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深度倾诉与思想的自由言说——朱鸿散文创作漫论
2015-02-23梁颖
梁 颖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朱鸿是中国当代影响不小的散文作家。自大学时代起,朱鸿便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之旅,终以散文名世。多年来,朱鸿笔耕不辍,迄今已发表作品数百篇,出版散文集十八部,并有一百余篇散文入选全国各种图书版本。他的散文还屡获殊荣,其中《西部心情》一书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图书大奖,《大德之旅》一篇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一书获首届陕西图书奖。骄人的创作实绩奠定了朱鸿在当代文坛的地位,不仅如此,其作品在大学学子中也有着相当高的传阅度和感染力,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这是非常引人深思的文学现象。因此,我以为,朱鸿是一位非常值得研究的作家,对他的深入研究对当代散文写作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朱鸿的散文,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自己灵魂深处的生命体验的深度倾诉,这类作品以《西楼红叶》《药叫黄连》等散文集为代表。一类是对中外历史、文化、现实、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的深入思考,对人性的剖析,以及对这些思考和剖析的自由言说。这类散文以《人生的爱与智》《夹缝中的历史》《关中:长安文化的沉积》等散文集为代表,下面我来详细解读。
灵魂的深度倾诉
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这四大文类中,散文是最平实的一个文类,它没有诗歌的热烈与夸张,也没有令人炫目的形式感。与小说、戏剧的允许虚构不同,散文最基本的特质便是真实,我以为,这也是散文最具生命力和吸引力的所在。也正因此,好的散文总是浸染着作家的血汗泪水,传送着作家在尘世的呼号挣扎,熔铸着作家的生命体验,也烙印着作家主体的性格与人格,朱鸿的第一类散文便有着这样的特质,也因之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在《西楼红叶》这个散文集里,朱鸿在《入学记孤》中描述了自己——一个十八岁的乡下少年,刚入大学时自卑、惶惑、胆怯的心理状态,文中写道:“我没有老乡,也没有过去的同学,总是一个人动静,一个人进退。我感觉,在我的周围,流动着一种富于魅力的生活,那是我愿意参与的,但我却像水一样,难以渗透到那有形无形的石板之中,遂只在它的表面滑行。这使我非常苦恼。”[1](P5)那种无法融入同学之中的孑然之感和尴尬处境由于作家毫不讳饰的诚实文字而具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寻师记幸》中,朱鸿讲述了大学期间几位老师给予自己的珍贵的帮助,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那时候,我确实需要帮助。……对于事业的成功,我越是渴望,越是感觉它的艰难。……很多人都扶持了我,我欠着很多人的账,对他们,我有着不易偿还的恩情,对刘路老师的,特别难以偿还。我不仅仅分享他的资源与平台,而且他分担我的忧愁。他总是减轻我精神的负荷。他将人生的压力,从我肩上卸下,然后,放在他的肩上。”[1](P94)读了这样的文字,谁能不为之动容呢?同样的,在《结社记终》中写了一帮热爱文学的伙伴成立文学社团的始终;《交友记谊》中写了大学时期朋友之间的情谊。总的来看,这个散文集讲述了朱鸿大学生活的方方面面:结社,交友,恋爱,考试,实习,分配,离校。这些散文篇章组合起来,为读者完整地勾画了作家大学四年的活动轨迹,倾诉着作家的苦涩、温暖、感伤、痛苦、幸福。