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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叔岷先生以校雠学为基础的文学史观
——以《慕庐论学集》为中心

2015-02-21吴振华

关键词:王先生陶渊明庄子

吴振华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芜湖 241000)

·蜀学研究·

论王叔岷先生以校雠学为基础的文学史观
——以《慕庐论学集》为中心

吴振华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芜湖 241000)

王叔岷先生以广博的学识、深厚的校雠学功底,建立了融贯古今的宏阔的文学史观。他既能以校雠为基点把握文学的义理,又能以校雠学为基础对作品作出融会贯通的解析。王先生的广文学观念和他的治学方法,不仅对提升古代文学研究的学术水平有重要意义,而且对纠正急功近利的浮躁学风和培养新一代从事文献整理、校勘及理论研究的人才也有巨大作用。

王叔岷;校雠学;文学史观;《慕庐论学集》

王叔岷先生是中国当代杰出的校雠学家、文史学家、教育家。他1914年出生于四川简阳的一个书香门第,幼习诗书,兼习古琴,喜读《庄子》、《史记》、《陶渊明集》,打下了坚实的小学、史学和文学基础。1935年就读于四川大学中文系,1941年考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师从著名学者、教育名家傅斯年先生和汤用彤先生,开始了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教育教学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涯,先后任教于台湾大学、新加坡大学、马来西亚大学、新加坡南洋大学。他的治学以校雠为根基进而探究文学的最高义理,形成了以校雠学为基础的宏通的文学史观。在他的文学视野里,文献史实、诸子百家、诗词歌赋都融为一体,他将文献学、语言学、史学与文学打通,既能小中见大,又能以大观小,并且能在上下数千年的文献中、纵横几万里的空间里,自由驰骋文思,他的文章总能给人见微知著、宏通征实的感受。本文不揣冒昧论述王叔岷先生的文学史观,以就教于通家,并以此纪念王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一、以校雠为基础的广文学史观

校雠就是校对古籍,是古代文学研究的最基础性工作。中国历史源远流长,古籍在流传的漫长岁月里,研读的人越来越多,又经过历代的辗转誊抄、翻刻、印刷,难免会出现句读失当、理解歧义、字形错讹、增字减字、颠倒错简等问题,因此,广博阅读某一古籍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各种不同版本,尤为重要的是精读经过名家点校整理过或批注评点过的善本,然后进行精校抉择,形成尽可能接近古籍本来面目的新的定本,是古代文学研究者首先应当从事的兢兢业业的工作,也是建构他文学研究大厦的重要基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王叔岷先生年轻时期才气超人,喜爱古典文学,经常进行旧体诗创作,进入大学以后开始接触清代朴学,阅读了乾嘉时代朴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读书杂志》、《经义述闻》,清末大学者俞樾的《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及孙诒让的《札迻》等著作,掌握了较为扎实的校勘和训释古书的知识,为此后的校勘古籍打下了基础。考入北大以后,在傅斯年(字孟真)先生的指导下开始校勘《庄子》,傅先生要求他:“洗尽才子气!下苦功校勘《庄子》!三年内不许发表文章!”[1]52正是在傅先生的严格要求下,王叔岷先生苦下三年功夫,完成了他二十多万字的处女作《庄子校释》,此书后来经过不断的修改打磨、补充增订,已成为当代庄学研究名著,尤以校勘精审著称,陈鼓应先生《庄子今注今译》[2]一书采用王叔岷先生校勘成果达到三百多条,可见其地位的重要、影响的巨大。王叔岷先生认为校勘古书有四种作用:

(1)是一种小学问,可以帮助研究大问题;(2)是一种支离破碎的小工作,可以帮助通大义、有系统的工作;(3)是一种绣花针的工作,可以帮助大刀阔斧的工作;(4)是一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却有一种无味之味![1]59

