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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槐

2015-02-15宋志菊

参花(上) 2015年3期
关键词:张强老师

◎宋志菊

念槐

◎宋志菊

第一章 启航

你也如我一般,怀念着小学的那段岁月吗?

那时节,杜家庄房前屋后的杏花已经开得如少女绽放的笑脸,而校园里的那棵老槐树黑黝黝的枝桠间还看不出一点春意。一两只蜂蝶被吸引来,更像是嬉戏,而不急于采撷。它们身处杏花间,却寄情于老槐树,因为深谙自然之道的蜂蝶知道谁才能为它们酝酿真正的琼浆玉液,眼前的这点淡粉薄香,只不过供等待中的消遣。如果你信不过这些长着翅膀的昆虫,那就等着看养蜂人戴着蚊帐帽、拎着蜂窝板、操着刷蜂刷的忙碌的身影吧。还有帐篷旁那一溜排开的盛满蜂蜜的铁皮桶,只要你能计算出那些大肚子圆柱体的体积,就不难知道老槐树的身体里到底流淌着多少蜜汁。

近处的蜂蝶和远方的养蜂人都在等待,等待着杜家庄校园里的老槐树在五月的勃发——以珠玉般圣洁的花朵,以层叠密集的气势,以浸透熏染的浓香……

铃声响了。

小生子嗖地从土堆里爬起来,冲到校门口,那速度,比他妈妈的大巴掌落在他的屁股上时还快。“快!来了!”他向后一招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来。麦玲子眼看又要殿后,她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想拉个垫背的。“玉儿,等等我,你别跑那么快。”她喊道。

这可不是讲情面的时候,我挣脱了她的手,还赶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超越了三两个。麦玲子赌气一蹲,不跑了,一个人在远处哭鼻子。没人当回事,她就这一用滥了的招。再说,谁有闲工夫搭理她呢?就连平时最听不得那哭声的正在推碾的她的母亲也随着其他妇女暂时把目光投向了别处,说笑的停止了说笑,过路的也立时驻足。

你看,是她,张东芝!大辫子一甩一甩的,眉清目秀。

张东芝背着军用书包,在那些一眨不眨的大大小小的目光里走出校园……拐个弯,再也看不见了,众人才收回了目光。赶紧转向另一个方向。不早不晚,正赶上唐新文拿着教本走出教室。他身姿颀长,衣衫整洁,褪去了乡村所有的土俗,显得与周围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众人的瞩目中,他身姿微倾,瞬即弹去裤脚的一丝粉笔屑,起落间,一缕乌黑的发丝掠过俊秀的额头。

碾道里,好像回味了很久,才又开始吱吱咯咯地转动了碾砣;本来高声谈笑的妇女又开始了小声的嘀咕,只是没有了先前的兴致;过路的汉子又踏上了行程,却比刚才多了不一样的思绪。至于我们那群小孩子嘛,早就吹响了手里的柳哨,追随着张东芝,一路大呼小叫地远去了。当然,还是麦玲子断后。

我们一直跟随她到村口,看她回头嫣然一笑,便像小学生在操场上听到“立定”的命令一样停下脚步,脖子伸得比大鹅的还长,目送她一路向北,走到她自己的村子张家庄去。夕阳照亮了她美丽的背影,也照亮了杜家庄的一草一木。

不要误会,我们可不是逃课出来看美女的。要知道,人家现在还是学龄前儿童呢,没看还没起大名嘛。鉴于那时代幼儿园还没有在杜家庄诞生,我们只好到杜家庄的学校门口给自己找乐园。不用说大人,就连作为小娃娃的我们也知道杜家庄的学校与众不同,得天独厚。这个分为前后两部分的学校不但有小学,还有初中。你们有小学,可有初中吗?附近村里的孩子要上中学,还得来杜家庄。这一点很令村民们骄傲。

重要的是,要是没有初中,我们小孩子能为自己找到那么多乐子,能天天看张东芝吗?那些年,杜家庄的孩子们一直保留了“看张东芝”的习惯,这也成了孩子们每天的一个重要而美好的娱乐项目。我对童年的快乐记忆就是从跟在张东芝的屁股后头开始的。只要张东芝一露面,孩子们就如同发生了什么大事,奔走相告:“张东芝来了!”“张东芝来了!”然后共同簇拥着看张东芝。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当那些年幼的男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他们梦中的仙女会有着共同的模样。而那些小女孩们,早在她们成为少女之前就共同在心中埋下了一颗嫉妒的种子,并且在以后的岁月里发芽生长,枝繁叶茂。

村里的大人们也爱看张东芝,要是哪天碰巧不但能“欣赏”到张东芝,还能“赏鉴”到她的老师唐新文,那可是当天的一件大事、幸事。在杜家庄,不管是文盲还是半文盲都会做一道数学题:张东芝+唐新文=杜家庄最靓丽的风景。

但是我们这些小“脂粉”(张东芝的粉丝)显然不是承自那些大“脂粉”,纯粹是对美的自我发掘,单纯热爱,而那些大人们“观看”张东芝的心情显然复杂得多。村里的女人们热切地盼望看到张东芝的身影,想方设法地捕捉她的气息,又害怕看到她,捕捉到“它”,因为无论她的美貌,还是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都使全村的女人自惭形秽,心生怨恨,怨恨自己投错了胎。

一连几天,那些大姑娘们都会无故对自己的爹娘耍脸子,使性子,发脾气,只恨他们把自己生成了歪瓜裂枣。而那些小媳妇们,在看到张东芝的那一刻,真希望自己的眼睛瞎了,眼不见心不烦。其实她们最希望当时就瞎掉眼睛的是走在身边的自己的男人。你看他的眼睛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看,张东芝走来了,走来了!大辫子一甩一甩的,眉清目秀。

那些男人们看着张东芝,就如同被太阳的光芒迷住了眼睛,其他所有的女人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张东芝最好还是少在杜家庄出没,若白天看她在大街上走一趟,到了夜里,村里的女人们比喝了浓茶还灵,集体失眠。何止失眠?这样的夜晚,杜家庄的女人都被嫉妒折磨得红了眼睛:她那杨柳一样摇摆的腰肢也就罢了,怎么还连着个浑圆的大屁股呢?想不通啊,自己的水桶腰这么有内容,到了屁股那儿,怎么就没有料了呢?……

张东芝不但人长得美,还是准中专生,就是说来日她是铁定要端铁饭碗的公家人。那年月考个中专,难!出个女中专生,更难!从杜家庄中学这样的非重点考出个女中专生,破了例了!就拿男中专生来说,这么多年杜家庄中学出了几个?不就唐新文这棵独苗吗?而这个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的前中专生即将成为杜家庄中学第二个中专生的缔造者。

在这个文化稀缺的年代,在这个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村,人们崇奉文化,尊崇有文化的人,像唐新文这样有文化的人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学校的老师在村民们的心目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不时出现在村人的重大宴席上。

但是在那个“成材率”不会高于今天彩票中奖率的年月,人们不敢奢望这样的好彩头会砸到自己孩子的头上。他们说:“上学有什么用?还能指望他考上学?早晚还不是抡锄头。”所以大多数孩子或多或少地念了一段时间的小学后就陆续辍学了,甚至很多孩子连学校的门都没进过。何况在那个劳动力就是工分,就是粮食,就是财富,就是不饿肚子的年代,好像地瓜干和煎饼馒头比满腹经纶更实际。

但无论如何,村人们还是因为方圆几十里仅有的这所“高等学府”而倍感自豪。清早他们扛着锄头下地的时候,一伙伙的少男少女背着书包从四面涌进村来,走过杜家庄的大街小巷,在老槐树盘踞的校园里汇合。傍晚放工时,又赶上他们从校园里涌出来,走向夕阳下他们各自的村庄。紧接着,那些穿着中山装,留着大洋头的“高级”老师们也骑着自行车文绉绉地上下班了。

村民们穿梭在这些有文化的人中间,不自觉地涌上一股“高雅”的情怀,挺直了腰板,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文化的气息,成了“文化人”,比周围村子的人高出了一个层次。而这种优越感也为邻近的村子所公认,以至其他村的姑娘都争先恐后要嫁到杜家庄来。村民们总是不无得意地说:“杜家庄的青年就是不愁找媳妇,树墩子上戴个斗笠也有姑娘抢破头。”

在看不见张东芝和唐新文的时候,村人们也喜欢把他们挂在嘴上。他们在繁重的劳动之余给予他们莫大的关注,在漫长的冬夜里不厌其烦地谈论着有关这两个人的点滴趣事。在他们的口中这两个人简直是一对“才子佳人”,就像他们自小就从说书人的故事里听到的那种。

有时真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把深深扎根于自己心灵深处的那些令人心动、心痒的有关“才子佳人”的高雅的故事,嫁接到了这两个人的身上,希望这美好的故事在身边的现实生活中得以演绎?因为听来听去,有据可查的也就是张东芝在晚自习的课间,趁着夜色悄悄碰了唐新文的手。

他们在说笑之余为两人送上真诚的祝福,而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胆敢往男人的怀里钻,胆敢谈恋爱,那就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会把她的腿打断。

杜家庄人向往“高雅”,而又自甘“土俗”:“像我们这样的‘睁眼瞎’的孩子,就是扛镢头的命。”“他老子我大字不识一个,还不是照样挣工分。

张东芝考上中专,告别杜家庄的那一年,杜家庄作为“高等学府”驻地的生涯也画上了句号。杜家庄中学合并到了邢家公社的中学,中学的“高级”教师们也随着去了,唐新文却留了下来。

他毅然拒绝了领导的多次邀请,为的是留在村里照顾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和被痨病折磨得佝偻着喘作一团的哥哥。村人们都扼腕叹息: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就这样为家庭所累,埋没在杜家庄的这个小学校里了吗?这样的“才子”怎么可以呆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呢?怎么能在这里当孩子王呢?他应该去有着公共汽车和大马路的地方,去培养更多的中专生,去与他的“佳人”续写爱情童话。

村人们焦急地轮番到他的家里去,帮着上面来的领导劝说他:你傻呀?你脑子进水了吗?你想后悔一辈子啊?当然还有说不出口的心里话:你呆在这个小山村里,张东芝还会跟你好吗?唐新文只是微笑。生产队的队长拍着胸脯说:“你的老母亲和哥哥就交给队里了,你就放心地去吧,你的母亲就是大家的母亲,你的哥哥就是大家的哥哥,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他们饿着。”唐新文只是感激,只是微笑。

大家真没招了,实在拿这个人没办法,比电影里的特务头子还“顽固不化”。最后大家仇人似的把目光投向那个拖了大才子后腿的人,那个即将粉碎一段千古佳话的,在墙角的太阳地里咳嗽成一团的家伙:同样是一奶同胞的两兄弟,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受打击了,挫败了!