与此相类的散文集还有《药叫黄连》等,五味杂陈地书写着作家过往岁月中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使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在这些生命体验中,“爱”,是朱鸿常常触及的一个话题,比如《恋爱记挫》《一次没有表白的爱》等。《恋爱记挫》写了朱鸿大学期间的一次爱情受阻经历,《一次没有表白的爱》写了朱鸿大学毕业后辗转坐车去新疆昌吉找自己喜欢的一位女同学的浪漫故事,然而让人吃惊的是,当他找到这位同学后却并没有向对方表白自己的爱意就匆匆返回西安,因为他对爱有自己的理解,他要按自己的理解去行动。这些故事都写得荡气回肠,感情饱满,细节丰饶,追忆了朱鸿大学期间以及大学毕业后的爱情体验。除此之外,这些散文还有一个共同的鲜明特征,那就是朱鸿并没有像很多作家那样,一再强调自己在爱情中的纯洁与坚定,相反地,朱鸿在不少篇章中直面了自己在爱情中的游移与心有旁骛。比如,在《一次没有表白的爱》中,朱鸿写道:“我一向是一个敢于行动的人,但我对姚伶却没有行动,甚至从夏天的那个晚上之后,我便缩进了思念的堡垒。……其实我在思念的堡垒之中做梦的时候,我还追求着一位俄罗斯族女生。”[1](P193-196)我们不得不说,这样的文字是真诚的,也是需要勇气的,它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有血有肉的作家。
随着时间的流逝,朱鸿所理解的“爱”,已不限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它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大爱、博爱。比如,在《面皮颂》这篇文章中,朱鸿在讲述了一次自己与一位买面皮的漂亮姑娘的偶遇之后,感慨道:“可以设想,如果这个城市取缔了面皮,或是面皮提高了价格,那么将要使多少年轻的女性加重其生存的艰辛,甚至会别西安而去。愿面皮接受我的赞扬吧!”[2](P101)在《过去的书信》中,朱鸿写到了自己一次难忘的读信经历:“我是在非常苦涩和孤寂的夜晚读这些书信的,读它,其实并不是为了寻找失去的岁月,我完全是出于无奈。那夜晚我没有心境做任何事情,……我只能用清理抽屉的方式消磨那个夜晚。到了要以清理故物而消磨时间的地步,那个夜晚当然是够艰难,够沉重了。……在这春夏之交的夜晚,我坐在灯下读着这些书信,幸福和伤感的泪水汩汩而下。幸福的是,我竟得到了如此众多的人的爱护,伤感的则是,这些人之中的很多,已经没有书信给我了,我不知道他们生活得怎样?不知道生活给他们了几多欢乐几多辛酸?这些书信启示我,人的一生,也许在最后并不是要计算他占据的财富和官位怎样,也许他要计算自己在世间究竟给予了多少爱和得到了多少爱。”[1](P178-179)在这一类散文中,朱鸿以一颗赤子之心和一支诚实之笔,直面自己灵魂深处的各色记忆,不做作,不矫饰,使人心灵震撼又充满感动。读着这些文字,读者不难感受到作家的心跳与体温,以及对自己灵魂的赤裸呈现。
思想的自由言说
正如《人生的爱与智》这本书的书名一样,除了爱,朱鸿对“智”也保持着强烈而持久的关注。朱鸿在很多不同的场合,都一再倡导作家的“思想者化”,并付诸实践,于是朱鸿便有了自由言说思想的智性散文,这类散文数量也相当可观。
在这类散文中,充满了作家朱鸿对历史、文化的回溯与追问,这在《夹缝中的历史》这本散文集中体现得尤为突出。不过,朱鸿并没有在对历史、文化的回溯与追问面前止步,实际上,他走得更远,或者说,对历史、文化的回溯与追问,也是为了现在,或曰当下,是为了对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进行深入思考。“我的思路是,迂回到现实的背后去,以深刻地进入现实。”[3](P328)朱鸿是这样说的,反观文本,他也实现了这样的设想。比如在《诗人多难》这篇散文中,朱鸿在回顾了唐代诸多诗人多灾多难的生存状态后,在篇末进行了这样的思考与总结:“那么诗人的命运怎么才能彻底改变呢?我以为,惟有诗人的作品进入市场,并在市场中可以交换,从而产生利润。惟有到了这样一个时代,诗人才能摆脱攀援之累,依附之羞,甚至不进入管理者或统治者的队伍一样骄傲地在天下行走。……令我欣慰的是,在中国诗人颠沛流离了几千年之后,这样一个社会终于渐渐出现了。”[3](P240-241)这样的文章,既是对唐代诗人生存状态的考察,也呈现了作家对中国当下市场经济下诗人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的思考,它凸显了历史散文写作的现实意义,这一点,极其重要。
