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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东平:前期七月派小说的大家①

2015-02-14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东平胡风

李 怡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丘东平:前期七月派小说的大家①

李 怡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丘东平;七月派小说;精神特质

丘东平是前期七月派最杰出的小说家,他的创作不仅选材独特,而且在内在的感觉、思想和情绪方面都最早体现出了七月派文学具有的精神特质,并与后来者路翎遥相呼应,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值得深究的“七月派精神现象”。

以1945年1月《希望》创刊为界,我们大体上可以将七月派分作前后两期。丘东平和路翎是分别活跃在前期与后期的两大小说大家。

在七月派的小说创作中,丘东平是最早取得杰出成就的一位。他的创作不仅选材独特,而且在内在的感觉、思想和情绪方面都最早体现出了七月派文学具有的精神特质,并与后来者路翎遥相呼应,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值得深究的“七月派精神现象”。本文试图在对丘东平文学行迹梳理的基础之上,总结和勘察他的小说艺术成就。

1932年的冬天,还在东京留学的胡风临时回了一趟上海。在这期间,他接受丁玲的委托,去挽留一位决意赴日本读书的革命青年。在施高塔路附近三楼的一间房子里,胡风见到了这位桀骜不驯的青年,“他背靠着窗台,两手插在料子很好的大衣口袋里,个子瘦小,头发直矗着,两眼炯炯有光。”②胡风.忆东平[M]//胡风评论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56.胡风刚刚表达了自己的挽留之意,这小伙子就反唇相讥:“那么,你自己呢?”胡风一时语塞,嗫嚅着申述不能脱离实际生活的道理,但还没有等他说完,小伙子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告诉胡风,自己恰恰是在流血的斗争中目睹了太多的中国实际,才想去日本作进一步的研究。最后,胡风只得尴尬地吿辞了,这尴尬除了来自这位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倔强外,也包括那些尖锐的回答所给予他的思想的冲击。施高塔路旁的这次谈话给胡风留下的记忆几乎是铭心刻骨的。

这小伙子就是丘东平。

丘东平原名丘潭月,宇席珍,1910年5月16日生于广东省海丰县梅胧镇马福兰村。他那倔强的个性似乎是一降生就被注定了:就在他出生的第三天,祖母去世了,于是他的降生便实在不受家庭的欢迎,尤其是他那位父亲丘金(锦城)。丘金有8男3女共11个孩子,东平排行第六,这不长不幼的位置也将他推到了备受冷落的状态。在长辈的冷遇下成长起一个沉默的但却异常倔强的丘东平。有一次,他和几个哥哥在家里舞刀弄棍唱大戏,搅得天翻地覆。父亲回来后大发雷霆,抽出一条棍子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他一溜烟跑出村躲到一个小树林里,就在那儿,他用小刀在一棵树上刻下了这样的话:“我调皮,父亲严厉,母亲慈悲。”这情形很让人想起艾青当年所写的“父贼杀我”。看来,他们都那么有个性!

倔强的丘东平也同胡风一样天资过人。很小的时候,他就无师自通地在私塾的墙壁上涂画,或者就是将学校里的课本插图改来改去。有一次他画了一张丑怪的长脸,大家都说这是常来村里偷青苗的一个惯偷。又有一次,他画了一幅“公婆打架”,让那些前来观看的邻居暗自称奇。这些,都体现了丘东平具有良好的感悟世事的能力。