杜家庄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落过。好好的杜家庄学校转眼一分为二,“高等学府”一夜间拉起了院墙,变成了村里人家的住宅,不见了一伙伙文质彬彬的书生和文雅的少女,只有满院子的鸡狗鹅鸭。情何以堪呢?情何以堪!

从此没有了“文化”的优势,没有了“找媳妇”的优势,没有了嘲笑人家的优势,不得不和周围的村子平起平坐了。更可气的是,村里唯一的“才子”没了“才子”的样子,“佳人”肯定是保不住了。看着这张方圆多少里内第一美男子的脸就来气。

哎,不争气啊!村道中落!村门不幸!

哎,有盛就有衰啊,杜家庄是没指望了,干活也没有劲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懈怠过,任凭生产队长连吼带骂,一个个歪在地头上,有气无力地拿大地瓜当皮球扔。就连以铁面著称的著名生产队长王成又能奈他们何?

这一年,我们上小学了。

那天早上,母亲一面叠着刚摊好的煎饼,一面数落着。她照例从进来这个家门就开始受的累受的苦说起,她这样数落了一遍后,发现果然家里的老的少的都欠她的,周围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起她,欺负她,全世界都是她的仇人。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越自哀自怨就越觉得自己就是个标准的怨妇,她越幽怨就越生气,把自己气得气不打一处来。她下结论说,她就不该走进这个家门,不该生下我们,就该眼不见心不烦,一个人去下东北。

正当她说到下东北的时候,就听见几只喜鹊在墙外的柿子树上闹得厉害。我恐怕它们搅了母亲的“雅兴”而准备小心翼翼地去把它们赶走时,回头间,邻居家的张英走进来。

她说:“老师让我来接玉儿上学去。”张英的这句话如同透出云层的一束阳光瞬间驱散了这个家庭上方的雾霾。母亲立刻把所有的哀怨和愤怒都抛在了脑后,绽放出满面笑容。转眼间这个家就生动欢快起来,有了乐趣,有了希望。

母亲忙不迭地从屋子的角落里找出几个小板凳,让我选,我挑了那个枣木的,张英就替我抱着,带着我向学校走去。母亲跟出来,郑重地目送我们走出很远。多久没有看到母亲关注的目光了?她好像自顾沉浸在生活的辛劳、穷困、失意和哀怨中,看不到阳光,也无心顾及自己的孩子了。

我回头望着母亲,原来她也可以那么端庄啊。

我在五年级大学生的居高临下的俯视中第一次踏进了我的教室。我很不适应这众多目光,有种晕船的感觉。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此时的感觉一点没错,因为从这一刻起我这个小“旱鸭子”的人生正式启航了。

你如果跟我来我们教室看看,肯定会笑话它是一条被多少人登过的“破船”。我不否认,它确实破旧得门都裂开了几条缝,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依旧能乘风破浪。再说,关键还要看掌舵者。生产队保管室的墙上不是写着斗大的字嘛: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我看了一眼屹立在船头(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他正目光炯炯,指点江山(其实是在告诫一调皮捣蛋的大学生)。他智慧、和善、沉稳而不缺乏刚毅,六百年前一定这样屹立在郑和的船头。所以我断定,就眼前的这一小破船,他一定驾轻就熟,如“烹小鲜”。

而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我人生的漫漫航程里,我已注定走不出这条“破船”,走不出“船头”的那个身影,将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里魂牵梦萦。它承载起我童年的欢乐,还要时时给予那颗幼小的心灵以慰藉、以坚强、以智慧、以善良、以正直、以豁达——为我的整个人生定好航向。

那位“掌舵者”就是我们的老师唐新文。我们一年级和张英所在的五年级分享了这个教室,也分享了唐新文老师。五年级的大学生高高在上,坐的是高凳子,用的是高课桌。我们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溜靠在南墙边上,坐的是自带小板凳,用的是泥石撑起的木板条。

我和麦玲子来得晚,坐了最前排。这条木板明显短了一截,只能坐三个人。它的反面凹凸不平,一看就知道是一块木头锯下的边边货。可边边货又怎么了?我和王麦玲欣喜地抚摸着它,多好的板啊。哦!教室里有两块黑板呢,前面一块,后面还一块。黑板上方还写着大字呢:“#¥%&*@~”(课下五年级的同学给翻译了一下:五讲四美三热爱)。

当小朋友们瞪着好奇的眼睛准备上课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提溜着小板凳闯进来,他愣愣地站在教室前面,吸溜着黄鼻涕,黄军装的上衣少了两颗纽扣,露出黑黝黝的胸脯。

“小生子,坐这儿来。”我和王麦玲拍着我们的板主动邀请他。

这样,我和麦玲子、小生子三个人就成了“同板”了。当然,从上第一节课起,小生子就不叫小生子了,叫张志生了,麦玲子也有了大名王麦玲,我也被正式命名为杜玉。

张志生坐在我旁边,黑胸脯挺得笔直,津津有味地听老师讲,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耽误吸溜鼻涕,每次在你担心两道黄鼻涕就要流到嘴里的时候,他就及时地一吸溜,进去了。一会儿,它们又像两条蚯蚓似的,探出头来,慢慢往下爬。我被他的黄鼻涕闹得实在没法听课,他自己却旁若无人,满脸生动。

这时,唐新文老师走下讲台,向我们这边走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纸递给张志生说:“把鼻涕擦干净,成了学生,以后要讲卫生。”张志生接过老师手中的纸,呼呼地擤干净了鼻涕。

老师又拉起张志生的手,不无研究地说:“这长长的手指多优美,简直是拿手术刀的手啊,将来能做个好大夫。”听老师这么一说,我再看,果然就觉得张志生的手与众不同了。老师又说:“未来的大夫可不是鼻涕虫哦。”大家都笑了。

张志生美得不知道把两只手放哪儿好了:这么多年怎么没看出来呢,原来它们是为手术刀而生的。我对他那两只脏兮兮的手羡慕不已,我和他拿着他的手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得出结论:回家先把手上的灰洗了。

“杜玉”,老师叫我的名字了,“你数到几了?”我站起来,很骄傲地回答:“我数到一百了。”

“你过来。”老师说,然后他拿出一大把秫秸棒,“你数数。”

我心里想:这还不简单,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对着窗户大声数一遍的。可是,我可能是对着秫秸棒不如对着窗户数数适应,数到七就卡住了,急得汗都快出来了。老师说:“没关系,回去好好想。杜玉现在就能数到一百了,将来一定是个人才。”老师这么一表扬,我又想起来了,马上回过身来,一气把所有的秫秸棒数完了,一共三十根。老师笑了。

通过第一天的学习,班里所有的孩子才知道,原来自己就是将来要成为栋梁的那棵小树苗,赶快告诉家里人,再去大街上炫耀。肩上的小书包沉甸甸的,发新书了,有语文、数学,还有音乐和图画。回家抓紧包书皮,从明天开始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师说,这样,长大了就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小朋友们都把家里给准备好的石板搬来了,累得一头汗。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主要是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的,这样就节省了金贵的笔和本子。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成了许多乡村小学不成文的规矩。

给新入学的孩子采石板和石笔也就成了父辈或兄姊一件郑重的大事。石板是一种薄薄的沙石板,从石窝里取来一块,修理打磨就好。石笔好像是大自然特意切割好的,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他们翻山越岭,在那个终年泉水淙淙的地方准确地找到它们。我们时常向往那块深山里的“宝地”,要板有板,要笔有笔。

但是取自同一石窝里的石板,其成品却相去甚远。如果说王麦玲那打磨得有棱有角,光滑得能当镜子照的石板是一级品的话,我们的顶多算是不入流的粗毛坯。王麦玲的爸爸妈妈把对她的疼爱表现在对她的所有吃穿用度的精雕细琢里。王麦玲的姐姐从小跟着姥姥过,她的爸爸妈妈把双倍的爱都给了身边这个唯一的孩子。

她的小辫上扎的是她母亲压柜子底的绿绸缎,她穿的鞋子,美丽的花朵从鞋帮一直绣到鞋跟,甚至村里的孩子们终年难得一见的油条,却是她的家常便饭。王麦玲的“奢侈”生活让村里的每一个孩子艳羡。对我来说,她那块石板的诱惑力超越了十倍的绿绸缎、绣花鞋和油条,这种诱惑甚至穿越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直到今天,那块泛着青光的石板还会不时在眼前闪现。

也许是王麦玲的那块石板太给力了,她写的数字特别漂亮,因此也成了我们这一组的组长。而我写的“2”和“3”老是趴着。我每写趴下一个,她就毫不留情地用拳头在我背上行使组长的权力。我疼得直掉眼泪,可我的手还是不争气,瞧,趴得更厉害了。

说实在的,我不是打不过她,想当年我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哪回打架不是我把她打趴下?可是世易时移,我现在哪有底气跟她打,我自己的“2”和“3”趴着就把我打趴下了。后来,王麦玲可能上了瘾,不打我手就痒痒,有事没事地在我背上捶着玩。也许是我的“好欺负”助长了她的野心,她干脆把在家里的“霸道”炮制到学校里来了,要求组里的同学给他“上供”,每人每天撕一张纸给她。可怜我们宝贝似的本子,眼看着日薄西山了。

这天,当王麦玲又习惯性地捶打着我的后背时,张志生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你再敢欺负杜玉,我就把你喝猪食的事说出来。”

原来王麦玲从小就有个喝猪食的嗜好,看见刚做好的香喷喷的地瓜干猪食就眼馋,非要抢着跟猪一起喝上一碗不可(当然,为了宝贝女儿,她妈妈把猪食锅子刷得比人用的还干净)。

王麦玲一向伶牙俐齿,哪里肯就范,“你胡说,我没有。”

张志生不紧不慢地说:“我都去你家侦查好几天了,本来是要打探一下你是不是还尿床,结果你正在跟猪一块喝猪食。再嘴硬连你尿床的事一块说出来。”

王麦玲乖乖地闭了嘴,低下头。我和张志生都咯咯地笑了。

第一次测试,我们一年级和五年级的同学是岔开坐的,我有幸北边就坐,立刻体会到了杜甫的胸怀:一览众山小。我把“天安门”和“五星红旗”都认真地在石板上写好了。与我坐一桌的正好是张英,她做完自己的,就拿过我的石板,自告奋勇地说:“我帮你写名字吧。”

我看到出自她手下的我的名字果然漂亮,虚荣心使我实在舍不得擦,尽管老师强调让自己写名字的。可是石板交上去之后,我的心就忐忑不安起来:老师会不会看出来?这下要丢脸了。

第二天老师公布分数的时候,表扬了我,而且宣布由我接替王麦玲担任一组的组长。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杜玉石板上的名字很漂亮,我相信她今后会写得比这个更漂亮。”

被担惊受怕折磨了一天一宿的我终于如释重负,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妈呀,打死也不再弄虚作假了,伤不起啊。

我翻身做组长了!