正是因为王叔岷先生深刻理解校勘古书具有“通大义、有系统”的重大意义,且备尝其中的甘苦,能品尝到一种无穷尽的无味之味,所以才能沉潜下来,积四十多年的功夫,完成了《诸子校证》、《庄子校诠》、《左传考校》、《史记校证》、《列仙传校笺》、《陶渊明诗笺证稿》、《钟嵘诗品笺证稿》、《刘子集证》、《刘子集证补录》、《刘子集证续补》、《尚书校证》、《论语校理》、《老子賸义》、《吕氏春秋校补》、《世说新语补正》、《文心雕龙缀补》、《颜氏家训校注》等一系列著作。显然,王叔岷先生校勘古书以先秦诸子为主要着力点,下及西汉史学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杂著、诗集和文学理论著作。从这规模宏大的著作群,我们可以窥知王叔岷先生以校雠学为基础的文学史观念。先秦时代文史哲不分家,六经与诸子既是哲学史学著作也含有文学的因素;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人的觉醒”也掀开了“文的自觉”的序幕,文学逐渐脱离经学、史学的桎梏走向独立发展的道路,出现了纯文学与纯文学理论著作,王叔岷先生既重视诸子与史学,又重视文学与文学理论,这颇能看出他对文学史的基本看法,可以说是一种最宽泛意义上的广文学史观,与当前的文学史类著作的描述体系是基本一致的,也基本符合先唐时代人们对文学发生与发展认识的历史实际。

王叔岷先生的这种广文学史观在他的《中国文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1]69-78一文中有细致深刻的表述。他列举了丰富的例证说明文学与历史、哲学、经学之间的关系,如他认为《史记》中的大量传记,既是史实的记录,又是“散文而兼诗经体及楚辞体的佳作”[1]69-78;认为杜甫的诗歌善于叙事,又是典型的“诗史”;认为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及《论再生缘》是文史结合、诗史互证的学术力作;他还认为陶渊明、谢灵运的诗歌“往往于田园、山水中寄寓复杂的史实,高深的哲理”[1]69-78。王叔岷先生主张文史哲打通,他针对元代郝经的“古无经史之分”、清代袁枚的“古有史而无经”和章学诚的“六经皆史”等说法,提出“六经皆文”的观点,他说:“梁刘勰《文心雕龙》有《宗经》篇,早已把经书视为文学作品。近代哲学家们,纷纷研究战国诸子的哲学思想;而研究文学的人,却又最推尊诸子文章的文学价值。《文心雕龙》有《诸子》篇,早已把诸子书视为文学作品。”[1]69-78

王叔岷先生又分析了“文学”概念的历史演变。如对《论语》孔门四科中的“文学”,晋代范宁注为“文学,谓善先王之典文”,梁代皇侃则认为“文学,指博学古文”,宋代邢昺释为“文章博学”,而对“文章”的解释,诸家都认为指六经,王先生指出诸家的缺陷在于“总跳不出儒家思想的范畴”,他从文献学角度,指出墨家、道家、法家的“言谈”、“方术”、“狱法文书”等也都是文学[1]70-71。到了刘宋时代的《世说新语》,其中的“文学”则更“包括经学、玄学、佛学、纯文学”等,可以说包含了非常广阔的内容。

正是因为王叔岷先生对“文学”有这样的认识,才使他的研究范围由经史拓展到纯文学及文学理论领域。并对“中国语言文学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说:“至于我们所谓的‘中国文学系’,也可以说是广义的文学,内容实在包括文、史、哲三部分。如历代文选、诗词、小说、戏剧、新文学、比较文学、文学批评、文学史、哲学史、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史记汉书、道家法家思想、魏晋玄学等。又因为还有语言学、文字学、训诂学、声韵学、目录学、校勘学等,都属于朴学的范围,不得已都归入语言学一类,因此把‘中国文学系’又扩充为‘中国语言文学系’。其实,语言学不能包括文字学等。如果把‘中国语言文学系’改称为‘中国文学朴学系’,或者简称‘中文系’,还比较好些。”[1]73这就是王先生对“中文系”内涵的认识,他甚至还要求中文系的课程开到历史系、考古系、哲学系和医学院去,他认为“从打通学科与学科的立场看,可以使学生得到更广泛的学识,培养大多数的通才”[1]76。这种文学观念,通脱豪迈,真正具有大家气象。如果联系当今的大学课程设置现状,则可见王叔岷先生的文学观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现在大学多数是文理分科,界限分明,搞文学的不沾一点理科的边沿,搞理科的则对文史知识相当漠然乃至无知,更有甚者,中文系也都是局限在各自的一隅,分出语言学、文字学、中国文学、外国文学、文艺理论、美学等门类,也很少有越界的通才。像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又细分出先秦文学、汉魏南北朝文学、唐宋文学、元明清文学、近代文学等区隔更小的时段,学者们也都约定俗成地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辛勤耕耘并自娱自乐,很少顾及相邻时段的文学研究,这是多么狭隘的文学史观念,难怪很少有大家出现。所以,在这里重申王叔岷先生的大文学史观念,或许对时下中国大学中文系里的古代文学研究产生一些惊悚震撼的效应。在一个需要大家、渴望通才的时代,我们实在不应该再局限自己的学术眼光和研究视域了。

