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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的诗

2015-02-20于坚

西部 2015年6期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六)

于坚的诗

于坚,1954年生。诗人、作家,纪录片导演。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于坚的诗》,诗文合集《于坚集》五卷、《于坚随笔集》四卷、长篇散文《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等。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奖、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奖。德语版诗选集《零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主办的“感受世界”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

在沙漠与绿洲之间

1

转动落日之轮

乌鸦统治黄昏?

只有一个轮子

只有一只乌鸦?

大漠孤烟直

2

苍鹰光着脚蹬开森林

投向天山中那些积雪建造的白塔

又发现了新的高度

茫然多年的眼神复活

眺望瞻仰跟着它飞

哦鹰我的老师我的神明

我又回到天空的教室

跟着你从黑板的左边转向右边

3

积雪在上峡谷在左苍鹰在右

有支队伍浩荡而下二十匹骏马

两条白狗三匹骆驼牧人滚滚袭来

扬着络腮胡的哈萨克同志啊四顾群松

样子比当过国王的先人英武

他歌唱时溪流自动为弦

云朵掉下花闭上嘴打开耳朵

羊群从此站起来了英雄高过天山

也高于身后的女眷身高而已

她更高背着儿子和水罐

背着奶酪和盐巴背着酒和葡萄园

碧蓝色的赛里木湖躺在眼眶深处

4

大巴扎羊肉锅前坐满食客

高汤煮滚又一个早晨

戴白帽子的爷爷站在中间使勺弄碗

腾腾白气混淆了他的大胡子

吆喝捞面跳山羊舞

大家信仰不同都敬畏着某一位

在天上的有人什么都不信

也要围着这一锅转

喝汤的声音都很响亮

像是在念无词的赞美诗

5

夜晚来临沙漠在月光下走动

数着自己的脚趾甲

垦荒者的船舱黑黝黝

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从梦里走出来

就会看见那些死去的宇航员

6

别说得那么抽象吧

永恒具体得很

不必去瞻仰浩瀚星空

就数数脚下的沙子

捧一把置于掌心叹口气

蘸些口水一粒接着一粒

请点数哲人

7

旅行家起得早本地人起得更早

魔术师住在天空背后宇宙的烤炉里

总是有神秘星光啊新的一天

白杨树又歌唱大地的餐桌旁

坐着水井和村庄父亲在刮胡子

儿子拔起了鞋跟太阳大厨抬着金黄的馕走来

母亲放下镜子走进厨房

8

大地是一本永恒的圣经

再次打开它从黎明这一页

维吾尔人的村庄迎接新的一天?

家家门口站着洒水的人

母亲之水从眼窝淌出

爷爷之水从皮肤下面的泉眼流出

少女之水是一只只开屏的孔雀

少年的水是一排裤裆前的彩虹

照亮学校后面的荒野

滚滚狂沙摧枯拉朽三千里

臣服在喀什噶尔的水桶前

9

女王总是穿着长裙子

在喀什每家都有一位

正在绣花的塔吉古丽女王

正在浇花的阿娜尔汗女王

抱着孙子的帕丽黛女王

坐在老墙下缝补长靴的古丽夏提女王

妈妈我去买哈密瓜一王子说罢

趿着拖鞋穿过葡萄架走出夏宫

10

日光烁烁客车昏睡于颠簸中

天空的门框上吊着烘干的云

炎热的暴政统治着海市蜃楼

是谁在沙漠深处贪污了海鲜

白昼结束时干尸们一具具坐起

梳黑暗之发唱无声之歌

11

夜漫漫一颗流星掉进葡萄园

没响维吾尔族歌手拨开月琴

接着歌唱

12

在沙漠大海化整为零

抛弃滔滔不绝的辎重

液体游击队在地图上找出秘密小径

从一颗葡萄潜入另一颗葡萄

13

有只馕搁在塔克拉玛干的烤箱

滚滚黄沙是它的面粉

地老天荒那是谁

日夜在大地上揉面

哦汽车转过路口

刚才那一堆已成平原

14

沙漠中间有个会场

一群代表在讨论水分子构成

论文集陈列在图书馆三楼

没有缺页封面很新

就像起风之前的沙丘

15

那白杨听见了风的猫步

竖起第一只耳朵

接着是另一只耳朵

第三只耳朵第四只耳朵

直到千千万万的绿耳朵

都朝着沙尘暴竖起来

直到它的身体注满力量

凝结成武器的形状但不是枪

直到那沙沙的猫变成怒发冲冠的黑狮子

直到那狮子的内脏被切开

16

金发导游将在日落前下班

转身吐掉啖了一天的口香糖

说出解说辞的最后一段

蓦然间少女声音苍凉

听起来像老祖母1465节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说

“世界是往者它已离去

死神是来者它将莅临”

