相同的胡子就能看出一二。我是全脸胡,继父是山羊胡。我的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都是山羊胡。村里的男人多半是山羊胡。我是母亲从外面带来的,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从小到大我一直喊继父“爸爸”。现在,给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其实是第一次称呼他“继父”。

2

蓄胡礼那天我喝醉了。刚有些醉意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我说的是我的生父。我还想起了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早就不在世了。三年自然灾难时期,他们先后饿死在另一个村子——海棠。在我和妈妈眼看也要饿死的时候,外爷赶着一头皮包骨头的毛驴出现了。外爷接走了连爬出院门都困难的妈妈和我。那一年,我才两岁。所以,对于爸爸、哥哥和姐姐的死,对于海棠大面积挨饿的状况,我其实没什么记忆。如果不是妈妈偶尔提及,我可能完全不认为我有另一个爸爸,还有两个双胞胎哥哥和一个姐姐。我几乎不觉得他们曾经存在过。可是,正是蓄胡礼那天,几杯烈酒下肚后,我的态度有了一定变化。我认为,我不应该忘记他们。至少,我应该回海棠看看。海棠并不远,外公当年骑着一头同样在挨饿的毛驴,才走了一天一夜。这个念头让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变得忧伤起来,我开始贪杯,开始借酒浇愁。我不仅烂醉如泥,而且大声哭闹,还说出了对不起继父的话。继父要夺走我摁在手下的杯子,我不肯。他硬夺,我就把他一把推开,冲着他喊:“你不是我爸爸,你少管我!”继父的眼神里露出了未曾见过的哀伤,令我至今难忘。继父的眼睛,一个略大一个略小,他盯着我看时,他的哀伤显得又窝囊又无力。我得寸进尺,

继续冲他喊:“你少管我,你没资格管我!”他如果打我一巴掌倒好办,但是他毕竟是继父,他既不打人,也不骂人,他用他特有的眼神看了我几秒钟后,就转身走了。

一觉醒来后,我立即开始后悔。我想起了太多的事情,我想起的点点滴滴都支持同一个结论:继父不是父亲,胜似父亲。我意识到,在生父和继父之间必须分出亲疏的做法实在有些无聊。在他乡和故乡之间必须分出远近的做法,也一样没什么意思。我决心一辈子不再提起爸爸、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也决心一辈子不回海棠。我出生在海棠,曾在海棠生活过两年,这没什么了不起,没必要念念不忘。

我的决心在次日傍晚就动摇了。上完最后一节课,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照例要从学生厕所里挑走一担稀肥。稀肥,学生们的屎尿,是专门留给我们几个家在本村的民办教师的。民办教师的工资很低,一般都是边教书边种地,这些屎尿,没人跟我们争抢。

到了我家地里,我放下担子,先挖坑。在先前的大坑旁边再挖一个小坑,把稀肥倒进去,然后埋起来。意外的是,当我把两桶嫩嫩的稀肥倒进坑里时,我眼前突然闪出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没错,他们是我的那伙捣蛋学生。但是,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不认识的。不认识,却知道名字。一个女孩,名叫珍珍,两个男孩,一个叫大成一个叫小成……我竟然记得他们的名字:姐姐珍珍,大哥大成,二哥小成……妈妈极少提及他们的名字,好像那是禁忌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妈妈只说“你姐”、“你大哥”、“你二哥”……

3

“你大哥二哥死的样子,我没亲眼看见,是你姐告诉我的。你姐从外面爬回来,爬到我身边,小声说,妈,大成和小成没丝了。没丝了,就是饿死了。人不是一下子饿死的,先饿成一根丝,丝还能活几天。人死了就是丝断了,没丝了。我问在哪儿?你姐说,在小学门口。我想去看看,又一想,好远的,就没吱声。其实,小学门口离咱家就一百米。你姐把她的脸挨在我脸上,一声不吭挨了两分钟,才说:大成和小成就这么死的,脸挨脸。你姐好像还笑了一下。我想骂她一句,死丫头,你还笑!又没骂,为啥没骂?担心骂人把我自己的丝挣断。隔了一晚上,你姐的丝也断了,她闲不住,要出去找吃的,趴在门坎上不动了,头过去了,身子过不去。我一看就知道死丫头也走了。我爬过去,费了很大劲才把她推到门外面,就再也管不了了。我根本没力气把她推远一点儿。

“咱家也开始死人了,一连死了三个,人人喜欢的双胞胎儿子也死了。你爸这才急了,你爸没明说,我知道他心里急。你爸是独苗,你爷爷也是独苗。后来我心里一直笑话他,啥时候了还顾得上想这个。他说想扒火车去陕西弄点粮食。我问,你还有本事扒火车?他说,你看。他真的站起来,扶着墙走给我看。

“其实,当时我就不指望你爸能活着回来,更别说背着粮食回来。我猜他肯定连火车的影子都没看见,就死在半路上了。你外爷赶着毛驴把咱们接走后,又隔了两年,我专门回过海棠,知道你爸的确没回来,才敢再嫁人。”

4

我决定一个人回海棠看看,哪怕只是上上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打算悄悄去悄悄回,不让继父知道,也不让妈妈知道。