全班同学都为我扬眉吐气。一下课他们就在张志生的带领下,撸袖子挽胳膊地朝王麦玲围拢过来,大有一副反攻倒算“南霸天”的架势。大家一个劲地撺掇我,“你也打她,打一还十。”张志生早把王麦玲的本子翻出来,递给我,“你也撕她的纸,都撕光。”丢了官职的王麦玲没有了一点往日的霸气,趴在板上不敢出声。我没有打她,并把她的本子放了回去。

王麦玲变得形单影只了,曾经在她的权利高压下不得不陪她玩的同学现在终于可以无视她,鄙视她了。以前如麻雀般叽喳吵闹的她,越来越落落寡欢。她开始早上闹着不来上学,理由是肚子疼。每天上课好久了,她妈妈才连拖带拽地把她送来。

那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路边的小草开始变黄了,夜里都给自己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被。

张志生也早早地到校了。我说:“我们去叫王麦玲吧。”张志生说:“好吧。”

我们在她家门口喊了两声:“王麦玲!王麦玲!”她妈妈惊喜地跑出来,把我们拉进屋里,说:“你们来得正好,麦玲子正在床上赖着不起呢。”她一面翻箱倒柜地给我们找好吃的,一面说:“你俩要和麦玲玩呵,别不理她。”我和张志生都说:“只要王麦玲按时上学,全班同学都和她玩。”这时王麦玲已经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服。

路上,王麦玲开始还有点别扭,不一会儿就任凭我和张志生牵着她的手了。我们有说有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唐新文老师已经到校了,站在教室门口赞许地看着我们。

课下,王麦玲把“搜刮”来的一大摞纸翻出来,开始一张一张地发还给组里的同学。张志生和几个男生跑上来,争着抢着帮她发。班里的女生都走过来,簇拥着王麦玲,邀请她一起玩,“我们去玩‘下定决心’吧。”

班里所有的女生把一条腿依次搭在另一个同学的腿上,最后围成了一个壮观的大圆圈,然后大家一面齐声喊,一面单腿一齐蹦,“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班里的男生没有满院子瞎闹腾,都在我们附近三五成群地玩顶腿。

小麻雀们也落到地上来凑热闹,有的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有的蹦蹦跳跳,点头哈腰,它们棕色的小脑袋都灵活地伸缩转动,叽叽喳喳,好像有看不完道不尽的新奇。

下午,校园里又乱了套,“吴老头”又在整人了。一下课大家就涌出去看热闹。二年级的两个男生一人抱着一根电线杆,胳膊腿并用,在半空里。也不知道“吴老头”是怎么把他们搓弄上去的。下面的学生就像看耍猴似的,开心极了。两个学生小脸憋得通红,用胳膊和腿死命地盘住光滑的电线杆,可还是禁不住一点一点地往下溜。

“吴老头”在下面骂骂咧咧,指手画脚,“给我抱住了,你上树爬墙的本事哪儿去了?我就不信‘管理’不了你!”“不准再往下溜,再溜,加罚一节课!”

“你看,那个快哭了!”“尿都快憋出来了!”下面的同学嚷嚷着。

“都散了吧,回教室去!”唐新文老师来了,他指挥五年级几个高大的男生把电线杆上的两个同学小心地接下来。“还不快去跟老师承认错误,向老师道歉。”他对那两个趔趄了半天才站稳的小同学说。“吴老头”早已很没面子地气哼哼向办公室走去。

杜家庄小学一共有四位老师,除了唐新文老师,个个都有一套整学生的绝招,这位吴老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尽管教课的时候结结巴巴,猥猥琐琐,蔫儿吧唧,可一旦整起学生来,立马麻雀变凤凰,可谓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花样百出,空前绝后,从而赢得了“吴老头”的“爱”称。

既然语文课上一出口就是错别字,数学课上一讲先把自己难住,他干脆发挥自己的强项,享受课堂,享受校园。夏天的午后,他坐在讲台上,让女生一边一个给他扇着扇子,然后让男生排队接受检查。他用指甲在男生的身上一刮,浑身脏兮兮的,一刮一道白印的,过关。刮不出白印,身上干干净净的,一准是中午偷着下河了,二话不用说,扒光了上衣到大太阳底下蛙跳去。一群男生赤膊在教室门口蹦来跳去,后背被太阳烤得直流油。后来男生们都学精了,洗完澡就一个个站在河边往身上抹泥巴,结果吴老头干脆不拿指甲刮了,直接宣布:谁身上有泥巴,谁蛙跳去。

寒冬腊月,他让学生轮流给他带烧得烫烫的石头蛋,用布包了,供他暖手用。他喜滋滋地抱着他的热石头蛋,不无享受地欣赏着站在讲台上的那排男生,他们因迟到已被剥去了棉袄和棉鞋,在如冰窖般的教室里哆嗦得筛糠一样。

他对女生还是比较留情面的,一般动口不动手。可是他那幽默犀利辛辣讽刺的话语会让每一个女生无地自容,还不如干脆去抱电线杆。他高兴时,正上着课会让男生们抬着椅子,在教室里把他溜上两圈,过过县太爷八抬大轿的瘾;不高兴了,就找个女生骂骂,光是拿她头上的两条小辫奚落,就足以使她永无抬头之日。

同学们对他又怕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尽量地把“吴老头”编排在童谣和游戏里,骂几句,聊以自慰。其中也不知哪位高人同学自创的一个既有表演又有歌词的,因其朗朗上口,动感十足,对“吴老头”打骂有加,在学生们之间广为流传。它还冲出校园,走向了全村,并成功普及到学龄前儿童,而且还大有燎原之势。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时不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唱表演一遍,可见当年影响之深。歌词是这样的:咕噜咕噜锤,咕噜咕噜沙,咕噜咕噜一个,咕噜咕噜仨,吴老头,先打胳膊后打头。”

可是孩子们也就是背后用这些纯原生态的“文学创作”为自己壮壮声威,他们怎能抵挡得住老师的三天一大整,两天一小整呢?往往不出半年,“吴老头”班上的孩子就日渐稀疏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羊群也该从山上回来了。我放下书包,用小瓢端了几块地瓜干,去西岭上生产队的羊圈里看我家的两只羊。母亲骂过我很多次了,说小羊已经长大,不用再贴补它了,可我偏不听,恐怕它们在山上没吃饱,每天不看着它们吃下几块地瓜干我就不放心。

路上看见两个叔叔在张志生家临街的白石灰墙上写大字,就在原先的“安全用电 人人有责”的下面,用红油漆写上了“计划生育人人有责”。

明天张志生肯定又捡来老师的粉笔头,在墙上抄上几遍。你看,他把“安全用电 人人有责”歪歪扭扭地抄了多少遍。

太阳像个大圆球,红红的挂在西山顶上的树梢上。一会儿就看见大羊小羊们拐个弯儿走来了,都沐浴在太阳的余晖里。放羊的爷爷响亮地甩了一鞭子,大羊都一声不响地一路走,一路拉羊屎蛋子,小羊羔偏要跑到路边蹦上跳下的,还故弄玄虚地不停叫妈妈。

我家的两只大羊老远就看见我了,咩咩地向我打招呼。它们对于在别的羊面前吃小灶很有优越感的样子,大概相当于王麦玲那角色,别人只能吃煎饼,而自己吃完煎饼还吃几根油条。

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奶奶家接弟弟。胡同口的柿子红了。大柿子树老得温厚而从容,像奶奶的怀抱。每当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时,我总能在大柿子树下的石凳上找到那温暖的怀抱。

奶奶总是把她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从衣服下伸到我的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双腿有节奏地摇晃着我,一个柿子花或者一个小柿子或者一片柿子叶打在我的身上——这时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痛快就烟消云散了。但我还是会在奶奶的怀里赖上好久,看着地上的小虫子从一个小石头下钻出来,玩了一会儿,又钻进另一个小石头底下。

今天奶奶没有在柿子树下坐着。我走进家门,弟弟一个人在老旧的大门过道里玩泥巴。院子里,五叔又在呵斥奶奶了,奶奶一声不吭,眼里噙着泪花。看见我,奶奶就像看见救星似的,对一旁凶巴巴的五叔说:“玉儿来了,玉儿可以给我作证。”

五叔正在气头上,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以后你们少来,一个小凤你奶奶还照顾不好,哪有能力管这么多孩子!”我吓得牵起弟弟的手跑出来。我不知道奶奶要我做什么证,只知道今天奶奶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自从我上学后,妈妈下地时就只能把弟弟送到奶奶家照顾。五叔非常不高兴,因为各家的孩子都是奶奶带大的,而他只有一个小凤,理应优先照顾。

奶奶越来越老了,她的“三寸金莲”——那曾经令杜家庄的男人们为之侧目的,像一双小鸟一样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已经不堪岁月的重负,在笨重的身体下,扭曲变形得像两个不小心被踩扁了的熟地瓜,一走路就钻心地疼。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无论遭受生活多少无情的折磨,都不曾眨一下眼睛。她说,她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苦难和悲伤在人前掉过眼泪,即使在她四十二岁失去她的丈夫时,她也只是把眼泪就着星光往肚子里咽。唯一的例外是二十年前她的母亲去世的时候。

然而,她老了,却变得脆弱了,总是泪眼浑浊,因为她成了她小儿子的出气筒了。小凤是五叔的宝贝,自从有了这个宝贝,五叔更是三天两头地数落奶奶,就像教训小孩子。奶奶整日出出进进地忙碌着,心事重重,嘴里念念有词,步履蹒跚。她再也坚强不起来,越来越爱流泪了。

是不是人老了眼泪就没有价值了呢?

由于跑得太急,弟弟在胡同口绊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我赶忙去拉他,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怕奶奶和四叔听见,说:“来,我背你。”我卯足了劲要站起身时,手一溜,弟弟仰面掉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弟弟一天天长大,我已经背不动他了。他的头皮被小石头磕破了,渗出了血丝。我吓坏了,把他连拖带拽,往家赶。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揽着弟弟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弟弟哭睡着了,我还在掉眼泪。我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就开始烧水、做猪食、煮小米饭。

天黑下来了,爸爸妈妈还没有放工回来。星星都在天幕上眨眼睛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不安极了,过一会儿就跑进屋里看看睡在床上的弟弟,太好了,弟弟还喘气呢!过一会儿,又跑去看看,太好了,弟弟还活着呢!

我非常恨自己,觉得太对不起弟弟了,决心以后对他更好一点。

像烧水、做猪食、煮小米饭这些活我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可有时还是会失手,这样母亲晚上下地回来就免不了要骂我。

有一次我就把小米饭做糊了。

一般都是母亲把要下锅的米量好了,事先给我放在做饭棚子里。那天也许是母亲没来得及,就把一簸箕米都放在棚里了。水开了,我感觉小米的量不大对劲儿,可还是统统下到锅里。结果可想而知,米越来越稠,我就不断地加水。锅里满得溢出来,再也加不上水了,可还是黏乎乎的。

最后,糊了!

