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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与中国形象——以英语世界中的传播情况为例

2015-02-21龙慧萍,蔡静

关键词:丰乳红高粱莫言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1-5981( 2015) 05-0105-04

收稿日期: 2015-03-20

作者简介:龙慧萍( 1973-),女,湖南怀化人,文学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蔡静( 1990-),女,湖南常德人,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生。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资助的阶段性成果( 13&ZD122)。

2012年,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仅标志着莫言或当代中国作家的创作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中国综合国力,尤其是“软实力”提升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中国形象得到改善的重要标志。套用刘易斯的话来说就是:与其说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如说中国得了这个奖。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文学作品在海外的传播以及因此建立起来的国家形象 ①(这里主要讨论的是文化形象)从来不是单纯的文学艺术领域的问题,而是与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综合实力密切关联。据中国人民大学公共传播研究所调查,自1978年改革开放至今,在海外意见领袖的印象中,中国国家形象是凭借“经济牌”支撑的,“经济迅猛发展”是目前中国留给海外意见领袖的主要印象( 64.2%)。 [1]换而言之,中国目前的文化形象仍然比较单薄。要让中国从经济大国变为文化大国,改变文化传播中的“逆差”与结构性失衡问题,推动中国文化形象走上自我建构为主的道路,仍然需要漫长而艰苦的努力。

如将历史上文学作品中的中国形象的塑造看作一连续过程,很容易发现,中国作为文化输出国的优势结束后,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国家形象便无法摆脱亡国灭种、改造国民性的焦虑与阴影。五四以后,这种焦虑在鲁迅那里发展成为对国民劣根性的挖掘与批判,一直在文学创作中占据主导地位。其间只有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作家另辟蹊径,“将30年代的中国想象———有悠久历史的泱泱大国,它的苦难,它的文化优势———凝聚成可感的艺术造型”,呈现了国民性中的“优根性” [2]136一面。新中国成立后的当代文学创作,以革命与阶级话语建构起来的中国形象“空前的简单化与类同化”, [3]内涵无法随着时代变化更新,一度停滞不前。但1980年代以后,尤其是近十几年来,中国的文化形象在内外多种合力的作用下,正经历着一场艰难的蜕变,而莫言与他的文学作品无疑是这场蜕变中的“重头戏”。因此,讨论莫言的文学道路、创作方式及其为中国文化形象建构所做出的卓越贡献,适时地总结经验,对于进一步提升中国当代文学与世界对话的能力和建构良好的中国文化形象,都是大有裨益的。

莫言的作品在塑造中国文化形象方面最卓越的贡献,在于十分有效地利用了中国文化形象中的传统资源( 18世纪之前,中国是世界上的文化输出大国),阐发了道家文化中的精髓, [4]并接续了中国百年文学传承中已经存在的沈从文“京派”小说注重发掘乡土世界生命力的传统,发掘出区别于淳朴、恬淡民族性格(以《边城》为代表)的另一种更坚韧、顽强的“优根性”,并将之转化为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体系。

莫言的笔下,虽然也有《檀香刑》一类继承鲁迅传统,刻画“看客”残忍、冷漠的作品;更有《酒国》这部深入挖掘“吃人”主题的杰作,但《红高粱家族》中的“我爷爷”、“我奶奶”与那片火红的野高粱地,却更引人注目,是莫言所塑造的全部艺术形象中传播面最广,也最深入人心的。

恰如王德威所说:莫言与沈从文“在营造原乡野,化腐朽为神奇的抱负上,倒是有志一同。湘西原是穷乡僻壤,在沈从文的笔下竟以焕发出旷世的幽深情境,令人无限向往低徊。而面对高密的莽莽野地,莫言巧为敷衍穿插,从而使一则又一则的传奇故事于焉浮现。” [5]他认为莫言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并非真实空间,而是一炫丽的“历史空间”(这一观点与刘洪涛在《沈从文小说新论》中的观点“诗意中国形象”恰成呼应)。在莫言的炫丽历史空间里,上演的是“我爷爷”、“我奶奶”令人艳羡的传奇,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里,人物也像“长疯了的高粱一样疯生疯长”, [6]73百无禁忌。中国红、红高粱、高粱酒、像高粱一样的人物,全散发着浓烈的中国味,带着中国文化的鲜明烙印,却又与此前中国文学中的乡土世界迥然相异。