但是与胡风相比,丘东平似乎更像是一位热情的职业革命家。他的革命生涯是在19世纪20年代海陆丰地区炙人的革命浪潮中开始的。1920年,东平的老乡彭湃自日本归来,次年任海丰县教育局长,他经常到自己的母校海丰师范讲演,宣传革命思想,影响了一大批青年学生,后来其中的很多人都成了海陆丰苏维埃政权的骨干。1924年丘东平进该校学习,深受激进思潮的熏陶。第二年国民革命轰轰烈烈,周恩来率东征军抵达海陆丰,万民欢腾,东平撂下课本,参加了海丰党委的干部训练班。学习结业后,他奔走于海丰、陆丰两县和高潭等地,在当地乡村宣传革命,组织农会。1927年大革命失败,东平以共青团员、少先队队长的资格参加了海丰武装起义。彭湃回师广东,建立海陆丰人民政府,东平又担任了彭湃的秘书。苏维埃政权遭到镇压以后,东平秘密返回老家梅陇镇马福兰乡,坚持地下斗争。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流寓香港的东平积极组织力量进行抗日宣传,不久,投奔二哥丘国珍所在的十九路军,并随军开驻闸北,参加了抵抗日军的顽强战斗。当年初次与他见面的胡风的确没有料到,年纪轻轻的丘东平竟曾参加过如此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而且不乏传奇的、惊险的和流血的经历:组织农会的时候,他曾经化装成一个脏兮兮的放牛娃摆脱敌人的封锁。红色政权遭到镇压后,身患重病的东平留家治疗,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捕,他只能藏在山中的草垛里、地沟里,好几次与清乡的敌人都只有一步之遥,最后还是被母亲系上围裙,戴上女笠,扮着“童养媳”才脱离了险境。

“一二八”之后,十九路军奉命调福建,东平则赴香港与朋友创办了《新亚细亚月刊》,并在该刊第1期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梅岭之春》,从此开始自己独具特色的文学创作。在此以前,长期的革命宣传工作已经培养了东平浓厚的写作兴趣和熟练的写作技巧,他常常对母亲说:“你为了我,太辛苦了,我将来给你写一本书。”文学创作早就是东平计划中的一大事业了,在实践领域的社会革命进入低潮的时候,他终于选择了文学事业作为自己在精神领域里继续革命的方式。《新亚细亚月刊》只出了3期就被港英当局迫令停刊,于是东平又离开香港去了上海。在上海,他参加了左联,并先后结识了聂绀弩、欧阳山、彭柏山等人。也就在这以后不久,发生了他与胡风的第一次面谈,而面谈的结果却是理论家胡风狼狈地从他的住所退了出来!

但是没过几天,胡风却喜欢上了这位倔强的青年,因为他从刚刚出版的《文学月报》1卷4期上读到了东平的一个短篇《通讯员》。“读了以后耳朵边又响着了那种干燥的格格的笑声,但这一回我所感到的不是狼狈而是兴奋”①胡风.忆东平[M]//胡风评论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57.。惯有的求贤若渴的理论家胸怀和由共同文学追求所引起的情感共鸣使胡风将先前的尴尬记忆驱散得干干净净了。

《通讯员》写的是区通讯员林吉的悲剧故事。这是一个“最有胆量的人”,他敢于在门口的柠檬树下当众结果一个收租的胖子,又以耳朵藏信、眼膜藏信的绝技赢得了乡邻的敬佩。一天夜里,他奉命将一个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带过敌军的封锁线,不料少年却因惶恐而失足跌入山涧,随即被敌军杀害。幸免于难的林吉从此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道德的自责使他大病不起,领导和乡邻的安慰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拔枪自杀了。在这里,丘东平给我们勾画了他所熟悉的乡村革命者的形象,只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他可歌可泣的大无畏的英雄豪情,甚至他那些传奇性的冒险经历也仅仅被用作了背景材料。作家引导我们直接走进了林吉的精神世界,而且这精神世界又是如此的复杂而意味深长:它的沉默和坚韧,以及由这沉默而孕育的固执和褊狭,革命赋予它信仰,赋予它的道德意识以新鲜而沉甸甸的内容。主人公林吉的精神世界又联系着广大乡邻的精神世界,他们喜欢围观、聚谈,也乐意开导自己的善邻,但谁能说他们又有着真正的心灵交流和沟通呢?发表小说的该期《文学月报》“编辑后记”如此评价这篇小说:“是一篇非常动人的故事。这阴郁、沉郁而富于热情的农民主人公,使人联想苏俄小说中所反映的卷入在‘十月’的暴风雨里的Muzhik的性格。”胡风也赞叹说:“作者用着质朴而遒劲的风格单刀直入地写出了在激烈的土地革命战争中的农民意识底变化和悲剧,这在笼罩着当时革命文学的庸俗的‘现实主义’空气里而,几乎是出于意外的。”②胡风.忆东平[M]//胡风评论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57.这篇小说后来被鲁迅和茅盾编入了英译中国短篇小说集《草鞋脚》,成为丘东平名副其实的成名之作。