我吓坏了!

母亲照例是顶着一头的夜幕、疲倦和怨怒回家来的。果然,那锅黏糊糊的东西立刻就引爆了她的炸药桶,她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朝我打下来。她拽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锅里按,说让我都吃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弟弟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打在母亲的腿上。母亲被打疼了,恼羞成怒,回过身要打弟弟。我一下抱住母亲的腿,让弟弟快跑。弟弟跑了,我还死命抱住母亲的腿不放,任由她打骂。

这个晚上,我只是流泪,泪珠不停地无声地滚落。父亲安慰我,让我吃饭。我坐下来,接过筷子,也想不哭,想好好地吃饭,可是眼泪止不住,好像有数不尽的泪珠儿排着队赶着出来似的,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哽咽,最终也吃不成饭。

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早上起来,我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像小灯泡。我没有吃饭就向学校走去。母亲拿了煎饼追出来,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的母亲齐秀娥曾经是全公社有名的美人。据说,当年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笑容,她那星星一样闪光的眼睛和珠玑般的牙齿会使每一个男人丢魂落魄。

一听到“齐秀娥”这个名字,你一定会立刻联想到娇滴滴的林黛玉。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与我母亲挂上钩的,我只能说,它绝不是她本人的写照。要是非在大观园里头挑一个角色不可,那我母亲宁愿是王熙凤。这么说吧,无论在哪个年代,我母亲都绝不会和林黛玉沾边。

要是生在金戈铁马的古代,她一定是斩断机杼,毅然替父从军的花木兰;若生在时髦的当下,她必定是“压”(力压)了这个又“压”那个的范冰冰似的“女汉子”;而在她那个激情四射的年代,她是民兵排长,兼著名“铁姑娘”。

在邢家公社的民兵打靶场上,她枪打一口气,百发百中。冬天的深夜,她和男人一样在没膝的积雪里摸爬滚打,拉练几十公里。回到家时,腿冻得连炕都爬不上去了。在公社会战的工地上,无论手提、肩挑还是车推,她样样不让须眉。她跟男人平干,男人一天能推十车,她就绝不会只推九车。

还有,当年那打夯的号子谁人能领?只有我母亲齐秀娥。她看见什么说什么,现场发挥,张口就来。在她铿锵有力的领号声里,男人的力量、汗水和附和声使那个年代的山川都为之震颤。

追她的男人排成了队,能编成一个加强连。周围十里八乡,有多少男人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有多少追求者为她茶饭不思,要死要活。可她都不为所动。 他们一个个根红苗正,她对他们正眼也不瞧,却偏偏看上了“黑五类”,地主家的“狗崽子”杜明(我的准父亲)。在她的心里,所有的男人与杜明比起来,草芥而已。

第一眼看见他,她就立刻眼波流转,面如桃花。

当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为了阻止这门婚事,救自己的女儿于水火之中,躺在床上闹绝食的时候,她做出了更加有力的反击,直接拿着绳子栓到房梁上,要上吊。

我姥姥只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不后悔?”她问。

她被爱情鼓舞着,义无反顾地说:“不后悔,是刀山我也上了!”

然而,当生活褪去了爱情的玫瑰色,只剩下实实在在的锅碗瓢盆时,她终于明白了我姥姥的话:爱情不当饭吃。在生产队里,从队长到社员可以随便地欺负这个家庭,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挣的是最少的工分。收获的时候,人家分的玉米棒子和地瓜干一垛一垛的,而她家的用个提篮就能挎回家。

少锅之上,缺锅底下,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齐秀娥哪里过过这种日子?她什么时候比别人差过?不,她什么时候没比别人强过?

曾几何时,她还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被满天的星星围绕着,她也特别受用这种众星拱月的生活。可是如今天翻地覆,每一个人好像都比她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地对她踏上一脚,只要他想的话。

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她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这样做值吗,我得到了什么?

她没有发现自己得到什么,只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她曾经为了爱情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她得到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爱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何况她已经看不到爱情了,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哀悼着她辉煌的过去。

原来在人的一生中,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重要!只因曾经拥有过吗?

我的母亲多少年都没能从对美好过往的凭吊中走出来,她悔恨、失落、恼怒,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把满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在她的丈夫和孩子的身上。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就来气,简直怀疑自己当年鬼迷心窍:我当年怎么会看上你呢?你有什么本事?是个男人就比你强。

自从我记事以来,就没怎么感受到母亲的关爱。听她说的最多的话是:“人活一口气。”她一心要争这口气,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心思生活了。

幸亏有弟弟,要不然这个家该多么无趣。

母亲说,我从小就喜欢弟弟,在我还要别人哄着玩时我就已经哄着弟弟玩了,还自己发明了哄孩子的道具:把一个小瓢扣在地上,拿木棒当鼓敲。敲着敲着,我可能觉得弟弟乌黑的眼珠和圆溜溜的小脑袋太可爱了,“当”在他的头上来一下,又拿手指头在他的眼睛上戳一下,以表示亲密,弟弟咯咯地笑了。

我还总想把弟弟“偷”出去,带他玩。大人一不留神,我拖拉起他就走(其实,我自己也没走利索多久)。有一次我就得逞了,没有被及时追回去。雨后,天上还滴着雨点子,一个雨点子打下来,弟弟吓得一闭眼睛,又一个雨点子打下来,他又吓得一闭眼睛。我这样看着他时,脚下一滑,吧唧两人一起摔在泥水里,弟弟又咯咯地笑了。

每次母亲说到这儿时,我都觉得当初很有拿弟弟当仿真版洋娃娃的嫌疑。但不管怎样,我爱自己的弟弟,这是真的。

不信,你数数,我为弟弟打了多少架?直打得那些小屁孩儿们闻风丧胆。只要弟弟说一声:你们等着,我叫我姐去!有几个不吓得连滚带爬地逃?我“假小子”的美名可不是白送的。

没有零食吃,我就到山坡里转悠。当酸枣还没见红,核桃仁还跟清鼻涕一样不成形的时候,我就成批地给弟弟往回运了。

为了偷偷给弟弟改善伙食,我令母亲损失了多少鸡蛋钱?为了与母亲争分夺秒,我趴在鸡窝前瞪眼看着母鸡下蛋,把它憋得脸通红。不等母鸡咯咯哒到第二声我母亲就准时进了家门,可还是扑了空。最后全村人没有不知道我家的母鸡时不时谎报军情,虚邀功绩的。

还有那次,去管区里参加考试,回来的路上唐新文老师买了两个大西瓜,每个同学分了一块。我一口没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捧了十二里路。终于在大街上看见弟弟,我兴奋地举起那块西瓜跑向他。就在西瓜送到弟弟的脸前时,我扑通摔在地上,那块沙瓤的西瓜就这样碎了一地。我从不会因为摔跤哭鼻子,可那次我趴在地上哭了很久,多少年都为弟弟没能吃到那块西瓜而耿耿于怀。

弟弟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每次十万火急地给他偷着炒个鸡蛋,他还非要姐姐一块吃,我只好象征性地尝一点,他才高兴地吃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还为自己制作了一把简易木头枪,天天别在腰里。“姐,等我买了警察帽子,妈妈打你的时候我就抓她。以后我保护你。”他天真地说。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我在与母亲的“战争”中,不再孤立无援了。

第二章 校园如战场

秋收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田野里,各生产队的劳力这儿一簇那儿一簇,有割地瓜秧的,有刨地瓜的,有捡地瓜的,还有运地瓜的。各生产队场院里的地瓜堆得像小山一样,天一黑,场院里就拉起了电灯。晚饭后,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出动了,他们挑着系筐,挎着提篮,拿着锉刀,打着灯笼。老人还抱来了破棉袄,小孩子兴奋地晃着手里的手电筒。

队长和会计正指挥着分地瓜。有点名的,有记账的,有装筐的,有抬筐的,还有抬秤看秤的。各家分到的地瓜要当夜切完,因为明天还要下地刨地瓜,晚上又有新的地瓜要分了。

母亲在山坡上找了个干爽通风的地方,父亲负责把分好的地瓜运过来,母亲就飞快地用锉刀把地瓜锉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地瓜片,我则把切好的地瓜片一块挨一块地摆开。弟弟也学着我的样子摆地瓜片,可没多久就开始捣乱了。

夜深了,田野里的灯火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大地静悄悄的,只有锉刀“呼哧,呼哧”锉地瓜声在深秋的夜里此起彼伏,间或听到人的一两声咳嗽。夜凉了,老人们都穿上了抱来的破棉袄,她们的腿脚不便,在地上坐着、跪着、爬着。弟弟睡着了,用小被子和妈妈的衣服包了,放在地头的地瓜秧上。

不知不觉天亮了,太阳从东岭后头升上来,各家收拾东西,呼儿唤女地回家吃早饭。今夜又将是个不眠之夜。

等到秋收接近尾声的时候,该上晚自习了。山野里的地瓜都刨完了,地瓜秧也运回来在场院里晾着,地瓜叶被霜打得黑乎乎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雪白变得越来越稀疏,还没有完全晒干拾起的地瓜干也只是些末尾的零零碎碎的小块了。小草枯黄了,在秋风里瑟瑟。偶尔还有一只小蚂蚱独自在枯草间蹦跶。

今天是我第一次上晚自习,可不能迟到了。可是,越着急,这些零碎的小地瓜片拾起来越没完没了。村里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了。当我跟头咕噜地赶到学校时,正赶上老师还没上课呢。明亮的灯光把夜晚的教室照得格外敞亮而温馨,同学们的脸看上去也与白天不一样,有点陌生。

没有了农活,我们总是早早地吃了晚饭就赶到学校。同学们带了各式各样的手电筒,都拿细绳在手电筒的两头栓了,由肩膀斜挎到腰间,感觉像画上的八路军挎着驳壳枪,特别神气。孩子们在校园里疯够了,晚自习才开始了。

这节课老师先教了“棉花”。在洪亮的跟读声中,总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nian hua”。老师停下来问:“是谁读nian hua?”同学们都一齐看向张志生,“老师,张志生读nian hua”。老师把他叫起来单独领读了几遍,他还是读nian hua 。班里的同学都笑翻了,五年级的大学生也没心思做作业了,趴在本子上扑哧扑哧地偷着乐。

突然,“乒乒乓乓”的敲窗声和人的喧闹声把大家吓了一跳,课堂被打断了。大家同仇敌忾地把目光转向教室北边的窗口,“敌人”又来偷袭了。坐在窗子旁边的五年级的大同学气愤地把窗户打开时,外面悄无声息,“敌人”已经撤了——别以为平安无事了,“敌人”的撤退是为了更大的反扑。

山里的冬夜是漫长的。这个时节的太阳像一个老人,已经度过了生命的青春年华,苍白虚弱而步履蹒跚地急于到西山后头躺着去。才过五点,山村就沉入无边的黑暗、清冷和寂寥里。

村里的半大姑娘小子们却是风华正茂,有得是青春和活力。他们不能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一黑天就关上昏黄的电灯或煤油灯上了炕,然后在炕头上熬过这漫漫长夜。往往睡了好几觉,毫无睡意了,还不到半夜。如果在窗户底下仔细听听,就会听见屋里人望着窗外的大月亮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唉!怎么还不鸡叫呢?”