“红高粱”以降,莫言笔下的高密平原继续从不同侧面展示了令人魅惑的魔力,它既是个感官无比丰富、芜杂的世界,又是个色彩斑斓、喧嚣躁动的世界。无论是在《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还是《檀香刑》中,种种离奇古怪的事情似乎总是无穷无尽;同样无穷无尽的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痴男怨女对爱欲的追求,在这片神秘的热土上,他们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狂欢,敷衍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和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一样,“高密东北乡”是莫言积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纸上王国”,他以无拘无束的想象与奔放的激情,为这个虚构的王国注入了灵魂,使它卓然独立,最终成功地将它安放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成为标志着中国形象的“这一个”。

莫言以《红高粱家族》为中心的一系列作品,铸造了内涵丰富而辨识度极高的“红高粱”和“高密东北乡”形象,正是凭借这一专属于莫言的、有强烈视觉冲击力、充满野性与激情、带有一定神秘色彩且散发着中国泥土芳香的艺术标志,中国的高密东北乡才得以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占有一席之地。

1980年代以后,当代文学作品在面对自身传统和社会生活变迁时,处理“国民劣根性”与“优根性”的矛盾并不容易,在这个意义上,莫言可以说是当代文坛上为数不多的、较好地处理了两方面关系,在两个方面都交出了满意答卷的作家。前文已经提到,《檀香刑》、《酒国》等作品接续了五四作家群发掘与批判国民劣根性的传统。事实上,莫言的批判国民劣根性与发掘国民“优根性”并不矛盾(莫言所有批判国民劣根性的作品,其思想源头,也正是1980年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尊严与生命价值的重新认识,这也是摆脱革命和阶级模式而接近于普世价值的前提),他以自己创造的高密东北乡重构了中国乡土历史,为历史主体———中华民族的形象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小说建构出来的飘荡着不屈精灵的高密原野上,读者能见到主人公身上那独特而充沛的生命力与强烈鲜明的主体精神。

在描写他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时,莫言从不回避他们的缺陷,写出了他们内心隐秘、原始的欲望的破坏力。以往中国当代小说中苍白、扁平的、类型化的人物,变为更复杂、生动、生命力饱满而不受羁绊的人物,和他笔下的野高粱的形象具有深刻的气质秉性上的同构性。他作品中也有英雄,但已不再是没有缺点、没有感情的、刻板的“红色”英雄,而是更为复杂、多面、在追求自身欲望和慷慨赴死的时候都勇往直前的新的英雄。即如Jeffrey C.Kinkley在《红高粱》的书评中所说的,“我奶奶”这样的英勇无畏的、不守妇道的heroic woman, [7]428与M.Thomas Inge.所说的“我爷爷”———“他既是杀人犯,是赌徒,同时又是蛮勇超过良知的军事领导人”。 [8]501

美国学者M.Thomas Inge认为在《红高粱》中“最具特色的人物是奶奶,戴凤莲,一个独立的,精力充沛的有着传奇色彩的母亲形象”。 [8]501这个中国当代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女性叛逆者,尽管在有些西方人看来,还处在男权文化的阴影下, [9]495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形象已经摆脱了将身体奉献给政治或婚姻的模式,而表现出了强烈的生命欲望与主体意识,敢于追求个人的幸福(甚至是情欲),敢于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并承担责任。事实上,在莫言的很多作品中,这一类生命力旺盛,不受礼法约束的女性形象都被描述得光彩照人。《丰乳肥臀》中的上官来弟,受情欲驱使,先后与四个男人有染———包括自己的妹夫;《檀香刑》中的孙眉娘,从不讳言自己有情人,且与情人幽会从来都心安理得。在莫言的小说世界里,人物常常受自身爱欲的驱使而失去理智,但很显然,作为作家的莫言,对人性中的这部分与生俱来的本能的力量是非常重视和尊重的,有时候甚至是无条件地赞美。