不过让胡风狼狈了一回的丘东平并没有立即东渡日本(倒是胡风自己很快就回日本去了),他先是到了驻防福建的十九路军,参加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的组建工作,接着又为沟通福建方面与中共的联系再返上海。但是当时在上海的党的临时中央却坚决反对福建政府,左联盟员甚至还走向街头,散发攻击性传单。不久福建政权就垮台了,丘东平只得继续留在上海进行文学创作,一系列反映“一二八”上海抗战和海陆丰农民革命的作品出现在他的笔下,如《骡子》、《投宿者》、《哑哥》、《小莫斯科》等,同时,他又在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半月刊当校对。写作习惯让他并不满足于仅仅检査排版的错漏,凡有字句欠通之处,他都挥笔改动,结果倒是给自己招来了麻烦:一位初出茅庐的小校对竟然敢随意改动知名作家的大作,这还了得!但东平却受不了这样的呵斥,当面和主编顶撞起来,并愤然辞职,一年多以后,还特意写了封信:“×× ×先生,我想念你,很想在你面前做一件事,那件事,于你毫无损失,而你也绝不会介意的,就是吐一口口沫在你的脸上。”还是那个倔脾气!

对于他钦敬的朋友,东平又格外的真诚和坦白。1933年7月,胡风从日本回国了,经常来看东平,这一回我们的作家没有了那种轻蔑的格格的笑声,总是胡风一进门,他就拿出自己的作品来讨教。后来胡风编《木屑文丛》,东平又承担了校对工作,就这样他读到了吴奚如的小说《活摇活动》(《动荡》)。顿时,东平的眼睛亮了,吴奚如以他朴素生动的笔调写出了苏区生活的复杂性,其中的许多体验都是东平自己有过却未能表达的,他实在敬佩作者的眼力和勇气,于是特意穿戴整齐前去拜访,两人一见如故,晤谈甚欢,从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1935年初春,丘东平与寡嫂吴笑结婚,又一次向人们显示了自己反叛世俗的倔强品格。

不久,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丘东平决心到日本的士官学校学军事。不过,等他真到了日本,却完全陷入了左联东京分盟的事务性工作当中。他和林林一起负责东京分盟干事会的工作,参与《东流》、《杂文》的编辑出版。期间,在一位在十九路军做过团长的朋友的引见下,他带上作品去拜会了郭沫若。这位朋友向郭沫若介绍说:“这是中国新近作家丘东平,在茅盾、鲁迅之上。”郭沬若惊讶之余,似乎并没有把这位年轻的作家当做一回事儿,加上实在太忙,就只给丘东平写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明信片,称赞他的作品“别致”,作品却拖着没有归还,但耿直的丘东平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客套,他以挑战的口吻回敬了郭沫若一张明信片:“焚香三拜请,请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说寄还吧。”这一回郭沫若不敢怠慢了,他陆陆续续读了作者送来的小说作品,与作者又有了一些近距离的接触,于是也终于感佩于东平的真诚和才情了!当年11月,郭沫若写下了《东平的眉目》,文章描述了他们之间的这段趣闻,对丘东平的文学事业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正当东平的二哥打算将弟弟介绍进日本士官学校之时,传来了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的消息,东京左联一片欢腾,东平那原本火热的心狂跳不已,他毅然放弃了留学的机会,于1936年春回国,本来打算参加红军,没曾想通往解放区的交通路线中断了,他只好先在香港、两广从事革命宣传活动,接着又与家人再次来到了上海。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都潜心于文学创作,作品频频出现在当地的文学刊物上,短篇小说《长夏城之战》与长篇《火灾》相继出版,这些作品连同他稍前出版的另一个短篇小说集《沉郁的梅冷城》,一起代表了丘东平早期创作的成就。

丘东平的早期创作主要以农民革命为题材,故事多发生在梅冷城马福兰村一带(这当然让人们联想起了他的故乡梅陇镇马福兰村),因此不妨称之为“梅冷故乡小说系列”或“故乡农民革命系列”。虽然是关于故乡和革命的故事,但作家却无意给我们作多少关于地方风俗或革命全景的描述,而是经常选择一个奇特的角度切入进去,一个或几个普通的乡民,侧面甚至反面的几朵浪花,在诗人般的想象力的浸润下,在逼人的意志力的敲打下,在粗犷有力的勾勒刻绘中,梅冷城和农民革命都不断呈现出或奇异或惊心动魄的景象。