没有了农忙的劳累,那些半大姑娘小子们只好想方设法地发泄多余的精力。而那个灯火通明、生气勃勃、打破了山村的寂寞的学校就是他们最想去消遣的地方。教室北边的窗户朝向大路,这为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方便。他们猫在墙根底下,跟老师和同学们“打游击”。他们“听墙根”的水平是相当高的,总能在师生极其投入、极其忘我的时刻发动袭击——爆发出各种惊人的声音,以求一招致命,把人吓个半死。好的时候是锣鼓齐鸣,不好的时候是鬼哭狼嚎,不好不坏的时候就像今晚上这样,叮叮当当,乒乒乓乓。

几年来,不堪其扰的时候,像五年级这样的大学生,我们一年级这样的小学生以及那些不大不小的学生也发动过有组织和无组织的不懈反击,甚至“吴老头”这样的资深“整人”专家亲自组织,亲自挂帅,也没能把他们怎么样。

无奈他们的游击战术运用得太炉火纯青了,对革命年代的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杜家庄和平年代的新游击战略也可以概括为十六个字:“我进敌退,我退敌进,我追敌跑,我疲敌扰。”

从战场的实地考察来看,这股歪风邪气不但毫无遏止的苗头,还大有蔓延之势。特别是今冬他们的领导班子换届之后,初次过招就显示出了队伍的崭新的战斗力,不但人员空前壮大,而且充分展示了“稳准狠”的战斗作风。带出这支“高素质”队伍的不是老谋深算的相对年长者,而是年龄较小的一位大名叫“张强”的人。若是正面人物,堪比年少有为的周瑜。据说幕后还有一个女军师,就是唐新文老师的邻居杜香,“女诸葛”之名当之无愧。这两人没生在三国时期甚是可惜。

今晚他们的战斗力好像特别旺盛,估计吃得不错,蛋白质过剩。唐新文老师这里刚一走出教室,他们就纷纷从窗台下露出头来,并公然与窗子旁的同学展开了口水战,甚至短兵相接。这种零距离接触实属首次。

我们这一教室的大同学小同学男同学女同学今晚摄入的能量也不少,特别冲动。俗话说:冲动是魔鬼。这一冲动,我们就感觉不是自己了,热血直冲脑门。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脚把凳子踢翻在地,极具挑衅地涌向窗台。

谁知“敌人”比我们还冲动,热血直冲天灵盖,一手抓着一个窗扇就跃上窗台,好家伙,直接跳进教室来了,冲开一片阵地。双方先是像斗鸡一样互相对峙了片刻,还是“敌方”先打破了僵局,摔书,踢凳子,瞪眼睛,意思是说:来呀,上啊,能把老子怎么样?

突然张志生和几个一年级的男生真的操起笤帚,抡起凳子,哇呀呀大叫着就上来了,眼看着一场肉搏战在所难免。“敌人”定睛一看,冲上来的不是大个的,而是一群小娃娃。岂有此理,这不是拿窝窝头不当干粮,把人看扁了嘛。张志生偏不识好歹,冲着他们的头儿张强就过去了。那里早撸袖子等着了:可别怪我欺负儿童,这可是你自找的。

作为张强的邻居,我深知此人拳头的厉害,在我们左邻右舍,打遍天下无敌手。而且我向来看不惯他,天天板着个臭脸,耍酷给谁看。眼看张志生要吃亏,我抢先一步横在他俩之间,张强的拳头要不是收得快,估计我的鼻子早开花了。

“你打呀,你打呀!”我被战斗场面鼓舞着,来劲了,直往他身上拱。张强连连倒退,“我……我好男不跟女斗!”“有本事,你过来受死!”他又指着张志生说。

张志生把我扒拉到一边,两人就扭在了一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电影里的画面上演了,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大家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唐新文老师。敌方一看大事不好,要从原路撤回,溜之大吉。再一看,别想了,两个窗口早被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另外三个老师守上了,被人瓮中捉鳖了。怪不得唐新文老师消失了一阵子呢,原来是“请君入瓮”啊。

自投罗网,大快人心!我们瞅着一屋子的俘虏,心里说:你们也有今天!俘虏们一个个大义凛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神气:老子英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想今天小河沟里翻了船。

真是众目相对,分外眼红。

“吴老头”看着一干“人犯”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这场景立刻勾起了他的“瘾”——“管理”人的瘾。他倒背双手,清了清嗓子,“我就不信‘管理’不了你们!”。

他从之乎者也、君子小人开始,一直讲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本来还要准备背几篇毛主席语录,可是那些姑娘小子们脸上的不屑神情使他很是心虚。那神情显而易见:装什么装,我们还不了解你?你以为还是当年我们做你的学生的时候吗?特别是张强那满是敌意的眼神使他不敢直视:毕竟他是被自己亲手‘管理’跑的,而且他可是当年公认的最好的学生之一。

这时唐新文老师进来了,从办公室拿来了二胡。他走上讲台,微笑着说:“今晚月色如水,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们学习一首歌曲,共同庆祝吧。”然后他安排那些姑娘小子们坐到同学们中间去。大家把凳子拼接起来,挤在一起坐,教室里立时显得更加充盈温馨了。

“吴老头”感觉气氛不对,本以为自己是今晚的主角,可是形势急转直下,三个老师悻悻地溜到自己班里去了。

刚开始那些姑娘小伙子们还很不适应,别别扭扭,脸红脖子粗,如坐针毡,恨不得变成小耗子找个老鼠洞溜出去。当老师拉起二胡,放声高歌时,大家立刻被优美的乐曲和歌声吸引了。

在那个精神食粮比物质生活还要匮乏的年代,在这山村的寂静无聊的夜里,这是多么难得多么高雅的享受啊,真是如梦如幻一般。即使是在做学生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正经上过音乐课,因为那个年代的农村小学很少有专门的音乐老师,如果能碰到像唐新文老师这样既能拉又能唱的老师,能上音乐课,那是孩子们中彩了,是他们的福气。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老师先是一句一句地教,然后大家一遍一遍地齐声唱。每个人都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那么动情。

今夜只有歌声,只有音乐,只有愉悦,只有友爱,只有祥和,只有优雅——今夜无战事!——从今无战事!

不知不觉,下晚自习了,大家意犹未尽,只恨时光匆匆,第一次感觉冬天的夜原来如此短暂。唐新文老师说:“今夜有月全食,不如我们共同欣赏完了再回家吧。”大家立刻欢呼雀跃。我们和那些半大姑娘小子们一起,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出教室。广袤而深邃的夜空里,月光清冽如水。

老师被大家簇拥在中间,仔细为我们讲解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张志生跟他的“新同桌”张强好得把我和王麦玲都撇一边了。他们两个你背我一下,我抱你一下,大有不打不成交,相见恨晚之感。我和王麦玲一旁嘀咕:“真是搞不懂,刚才还冤家对头似的,转眼就好成一个头了。”

只听老师说:“‘天狗吃月亮’的说法是不科学的。”

一会儿,月全食开始了,张志生兴奋地叫起来:“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我们看着趴在张强背上的张志生,一起哈哈大笑,老师也笑了。其实我也一样,虽然已经明白了月食的科学道理,可还是觉得月亮旁边那个黑影就是天狗,它就像我们小孩子八月十五吃月饼一样,一口一口地把月亮吃下去了。

夜,漆黑一片。

当我们打着手电筒回到家时,月亮已经一点一点地钻出来了。不久,还是那轮圆月挂在夜空里,月光如水。

或许当那些半大姑娘小子们走进家门的时候,他们的已经睡醒了好几觉的母亲会在幽幽的月光中骂道:“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又到哪里野去了?”无论母亲怎么骂,今夜他们都不会生气,不会还嘴,因为他们的身心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和别样的感受中,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全新的洗礼。他们要去躺下,躺下来好好地咀嚼回味。

从前一沾枕头就睡着,没心没肺的他们,忽然间没有了一点睡意,有了心事。今夜无眠!

第二天,杜家庄热闹了。几个半大姑娘一联合,搬起小板凳就要回学校上学。领头的是杜香。她们的母亲在后面追着骂:“你这是抽的哪门子风?这么大的人了,不在家里好好学摊煎饼,下地挣工分,还上什么学,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不管,笑话就笑话,反正我要上学。”她们头也不回地说。

母亲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自己的孩子就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上学呢?是发烧烧糊涂了,睡觉睡盲杖了,还是中邪了?昨夜睡梦中的母亲们怎么会知道在那个小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呢?她们又怎么明白这个看上去与千千万万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的山村的冬夜如何震撼了他们的孩子的心灵,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她们想,顶多不就是“天狗吃月亮”吗?那又怎样?天上挂着的还不是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几千几万年前的那个月亮?

上学有什么用?还妄想成才?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是那块料吗?你以为你是谁,张东芝啊?除非月亮真被天狗吃了,不再升起,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总之,不管她们怎么骂,那几个半大姑娘早把自己的小板凳重新安放在当年拿走它的地方,从此回到了学校。此刻,如果她们的母亲们知道自己的孩子几年后能考上初中,并最终像张东芝那样变成金凤凰,飞出山窝窝的时候,她们早美得晕过去了,而不是跟在她们的孩子屁股后头骂大街了。

关于这个夜晚发生的故事及其效应我好像已经讲完了,应该就此打住,可是偏偏它还有个附加作用,我在这里还要占用大家一点时间,顺便提一下。就是,自那个晚上之后,亲爱的张志生同学再也没有把“棉花”读作“nian hua”,并且从此之后,越来越字正腔圆,口齿伶俐了。

大家都说,他是在操起笤帚冲上去的一刹那灵光附体了。看来冲动不单是“魔鬼”,更是“巫师”啊。

如果说半大姑娘们重回学堂这件事,如同一枚小石子投在杜家庄这片如镜子一样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几圈涟漪的话,我们眼下还不知道的是,唐新文老师已经准备好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如同杜家庄的随便哪一片山坡上都能挖出的上好的青石,正要投在杜家庄的波心,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场轰轰烈烈的“劝学”活动开始了。

唐新文老师把我们一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分成了若干小组,大小结合,男女搭配。大同学有劲儿,小同学灵活,女生擅长游说,男生善于追逐。总之,老师通盘考虑各个环节,力求使每个小组都能发挥充分的战斗力。

最后,老师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关键时刻,我上!”