《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常被评论家看做是与“我奶奶”同类型的人物。她乱伦、野合、通奸、杀公婆、被强暴、甚至与瑞典籍的牧师马洛亚生了一双“杂种”,生命力的强度与破坏性,比“我奶奶”有过之而无不及。莫言在谈到这部作品时,曾断言乳房象征着“爱、诗、无限的天堂和被金色麦穗覆盖的大地……”,它同样代表了“骚动的生命和汹涌的激情”。 [10]285作品中的母亲,以超乎常人的坚忍承受了命运的种种磨难,养育了一代代儿女。她的身体(丰乳肥臀)甚至成为了生命的象征与图腾,虽然她不能见容于正统道德社会,但是她的容污纳垢而有生人之大德,已接近“地母”,是生命力与生殖能力的化身。

“我爷爷”这个土匪出身的抗日英雄也与过去的革命英雄全然不同。以往写到抗日题材,英雄人物全都是一种程式化的平面人物,没有个体欲望,不是真正的人。但在“我爷爷”这里,高粱地里和奶奶野合,杀单家父子立家,率众伏击日本鬼子,都是生命欲望与生命意志的展现,生命力的横行无忌,很难以简单的善、恶、美、丑来区分,而是拥有无限冲突变化、纠葛悖逆甚或融合的可能。

与“我爷爷”相似的人物在《丰乳肥臀》里也有一个,就是母亲的第二个女婿司马库。小说中的母亲对他的评价是:“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个人物在私德方面称不上正人君子,娶过四房太太,睡了自己的妻姐,在妻妹面前也不老实。但另一方面,他又敢作敢为,遇事不退缩,有担当。虽然是国民党、还乡团,但却并不令人生厌。《生死疲劳》中的蓝解放,也是这一类人物。他毅然决然地抛家舍业,放弃仕途上的升迁机会,追求自己的爱情。在这种为人所不齿的追求中,迸发出的依然是生命力最为原始的渴望。

在这样的人物的身上,才真正展现出了人性的复杂与深度。实际上,莫言十分强调欲望在人的命运发展中的作用。他不仅认识到人性所包含的欲望、本能与理性、责任等多个复杂纠合的层次,还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关于命运的民间观念,对不可知的、神秘的、宿命的力量也进行了渲染。这些无疑都是对以往的小说创作观念与手法的反叛。

鉴于虚构性文学作品中的个体形象与国家总体形象之间的关联,可以说,“高密东北乡”里的人,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主、自觉的、有血肉、有情感、有欲望的人,而不是以前被政治观念、意识形态压扁了的单向度的存在个体。真实的人的形象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中出现,对于消灭以往中国人在西方作家笔下妖魔化和神化(高度理想化)———总之都是非人化的形象,当然是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的。

因莫言的创作而建构起来的新的中国形象中更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以莫言为代表的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形象,这是新时代的中国形象的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当代中国作家是中国形象塑造的最重要的主体,1980年代前后活跃在中国当代文坛的作家,是一批拥有新的价值观和历史观的中国知识分子。如果说以前西方苦恼于中国知识界的左倾和僵化,东西方在价值理念上的差异阻碍了文化交流,使中国形象不可避免地扭曲和变形。那么,1980年以后,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在小说中传达的观念,则充分说明,中国思想界对于普世价值观念的认识已经与西方十分接近,这实际上是塑造文明、民主、自由、开放、包容的当代中国形象的基石。

以《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而言,1980年代的中国作家,如此这般地在小说中敷衍出这样一些“不正统”的故事,所传达出的信息也许比小说的故事本身更重要。能这样写小说,说明中国知识分子对生命的认识方式已经摆脱了唯政治至上的教条,回到了生命本身。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等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历史观、价值观,突破了原来的简单二元对立(好/坏,进步/反动)的模式,更为复杂和深邃。这两部作品对抗日战争的看法,体现了普泛的人道主义原则,而不是囿于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对历史和人的价值的看法(尤其是对情欲和宿命的描述),也突破了以往的禁区。

这些特点,都得到西方学者的关注,如M.Thomas Inge认为《红高粱家族》营造了一个神奇的故乡,整部小说具有史诗品质,其中创新性的叙事方式颠覆了官方的历史真实性,对日本侵略者也非简单地妖魔化处理,在创作中浸透着作者的观点,塑造了丰满、复杂性格的人物形象等,这些都是这部作品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8]501Shelly W.Chan指出,“这部作品以模糊过去和现在、死亡和生存、好与坏、善与恶的界限开始……通过颠覆毛时代著作的二元对立模式来重建历史。” [9]495