在这类散文中,还贯穿着一个延续始终的线索,它便是朱鸿思想的底色:对人性的剖析。比如,在《胯下奇耻》中,朱鸿讲述了韩信少年时受胯下之辱,后来荣归故里后不但不杀当年那个屠夫,反而任命他为中尉的故事,接着朱鸿对韩信的灵魂进行了深度剖析:“他让屠夫在自己手下工作,实际上已经是在报复屠夫了,但表面上却显示了他的宽容。把事情能做成这样的,也只有韩信了。……在我看来,韩信是这样安排他的灵魂的。他认为,功利是衡量人的价值的终极标准,为了功利,人是可以接受侮辱的。他还认为,巨大的功利一定会抵消追求功利过程所曾经接受的侮辱。如果我的分析是对的,那么韩信的灵魂就很可怕。我以为他的灵魂有一种流氓气息。”[3](P113-114)朱鸿对韩信灵魂的分析与千百年来人们的成见完全不同,使人耳目一新,同时又言之成理,没有穿凿之感。像这样的篇章在他的智性散文中比比皆是,限于篇幅,就不一一枚举了。
这种对人性的持续剖析缘于朱鸿成长中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这次经历也成了他后来创作的深层动力。对此,朱鸿如是说:“1973年的社会主流意识像一个流氓似的毁灭了我的初恋。我所在的学校仿佛是一个屠场,我的老师和同学几乎都变成了某种邪恶力量的帮手。……我真切地感到了人性的歹毒、人性的卑鄙、人性的邪恶,并对人性之善抱着巨大的怀疑。毁灭我的初恋而导致的恨,是我在小时候产生的最早的恨和最大的恨,就是这种恨发动了我的写作。我打算通过写作,讨论人性的种种弱点,并清理沉潜于文化之中的脏泥腐肉。”[2](P207-208)惨痛的经历并没有打败朱鸿,相反地,它成就了后来的朱鸿。
值得指出的是,朱鸿并不只是一味地对着“他人”举起自己人性的解剖刀,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他难能可贵地具有一种“自审”意识,这种自审意识由于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比较缺乏而显得弥足珍贵。比如,在《交友记谊》这篇散文中,朱鸿提及班上一位和自己相处得很好的同学,他比朱鸿大很多,当有人问他,他怎么能和比自己小很多的朱鸿来往并相处得很好时,他说,他在朱鸿这里看到了纯正。行文至此,朱鸿写道:“实际上我并非没有私心,也并非没有卑鄙的意识。不过,他那样认为,将促使我,努力冲洗灵魂的污垢,争取高尚一些,争取脱离低级趣味。”[1](P72)在这篇文章末尾,朱鸿还提到一位同窗,他曾造谣中伤过朱鸿,于是朱鸿毫不客气地对他进行了反击,以至他难以招架,“他苍白的脸,像纸一样,并向我表白,我们不要争吵了。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和神情,令人心里发抖,想起来,我就内疚。我以为,对他,我是过分了,我是羞愧那时候的量小和气盛。”[1](P87)对自己也不放过,说真话,这是很难做到的,在这点上,我们从朱鸿的身上看到了巴金老人的面影。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类智性散文中,朱鸿以一支游刃有余的笔,向读者显示了他思想的自由。比如,对待历史问题,既能微观历史,也能宏观历史。“所谓微观历史,就是研究一个事件在当时当地的影响,或研究它在某个社会阶段的影响。所谓宏观历史,则是研究一个事件对整个社会的文明进程的影响,研究它对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的影响,研究事件深远的文化与思想意义。”[3](P41)对待传统文化,既有批判与质疑,也有眷恋与不舍;剖析人性,既对他人,也对自己。这些质素,在《夹缝中的历史》这样的散文集中俯拾皆是。这种较少拘囿的言说姿态来源于朱鸿所具有的一种独立人格,和对自由的强烈追求。“如果要回答我为什么从事写作,那么我想,大约是希望通过写作抵抗这种被压抑和被排斥的存在,是要用言语在世界上打一个洞,从而呼吸自由的空气,或是送我到一个自由的地方去。”[2](P207)朱鸿以写作,追求着自由,抵抗着野蛮,其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
自觉地进行文体探索和语言实验
朱鸿还是一位在散文文体探索方面具有高度自觉的作家。我以为,这主要表现为朱鸿散文选材的广泛,笔法的多变,在表达与隐藏之间的收放自如,以及对独特的,个性化的语言的执着追求上。