《沉郁的梅冷城》写“保卫队”在梅冷城镇压“暴徒”的故事。在理发店门口投掷的炸弹原来竟来自保卫队总队长华特洛夫斯基的弟弟克林堡,总队长当晚又从弟弟的口中套出了172个叛党成员,第二天,在枪决叛党的名单贴出以后,被出卖的叛党的家属愤怒地冲进来殴打克林堡,总队长率领保卫队驱散人群,随即将所有的叛党分子枪决。这篇小说有意识模糊了人民革命的真实背景(代之以“暴徒”、“×军”),甚至人物也冠之以俄罗斯式的姓名,令人怀疑是一篇来自异国他乡的翻译文学。舍弃了这些客观事象的写实成分,丘东平却将保卫队的蛮横和残暴无所顾忌地展示了出来,同时也将生活在反动统治之下的人们的“沉郁”生动地呈现了出来。

在小说《—个小孩的教养》中,这种蛮模与残暴却建立在了一个无知小孩的诚实上,因而更有一种悲剧气氛。小说写村民都猴友编织草鞋支援自卫军(革命者),而被列入了保卫队的通缉名单。这一天,保卫队包围了村子,到处搜捕他们通缉的人,都猴友正巧运货外出了,但他那天真诚实的儿子永真却向搜捕者坦白了父亲的行踪。于是,就在当天下午,在回家的路上,都猴友被保卫队杀害了。

《多嘴的赛娥》也与之类似。赛娥本系弃婴,被一个乞食婆捡去当了童养媳,稍有闪失就会遭她公公的一顿臭揍,邻居们都说这小孩子多嘴,挨打并不值得怜悯。终于有一天,她被公公赶走了,逃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可是又因为未经许可参加村里的群众集会而受人猜忌,母亲也“像野兽一样地殴打”她。接着,她又被人带到了梭飞岩的“妇女部”接受“教练”。冬天,赛娥接受任务去打探敌军的情报,途中歇脚在一位老太婆的家里。老人热情的招待让这位多难的女孩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温暖,她终于打破沉默,絮絮叨叨地讲述起了革命部队的情况,这唯一一次的“多嘴”暴露了她的身份,不久,正当赛娥告辞而去的时候,老太婆喃喃自语的关切竟飘入了附近的几个保卫队员的耳朵,于是秘密被揭穿了,赛娥落到了敌人手上,但她“坚决地闭着嘴,直到被处决之后,还不会毁掉了伊身上所携带的秘密。”赛娥无疑是那种在革命队伍中成长的青年,但丘东平却无意去刻意突出她所受到的理想教育,而是紧紧抓住了她作为乡村女子如此受人作践的不幸命运,不仅在保卫队的公公欺凌她,她的亲生母亲也抛弃她;反动派盘踞着的梅冷城驱赶她,革命群众所在的乡村也并不相信她;进人“妇女部”实在是她不幸命运的唯一的转机,可叹的是这刚刚出现的一丝“生”的机会又转瞬消逝了。从一方面说赛娥的死的确过分偶然,让人疑窦横生,但从另一方面来想,似乎唯其如此才最终传达了她的命运的苦涩——就像她的“多嘴”一样,一生中并不多嘴的她就多过这么一次嘴,而恰恰是这一次偶然的多嘴就毁灭了自己的生命,这里的人生意味是深长的。写革命题材的小说却并不为那些流于表象的绚烂的意象所牵引,面是拨开纷繁的世相,透见人自身的命运,这就是作家丘东平的匠心独运之处,也是他的成功之处。《多嘴的赛娥》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作家对赛娥身上那顽强的生命力的表现。赛娥以沉默抗拒着种种不幸,这沉默不是懦弱而是暗藏着无穷的力量的所在。在遭受委屈之后,她“在草丛里赶出了一只小青蛙,立刻把它杀了,残暴地切齿着,简直要吃掉了它一样”,她又曾如此兴奋地讲述着“一个少年战士如何倔强地战死的故事,怎样他的枪坏了,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枪”等等。此刻,我们分明感到了一种野性的力量,而当最后,当赛娥又以沉默来面对死亡的威胁时,又是这生命力的一种升华了。