1992年的清明节马上到了,我先和继父

家的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上了坟。接下来的第一个休息日——星期六的一大早,我独自坐火车去了海棠。先是一小时火车,再是一小时班车,然后又是半小时的步行,终于到了海棠村。

海棠的模样没有超出我的想象,两座山中间,有上百户人家,整齐,拥挤,家家都有相似的院门儿。门两边保留着春节期间的对联,书法不错,句子也不俗。比如,“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又如,“把酒知今是,观书悟昨非”。横联多是“耕读第”、“居之安”、“中和第”这类老话。我记得妈妈喜欢说,海棠是一个文风之地,看来果真如此。奇怪的是,我已经过了大半条巷子,仍然没遇见任何人。我知道当时正是农忙季节,“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人们应该都去干活了,但是,如此冷清,还是让我疑惑。我咳嗽一声,回音像是从三十多年前传回来的,令我全身发毛。好在很快就看见人影了,一匹黑骡子上骑着一个人,从巷子的另一端闯进来。骡子很健壮,远远走来时,身上冒着热气,有一种以一当十的样子,把窄窄的巷子都撑大了。我不能不侧身倚在墙边,等它经过。我看清骡子身上的人和我年纪相当,留着和我一样的全脸胡。为了回海棠,我特意留了几天胡子。我承认,那个瞬间我哭了。那的确是一种亲亲的回到家的感觉。

随后我又拐进另一条巷子,看见近旁有两个人在下棋。两人都坐在矮凳上,头埋得很低,一个是老人,明显谢了顶,另一个还年轻,头发很长。我也喜欢下象棋,就走过去,蹲在旁边看起来。一老一少抬头看看我,好像知道我是谁,只是不吱声。我的棋下得不好,但我至少知道“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这些基本规则。让我惊讶的是,一老一少并没有按照任何一条规则走棋,只是在走,你走一步,我也跟着走一步。走得连贯自然,风生水起,却全无章法。每走三步棋,必然要吃掉对方一枚棋。你刚吃了我,我马上还以颜色,手中的棋稳稳打下去,果敢而有力……我抬头重新打量这两位奇怪的棋手,没发现他们有明显异常,心里不免紧张起来,急忙起身离开。在巷子的另一头,一个背了半筐麦柴的老婆子主动对我笑了一下,小声问我:“那两个人棋下得好不好?”我说:“好,真好。”她拍拍自己脑门,说:“爷爷和孙子,这儿都有问题。”

我没有问路,自己找到了小学。

到了校门口,我才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来小学看看。是因为,我的两个双胞胎哥哥就死在小学门口。也是眼下这个时节,一年的春天,最青黄不接的时候。两个哥哥,趴在白净的路面上,一左一右,脸挨脸,没丝了。“没丝了”这个说法,可能产生于民国十八年或者更早更早的某一次大饥荒。丝,没丝了,丝断了,听起来有点幽默,甚至有点甜蜜,所以我讨厌它。我还是觉得,最准确的说法是,死了。

两个哥哥,脸挨脸,死了。

那是多么轻微温顺的死。

5

我本人也是父亲,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送女儿上学校,从小路拐上大路的一刹那,一辆大卡车正从对面冲过来,我们躲闪不及,摔了个大跟头。摔跟头的那个瞬间我的幻觉简单而明确:如果需要,我愿意把女儿推开,自己钻车轱辘。随后我就想起了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有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先饿死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哥哥姐姐?回去后,我立即找到妈妈,请她回答。妈妈很冷静,妈妈的脸上毫无愧疚,有的只是冷静,还有诚实。

妈妈承认,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会把能吃的东西先喂进自己嘴里。妈妈还承认,在饿得剩一根丝的时候,她可能不再是妈妈。

我问:“我爸爸呢?”

妈妈说:“你爸爸当时不在家,在外面修水库,回来一看,家里就剩我和你了。你爸问我,大成和小成呢?珍珍呢?我小声说,都没丝了。你爸当时就踢了我两脚,两天两夜没和我说话。你爸从工地上带回来一碗玉米面,半是土半是面,咱们三个靠喝面糊糊又活了几天。再后来,你爸就说要去陕西找粮食。”

“如果没有那碗土面呢?”

妈妈看着我,不回答。

我站起来,走开了。

以往,我每天都会回老院子看一眼妈妈的,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突然不想看见她了。我觉得,我们母子间似乎有了一点隔阂,不大,也不小。继父找过来,问我:“你和你妈吵架了?”我把我和妈妈那次谈话的内容讲给继父,继父说:“饥荒年月的事情还有更可怕的,你妈没啥大不了的,应该原谅。”同样的道理被继父说出来就缺少分量。再说,我认为,“原谅”这个词被我们过多地使用了。我还是拒绝回去见妈妈。我和妈妈都有相似的性格,在某些自以为正确的问题上,喜欢使强用狠。

一天中午,我和妈妈在村外的一条小路上狭路相逢。我看见妈妈憔悴了,头发白了许多,我心里一惊,就像是第一次发现了妈妈。

我们相视而笑,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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