二、以校雠为基点通向文学的义理

文集校雠的最终目的是对文学作品义理的把握,但这“把握”又绝不是闭门造车的自言自语,而是应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接受史的视角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作出合乎作品原意和接近作者本意的解释。王叔岷先生有深厚的文献学和校雠学功底,他对一些问题的探索和理解往往能够切中肯綮,给人通达准确的感受。如对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分析,就是典型的例证。王先生先从文献学角度,指出陶渊明的这句话最早出自齐梁时代沈约的《宋书·隐逸传》,然后是梁萧统的《陶渊明传》,再是唐代李延寿的《南史·隐逸传》。接着,开始探讨这句话包含的真正含义,就是要追寻“义理”了。王先生依据历史年代先后列举了五条意见,分别是:

(1)【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二十·杂识》:善读书者,或不求甚解;或务知大义。

(2)【明】杨慎《丹铅杂录·一》:“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自两汉来,训诂盛行,陶心知厌之,而晚废训诂。俗士不达,便谓其不求甚解矣。

(3)【清】林云铭《评注古文析义二编·卷五》:此老胸中浩浩落落,总无一点粘着。即好读书,亦不知有章句。

(4)【清】方宗诚《陶诗真诠》:渊明诗曰:“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盖深嘉汉儒章句训诂之有益于六经;然又曰:“好读书,不求甚解。”盖又嫌汉儒训诂章句之多穿凿附会。

(5)当代饶宗颐《杨勇<陶渊明集校笺>序》:古今之论渊明者多矣。皆欲以其所知,以明人之所不知。以其深解,而求胜于前人之解。此岂渊明之意耶?渊明喜读书,不求甚解。夫惟泛览,故无往而不乐。流观,则何幽而不烛。

在逐条分析其优点与缺陷之后,王先生总结道:“不管以上诸家对‘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解释如何,‘不求甚解’决不是一般世俗所谓的马马虎虎的读,随随便便的读。我认为《五柳先生传》既是陶渊明的自传,传中的好些话,往往牵涉到他一生的问题。我们不能单凭一句或两句去猜测他的意思,应该根据他一句或两句重要的话,参证他全部的作品,来归纳出他的本意所在。”[1]81这参证全部作品之后得到的准确信息是:陶渊明“历览千载书”包括经、传、子、史,纯正的书和奇异的书都喜欢读,其诗中引用诗经140次、论语67次、庄子135次,所以“陶渊明有儒家的诚笃,兼有道家的超脱”[1]84。这是王先生在撰著《陶渊明诗笺证稿》之后,还原了陶渊明的知识系统并把握其基本的思想内涵及倾向,征实可信。紧接着,分析陶渊明的读书态度,除了引用陶渊明自己的诗句,认为“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意思应该是“爱好读书而不求勉强的解释,勉强的解释反而失去了书的真意”[1]88,还联系《论语》和《庄子》中两句名言,得出结论:“如果用《论语》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庄子》的‘知止其所不知’来解释陶渊明的‘不求甚解’,不敢说就是他的本意,却可说相当恰当的。”[1]88-89在解决了“不求甚解”的问题之后,王先生更进一步探讨陶渊明“不求甚解”与“欣然会意”的关系,从汉儒传经与魏晋言意之辨入手,认为汉代学术以言为重却章句繁琐拖沓,而魏晋玄学轻言重意却玄妙虚阔,陶渊明继承了言意之辨的风气,却反对不切实的玄妙深远之谈,他重视言行一致,他的诗“理趣那么深,境界那么高,然而,他却要摆脱悠悠之谈,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正如庄子,他的境界那么空灵超脱,他却说‘知止其所不知’。了解庄子,要从实在处去了解。了解陶渊明也一样”[1]90。这是多么深刻的见解,是一种建立在校雠学基础上的对陶渊明读书态度、文学思想、作品风格及其人生境界准确把握的通识,其精细的文本细读功夫和纵横捭阖的演绎,体现了王叔岷先生做学问重视探索义理、知人论世并关怀现实人生的旨趣。

