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李逵形象的流寇与土匪统一体双重性特点

2015-02-23张泓

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9期

张泓

李逵是《水浒传》中性格最鲜明的喜剧人物，他的勇猛、鲁莽、憨厚、滑稽、野蛮、残酷无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李贽评价道：“我家阿逵只是直性，别无回头转脑心肠，也无口是心非说话。”［1］179金圣叹评价道：“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1］221现代学者则更注重他的反抗精神，如游国恩等人就评价为：“构成李逵性格核心的是他强烈的革命要求和彻底、坚定的革命精神。”［2］40

也有学者对李逵颇为反感，有学者把李逵评价为“一头失控的江湖怪兽”［3］，还有学者认为“李逵的所作所为，只能用‘反社会性’这四个字来加以概括。 ”［4］

为什么对李逵的评价会走入两个极端？喜欢的极喜欢，厌恶的极厌恶？原因很简单，李逵的个性就是两个极端，时而温情脉脉，时而残暴狠毒。而他什么时候表现出哪一点，就看他自己当时是处于什么身份。

一、李逵的温情脉脉

李逵的感情首先体现在对母亲的态度上。梁山众人都去看望父母时，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取爷，那个也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要求将母亲取上山来快乐几时，又骂宋江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肚子！”

《水浒传》中写李逵颤抖只有一次，就是当他母亲被老虎吃了以后，李逵见了，“一身肉发抖，……李逵把不住抖”，这个描写把李逵对母亲的感情表露无疑。

爱屋及乌，李逵的感情还体现在对孝子的态度上，不管对方干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对方是孝子，李逵就可以宽容。李鬼假冒李逵抢劫，刚好碰上真李逵。李逵原本想杀，但听李鬼说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李逵不仅不杀，还给他十两银子。

李逵的感情还体现在对梁山好汉的态度上。殷天锡要打柴进时，李逵“便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再拿殷天锡提起来，拳头脚尖一发上。……看那殷天锡时，早已打死在地。”

李逵的感情也体现在对百姓的态度上。当他听说宋江强抢民女时，“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接着又“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可见，李逵认为，如果损害了梁山的利益，即便是宋江，他也不饶。

李逵的感情最主要体现在对宋江的态度上，从第一次见宋江开始，一直到最终被宋江毒死为止，李逵的赤胆忠心从来没有改变过。

当李逵知道自己碰到的是宋江时便“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给他十两银子，李逵便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从此便一心一意忠于宋江。

李逵坚决要求宋江做梁山头领，当宋江欲让位给卢俊义时，李逵马上就大嚷道：“哥哥若让别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杀将起来！”

李逵甚至要求宋江做皇帝：“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朝廷派人来招安时，李逵又叫道：“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为了宋江，李逵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当宋江被抓并即将被斩首时，李逵只身一人江州劫法场。当宋江要杀李逵时，李逵无怨无悔，说道：“哥哥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最终，李逵知道自己已被宋江下毒时，说道：“罢，罢，罢！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临死之时，又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

综上所述，只要我们仔细阅读《水浒传》就可发现有时李逵表现得非常温情脉脉，他的思想和行为都非常符合传统儒家伦理的要求。

二、李逵的残暴狠毒

温情脉脉的李逵，又经常会表现出残暴狠毒。

李逵的残暴主要体现在他喜欢杀戮上，对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经常是拿着斧头乱砍。

江州劫法场时，李逵“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杀人最多。……火咂咂地轮着大斧只顾砍人。……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李逵以杀人为乐，杀得性起时，往往是见一个杀一个。李逵杀曹太公时：“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

李逵还喜欢虐杀，在四柳村杀狄太公的女儿及其情夫时，把两人都杀了之后，“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李逵甚至连天真可爱的小孩子也杀。为了让朱仝上山，将只有四岁大、活泼天真的小衙内“头劈成两半个，已死在那里”。难怪朱仝要和他拼命。

