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诘副词“好道”的语法化路径研究
2015-02-21罗美君,雷冬平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1-5981( 2015) 05-0120-03
收稿日期: 2015-03-24
作者简介:罗美君( 1982-),女,湖南绥宁人,湘潭大学大学英语教学部讲师;
雷冬平( 1976-),男,江西安福人,语言学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汉语常用构式的词汇化和语法化研究”(项目编号: 11CYY040)、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汉语程度义构式的语法化研究”(项目编号: 14YJC740063)和湖南省教育厅青年项目“汉语构式演变研究和认知分析”(项目编号: 12B130)。
张振羽 [1]92-96和罗主宾 [2]38均指出“好道”是明清时期的一个语气副词,都进行过相关研究。张文对“好道”的形成作出了解释,认为是由反问副词“好”与词尾“道”组合而成,但是这一观点值得商榷,因为它割裂了“好”与“道”二者的语义联系。罗文只是简单提到“好道”可作为揣测类语气副词。他们的研究都没有概括“好道”各义项特征及阐释各义项之间的演变关系、动因和机制。我们的研究旨在通过探讨“好道”的语法化演变轨迹,揭示“好道”演变的动因和机制、厘清“好道”的揣测义和反诘义的派生关系。
一、名词短语“好道 1”向肯定语气副词的演化
“好道”最初的线性共现出现在唐五代,这时候的“好道”可以看成是一个偏正式的名词。如:
( 1)畜生恶道人偏绕,好道天堂朝暮闲。(《敦煌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 2)是善知识提携接手引出险道。免诸恶毒至于好道。(唐·实叉难陀《地藏菩萨本愿经·阎罗王众赞叹品第八》
此两例中“好道 1”是指“好的道路”之义,是一种带有说话者主观性的客观描述,这种“好道 1”在元代又引申出“好主意”的隐喻义,如例( 3)和( 4) :
( 3)周舍,你好道儿!你这里坐着,点得你媳妇来骂我这一场。(元·关汉卿《救风尘》第三折)
( 4) (孔目云)大姐,你休怪,我领孩儿家去也。(同下)(搽旦云)好道儿,他丢了我就去了。(元·杨显之《郑孔目风雪酷寒亭》第一折)
这两例“好道”都是一种主观评价,但例( 3)中“好道”的“道”指代“你坐着,指使媳妇去骂人”事件,这一事件在说话者看来就是一个“主意”,“好”用来评判“主意”。但在句法上,“好道”依然和主语“你”构成一个主谓结构,凸显对主语“你”的主观评价,所在句子相当于“你好啊!”,句义上凸显了“好”的评判义,相当于一个形容词。当“好道”摆脱了谓语的限制,它就容易理解成一个语气副词,如例( 4)。“道”虽然还是后指代事件,但是整个结构式在语义上更多地凸显“好”的评判义,相当于“好呀”,用于增加对事件命题的肯定性语气。那么“好道”就独立于事件命题外,而且经常位于句首,它便获得了语气副词的句法特征和位置,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副词。但“好”和“道”仍然存在着修饰关系,“好道”还没有完全演化成副词。
从搜集到的语料看,“好道”是一个多义结构式,在不同语言环境中具有了不同的句法语义特征,但这些特征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遵循一定理据形成的相互关联的句法语义系统。当“好道”固定于事件命题前,表说话者的主观肯定性判断时,“好道”就只能分析成语气副词。“好道”做语气副词的用法始于元朝,从明朝开始用例增多。其所在源构式“好道XP(事件)”结构中,“XP(事件)”一般是能表达具体事件的命题,如例( 5)和( 6) :
( 5) (邹衍做怒科,云)这廝好打!好道管待贤士哩,著他明日来。我没有私宅的?这里也不是他告辞处。(元·高文秀《谇范叔》第一折)
( 6)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三回)