由校雠通向义理的另一个重要例证是王叔岷先生对《论语》“伤人乎不问马”的精彩辨析。《论语·乡党》: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3]137

孔子家里的马厩失火了,他退朝后回家,进门就关心有没有人受伤,而“不问马”,这颇能体现孔子“爱人贱物”的态度。扬雄却说“厩焚问人,仲尼深丑(丑,即耻)”,意谓问人不问马是深为可耻的事,王叔岷先生认为“仁人之心,固有缓急。孔子问伤人之后,应即问马,所谓有缓急也。如但问伤人,而不及马,是爱人不爱物,似非仁人之用心也”[1]199。这是关系孔子仁者胸怀的大节问题,历代争议很多,像桓宽《盐铁论·刑德篇》就说:“鲁厩焚,孔子罢朝,问人不问马,贱畜而重人也。”郑玄注释《论语》取此说,后儒多从郑说,孔子既为仁者,实在不应该如此,因此,别解就不断出现。如魏王弼注释说“不问马者,矫时重马者”,意为孔子本欲问马,因要矫正时俗故意不问马,显然这种说法很牵强。其后,陆德明从句读入手,认为应该是:“‘伤人乎’绝句。一读至不绝句。”即此句应读为“伤人乎不?问马。”这种句读颇能体现孔子的胸怀,但读法嫌怪异。李匡乂针对这种句读,在《资暇集》里说:“陆氏释文云:‘一读至不绝句。’诚以不为否,则宜至乎字绝句。不字自为一句。何者?夫子问:‘伤人乎?’乃对曰:‘否。’既不伤人,然后问马。又别为一读,岂不愈于陆云乎?”这种说法虽然新颖别致,也能维护孔子仁者胸怀,但还是嫌勉强。后来朱熹提出“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这也是一种曲解。针对这五种说法,王叔岷先生以他深厚的文献学功底一针见血地指出:“二句应如何解释,乃最符合圣人之心,而又毫不牵强,问题耑在以‘不’字。古籍中‘不’‘后’二字,往往同义。此前人所未发也。”[1]201即从文献学上来看,这句应为:“伤人乎?后问马。”孔子仁民爱物之心,表达无遗,无须曲解也不须曲为断句。但是,有没有其他证据呢?王叔岷先生找到了《论语·子罕篇》中最著名的一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3]122。这里关键词是“后凋”,何晏注释是:“大寒之后,众木皆死,然后知松柏之小凋伤。”《史记·伯夷列传》集解引何注作“少凋伤”,孙绰《秋日诗》说“抚菌悲先落,郁松羡后凋”以“后”为先后字。王叔岷先生认为“小凋”“少凋”“后凋”毕竟还是“凋”,既不符合事实,也难以自圆句意,因而提出“后”与“不”同义,“后凋”即“不凋”。这需要有文献学依据,王先生以他广博的校雠学知识和校对诸子经史的积累,找到了一系列的论据。如:

《庄子·德充符》:(哀骀它)闷然而后应,泛若而辞。

《庄子·田子方》:(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

根据文献对勘,两句文义全同,因此“后应”犹“不应”。又如:

《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已死,楚地皆降,独鲁不下。

荀悦《汉纪·三》:项王已死,楚地皆降,独鲁后下。

可见“不”与“后”可以对换,其意义也应该相同。再如:

陆机《拟古诗》:嘉树生朝阳,凝霜对其条。执心守时信,岁寒终不凋。

《弘明集·七》:(宋释慧通驳顾道士夷夏论)松柏岁寒之不凋。

《庄子·让王》: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三条材料对勘,可知松柏在大寒霜雪的严酷环境下繁茂就是“不凋”的意思,也就雄辩地证明了“后凋”即“不凋”。王先生感慨地说:“训诂之学,自汉迄今,已历两千余年。晚近甲骨金石之学大昌,于训释古书,已开辟一新境界。往往一字之义,可决千古之疑。”[1]203虽然问题很细微琐屑,但是解决的却是千年存在的疑问,王先生以校雠训诂通解经典大义的研究方法,脚踏实地且不迷信权威的求实精神本身也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对上述两个小问题从训释词义到探寻义理的艰辛历程,说明王先生打通校雠训诂与经史文学之间森严壁垒的宏阔的文史观念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如果像当今学界那样,人们只局限于自己研究的一亩三分地,要得出这样的通识是难以想象的。