将野性的力量与理想的力量相互杂糅,构成为复杂一体的作品则是《红花地之守御》。小说写苏区的一场伏击战。总指挥杨望“粗野而壮健”,他的造反吓得父亲自杀,他的弟弟放哨时稍有失职即被他一枪击毙。在红花地山林间,他指挥队伍与敌军搏斗,击退了敌人两个团的兵力,当敌军即将展开更大规模的进攻时,他又下令射杀那些刚刚缴械的俘虏。这篇小说就像它的主人公一样具有“粗野而壮健的格调”,读来动魄惊心!当时的丘东平曾这样来表述自己的创作追求:“我的作品中应包含着尼采的强者,马克思的辩证,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高尔基的正确沉着的描写,鲍特莱尔的暧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确、又英勇的格调。”①转引自:郭沫若.东平的眉目[M]//丘东平.沉郁的梅冷城.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5.如此复杂的内涵似乎正体现了粗野与壮健的复杂组合——考虑到此刻的丘东平正赞赏着尼采的哲学,我们便完全相信他对这位杨望指挥的生命强力是叹服的,但他同时也并不回避来自心灵深处的一层迷惘。在对人物精神世界的这种复杂化的开掘中,中国农民革命的复杂性事实上也得到了更生动的展示。

以上这些独特的描述活动,都体现出了作家丘东平的诗人般的才华。这里的“诗人”并不意味着他是多么地热衷于抒情达志,而主要是指他并不满足于对客观事象的简单记录。他是时时在挥洒自己超凡的想象力,将自己强有力的意志“打进”生存的事实中去,与人生血肉相搏,不仅要“打进”笔下的故事、笔下的人物,也要“打进”那看似不动声色的自然景物:“一条小山溪,在那坚凝、峭厉的山谷里苦苦地挣扎着,幸而打通了一条小小的门径,冷冷朗朗,发出悠闲轻逸的笑声。”这样的大自然流滴着的便是人的意志。

丘东平这一时期的其他小说如《慈善家》、《火灾》等也笼罩着那一层灰暗沉郁的氛围。在这里,恶势力的凶蛮被他们虚伪的慈善掩盖着,而作家则以忧愤之笔尽情挖苦,不避污秽,甚至也不事修饰。

正当丘东平沉浸于这宁静的写作生活时,抗战爆发了。从“七七”到“八一三”,迅速扩展的战事已不允许他安坐斗室奋笔疾书了,他要从军,要奔赴抗日的第一线!1937年9月,他将妻子和女儿送上南归的海船,自己随一位十九路军的故交踏上了通往北方战线的征程。在南京,在济南,他不断将自己的见闻写成报告文学。10月,新四军宣告成立,叶挺任军长,此刻与叶挺素有交往的丘东平正好回到了南京,于是他毅然从军,并追随叶挺从南京到了武汉,就住在大和街26号的新四军办事处。在武汉,丘东平继续勤奋写作。正好胡风等一大批文学界朋友都在武汉活动,《七月》半月刊也创刊了,丘东平自然也就成了“七月”的主要撰稿人,并应邀参加了《七月》社在武汉召开的座谈会。