随后我们在老师的目送中坚定地奔向各自的目标。我们按照既定方略,先游说他们的父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结果他们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上学有什么用?还不如在家里拾柴禾、拔猪草。”

我们一群孩子赖在他们家里不走,跟在他们的屁股后头进进出出,软磨硬泡。他们实在被扰得什么也做不成,耳朵快起茧子了,就说:“去上学吧,反正也不能去队里挣工分,在家里什么也不会做。”

我们立刻拖地拖,拽地拽,把他们的孩子“绑架”到学校里去了。当然,那些有心上学的孩子半推半就地就跟我们走了,问题是好多孩子要么是被“吴老头”那样的老师整怕了,一提上学就头疼;要么是从来没有进过学屋门,在山里野惯了,习惯了与兔子为伴。他们以各种方式拒绝上学。有的死死地抱住家里的洋槐树,任凭一群人掰不开他的手;有的好容易弄到半路了,一不留神,跑了。

这时该轮到男生上了,张志生他们和五年级的大学生撒腿就追,分路包抄。有些小点的孩子,在强大的追势面前,特别是众人齐喊的声势面前,精神先被打垮了,束手就擒。而一些大孩子专往山上跑,一入山林便如鱼得水,如风,如电,如兔子,在山林间奔驰,跳跃在陡峭的山崖间,如履平地。

张志生等众男生哪是他们的对手,人家早跃上山顶,西北风吹拂着头发,一览众山小了,这边。

特别是张强,对当年挨“吴老头”的整还心有余悸,好说歹说也不愿再进学校大门,好几天了还没被捉到。眼看着他越来越精神抖擞,俨然把山林当运动场,把众男生当成了陪他饭后消遣的兔子。眼看着那个身影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够不到,摸不着。没办法,只能报告唐新文老师了,关键时刻到了,该老师上了。

但见老师率领几个精兵强将,从东山追到西山,又从西山追到东山,他们一会儿在山梁上疾驰,一会儿又隐没在林间穿行,真是一场耗费体力和耐力的拉锯战。冬日的大山静默着,只有人在动,在行,在跑,在追。山的静默把人渲染成了灵动的精灵,人的灵动更衬托出背景的肃杀。

我和王麦玲等一群女生无用武之地,只能仰望高山,壮壮声威:“抓住他!”“抓住他!”空旷的山野里就有更多的“抓住他”在回荡。此时此刻,平日里看起来雄伟广阔、遥不可及的大山在一群人的脚下忽然间显得渺小了,近在咫尺了。

你可能要问我战果如何,如你所料,胜利凯旋。你看,老师和同学们簇拥着刚刚“俘获”的“新兵”张强有说有笑地下山来了,各人手里还攥着一把战斗之余从山顶的荆棘丛里捡来的红酸枣,当然是由我们女生来享用了。

这时,老师不无欣赏地看着来之不易的新弟子说:“跑得比兔子还快,将来可不能只做运动场上的健将,学习上要一样棒才行。”

这场“劝学”活动搅动了杜家庄的每一个大街小巷,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可喜的变化,许多家长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学校来了。各年级原先零零落落的教室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人口稠密,充实祥和,新加的课桌和木板都顶着讲台了。

张强坐了我身后的位子。作为“东道主”和老邻居,我不计前嫌地冲他笑了一下。谁知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冷漠。我们虽然是邻居,我怀疑他是否真的认识我,因为每次在路上遇见,他都当我不存在,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尽管我很想跟他打招呼。哼,不就是长得帅点嘛,有什么了不起?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他比我大三岁,瘦削的身材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好多,一对乌黑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衬得毛茸茸的。

这样我们组里就多了两个新成员,除了张强还有杜香。我这个组长立刻显得强大了许多。

当老师宣布他们两个在我的领导之下时,我不禁得意地回过头去,结果发现,他俩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呢。

一天早上我一睁眼就看见奶奶坐在我的身边。她慈爱地看着我,从怀里掏出两个大苹果放进我的被窝里,温暖的被窝里立刻变得香气扑鼻。我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奶奶,你吃一个。”她赶忙把我的手和胳膊放回被窝里说:“我不吃,给你吃的。”

有点稀罕东西,奶奶从来不舍得吃,总要给她的儿孙们留着。一年一年,奶奶伺候大了自己的孩子又伺候自己的孙子孙女,她的日子是围着别人转的。也许一年中只有这么几天是她的儿孙们围着她转的,是伺候她的。奶奶过生日了。她的五个儿子要轮流给她过生日,今天轮到我家了,她要在我家吃一天的好东西。

母亲正在做饭棚子里忙活着,父亲把在学校里做校工的张爷爷也请来了,让他和奶奶坐在炉边喝茶说话。奶奶家胡同里那么多老人,转眼就剩他们两个了。

母亲递给我一个瓢,悄悄吩咐我去张强家借一瓢面和两棵葱,预备着中午吃饺子。到了张强家,张强的妈妈一听就忙不迭地去给我瓦面拿葱了。今天是星期天,张强正在里屋收拾。我凑过去一看,嚯,他竟然在摆弄一个“百宝箱”。箱子里有几本书,有一个喷香的大红苹果、一个裂开嘴的大石榴,几块捡来的“宝石”、几片山里的红叶、一个弹弓、一只洋火枪、一个毛线球、几根绕好的细绳子、一双他妈妈为他纳的新鞋垫,还有一把锃亮的小钢锯条。它们共处在那个大纸箱里,秩序井然,一尘不染。

我第一次见识这么有心有序的生活,很是开了眼界,不禁惭愧自己生活的杂乱无章。我羡慕地问:“你的宝贝东西都藏在这里面吗?”张强点了点头。我看见旁边还摆着一个同样的纸箱,显然是收拾好了,已经封上了。我心里好奇,刚要打开看看,张强一把按住箱盖,“别动!”他说。说完,他就把那个纸箱搬到床底下藏了。“真小气,不理你。”我一生气,扭头走出了他的房间。

张强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东西,瓢里的面按得又满又尖,葱也有一小把。她一直端着瓢把我送到大门口,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里说:“回家告诉你妈妈,缺什么尽管来拿。”

我把东西交到母亲手里,就迫不及待地在家里翻找起来。奶奶和张爷爷正围着桌子吃鸡蛋面,他们用筷子挑着又黄又劲道的鸡蛋面不舍得吃的样子,不时喊我:“你翻箱倒柜地找什么呢?快过来吃点。

“我从床底下探出头来说:“找箱子,装宝贝。”

他们两个笑着说:“你能有什么宝贝装?”

好容易翻出了父亲装泥瓦匠工具打下来的一个木头箱子,我就信誓旦旦地要把它充实起来。可是搜罗了半天,我才发现,果然没什么值得珍藏的“宝贝”。我把几本正反面都用完了的练习本和两根旧头绳放进去,心想:慢慢攒,总有一天我会比张强有更多的“宝贝”,还要找机会换一个更大更好的箱子。

太阳才刚落山,奶奶和张爷爷已吃过晚饭回去了。母亲忙了一天,终于可以闲下来休息一会儿了。她招呼了几声,四邻的婶子大娘们欢快地应和着出来了,都站在张强家的大门外说笑着。

我发现女人们在说笑的时候总喜欢提高一个八度,表情也很夸张,笑得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还浑然不觉,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她们欢快的心情。

大人真好玩儿,我想。

不过这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这时保准不会挨骂。我们离她们不远不近的,或听,或闹。小伙伴们不怕手冷,开始荡秋千了。张强家门口的这个秋千一年四季都在,粗大的井绳拴在两棵洋槐树上,很结实。大家成心似的,一个比一个荡得高,还翻着花样,不知道人家不敢荡秋千吗?

张强用藐视的眼神看着我(自从做我的组员那一刻起,这成了他看我的一贯眼神),好像在说:你不是组长嘛,连秋千都不敢荡?也是啊,有不敢荡秋千的组长吗?真恨自己不争气。张强站在绳子上荡,恨不得把自己送到天上去。“来呀,下一个你上?!”他一面荡一面挑衅似的朝我说。

要是换做爬树上墙跳堰什么的,我二话不说就接受挑战了,可是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怎么就有这一怕呢?就连胆子最小的王麦玲都不怕荡秋千。清明节的时候,村外的场院里扎起了几米高的大秋千,王麦玲的妈妈总要带王麦玲去,让大姑娘们带她一个。王麦玲坐在秋千上,大姑娘就站在绳子上,脚放在她的两边。大姑娘蹲身蹬腿,长长的秋千就飞起来了。王麦玲都成了天空中飘忽的蝴蝶了,她还在半空里咯咯地笑呢。哎呦,妈呀,看得人眼晕。

我好像生来就害怕荡秋千。尽管现实中我从来没有荡过秋千,可在无数的噩梦中我都是坐在秋千上,像被狂风抛入空中的落叶,飘忽无依,没着没落。我害怕这种感觉。

这时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大人孩子一起抬头看天。以前过路的飞机在高高的蓝天上,最多比小麻雀大点,这个却大得像老鹰,好像要压下来似的,引得大家一片惊叫。

张强的父亲闻声从屋里出来,举起一根长长的木头杆子,站到矮墙上,“我看能够着它吗?”他说。飞机自顾轰鸣着飞远了,大家都笑了。大人们的话题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飞机了。他们说,最近飞机出现得特别勤,有时还低低地在斜山上空盘旋。又有人神秘地说:前几天还看见几个解放军扛着一面红旗上了山,插在斜山的围子墙上。

这样的话题总是逃不脱我们小孩子的耳朵,别看我们好像没心没肺的,只知道玩。“红旗还在吗?”我问。

“在,”一个婶婶说,“昨天进山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呢。”

一伙凑过来的小脑袋心照不宣地互相使了个眼色,走到远离大人的地方。我说:“正好明天晚上没有晚自习,放了学我们就去看红旗吧,谁知道围子墙在哪儿?”一个个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张强说。

我还在为刚才荡秋千的事和今早上他不让我看“宝贝”的事生他的气,就说:“我们又没让你入伙。”

张强说:“那好啊,我们分两伙,愿意加入我这一伙的,明天下午在校门外的碾道南边集合。”

我也不甘示弱:“愿意和我一伙的,明天放学后在碾道北边集合。”

张强朝我坏笑说:“你知道围子墙在哪儿吗?可别把大家带进敌人的包围圈。”伙伴们哈哈大笑起来。我急了,“你才是叛徒,你才带进敌人的包围圈。哼,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信我找不到。”“明天都跟着我,一个也别跟他。”我命令似的瞪着我的伙伴们说。

第二天下午,被我命令过的伙伴们悉数站到了碾道的南边,要不是我硬拉上王麦玲和张志生,眼下我就成光杆司令了。

张强带着他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的小分队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张强回过头来笑我说:“我们大部队不像你们小队伍行动迅速,要不然我们给你们让道,你们走前面?”我说:“我们就爱走后面,你管得着吗,又没跟着你。”