例( 5)和( 6)中的“管待贤士”和“做个理会”就是事件命题,也是句子要凸显的焦点信息。在结构式中,例( 5)“好道管待贤士哩”的语义可以理解成目前“管待贤士”是“正确的做法”,例( 6 )“好道做个理会”的语义可以理解成说话者主观认为“做个理会”是“好主意”。但是说话者为了凸显“管待贤士”和“做个理会”焦点信息而把谓语位置上的“好道”进行了句法上的移位,使其占据了状语的句法位置,这句法外置的过程。雷冬平指出句法外置是从核心句法成分(谓语)向非核心句法成分(补语或状语)的句法移位 [3]78。“好道”的前移与“管待贤士”和“做个理会”的后置改变了句法成分在句中的固定语法位置,句义也开始侧重凸显“管待贤士”与“做个理会”焦点命题事件,表示说话者对于焦点命题的肯定态度。“好道”的前移使得“道”和命题事件句法位置相邻,它们两个其实是可以互相指称的概念。但是根据数量象似性原则 ① [4]4,焦点命题事件在句法成分上和形式上都比“道”要复杂,焦点命题事件是重要信息,而“道”虽然和命题事件概念一致,但是“道”本身是不重要的信息,不会得到焦点关注,语音也不重读,因此“道”的指代特征减弱,表“主意、做法”的语义也发生虚化,促使“好”和“道”语义结合地更加紧密的同时,“好”的评判意义得到了增强,这种语义的“侧抑制”现象② [5]24-25使得“好道”的语义得到了重新调整,再如例( 7) :
( 7)不想妖魔本领大,你们手段不济,禁他不过。好道着一个回来,说个信息是,却更不闻音。(《西游记》第三十回)
“好道着一个回来”就相当于“好着一个回来”或“也好着一个回来”结构式,是说话者主观上认为“着一个回来好”或“着一个回来也好”。“好道”的语义侧重“好”的主观评价义,表达了说话者对命题事件“着一个回来”的“肯定”性态度,是说话者对焦点信息的“肯定”性评价。蒋彰明指出谓语前置的语用功能是表达某种感情和起到加强语气的作用 [7]98。“好道”经常置于句首,“肯定性”评价义得到强化,用于强调其后的焦点信息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语义,因此其获得了对焦点信息表强烈肯定的语气副词身份。
二、肯定语气副词“好道 2”向测度副词“好道 3”的演化
从例( 5)、( 6)和( 7)可知:由具有[+肯定性]语义特征的“好道 2”所引导的命题都是未然事件,虽然说话者主观上认为这一事件是“好”的,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但客观上,“管待贤士”、“做个理会”以及“着一个回来”都是悬而未决的事件,那么“好道 2”所处的语言环境“好道 2XP (事件)”也就具有了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隐含在语境中的不确定语气,在语用类推扩展的促动下,源构式“好道XP (事件)”结构发生重新分析,此种不确定的语气扩展到相似句法结构“好道 3XP (事件)”上,强调说话人对“好道 3”引出的命题持不确定的态度,结构式就蕴涵了一种测度语气。
( 8)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苦,还懒说话哩。”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西游记》第二十回)
在当前语境中,由“好道 3”引出的陈述句“活活的聒杀我”是老者对行者行为的一种揣测,根据行者的行为,老者主观上认为行者可能会“杀了他”。构式“好道 3XP (事件)”的测度语义压制了“好道 3”的语义,使得“好道 3”也具有了揣测的语义,相当于“莫非”、“大概”。
当“好道 3”用于引出测度问句时,测度问句本身具有的揣测义使得“好道 3”的测度义减弱,但是整个构式“好道 3XP (事件)”还是表揣测的语气,如例( 9) :
( 9)那贼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五十六回)
“会做裁缝?”是一个表疑问的测度问句,“好道 3”的测度语义被架空,在这样的句式结构中可以省略,成为结构式中的一个可选成分,演化成附加的语气标记来加强测度义。
三、测度副词“好道 3”向反诘副词“好道 4”的演化
吕叔湘把疑问语气分为询问、测度、反诘三类,从否定程度看,它们构成了一个肯定/否定的序列 [8],测度语气就是半肯定半否定的程度。“好道 3”引出的“XP (事件)”是说话者不确定的信息,也就是一种半肯定半否定的信息,其语用目的是说话者欲获得听话者对信息的回答。在具体语境中,如果说话者主观上已经完全肯定或否定句内的命题信息,对句内命题信息没有疑问,但仍用疑问的语气对听话者表示询问,其实质就是一种反问句,目的是要表达特定的内涵意义,而不是要听者给出回答。受话者需要花费更多的认知资源来推导反诘句的蕴涵意义,蕴涵意义因为得到了更多的认知关注,会得到更多的强调。正如郭继懋 [9]112的观点:隐性意义是使用反问句的最终目的。