《当代世界文学》( World Literature Today)曾专门出版过莫言评论专辑,发表了包括Shelly W.Chan的《从父国到母国:莫言的〈红高粱〉与〈丰乳肥臀〉》的一系列文章。在这篇文章中,Shelly W.Chan指出:“《丰乳肥臀》中父亲形象的缺失可以被看作是对毛式话语模式的挑战,因此这部作品可以视作对共产主义父权意识形态的一种叛离。不仅如此,作品中的性描写充满了对过去意识形态的反叛意味,作者通过这些手法在质疑历史的同时也审视了中国当下的国民性和文化。 [9]495《出版者周刊》( Publishers Weekly)对《丰乳肥臀》的评价则是:“……小说充满野性,令人回味无穷,是一部非常值得一读的小说”。 [11]

对于莫言小说的以上特点,王德威早就进行了较为全面、深入的概述:“莫言完成了三个方向的转变,它们分别是:从天堂到茅房,从官方历史到野史,从主体到身体。莫言塑造的人物没有一个符合毛式话语那种光荣正确的‘红色’人物形象,这些有着俗人欲望、俗人情感的普通人正是对于毛式教条的挑战”。 [12]217如果撇开王德威评论话语中的政治倾向,他的评论的确指出了莫言在塑造中国形象方面的贡献———成功地解决了中国形象自我传播的泛政治化问题,找到了使本土经验与普世价值融合、共生的方式。

另外,中国作家在1990年代前后开始学习和使用西方现代小说技巧,这在一定程度上使英语世界的读者在阅读的时候能产生熟悉感。这在客观上建立了中国作家懂得西方文学与文化、能与西方文化沟通的形象。

由于莫言小说成功地塑造出拥有高辨识度的中国艺术形象,又适度地融化西方现代小说技巧,实现了本土性与世界性的完美结合,在海外的读者看来,他的小说无疑是既“中国”又现代的,受到读者的青睐,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在英语世界里,莫言小说最受瞩目的是《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生死疲劳》、《天堂蒜薹之歌》、《酒国》、《檀香刑》。其中,《红高粱家族》是莫言在海外最先翻译并获得声誉的作品,《生死疲劳》则是获得国际大奖最多的莫言作品。

《红高粱家族》于1990年推出法语版,1993年同时推出英语、德语版。Jeffrey C.Kinkley 1994年春季就在世界文学研究的重要杂志World Literature Today上发表题为Red Sorghum: A Novel of China的书评,对《红高粱》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它是20世纪被译为英语的小说中最令人惊喜的作品。 [7]428

在《红高粱》在英语世界的学者眼中成为久负盛名的中国当代经典后,著名的《哥伦比亚东亚文学史》中国文学部分也予以收录。书中有伯佑铭( Braester,Yomi )《莫言与〈红高粱〉》( Mo Yan and“Red Sorghum”)部分,对小说进行了详细介绍。另外,英、法、美各国学者发表的研究莫言的论文中,讨论《红高粱》的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如弗吉尼亚州伦道夫-梅肯学院英文系教授托马斯·英奇( M.Thomas Inge)的《西方人眼中的莫言》, [8]501巴黎狄德罗大学(简称巴黎第七大学)的法国诗人、翻译家、汉学家尚德兰( Chantal Chen-Andro)女士,写有《莫言“红高粱”》( Le Sorgho rouge de Mo Yan)。 [13]11-13

根据葛浩文( Howard Goldblatt)提供的数据,“莫言的《红高粱》在美国有很多好评,10多年来一直未绝版。到现在卖了15万册。在美国有这个数量就已经不错了。” [20]以《红高粱》在美国15万册的销售量来看,它可能是目前在英语世界读者中拥有最广泛读者群的中国当代文学经典之一。英、美以及欧洲与日本的很多重要的广播与报刊,都为莫言做过专题节目,在这些专栏中,绝大多数都会提到《红高粱》,且莫言经常就被称为“红高粱”的作者。

《生死疲劳》在2008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以后,境外报纸和刊物上,登载了50余篇相关报道。在英语世界颇有影响的World Literature Today在此书获得“美国纽曼中国文学奖”之时,还刊登了一系列介绍莫言作品的文章(包括莫言自述、葛浩文提名致辞等等),这些都大大地提升了莫言作品的世界影响力。