我们顺着夕阳下的石子路往上走,我们在山岭的这边,夕阳在山岭的那边,它和我们走的是两条平行线。

在山脚的路口,张强带领大家踏上了西去的小道。这里已看不到田地,两边是茂密的槐树和缠绕着它们的干枯的藤蔓。小路非常幽暗,蜿蜒向上。走出槐树林,到了山腰的一段开阔地时,一看,夕阳还在“马头崖”上。

再往上是松柏树林。作为多年封山育林的成果,林间草木茂密,荆棘丛生,而且乱石林立,没有路了。张强带领我们熟练地绕过最难行的地段,可大家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不时有人掉队或者被困。特别是王麦玲,娇气得很,一路上抱着张志生的胳膊不放松,整个人几乎吊在他身上了,还嚷着不要弄坏了她的花鞋子。

届时,两支队伍已完全合二为一,分不清你我了。我这个领导者也彻底沦为被救助者,全体队伍在张强和张志生的连拖带拽下艰难前行。

再往上,乱石少了,好走多了。张强突然指着左上方说:“看,在那儿!”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苍翠的松柏间,鲜红的旗帜迎风飘扬。

“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冲啊!”张志生高呼一声,一马当先冲了上去。众人受到鼓舞,也跟着往上跑。张强断后,大声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

眼前,传说中的围子墙只不过是些残垣断壁,跟杜家庄任何一堵用大青石垒成的墙没有什么两样,像被谁家弃之不用了。墙缝里木质的藤条早已生根落户,伸进伸出。

只是它身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不免让人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万木萧疏,旌旗飘扬,残阳如血。

当年,是什么样的队伍在这里进进出出,生活起居?他们的马蹄声打破了大山的寂寥吗?可也曾像我们一样在这冬日的黄昏里遥望着同一抹夕阳?

至今,杜家庄的老人们还眼望斜山,幽幽地讲着那个雨夜的故事。那一夜,血流成河。

据说斜山上驻扎的是国民党的一大队人马,久攻不下。杜家庄的民兵决心联合附近村子的民兵把这个据点打掉。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杜家庄的孩子们睡得特别香,杜家庄的大人和狗却一夜未合眼,枪声把窗户纸都震颤裂了。

民兵是顺着山坳摸上去的。不想,敌人架起了两挺机枪,人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纷纷倒下。早上,村人们走出家门,第一次发现杜家庄的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水有了颜色,血红一片。

唐新文的母亲望着高入云霄的斜山哀叹了一声:“这个人是回不来了!”然而三天后,她的丈夫浑身是血地跑了回来,他是被一层一层的尸体埋住才捡了一条命。他是杜家庄战役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可是,他的人回来了,灵魂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整日独自发呆,没有人招呼就不知道吃喝。这样呆坐了多年后,有一天他突然站起身,朝着斜山走去,把自己挂在了山坳里那棵歪脖的老槐树上。他最终追随自己战友们去了,使自己的灵魂得到了永久的解脱。

我们开始下山了。回头望一眼,在夜幕的萧瑟里,围子墙肃穆地立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鼓动如涨满的船帆。一静一动中,叙说着一个曾经和当下的故事。

比起下山的艰难,上山的难处简直不值一提了。又软又厚的杂草站不住脚,人顺着滑下去,不是进了荆棘丛,就是滑进了更深的草窝,也可能正好巨石挡道,好半天绕不出来。好容易绕出来,又要重蹈覆辙。

此时此刻,一双蹩脚的鞋子的弊端充分显现出来。有的孩子的鞋子像小船,两只小脚丫在里面直逛荡,一看就知道是哥哥姐姐打下来的。这还算是完整的,有的干脆前面露着脚趾头,后面露着脚后跟,比夏天的凉鞋还通风(比如我的,这些年它们不知在村里转了多少圈才转到我的脚上)。至于张志生脚上的那双,鞋带早不知哪去了,支楞着两个棉鞋翅子,像两只脚上各戴了一顶乌纱帽。

与草斗,与石斗,与荆棘斗,还要与自己脚上的鞋子斗,气得人直想脱下来扔掉。事实上不用脱它就自己往下跑,还是在骂了它多少遍之后,又捡回来穿上了。至于王麦玲脚上的新鞋子,不但花朵饱满,而且严丝合缝,只可惜穿在她那双像本人一样娇气的脚上,没发挥出任何优势。她此刻已经顾不上它们了,只顾跟头咕噜地瞎折腾。

我们在夜幕中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瞎闯了一阵后,张强及时叫停,原来已经严重偏离了方向。只有准确地在半山腰与那条小道会合,我们才能尽快下山。张强批评了大家盲目各自为战的作风,把一盘散沙整顿成了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他还对那些实在挂不住脚的鞋子用杂草做了简单地绑扎处理。

张强开道,张志生断后,大小搭配,互相帮扶。队伍有序地行进。夜色渐浓。

“不会有狼吧?”不知是谁小声说道。这句话像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队伍有些骚乱。

“哪有狼?我以前天天进山也没见过狼。”张强大声说。大家的心里安稳了许多。

“我妈妈就在山里遇到过一只狼。那天早晨她进山很早,狼在雾里站着,朝她瞪眼睛。”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又冒出来。

“狼长得什么样?”“它没把你妈妈怎么着吧?”问声明显在打颤。

“长得跟狗一样。我妈妈说,只要跟它瞪眼睛,它就吓跑了。”

“那很可能就是一只狗,”张强故作轻松地说,“山里不会有狼。再说,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一只狼吗?狼不被我们吓跑才怪呢。”队伍平静下来,甚至有人开始说笑了。

突然,走在后面的张志生大叫一声:“狼!你们看,真有狼!”果然,东边的山崖上,一个狗一样的身影正朝这边跑来。

“快跑吧!”张志生的两条长腿像兔子附体,两顶“乌纱帽”也不再拖他的后腿,眨眼他就由后卫变前锋了。王麦玲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队伍乱了,大家都想玩命地跑,可脚下不听使唤,越急越摔跟头。

我被一个大跟头摔得两眼发黑,看着跑远了的张志生,我又怕又急,朝着他骂起来:“张志生,你是个怕死鬼,逃兵,叛徒!”我听见张志生在逃命的同时还不忘回了一句:“我不是叛徒!”

张强大喊一声:“都停下!不是狼,是狗!这是谁家的狗?怎么这么眼熟!”

我定睛看了看那个渐渐清晰的动物身影,差点没把我气晕了,“是张志生家的大黄!”我说。

“张志生!别跑了!是你家的狗!”大家一起朝远处喊。同时,大黄已经屁颠屁颠地奔着它的主人去了。

一场虚惊之后大家的心情好像格外好了,说笑声把山林都吵得生动起来。路也好像不是那么难走了。

“往这边走!我找到路了!”张志生在下面喊。

走在山路上的感觉别提多轻松自在了。当然,也有人轻松不起来。张志生丢了脸,一路上脸红脖子粗的,拿他的大黄出气。他的狗没心没肺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傻呵呵地围着他又跳又蹦。

一觉醒来,窗户大亮。怎么还没听见鸡叫天就亮了?准迟到了。赶忙穿了棉袄,蹬上棉裤,踏拉了棉鞋,抓起书包,往外跑。猛地打开门,眼睛被晃了一下,雪光如银。

趁着夜深人静,雪花无声无息地把平凡的大地变成了一个晶莹的童话世界,恍若还在梦中。此时睡不着觉的还有棚子里的两只大羊,幸亏它们昨天下午被接回来,才没有像鸡窝里的鸡一样,在生产队的羊圈里错过这么美丽的雪夜。

它们听见我的声音,一起朝我瞥了一眼,咩地轻唤一声,就又眯了眼,看那银条儿似的柳枝和如缎的大地了。“那斜山上的青松翠柏和那山崖上几丛叫不出名的小红豆披了雪衣,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它们想。

雪地上没有一个人的脚印,只有一串动物留下的梅花样的印痕。一脚踩下去,雪没过了鞋帮,直往脚脖里钻。张强也从家里出来了,在我身后不远处。我不想让他看我艰难跋涉的样子,更不想让他超过我,禁不住紧走几步。

明知道前方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平时都是绕着走的,可眼下我还是被它光洁的表象迷惑了,更像是要走给身后的那个人看。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哎呦一声,整个身体已失重,摔了个仰面朝天。要不是有厚厚的雪做保护层,估计我的屁股早摔成两瓣了。

即使屁股摔成四瓣我也顾不得了,我爬起来的速度比摔下去的速度更快。此刻受伤最重的不是我的屁股,而是我那颗脆弱的心。天呢,怎么不把身后那个人的眼睛蒙上呢?为什么我每次要在他面前显摆一下时,总要闹自己个大红脸,笑得他直不起腰呢?可怜我作为组长的威信在张强面前算是万劫不复了。

身为他的“上级”,他从来就没拿我当过“干部”。语文课上,本来是组长我检查组员的课文背诵,可我还背得磕磕绊绊的时候,张强早背得滚瓜烂熟,并且没有经过任何授权就做起了“代理组长”;数学课上,老师让以组为单位讨论数学题,我这里还在神气活现地布置讨论方案呢,张强已经工工整整地在本子上解答出来了;体育课上,应该是我带领我的组员们玩球,可是张强愣是让我连皮球都摸不到;最可气的是卫生大扫除的时候,我正拿着小笤帚指东划西地分配任务呢,他大扫帚一挥说:“都一边儿去,别在这里碍事。”貌似庞大的卫生工程被他自己三下五除二干完了。

他天生就是我“仕途”上的克星,一看见他不屑的眼神和嘴角轻蔑的笑容,我就一点儿当官儿的底气都没了。

我忍痛急行,恐怕张强看见我的大红脸。他赶上来,把我往他身后一扒拉说:“走我后边,我给你开道。”一般在丢了脸之后我会变得比较顺从,所以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我的小脚丫踩在他的大脚印里,果然轻松多了。

在一棵小榆树下他停住了脚步,举首观望。我也仰起脸来,多美啊,像密匝匝长满了洁白的榆钱。他起脚,蹬腿,嬉笑着跑开。“榆钱”如玉如絮般飘落,我闭了眼睛,感觉它们挂在我的睫毛上、发丝上,附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钻入我的颈间,滑落我的胸前,像春天里无数只小虫子用冰凉的身子搔弄着我。

我猛地醒悟过来,睁开眼睛,“张强,你欺负人!你等着,我告老师去!”

“你尽管告去!”那个身影一跃闪进了校园。前方出现了无数杂乱的脚印,路已平坦。

校园里已聚集了好多孩子,不知是谁打出了第一个“雪弹”,一场雪仗就此开始。完全是一场没有目标的空前大混战,洁白的雪球到处乱飞,打在谁的身上就在谁的身上绽开。也有人乘乱搞偷袭——说的就是我自己,专门钻在人缝里搞瞄准,誓要报刚才的一箭之仇。当我不亦乐乎地攥了个更大的雪球准备掷出去时,我发现我的袭击目标正举着个极其夸张的大雪弹瞄准我。

原来张强早就对自己的高中弹率起了疑心,而我的得意忘形很快就把我自己暴露了。张强甩开膀子,作泰山压顶之势,吓得我闭紧双眼,同时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死定了!雪球只是轻飘飘地擦过我的棉袄,我的额头却吃了他一记“冰镇梨疙瘩”(他拿冰凉的手指关节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张强哈哈大笑,“胆小鬼!”