选材的广泛,体现在朱鸿散文对人性的剖析,对历史、文化的思考,对日常生活经验,诸如行走、爱恋、离别、饮食等的书写上。这些范围宽广的材料,如同涓涓细流,汇合之后形成了朱鸿散文汪洋恣肆的内容样貌,这点只需我们稍稍浏览一下朱鸿散文作品的目录,便可得到突出的印象,无需多言。
朱鸿散文的另一文体特点,便是笔法的多变。比如,在《寻找蓝田人》中,朱鸿写道:“我将手上的工作放下,将胸中的情绪理顺,……就启程了。我望着西安,只见二十世纪最后几年的乌云在古都上空盘旋,……人群拥挤。不过,半个小时以后,建筑就稀疏而低矮了,……山在远方渐渐上升,树木便耸立于道路两旁,构成了绵延千里的曲线。广袤的自然,洗涤着我的身与心,我忽然感觉,我的流气与俗气恰似古旧家具的漆片一样在剥落。这空旷的原野,使我产生了一种新的体验,我宁静而沉重。”[4](P1)在这段文字中,朱鸿自如地运用了叙述、描写、抒情、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它们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富有层次地完成了作家思想与情绪的表达。
朱鸿还特别喜欢用“拟人”这样的修辞手法,这样的修辞手法多用于朱鸿的行走散文中。比如,在《寻找蓝田人》中,朱鸿写道:“早春的风,不但翻卷着秦岭之巅的白云,而且撩拨着秦岭之腰的白雾,所有的树木都随风摇曳,公王岭充满了动感和生命气息。”[4](P2)在《半坡读陶》中,“雨刚刚发作完毕,风就带跑了乌云,终南山和白鹿原随之浮出。天空湛蓝,乌云的残片失魂落魄。”[4](P11)“拟人”手法使自然不仅成为朱鸿移情的对象,也成为他笔下富有灵性的“人物”,为他的散文平添了一份灵动的气息。
在叙述方面,朱鸿有意识地扬弃了酣畅淋漓、一泻千里的叙述方式,而是在表达与隐藏之间收放自如,取得了很好的平衡。比如,在《一次没有表达的爱》这篇文章中,朱鸿讲述了他大学毕业后去新疆昌吉找自己的女同学姚伶的经过。他是喜欢姚伶的,因此才千里迢迢去找她,但见到她之后,朱鸿却没有表达自己的爱意,而且决定第二天早上就返回西安。“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我犹豫着。……随之我平静地说:‘我准备明天早晨就走了!’她惊诧了一下,似乎这样的话唐突,冒昧,莫名其妙,而且难以应答,所以她没有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我接着平静地说:‘我的信也不用看了。你烧了它吧!’我便这样完成了我的急转直下,甚至是堵死了我的路。”[1](P207)朱鸿并没有详尽地交待他当时的心理纠葛,但这反而形成了他文本中的留白和召唤结构,引发了读者的探究兴趣,而且使他的散文内敛淡定,含蓄蕴藉。
最后,朱鸿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散文语言。他的散文语言平和晓畅而不失优雅,洋溢着遮掩不住的个人化气息。从前面的诸多引文中我们不难窥一斑而知全豹,因此,兹不赘述。对此,朱鸿有着清醒的意识和自觉的追求。朱鸿在《散文的三个提升》一文中,曾经谈到散文艺术要产生质的飞跃,应该有三个提升,其中第三个提升便是:“从通用话语向个性魅力提升。……不化古汉语语言,不提炼口头语言,不超越现代汉语的范式语言,便往往流于通用语言,……很显然,要使散文有个性魅力,除了有独特的精神之外,应该还有独特的语言,甚至一字一句都要强烈的个人化气息:虎的气息也行,狐的气息也行,惟要避免非驴非马的气息。”[2](P213-214)诚属经验之谈,也吻合于他的文本实际。
综上所述,灵魂的深度倾诉与思想的自由言说,取材的广泛,笔法的多变,在表达与隐藏之间的收放自如,语言的独特化和个人化,所有这些成就了朱鸿散文的真诚、大气、智慧、洒脱,使之充盈着道义感和个性魅力,弥散着艺术气息和不俗品味。
[1]朱鸿.西楼红叶[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
[2]朱鸿.人生的爱与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3]朱鸿.夹缝中的历史[M].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04.
[4]朱鸿.关中是中国的院子[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