17

进入别人家乡照相机趾高气扬

一台台微型坦克伸出镜头纳粹

枪口旋转三百六十度咔嚓咔嚓

闪光灯杀成一片祖母老眼昏花

惊惶缩进门帘爷爷强作欢颜

有人命令汲水归来的少女放下木桶

去换新衣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

——他们的诗意暴力在美学上自有道理

局促不安我不能愤怒旅游团的风俗

悄悄地躲到一旁吧暂且退出我的队伍

18

与摇曳多姿的江南柳不同

白杨树从不掩饰血液走向

枝枝向上怒发冲冠喷入天空

“像一簇簇高举在荒凉广场上的火把”

我将向某个尚未出发的诗歌旅游团如此形容

但现在我靠着公路边的一棵老白杨

抖着上一次风沙落在领口上的灰

19

帐篷沦陷于落日

羊腿焦糊羊奶依旧白着

葡萄酒依旧香着湖依旧蓝着

女人依旧美丽着儿子们的头发依旧茂密着

为夜晚上灯的星星们依旧忙碌着

暮色被夹在远方的公路上

有一把隐身的电锯在嘶鸣

20

没有路灯的村庄

藏着一家小酒馆

葡萄酒濡湿了花地毯

鞋匠和铁匠在打牌

先来的诗人饮酒唱歌

有一位喝醉了他长相纯朴

酷似斯大林酷似大王

尚未出山的年代

二十岁的气象观测员

睡在高加索山区的葡萄架下

脸上飞翔着红色的梦

21

月球的另一面是那枚暗红色的葡萄

沉睡在天国的边境以外

透明怀着处女之血

上帝派出的宇航员只能抵达

沙漠的第一粒

22

金属管子插在大地的静脉

无神论者的石油城一片雪白

起风时白杨树全体转身向上

竖起一千只手臂跟着千手观音

23

《福乐智慧》写了十八个月

从巴拉萨衮的沙丘开始?

在喀什噶尔的葡萄架下结束

先知妙语连珠说出幸福的知识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说完了

含着一颗马奶子葡萄躺在洁白的陵墓里

周围环绕着伊斯兰庭院我鞠躬致敬聆听

向哲人和他背后的白杨树

向他的水井花台天空

向他的落日和丢在大理石台阶上的

黄金之弓

24

生活创造光也创造阴影

阴暗就是凉爽灿烂就是酷热

维吾尔人躲在老屋的阴影下纺织毛毯子

外地游客在阳光里东张西望

刚刚买下的纪念品正在发臭

25

楼兰女王一个芬芳的名字

含着朝露过尽千帆皆不是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艳词丽句的海在远方

只留下一截焦黑的鱼干

躺在博物馆的玻璃橱中

代表你如花似玉的往日

博士们在那凹处放置了一个标签

“出土于罗布泊地区距今两千年

发间插有鸟羽埋葬时应是新娘”