三、以校雠学为基础融会贯通的文学观

王叔岷先生的文学史观念体现在校雠学的基础上将文献学、经学、史学与文学的融会贯通之中。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4]72的著史精神,实际上也是古今学者们治学的指针,因为每一种学问都要最终落实到对现实人生的关怀上来,都需要花费巨大的心血,贯通上下古今来搜集、甄别、提炼材料,然后像蜜蜂采集百花酿蜜那样,经过自己的选择、咀嚼、酝酿、熔炼,才能得出千古不可磨灭的真见解。

收在《慕庐论学集》里的论文并不多,但篇篇都闪烁着真知灼见的光芒,如《论庄子所了解的孔子》[1]569-589,就讨论了儒家推尊孔子与庄子带有批判性的尊崇孔子的问题,见解特别深刻。在引言中,王先生针对战国时代的孔、墨之争,指出墨子特别反对孔子,所持的立场与儒家恰好相反,儒家重乐,墨子非乐,儒家信命,墨子非命,儒家主张久丧厚葬,墨子主张短丧薄葬,墨子还有《非儒篇》特别反对孔子,这样的全盘否定,其见解当然不免偏颇过激,而庄子则由立场之内再超乎立场之外,他所了解的孔子在包括儒家在内的各家之上。针对司马迁《史记·庄子传》中提出“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的观点,王先生援引宋代苏轼《庄子祠堂记》中“庄子之言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并认为司马迁了解庄子很粗浅的看法,通过比对《庄子》中本于《论语》之文、合乎孔子意旨之文及与孔子言行相反之文,认为庄子对孔子非常了解,还得出结论说:“我们尊崇孔子,大都从经典之内去了解孔子。庄子独能跳出经典之外去了解孔子,他所了解的孔子,我认为更高一层。”[1]585又说与《孟子》对孔子推崇至极不同,“庄子对于孔子,有扬有抑。意在解去儒家者流极端尊崇孔子之弊。我认为庄子了解孔子,在儒家者流了解孔子之上”[1]589。这是在对儒家经典和庄子著作充分熟悉并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既突破了传统的儒家孔子与老庄思想体系格格不入的藩篱,还给人深刻的启迪,原来在庄子的心中孔子拥有如此高的地位,而且庄子思想的内核在“全真”这一点上与孔子遥遥相通。如果不从经学角度,仅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篇文章对重新认识孔子的形象也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

又如《论司马迁所了解之老子》[1]591-597一文,根据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赞》中“老子深远”一语,论证司马迁了解老子的历史真相。王叔岷先生首先根据《庄子·天下篇》对老、庄之道术作一比较,证明老子道术虽秉要持权,而偏重人事;庄子则由明人事而超人事,实较老子深远。进而推论司马迁所以独赞“老子深远”的原因,或由于汉初风尚尊崇黄、老;或由于当时庄子道术尚未特受尊重;或由于司马迁所见《庄子》与今传《庄子》纯杂不一,从时代风气、道术传播和文献三个角度,还原了历史的真相。更进而论司马迁虽赞“老子深远”,但是在《史记·货殖列传》引老子“至治之极,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言,却不以为然。盖由于司马迁赞老子而不执著于老子之言,这正是了解老子的深远之处。这篇论文还以大量的文献依据证明司马迁所见的《庄子》其中窜入了很多郭象所谓的“巧杂”之说,不能与《老子》的文精纯而义深远可比,而近人论《庄子》仅依据郭象所删订的本子,实际上未能把握《庄子》的本来面目。从司马迁的一句断语深入下去,还原的却是《老子》《庄子》在汉初的历史本来面目,破除了后人多少迷障,没有融会贯通的思维穿透力和长期涵咏钻研的功夫,是做不到的。另外,王先生还有《老子通论》一篇宏文,可以说将“老子深远”之旨阐释得淋漓尽致:

老子见道之由反以得常,因以为宗君,而得物象变化之规律,故每“正言若反”。以明物象之不离此宗君,虽若环之无端,而实有系统可寻,应用此规律,最后出其理想国,即反乎“至德之国”“至德之世”,人相忘于大道,固不知所谓仁、义、礼、智也。仁义礼智之名立,而爱恶、是非、美丑、巧拙之端,遂“樊然淆乱”,不知所止矣,是故“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故冥绝对待之名,莫若反乎混成之道。老子叹大道之散也,于人生中,犹降而取乎信,如言“轻诺必寡信”、“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盖五千言,皆信言也。故若“淡乎其无味”。既曰信,则其本质不变,犹合乎道之常,道之中,固有精,有信也。然老子既已绝弃仁义礼智,复时而言兵,“以奇用兵”,“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兴”,“用兵有言,无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其故何也?盖有所不得已也。大道既废,上下多欲,权谋是尚,争夺日起,所谓“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老子叹天下之日趋于乱而不可反也,故退而欲得寡民之小国,以达其政治理想。其言曰:“虽有甲兵,无有陈之。”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夫岂得已而言兵哉?“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兵者不祥之器,战胜以丧礼处之”,读此可知老子实以用兵为戒矣![1]616

这是我所见到的对老子本旨作出的最简明精切的阐释,依然能够看到王先生建立在校雠学基础上形成的融贯的通识。还有《论庄子的齐物观》认为“战国诸子百家争鸣,往往争辩于可不可,然不然之间,唯庄子能《齐》之耳。《天下篇》述庄周道术,称其‘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外死生,无终始’,是‘齐物’之至境。……庄子非仅‘齐物’,实能体验‘齐物’,亦即体道之先哲也”[1]630更是对庄子精义最恰切准确的把握。

