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历史”新视角重讲“中国故事”
——读《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
2015-02-21赵菡
赵菡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神话历史”新视角重讲“中国故事”
——读《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
赵菡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叶舒宪先生的新作《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面世了。不过,这部著作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史学著作,而是以神话历史理念来考察中华文明发生期文化原型的史前史。
所谓神话历史,借王静安先生的话“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来说,即是“以神话思维观物,故物皆著神话之色彩”。雅斯贝斯用“轴心时代”来指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内四大古文明(中国、印度、希腊、以色列)同时出现哲学突破的思想变革现象。哲学突破之后Logos和Mythos彼此对立,而在此之前,人类历史是漫长的神话时代。布克哈特在论希腊神话时说:“伟大的神话涵盖了所有的希腊思想、观念和感情”,“神话把以下所有东西都包裹在其精致的和闪亮的面纱之中,包括对大地和宇宙的看法、宗教和诗歌、对世界的无意识的观察,以及从生活中提取出的经验……每个阶段的创作者,即使他们声称自己是多么的规规矩矩,一直是神话的一位学徒,用一种神话的方式看待一切”,“我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去克服产生这种设想的诱惑,那就是像希腊人这样聪明的民族一定拥有某种对过往历史的鉴定方法……他们对古代的看法也并没有超出神话的范围”。倘若把这种神话思维弥漫于其中的存在方式叫做神话历史的话,反观中国古史,从盘古开天辟地、鲧禹启化熊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又何尝不是一部部神话历史。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追溯思想文化史的源头,清理思想文化史的分流,解释古代中国思想文化何以形成独自的特色且连续不断,这可以说是所有思想文化史领域学者的夙愿。目前,学界有代表性的意见是:春秋之际儒家思想的出现,对中国文化的性格产生了定型性的影响,并对后世起了长期导向作用,而夏商周三代的巫文化则是先秦诸子共同的思想来源。余英时先生的新作《论天人之际》及李泽厚先生的新书《由巫到礼,释礼归仁》观点虽异,但都将“由巫到儒”视为解释中华文化特质的关键所在。然而,探究巫文化及其源流时面临的首要困难便是无信史可考。正是由于缺少科学、客观的史料,上世纪初古史辨派的辨伪运动“东周以上无史”已成为史学界的一大共识。因此,虽然近代人写的每一部“中国历史”都从上三代讲起,但学者们或者存而不信,将上古史归为神话传说,认为纯属虚构;或者干脆跳过,从有殷墟卜辞可征的商代讲起。前者如夏曾佑《中国古代史》,后者如张荫麟《中国史纲》。
甲骨文已为了解商代历史提供了可靠的线索,而考古发掘虽已提供了大量时代近于或早于夏代的实物,却至今尚未能从中提炼出有效的文化史信息,夏代及以上的历史仍笼罩在不可知的迷雾中。钱穆先生曾言:“上古神话为一事,历史真相又为一事。决不能以上古多神话,遂并其真相不问。若上古史之真相不显白,则以下必有无从说起之苦。”难以知晓却又不可不说,该如何说起呢?
叶先生的新作考察的正是无文献可征的上古史。针对三代以上史迹无文字可考的难题,叶先生提出了四重证据法:以传世文献为第一重证据,新出土的文字记录为第二重证据,民间口头传播的人类学意义上的活态文化材料为第三重证据,考古发掘和传世的古代文物和图像为第四重证据。第四重证据因其凝固的物质形态,保存了未经后人篡改的真实的古史信息,并通过形象、直观的图像语言将其传达,而被用作考察上古文化史信息的主要材料,其他三重证据与之互补互证,由此获得一种立体释古的效果。在叶先生的新作中可以看到大量来自第四重证据的图像,这使叶先生的新作颇像考古学著作。不过与考古学著作不同的是,叶先生使用大量图像,其目的并不在于考释古物,而是通过辨析长时段内新旧图像之间的延续和变异,来解读神话时代华夏先民信仰的原貌。纵观全书,最重要的物证就是玉石和玉器。借助考古材料,叶先生指出,公元前6000至前2000年,华夏大地上有一个分布广泛的史前玉文化,玉作为人、神沟通的中介而被赋予了神圣的意味。正是在信仰的驱动下,上古先民开辟了一条西玉东输的玉石之路,发展出了精细的制玉工艺,将对神明的崇拜、对祖先的追念、对来世的寄托镌刻在通灵的美玉上,留给后人无声的诉说。虽然,玉石神话在历史进程中逐渐褪色,代之以后人“君子如玉”的理想人格隐喻,但透过《山海经》所记140座产玉之山、《说文解字》玉部的127个汉字、大禹治水玉山子等材料,我们还是可以一窥大传统对小传统的深远影响。
“大传统”和“小传统”本是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的发明,用以区别文明社会中精英和大众两个阶层。这对概念很快被中国学界接受,并对中国的学术格局产生了明显影响,费孝通、李亦园、王元化、葛兆光、陈来都先后用这一对概念来分析中国古代社会的知识阶层和民间文化,他们都沿用了雷德菲尔德在同一社会内部所做的上下层区分。叶先生反其道而用之,以文字符号为指标,重新划分了大小传统,将前文字时代的文化传统称为大传统,把依赖汉字记载的文明史传统视为小传统。经过改造,一对共时性的概念兼具了历时性和发生学的意义,并包含了不同的价值诉求。按照精英和大众的旧两分法来看中国文化,知识阶层规范、导引整个文化的方向,俗民生活提供真实的文化素材,所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而以叶先生的大、小传统观来看,大传统之于小传统是孕育、催生或者说是原型与派生的关系,小传统之于大传统是取代、遮蔽的关系。以第十章“凤鸣岐山”为例,叶先生不仅通过梳理上古神鸟形象的演变、解读历代诗文和实物中凤凰形象的神话意蕴,还原了凤凰神话的前世今生,还对殷周鼎革之际凤凰神话在周人王权建构中所起的作用作了令人信服的说明。马林诺夫斯基在论原始巫术时,对迷信与原始科学做了区分,他认为初民对信仰与理性之间的区别有着清醒的认识。换言之,神话思维并非蒙昧、原始,初民对神话的信或者不信是有选择的。周人用凤凰神话来取代殷人的玄鸟神话,以彰显德之在周、天命在周,即是神话政治观叙事策略的典型例证。这种神话叙事向我们诉说的历史虽然穿着神话的外衣,却包含着真实的信息,这种真实乃是观念的真实。
叶先生通过重新划分大小传统,来提醒我们反思文字崇拜对活态文化的遮蔽,以宏大的破学科视野,来重新认识中华文明的远古根脉。《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可以说是叶先生立体释古方法和神话原型说的一次集中展示,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阅读体验。由于此书被定义为普及读物,一些重要的问题未及进一步展开和发挥,期待叶先生的下一部著作。
特约编辑 孙正国
责任编辑 强 琛 E-mail:qiangchen42@163.com
201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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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菡(1985-),女,四川越西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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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 (2015)05-00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