丘东平这一时期的创作主要是报告文学和纪实性很强的小说(两者常常又是很难截然分开的,因而关于这些文体的属性,文学史家都有不同的称谓)。起笔于“八一三”炮火之后的《给予者》来自欧阳山、草明、邵子南、于逢等人的“聚谈”,又包含着执笔人丘东平自身在十九路军中的真切体验。主人公黄伯祥是一位“灰暗、沉郁的广东人”,为抗战付出了最大的牺牲。他抛妻别母,甚至在最后连家产和家人都被自己人的炮火彻底毁灭了,但不幸的还在于,这位赤诚的抗日志士却一再受到同胞的歧视和利用。尽管如此,为了抗战他仍然无怨无悔,“他不曾应用一切方法使战争只为自己所有,因为他本身就是战争。”《给予者》写于动荡的军旅生活,难免流于粗糙,不过其中还是跳动着作者那特有的野性的生命活力。接下来,发表于武汉《七月》上的一系列作品则属于丘东平凸显生命意志的成熟之作。这些作品包括《暴风雨的一天》、《第七连》、《我们在那里打了败仗》、《我认识了这样的敌人》、《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第七连》按其副题所示,是“记第七连连长丘俊谈话”,它通过一位基层战斗指挥员的生动感受展现了战争的酷烈:如何行军,构筑工事,后来又如何断粮了,只能吃炒米和野菜,死伤如何惨重,最后战壕又积满了雨水,官兵们一个个全变成了泥人,能够勉强拉扯起来的只有一半……作品的独特性在于它的第一人称叙述,这种朴素的叙述最大程度地保持了生存的“原色”,不掩盖也不夸大,而且叙述者的切近体验又裹挟了所有的读者,使读者觉得不再是战争的旁观者,仿佛也将自身的血肉投入了当年的战火硝烟之中,丘东平的“我”与叙述者“我”以及作为读者的“我”互相叠合,一起“和现实肉搏”着。这种“肉搏”景象在《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里有着更为丰富的表现。战斗在激烈进行,但投入战斗的中国军认却忙乱无序,调度无方。营长暴戾无常,连长也兽性大发,对友军的成功支援竟成了破坏上级战略部署的行径,等待战斗英雄的是不容分说的极刑。这一切令人咋舌的事实与中国士兵的英勇不屈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出极具冲击力的抗战悲剧,抗战不仅让中国人的身躯受难,更让中国人的灵魂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磨砺和拷打!这篇小说被胡风誉为“中国抗日民族战争底一首最壮丽的史诗”。

丘东平的这些创作与胡风以及胡风所倡导的文学追求达到了相当的契合。如果说艾青和田间是胡风在诗界找到的心灵的知音,那么丘东平则是胡风在小说界找到的最早的知音。胡风后来说:“在革命文学运动里面,只有很少的人理解到我们底思想要求,最终地要归结到内容底力学的表现,也就是整个艺术构成底美学特质上面。东平是理解得最深的一个,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个。”①胡风.忆东平[M]//胡风评论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63.在武汉,胡风第一次为七月同人编选“七月文丛”时就将丘东平抗战以后的这些作品辑成《第七连》,并亲自写了《东平著〈第七连〉小引》。

1938年1月,新四军军部在南昌成立,丘东平离开武汉赴南昌,先是在战地服务团做宣传工作,后来军部命令陈毅和粟裕组建先遣支队直插苏南,为主力部队开路,丘东平又坚决要求参加,陈毅经不住他的软磨硬缠只得同意。部队进人苏南后,丘东平调任敌工科长兼陈毅司令员的对外秘书。在前线,他化装侦察、搜集情报,散发宣传品,体现了一位抗战军人的良好素质。为此,陈毅曾致电军政治部称赞小说家东平在工作表现上有着非常的进步。丘东平更加接近了人民和战士,他曾要求恢复光荣的布尔什维克党籍,他原是在海陆丰起义时参加党的组织的。1940年11月,中共中央华中局负责人刘少奇等到江苏海安和陈毅会合,为适应广大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投奔新四军的形势需要,决定成立抗大分校和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鲁艺分院院长由刘少奇担任,丘东平任教导主任,负责学院日常行政工作。

在奔赴抗日前线以后,丘东平仍然没有抛开他那支有价值的笔,但凡行军打仗的间隙,他都会抓紧时间进行写作,《向敌人的腹背进军》、《截击》、《东湾——日本据点的毁灭》、《王凌岗的小战斗》……这一系列的战斗报告及时地反映了新四军的战斗历程。与此同时,尽管处于四面烽火的战争年代,以陈毅为代表的新四军领导阶层对这位勤奋耕耘的青年作家仍然给予了最大的支持和帮助,新四军军队曾将他深入江南以后的作品搜集成册,以《向敌人腹背进军》为题刊印出版。