王叔岷先生不仅对经史和诸子的精义融会贯通,而且对文学作品也能够在校雠基础上作出贯通古今的阐释。如《说<悠然见南山>》这篇著名的演讲,就颇能体现王叔岷先生的文学史通识。他在《引言》里的两段话体现了他文学观念中的诗歌史观,他说:“中国的旧诗,如果用一根树来作比喻,那么,周秦时代的《诗经》,可以说是根柢;汉、魏时代的诗,尤其是五言诗,可以说是枝干;齐、梁时代的诗,尤其是六句或四句的五言小诗,非常美,可以说是花和叶;到了唐朝,是诗歌的成熟时代,可以说是果实。以后的诗,就没有超过唐代的了。”[1]6王先生对中国诗歌历史演变过程的判断大致符合文学史实际。对宋代之前的诗歌如何阅读,王先生也有精辟的见解,他说:“汉、魏以前的诗,是浑然一体的要整首看,才觉得好。譬如看一树杨柳,要整体看。如果折一枝来看,反而觉得难看;齐、梁时代的诗,要一句一句的看,譬如一树桃花,折一枝来看,更觉得可爱;唐朝的诗,进步到可以一字一字的看。譬如精金美玉,一块一块的欣赏,更觉得可贵。”[1]6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看法,从生动的比喻和简明的对比中,周秦、汉魏、齐梁及唐代的诗歌大体的艺术特质展露出来了,而处于晋宋之交的陶渊明仿佛是一个例外,他的诗“整首看也好,一句一句看也好,有时一字一字的看也好。甚至于一个字关系到整首诗境界的高下,更关系到陶渊明先生为人境界的高下”[1]6。这个字就是“悠然见南山”的“见”字。由于比较早的版本如梁萧统的《昭明文选》和唐初欧阳询的《艺文类聚》中“见”字都作“望”字,所以就产生了谁优谁劣的问题,像宋代苏轼《题渊明饮酒诗后》就说:“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无意望山,适举首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若作‘望’字,一篇神气索然。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山,无余蕴矣。未可于文字精粗求之。作‘望’非渊明意。”苏轼的看法历来得到论家赞同,王先生引入王国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理论,认为陶渊明的这句诗作“见”字体现出接受庄子“无我”“忘我”观念的影响,铸造了随事而应、随景而应的无我之境,若作“望”便著上我的色彩,就成为有我之境了,还认为“望”可能是初稿,“见”才是渊明自己的修改稿。接着,王先生展现出他搜罗古今的文献学功夫,讨论“作‘见’作‘望’的影响”,后代诗人接受陶渊明的时候,有用“望”的,也有用“见”的,如唐代白居易《效陶潜体十六首·九》中的“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唐代韦应物《答长安丞裴说》中的“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李白《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中的“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王维《登裴迪秀才小台作》中的“端居不出户,满目望云山”,《偶然作》中的“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中的“日夕望三山,云涛空浩浩”,《彭蠡湖中望庐山》中的“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等等,可见陶诗影响深远,但遗憾的是没有一句可以跟陶诗媲美的。然后,王先生结合全诗讨论“见”字与整首诗的关系,认为“渊明这首诗,起四句是入世而超世的境界,收两句是超言(即忘言)的境界,跟中间‘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的句子,正相呼应,正相配合,而关键就在一个见字,如果见字作望,便是有我之境,跟前后诗句的境界就不相称了。所以,这一个见字,关系整首诗境界的高下,更关系着渊明为人境界的高下”[1]14-15。最后,王先生总结道:“我们读名家的诗,要特别注意他所用的字,尤其是习用的字,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诗人的性情、心境、为人风格、生活状况等等。譬如陶渊明的诗,他喜欢用真字,因为他是真性情的人;他喜欢用爱字,因为他对人对物都充满了爱心;他喜欢用酒字,因为他是寄情于酒的人;他也喜欢用忘字,因为他的为人和他的诗,都达到了忘我的境界。”[1]15这是由一个字深入到诗人全部的诗歌和人生境界中,既能“超以象外”又能“得其环中”,能入能出,既得益于王先生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深刻理解,又得益于王先生对整个诗歌史有宏观的把握,所以才能够挖掘出陶渊明为诗歌史提供的新的东西。类似的例子还有《谈“池塘生春草”》[1]17-32和《论“荒涂横古今”》[1]33-48两篇著名的论文,最后的结论说:“陶渊明的名句,‘悠然见南山’是一种闲静自得的境界,点睛在一个‘见’字,不能更换其他的字;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是一种清新自然的境界,点睛在一个‘生’字,不能更换其他的字。左太冲的‘荒涂横古今’,我认为也应该是名句,是一种慷慨磊落的境界,点睛在一个‘横’字,不能更换其他的字。不过,‘见’字不能代表所有陶诗的境界,因为陶诗的风格并不一致;‘生’字更不能代表所有谢诗的境界,因为谢诗重在雕饰。而‘横’字却可以代表所有左诗的境界。这个‘横’字,可以表现左诗的雄浑之气,可以表现左诗的风力。”[1]47王先生将对比的研究方法用到了极致,很显然,这些掷地有声的不刊之论,都建立在他深厚的文献学、校雠学功底的基础上,也是他宏阔的文学史观念的鲜明生动的体现。

综上所述,虽然我们今天的学术环境宽松自如,但是急功近利的浮躁学风却有弥漫之势,我们学习、探讨王叔岷先生的广文学观念和他研究经史、文学及文学理论的治学方法,无疑对提升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学术水平有重要意义,对培养新一代能够沉潜下来兢兢业业地从事文献整理、校勘及理论研究的人才有巨大的作用。

[1] 王叔岷.慕庐论学集(一)[M].北京:中华书局 ,2007.

[2]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 (南朝梁)萧统编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陈玉兰]

Wang Shumin’s Documentation-grounded Viewpoint of Literary History: On the Basis ofMuLuAnthologyofLearning

WU Zhen-hua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Anhui, 241000,China)

Mr Wang Shumin has built his concept about history of literature with his wide range of knowledge and the strength of emendation. He can not only grasp the textual criticism and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of literature based on emendation, and on the basis of the emendation of works to achieve mastery through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Mr. Wang’s broad literary ideas and his research methods played a significant role in promoting the academic level of the ancient literary study, in correcting impetuous style of study and fostering a new generation who will engage in literature, textual criticism and theory research.

Wang Shumin; emendation; viewpoint of literary history;MuLuAnthologyofLearning

2014-10-29

吴振华(1964—),男,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古代文学及中国诗学。

K825

A

1672-8505(2015)05-00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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