莫言的作品走向世界,打破了中国文学作品传播过程中结构不平衡的定势;《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等作品在海外的广泛传播,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来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时的小众化、非主流化的情况,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小说在西方世界等同于风俗、历史读物的命运。

一般来说,在大多数西方国家,被译介过去的中国文学作品的读者面总是极为狭窄,除了学者、华裔这两个比较固定的阅读人群,一般的读者对中国文学作品都缺乏兴趣。但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则吸引了大量的普通读者。

根据《莫言作品的世界影响地图———基于全球图书馆收藏数据的视角》一文提供的统计数据,莫言的《红高粱家族》进入美国公共图书馆系统,能够与普通美国人近距离接触,证明其传播范围之广,已经超过了此前任何一本中国文学书籍,“表明中国文学图书已经进入了美国主流社会,中国文化的影响已经深入美国民间。” [15]如一些国际性图书购买网站上读者购买《红高粱》后留下的评论,在Amazon的全球购书网上关于《红高粱》的评论多达51条,大多是对作品的肯定。另外,也有不少读者对《生死疲劳》的评论意见,基本上都是正面、肯定的意见,但是理由各有不同,其中不乏一些相当内行的读者对小说的叙事手法、结构等作出的评价。 ①

1980年代以前的西方读者,习惯于将中国文学作品当作历史、风俗的读物来看,或将其当作中国社会政治状况的介绍来看,并不注重其文学、艺术特性,也不关心中国作家风格气质上的差别(这当然也是由于我们的文学创作长期受各种政治条件的制约,千人一面,文学活动与政治活动的关联太密切所致)。因此,历史文化含量相对较少的当代文学并不受读者的重视。而且,西方读者看中国作品,往往习惯在里面寻找政治寓意,在国内被批判,有政治问题的小说,在国外往往卖得相当火爆(即如葛浩文所说,美国人喜欢唱反调的作品)。

在1980年代之后,这样的情况有所改变。英、美各国读者开始注意到中国作家摆脱了以前的僵化的思维模式,小说中有了新的描写社会生活的方式和反思历史的角度,逐渐开始改变了认识中国作品的方式。葛浩文在接受《新世纪周刊》采访的时候,回答“美国读者更喜欢中国文学中哪种类型?”这一问题时,是这样说的:“10年前,我会告诉你,是那些具有历史成分的。但到了现在,美国读者更注重眼前的、当代的、改革发展中的中国。除了新闻报道,他们更希望了解文学家怎么看中国社会。” [14]这充分证明,美国读者不再将中国文学作品当作历史风俗读物来看,而是想从小说中了解当今中国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们更关心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对中国社会的看法,也就是说他们开始关心作家和知识分子在小说中阐发的思想内容。

美国史密思大学的副教授Sabina Knight(桑禀华),在她的长文Mo Yan’s Delicate Balancing Act提出,“莫言获诺贝尔奖是因为文学(成就),而不是因为政治宣言”,虽然她在此文中也大谈《讲话》对作家的制约,文学检查制度等等,但她所提出的观点:“要谈莫言的政治观点,也应当要建立在对其文学作品进行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而不是只看他做的一些事”, [16]就非常典型地表现出西方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认识方式的改变。更有意思的是,对于前述莫言小说的历史空间与传奇等特性,美国评论家亦颇有会心,这一点让身为作家的莫言颇感欣慰,他说:“我看过一些美国的评论家写的关于《红高粱家族》的文章,他们把这本书理解成一部民间的传奇,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17]

毫无疑问,以上种种对莫言作品的评价,说明海外读者终于开始抛开政治、历史、意识形态等方面的考虑,从文学性出发来看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国文学作品也终于成为了有内涵的艺术作品而不是某一种类的读物。

结语

莫言的红高粱系列作品,在中国文化色彩、现代技巧、对人性认识的深度这几个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现。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红高粱》、《生死疲劳》等必将成为世界文学殿堂里的中国经典。它所塑造的中国形象,所携带的中国文化、中国生命观、价值观也会随着作品的传播,长期在海外读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今天,中国几代作家积压已久的诺贝尔奖焦虑终于得以释放之后,当代中国文学怎样才能获得持续性的发展,怎样才能有更多的作品走向世界,中国文学中需要塑造怎样的中国形象就应当是接下来当代文学界所必须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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