我急了,“你欺负人!我告老师去!”。

“你尽管告去!”

正说着,我的胳膊和张强的脖子均被“流弹”击中,我们两个赶忙抓起一大把雪,各自混战去了。

我们玩了大半夜,鸡才叫了头遍。今夜是我们叫醒的鸡,而不是鸡叫醒的我们。等到天真正亮了,老师们到校时,校园里的雪已被我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很快,战场就变成了劳动工地,各班的同学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干得热火朝天。校园里的雪被铲扫得一堆一堆,运到花池里,大树旁。

其他组的组长都是劳动场上的主角,他们挥着最称手的工具,奋战在队伍的最前面。同样是组长,我却连个配角都没混上。张强抄了组里唯一的一把铁锨,杜香拿到了仅有的一把大扫帚,就连仅剩的两把笤帚疙瘩,我也没能抢过张志生和王麦玲。

眼看着别人干得欢,我只能干着急,“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让我干一会儿,好不好?”我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念经。张强可能被我烦得不行,住了手。他一手提了自己的大铁锨进了烧水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精致的小炭铲(一次能铲起几个小炭粒的那种)。他把它递到我的手里,一指老槐树旁边那一大堆雪说:“去,那边儿玩去。”

终于有工具了,虽然小点,好歹也是铁家伙。再说,能为老槐树工作也不错。我连推带铲,恨不得把周围所有的雪全都堆到老槐树的身边。有了雪水的滋润,明年春天老槐树开出的花朵也该更加如雪如玉吧。

同学们好像也偏爱老槐树,一桶桶的雪源源不断地运过来。我已经没时间身体力行了,手里的小炭铲也由劳动工具变成了指挥棒,“你,倒那边去!你,过来,倒在这里。”张强提过来一桶雪,看着我,嘴角习惯性地泛起嘲讽的笑容,“又开始当领导了?”他说。我可顾不得理他了,做校级指挥,超有感觉。

回家吃早饭时太阳出来了。我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看见鲜艳的阳光照射在张英家的大杏树上,恍惚间是开满了粉红的杏花。

吃完早饭,走进教室,暖意扑面而来。唐新文老师已提前到校点着了炉火,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次,也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教室里点炉子?闻所未闻,想所未想。冬天嘛,教室里就该像冰窖一样,茶缸里的水结着冰碴;一双双小手就该冻得像小红馒头一样,上面抹着红腻腻的麻雀脑子;一对对小脚就应该在破棉鞋里冻麻了,一节课下来,半天感觉不到自己的脚……

教室里也需要温暖?孩子们也需要关爱?年复一年,这个教室里的师生去了又来,除了唐新文老师,谁又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早在秋天的时候,唐新文老师就带领同学们把堆在田间地头的烂地瓜和地瓜根拾回来,晒干,成了冬天取暖的好燃料。一入冬,老师又用掺了麦瓤的泥巴在教室里盘好了炉子,垒好了烟囱。

外面天寒地冻,教室里炉火熊熊。我们摘下手套,解下围巾,舒坦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了,学习劲头十足。其他教室的孩子闻风挤到我们教室门口,探进来一张张羡慕的小脸。你推我,我挤你,争着要感受一下这份冬日里的温暖。最前面的同学很快被挤到炉子边上了。

上课铃打响,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他们还和往年一样冰冷的教室里,一个个捂着帽子,系着头巾,盯着茶缸里的冰碴,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师催了好几遍,也不愿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

张强不知什么时候攥来一个大雪球,放在他的铁铅笔盒上,看着它一点点地融化。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玩法呢?待要也去攥一个来,又恐怕他笑我“猴子跟着人学事儿”。

上课时张强的长腿照例不小心就踢了我的板凳腿,害得我把‘乌鸦’的‘乌’和‘鸦’在石板上拖出了长长的尾巴。要在以往,我是睚眦必报的,冷不丁回过头去,助他手里的铅笔一臂之力,保证他能把不知哪个字的尾巴拖到本子外头去(张强是不用石板的)。无奈今天心情太舒畅,我连报复他的心都没了,只是取出橡皮,擦去了那两条尾巴。

这时,张强的铅笔“咚”地一声从板上掉下来,一把没逮住,它咕咕噜噜地一路滚到我的脚底下。我没等他求我就一把抓起来,心情很不错地递给了他。张强满脸诧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领读课文时,老师又点了我的名。我立刻拿起书,走上讲台。“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顷刻间,我的领读声响彻在教室里,其清脆响亮程度绝不亚于当年我母亲的领号声,而同学们的跟读声也令人震撼。

我一面领读,还不时偷看张强的脸。不是我有意关注他,实在是他所在的那个角落是我心里的一个阴影。每每我领读时,他不看书,而是斜眼盯着我,他的声音也总要比别人慢四分之一拍。他这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就看不上我一站上讲台就像打了鸡血的样子。

他可能早就看出来,二百年前我是那个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一心考取功名,或者倾家荡产也要买“官”做(是个小财主的话)的那个人;二十年后我是给本来已拥挤不堪的“国考”的独木桥添堵的那个人;而且还是“贪官”(做了小官又贪大官)的那个人,所以他向来看我的眼神跟看人类的“蛀虫”一样。

说实在的,我有时也很瞧不起我自己强烈的“领导欲”。可这能怪我吗?有我母亲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炼就的强大的“领导”基因,我能控制住自己吗?

这一次,那张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像我一样心情大好,还是终于被我天生的好嗓门所折服,张强很合拍,而且神情专注,声音洪亮,俨然一副任凭我领导的样子。

我的心一下激越起来,像火炉里蹦出的小火花:我的一腔做组长的热情在他的无视中压抑了那么久之后,终于满血复活。一激动,我的声音愈加高亢起来:“瓶子里的水渐渐升高了,乌鸦就喝着水了。”张强不由得抬头看了我一眼。

课下,唐新文老师要把教室外面被雪打乱的板报修补一下。记忆中的板报从没有绚烂的色彩,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单纯的白色粉笔也能做出美仑美奂的板报。老师几笔下去,黑板上就绽放了雪白的腊梅花,在这冰天雪地里雅致得动人心魄。在以后的多少年中,这雪白的腊梅花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时时绽放笑颜,吐露芬芳。

我一生钟爱此花,因为我的老师唐新文在这个冬日里曾亲口说过:“腊梅花好!”

我正看腊梅花看得入神,王麦玲跑过来,神秘兮兮地趴在我耳边说:“我要有弟弟了。”

“你妈妈要给你生个小弟弟吗?”我问。

“谁生小弟弟?”张志生探头过来问。

“去去去!就你兔子耳朵长!”

“是抱养一个小弟弟。”王麦玲说。

我真心替她高兴,就说:”你妈妈总想抱养个儿子,这回她该高兴了。”

王麦玲的妈妈李玉花笑成了一朵花。这几天,王麦玲的家里天天晚上飘荡着酒肉的香味,杯盘交错间,笑语欢声止不住地从窗户里透出来。王麦玲的父母端茶倒酒,千恩万谢,那个大娘心安理得地烤着炉子,吃得红光满面。

这个大娘常年在县城里给人看孩子,受主人之托,回村来办一件大事。说是主人家的一个朋友,“黄花大闺女”,快要生了,被父母赶出了家门,急待找个人家把孩子生下来,并强调说保准是个男孩。王麦玲的父母喜不自胜,当即把事情议妥了。

要有儿子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李玉花说:“再也不用受邻居的窝囊气了。”每次在和邻居的骂战中,刚开始她还能占上风,可是关键时刻,人家一句洋洋自得的:有本事,你也养个儿子啊!她一听就像接到圣旨一样,乖乖地闭了嘴,败下阵来。然后她就以泪洗面,和丈夫王成商量着怎样去抱养个儿子。这一次看来是真要抱养成了。

三天过去了,我问王麦玲:“你弟弟抱来了吗?”王麦玲说:“没有。”

九天过去了,我又问她:”你弟弟抱来了吗?”她说:“没有。”

十二天过去了,我再问,她还是说:“没有。”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黄花大闺女”早被那个大娘领到张英家去了。那个呱呱坠地的胖小子成了张英的弟弟。

王麦玲的妈妈天天在家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她怪王麦玲的爸爸太大意,像这样天大的事怎么那么不上心呢,让人钻了空子;怪那个大娘利欲熏心,不守信用;怪张英的爸爸财大气粗,夺人所爱。最终还是哀叹一声:都怪我自己命不济,担不起这个儿子啊。

我并不很在意那个胖小子成了谁家的儿子,是谁的弟弟,令我耿耿于怀的是那胖小子的亲生母亲,那个“黄花大闺女”。多少年以后我都不能忘记她在那个冬日的黄昏里踏着残雪离去的孤寂的背影。她腋下夹着一个花棉袄,抹着眼泪,最后久久地回望杜家庄,这个留下了她永远的牵挂的地方。

她是在孩子出生一个月后被张英的姑姑带走的。张英的姑姑已经在自己婆家的村子里给她找好了婆家,据说那个家里有好几个光棍。她的孩子生下来就被张英的妈妈抱到另一个屋里去了,在此后的一个月中,她想看一眼孩子的请求都被断然拒绝。而且在以后的多少年中,她被母爱激发出来的,为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而不懈地施展的各种手段,都无一幸免地被另一个母亲见招拆招。

面对张英妈妈被她的胖儿子激励着的严防死守和可怕的反侦察能力,她自叹再练上十年也不是对手。最终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判决:她将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儿子的模样了。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旧雪还没化完,新雪又落下来。屋顶上的雪水滴滴答答的,很多水滴没等落地就在半路冻住了,凝结成一排排壮观的冰凌挂在屋檐上。

这个冬天张英的妈妈不觉得冷,她怀里的胖儿子像个小火炉一样,烧得她周身热辣辣的。她骄傲地抱着自己的儿子屹立在街口,那神气,仿佛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世界”只有一个,王麦玲的妈妈什么都没有了,她感到了这个冬天的彻骨的寒冷。多少个睡梦里,那个胖儿子抱在自己的怀里,站在街口被人艳羡的也变成了她自己。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真想做一个强盗,把那个胖小子抢到手。也许就从那一刻起,王麦玲的妈妈决心要养个自己的儿子吧——不惜一切代价!

这一学期在“小公鸡和小鸭子”的友谊以及“丁丁长大了会开飞机吗”的疑问中结束了。寒假来临,新年将至。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薛雨)

段晓光,笔名刘传,文登作协会员,唐河作协会员,中国现代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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