担任鲁艺分院的行政工作以后,丘东平仍念念不忘写作一部构思宏大的长篇,陈毅知道后,决定由黄源继任教导主任,让丘东平专心写作,他真诚地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成百上千的战士好找,要想找你丘东平这样的作家不易啊!”丘东平大为感动,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长篇小说《茅山下》的创作当中,从留下来的这部小说的片断来看,它仍然保留了丘东平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对人物精神世界的逼视,将抗战与中国人的灵魂的锻造结合起来。比如其中那位在游击战争中叱咤风云的抗日英雄郭之龙就是既豪爽又鲁莽,他不可一世,又收受贿赂,妨碍了抗敌自卫会的改选工作,而另一位学生出身的周俊则生活在他的强大的压力下,以致陷入了灰色的感伤。对抗日军队和抗日英雄竟能作如此的观照,不能不说是独特的了。

我们之所以只能读到这部小说的片断是因为在它的写作中途,意外发生了。1941年7月18日,敌伪军集结重兵围剿丘东平他们所在的盐阜地区,鲁艺师生奉命撤往胡垛乡下。23日,敌军继续进攻,鲁艺决定立即疏散,丘东平与许晴、孟波三人率领一支分队朝东南方向的北秦庄转移,待这支“书生”队伍经过一夜的急行军,疲惫不堪地到达秦庄时,又陷入了敌军的重围之中,一批又一批的战友和学生倒下了,丘东平自己也负了伤,最后,人们所见的已是他的遗体。这多少令后人多方联想,包括想到他笔下那些激情而痛苦的战斗者形象,例如他的成名作《通讯员》中的林吉①关于丘东平牺牲的细节今人曾经有不同的推想,不过任何具体的细节辨析都不否认这样一个事实:他是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属于中国抗战的英雄。。

1930年代中期,在致郭沫若的信中,丘东平曾这样表示:“我是一把剑,一有残缺便应该抛弃,我是一块玉,一有瑕疵便应该自毁,因此我时时陷在绝望中……我几乎刻刻在准备自杀。”而郭沫若竟也作了如此的应答:“真的,东平啊,我真希望你成为一把无残缺的长剑,而且饰着无瑕疵的玉。假使办不到这步田地而你便筋疲力尽了时,我索性希望你‘自杀’。”②参见:郭沫若.东平的眉目[M]//丘东平.沉郁的梅冷城.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6.这里所透露出来的英雄的决绝和难以掩饰的悲剧情结,真令人唏嘘感叹。

我们再也无法读到完整的《茅山下》了,那或许可以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一部奇绝之作!我们再也无法读到他那动人的“沉郁”和忧愤了!一位年仅31岁,还应当拥有广阔未来的七月派作家,竟这样撒手而去了。

在丘东平所有的朋友当中,胡风的悲痛之情可能最为复杂和最难以言表。那曾经有过的尴尬的会面,那曾经有过的阅读的快感,那曾经有过的真诚的友谊,作为朋友,也作为献身于共同目标的文学同道,作为一位文学批评家对优秀才俊的感情,所有这一切都纷纷涌上了他的心头。1941年秋天的夜晚,胡风一个人坐在香港的寓所里,外面下着绵绵的阴雨,他知道丘东平的死对中国的文学事业有着多大的损失。他“不能用明白的话”写出自己的悲痛,“依然只能画记号似的记下了这样的痕迹”:

傲骨原来本赤心,两丰血迹尚殷殷。

惯将直道招乖运,賦得其声碰冷门。

痛悼国殇成绝唱,坚留敌后守高旌。

大江南北刀兵急,为哭新军失此人。

英雄的献祭和决绝,悲剧般的人生情绪,对人类精神现象的执著追问,这样的“气质”似乎天然地与七月派作家尤其是小说家贯通起来,在前期我们看到了丘东平,在后期则有路翎。当后来的路翎以《饥饿的郭素娥》、《财主底儿女们》与丘东平遥相呼应之时,七月派文学值得深究的部分也就越发突出了。

QiuDongping:An Early Novel Master of the July School

LI Y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Qiu Dongping;novels of the July School;spiritual quality

QiuDongping was the most outstanding novelist in the early years of the July School.His choice of themes, internal feelings and thoughts exhibitthe spiritual qualities unique to the school.Qiu and his later followers constitute the July School Spiritual Phenomena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that is worthy of thorough study.

李 怡,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海峡两岸梁实秋研究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6

A

1009-9506(2015)07-0014-08

2015年5月25日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项目编号:SKZZY2014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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