考证太干燥就像沙堆

哦新娘我仗笔而来

你还有一场婚礼

将在我的语词中举行

我会切开时间的大漠在第一页

还给你皓齿明眸肤若凝脂

26

脱鞋踮起脚跟进入清真寺

我非信徒赤着脚

只是将我的习俗小心轻放

旅游团嫌麻烦每人发一个塑料套

就不必脱鞋了绝缘材料

统一了五花八门的鞋子

都是临时的

27

落日跪下

穆斯林晚祷的声音正穿过树林

雁叫长空秋天在过河

还有多远啊大路上又起黄沙

想起少年时读过的唐诗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28

飞沙走石的后面有支拆迁大军

它们要将那罐盐赶出家乡疾风

昏暗失去了塞子的沙漠披头散发

抬着它的巨盆狂奔只能跟着逃啊

我是长途客车中的一粒黄沙

29

一只酒瓶盛满沙子

躺在塔克拉玛干以北

孤独的电线杆子下

露出暗绿色的独眼

细沙轻扬风在旁边跟着谁的裙子跳狐步舞

某个宴会曾因它的背叛而暂停片刻

肝胆相照的政客扑空时

它遁入大漠内容变了

有希望成为钻石

30

沙漠每一粒都是干的

必须彻底干掉

干掉你的脂肪

干掉你的汗腺

干掉你的眼泪

干掉你的舌头

不含一点点水分

方可活在沙中

31

当我们驱车逃走看哪

落日在古原燃成了一块红炭

一匹无人骑乘的灰马昂首嘶鸣

背着黄沙

在西部荒野中看见火车

那时我们站在旷野中间以色列在西莫高窟在北

仿佛从水里出来火车再次开出大漠或者开回

摩西在车头上唱着歌电线杆望尘莫及

车厢蠕动着黑色的链条在滑出大地的轮子

不知道它运走了什么不知道它运来过什么

我们站在旷野中间捡起石块又扔掉

等着它走完剩下的铁轨就像从未被运走的远古之人

水电站游记

戈壁滩的大裂缝里藏着一处水电站

两行旧车辙领我找到它无人

贸然闯入荒原的橱柜它也有抽油烟机

那些旧抹布是谁的齿轮何以不转

灰暗的大坝停在风中下面的深渊里没有河流

想必有过想必因此设计图纸招标剪彩

力拔山兮气盖世在人民未参与的叛乱中

大地颠覆了强加于它的投资资金弃置野外

只为在一个平庸的黄昏迎接多愁善感的诗人

哦丰功伟绩我不会赞美你夕照秦宫殿

土掩宋楼台值班室的门被撬开了漫游者踩到灰

又退出来揉成一团的是谁的裤衩忘了

洪流激越如青春穿越逼仄山谷埋没了无数的半成品

落潮如此刻水落石出的不仅是河床也是贫乏和野蛮

似乎因为我姗姗来迟一堆空酒瓶闪着哀怨之光

更多的摆设说不出名次比如那坨石头那些沙

像是上帝的翻斗车所倾倒它们应当自古如此

“地老天荒”是悬崖上微微抖动的沙棘使我想起这个成语

天就要黑了雪增高着祁连山就像一把收不回来的

游标卡尺钢索桥已跨过峡谷使用了不锈钢材料

但要测量时间它长度还不够

莫高窟风景

世界的另一边天空赶着海豚大撤退

瘸腿的乌鸦因掉队而奋力飞在最后

冬天的邮电局空了河流的火车陷入沙丘

结冰的站牌后面子虚乌有的统治者在清点着已经报到的荒凉

哦那只长尾巴的蜥蜴在动抖去灰钻进死亡的看守所

咏唱者终于体会到孤独这块铁幕有多厚他害怕被命运截留

就是上帝任命他为李白也不能登堂入室一望无际的灰可不是心灰意懒

那群白杨树烤不死风沙亿万年还是没有弯下来一丁点儿

欣喜若狂地闪着白光每一根枝条都在放浪形骸紧紧地拥抱

朝着光辉喷射似乎在禁欲之地穿越干旱水源更困难

做爱者抵达的深度也更为黑暗更绞结更缠绵更热烈更舒展

哦投奔者是那些最色的画匠甩掉芒鞋

赤脚奔进藏在沙粒中的洞穴

他们终于找到了大漠色就是空

永恒不顾肉身只容纳觉悟

讨赖河

在公路上看不见讨赖河想当然以为

寨外就是一马平川于成见中昏昏欲睡

大事啊!跟着某位出身于泥石流的地下之王

散兵游勇被集结起来分开滚滚砾石和铁沙漠

诡秘的夏天一条洪流在荒原的腹地浩浩荡荡

风悬崖勒马落日失色鹰舵发现了转机

鼹鼠们纷纷投诚淘金者奔走相告哦

大地上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转移核心重组枢纽颠覆格局

旧堡垒在崩溃新山头就要崛起

却没有旗幡招展有只黄羊跑过它一直住在那边

司机依照既定的路线驾驶

车子奔驰汽油在燃烧仪表就要复零

天空下的秘响被诊为幻听

阳光大道看上去非常平坦

在左边一群乌鸦公然消失

不是在天空而是在荒原下面

它们破天荒地飞进了石头

电线杆

死者们一万年后爬出来

永恒的荒凉上出现了电线杆子

传说它们把闪电押进集中营的铁丝网

试验如何令天空与大地绝缘

就像毛利人虚构的鬼魂躲开风

顶着冒牌的十字架胸前写上编号

暗示过路者这是偶像的原始形式

在大地之墓上拉紧游丝般的手

像那些古老的战士彼此搀扶互相鼓励

天空忽然翻脸舀一瓢沙劈头盖脸浇下来

在白瓷乳头上擦出几缕蓝色的物理火星

没有爱情的地区长途客车开着射灯掉头逃窜

也没有文献来过的都失踪了包括成吉思汗

包括那些扯电线的瘦工人天苍苍

野茫茫沙砾在滚骆驼草在晃

轮回复原总是需要标新立异来证实

站起来只是为着再次倒下彻底去死

不仅作为失败的物理也作为一种梦呓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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