李逵杀人，杀了还不够，还经常要吃对方的肉。

李逵杀李鬼就是如此，“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李逵杀黄文炳也是如此，“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儒家对牲畜讲究“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所以仁人志士要远离庖厨，李逵则连对人都喜欢“食其肉、寝其皮”，他离儒家的仁自然相差甚远。

李逵还经常杀戮梁山好汉的家人，三打祝家庄时，李逵将已经投诚的扈家全家杀光，“且说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当被宋江责骂时，又说：“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

李逵还喜欢和梁山兄弟厮杀，如和朱仝的厮杀，把朱仝气得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

李逵对母亲自然是有感情，但因自己打死人流落在外，常年没有照顾母亲，导致母亲忍饥挨饿，眼泪流干，哭瞎了双目。再加上，“李逵虽然动于孝思，回家取娘，然而半路就送给老虎充饥。”［5］7动机也许是孝，但结果却是不孝之极。

综前所见，李逵有时又很明显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他的思想和行为离传统儒家伦理的要求差得太远。

三、集流寇与土匪于一身的李逵

为什么李逵的行为会表现出明显的两重性？原因在于李逵是集双重身份于一身的复杂的人物形象，他不断地在流寇与土匪两者身份之中游走。

李逵对老百姓的感情表现得最强烈的是大闹梁山一事。当他听说宋江强抢刘太公的女儿时，马上和燕青商量：“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劝慰后，李逵又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接着又对刘太公说道：“我实对你说，则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

李逵回到梁山后，“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接着又“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还痛骂宋江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这里的李逵表现出为了百姓的利益可以和梁山所有好汉作对的英雄本色，难怪作者要写诗赞颂道：“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但如果我们就此认为李逵真的把百姓的利益看得比梁山利益还重，那就错了，因为在此后发生同样性质的事情的时候，并不见李逵再次挺身而出。

小说第六十八回，梁山好汉攻打东平府时，太守程万里和兵马都监董平共同守城，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看上，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太守坚决不允；战争爆发前夕，董平顺势再次提亲，程太守又推托。董平不喜，此后与宋江交战时被擒投降。梁山好汉擒了董平之后，助他攻进城门，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他女儿。

如果把此回董平所作所为与上回假宋江相比，董平无疑要恶劣得多，难怪李贽痛斥道：“最可恨者，董平那厮。只因一个女子，便来卖国负人。国家有如是人，真当寝皮食肉！”［1］181但李逵没有表现任何不满，就算当时他不在，事后也没见他发作，这一点和李逵听说宋江强抢刘太公女儿时的反映形成鲜明对比。

只要分析两事发生的地点，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李逵的表现会截然不同。

假宋江强抢民女之事发生在梁山泊北，离寨七八十里的地方，是属于梁山泊的势力范围；而董平强抢程太守女儿，又杀他全家之事发生在东平府，并不是梁山泊的势力范围，甚至可以认为是属于梁山好汉敌对势力的范围。

因为李逵所处地点不同，导致他的身份也有变化，前事之时他是土匪，而后事之时则是流寇。“不同类型的血本家与民众的关系不同。流寇不怕杀光抢光，反正是一锤子买卖。土匪就好一些，通常不吃窝边草。 ”［6］45

李逵虽然粗鲁，但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自己就是一个出卖生命以换取物质利益的亡命之徒，所以在一定范围之内，他必须表现得非常正义，因为他要获得别人的支持，但离开了这一范围，他可以不讲任何游戏规则，换言之，他很明白盗亦有道这一道理。而所有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他所在的小集体的利益，李逵深知只有在这个小集体中，自己的利益才能最大化，所以他要千方百计保住这个小集体。

至于这个小集体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正义，李逵毫不关心，只要这个小集体能给自己足够的好处，这一点从李逵对宋江的态度即可见端倪：宋江给李逵十两银子，李逵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宋江，虽然他心里说宋江仗义疏财，其实他并不关心是否仗义，疏财才是他最看重的。李逵在寿张县审案时的表现也是如此：“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可见他心目中根本没有正义与否的观点，只有亡命之徒所普遍存在的强者为尊的思想，当他认为自己的力量足够强大时，就要高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