吕叔湘指出:“反诘实在是一种否定的方式,反诘句里没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诘句里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肯定。” [8]290“好道”引出反诘句否定“XP (事件)”,语用目的是强调说话者的态度,凸显说话者的蕴涵义。“好道XP (事件)”构式的语义由强调事件测度义扩展到强调说话者对句内命题的完全肯定或否定的态度,促使构式发生重新分析,“好道”引导的“XP (事件)”不再是说话者不确定的信息,而是说话者对句内命题信息的一种反问。“好道”所在构式的测度语义消失,反诘义浮现。“好道XP (事件)”构式的反诘语义是说话者对句内信息无疑而问的结果。
( 10)行者看见道:“兄弟,你笑怎么?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阵?这桩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西游记》第四十一回)
例( 10)是一个反诘问句,用来强调行者的主观态度———“沙和尚没有手段”,而且表达了行者不满“沙和尚笑呆了”的蕴涵义。此句如果去掉“好道”,句内的反诘语气不变,也不影响句义的真值,故“好道”起到了加强反诘语气的作用。
测度副词“好道 3”向反诘副词“好道 4”演化的动因是交互主观化的结果。吴福祥指出交互主观性指的是说写者用明确的语言形式表达对听读者“自我”的关注,这种关注可以体现在认识意义上,即听读者对命题内容的态度;但更多的是体现在社会意义上,即关注听读者的“面子”或“形象需要” [10]18-24。王敏、杨坤认为交互主观化是这样一个动态的过程,话语的意义越来越聚焦于听话人/读者,即话语越来越体现出对听话人/读者的关注 [11]48-51。
沈家煊指出量大的信息,说话人觉得重要的信息,对听话人而言难预测的信息,表达他们的句法成分也较大,形式较复杂。
储泽祥、曹跃香指出在“用来”的固化过程中存在一种语义的“侧抑制”现象,在“来”的意义减弱的同时“用”的意义得到了增强 [5]24-25。其实就是词语或结构意义的重新调整,或者叫作“语义补偿” [6]102。
( 11)行者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西游记》第四十七回)
( 12)渔翁道:“曹州乃山东地方,这里乃河南归德府宁陵县地界,与曹州路隔黄河,你们好道飞到这里的?”(清·俞万春《荡寇志》第九十八回)
例( 11),老者并没有选择“妖怪会吃掉你,你不要太乐观”句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而是通过“好道不吃你嫌腥”反诘句,让行者自己去领悟出老者的言外之意,顾及了行者的“面子”。例( 12)渔翁顾及宋江他们的“面子”,通过反诘句让“宋江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愚昧的地理常识错误”。如此,“好道 4”引导的反问句体现了话语的交互主观性。“好道”所处构式从对命题事件的主观揣测到关注听话者面子,话语的这种交互主观化过程也促使“好道”的语用功能从加强说话者对命题事件的推测语气演变成能加强反诘语气的副词。
四、结语
在特定语法、语义和语用条件下,“好道”由核心成分(谓语)语法化成了非核心成分(语气副词),是多种演化动因和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词项的语法化总是发生在特定的构式里 [12]21,从“好道”的演变路径看,构式“好道XP (事件)”就是“好道”语法化的典型环境。
“好道”从名词短语演化到肯定语气副词,再演变成测度义语气副词,最后演化成反诘语气副词的语法化过程和其它一些反诘副词的形成过程相似。王兴才认为在宋元时期成词的“难道”语法化过程是经由偏正短语演化成“说不定”的认知动词再到测度义最后演化成反诘副词 [13]41-48。“好道”和“难道”的演变路径都经历了从不确定语气到测度再到反诘,它们的演变符合一般语言演变规律,正如杨永龙指出从否定词到揣度副词,或者经由测度副词再演变为反诘副词,这似乎不是偶然现象,而是一个规律 [14]107-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