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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与《哈姆莱特》的复仇伦理差异

2015-02-14路文彬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屠岸贾赵氏孤儿哈姆莱特

路文彬

(北京语言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3)

[文学—戏剧]

《赵氏孤儿》与《哈姆莱特》的复仇伦理差异

路文彬

(北京语言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3)

《赵氏孤儿》;《哈姆莱特》;复仇伦理;差异

《赵氏孤儿》与《哈姆莱特》作为中西两部经典悲剧在爱恨情仇问题上的处理方式上有着本质的不同,呈示出中国“苦戏”和西方悲剧截然有别的人生态度。从二者的复仇主题切入,可以清晰洞察到其伦理认知层面的差异,以及由此显现出的存在深度上的差距。

同为悲剧,《赵氏孤儿》(纪君祥)与《哈姆莱特》(莎士比亚)在爱恨情仇问题上的处理方式上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呈示出中国“苦戏”和西方悲剧截然有别的人生态度①路文彬.悲剧与苦戏[J].文艺评论,2011(5).。先从前者论起,《赵氏孤儿》全名《赵氏孤儿大报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复仇故事;虽在复仇方式上可能与中国同类文本的表现有所不同,但在实质上仍旧不过是为了复仇而复仇,反映着国人由来已久的复仇伦理观:“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礼记·曲礼上》)这不可动摇的孝悌礼法让我们看到,所有的情感和历史都可以在瞬间被否弃。不幸的赵氏孤儿尚在母腹之中便就有了要替整个家族“雪冤报仇”的使命,而且,他所肩负的仇债远远超乎了寻常的想象。为了能让赵氏孤儿完成这一使命,程婴不仅毅然决定牺牲自己,甚至还不惜舍出自己未经满月的儿子代替赵氏孤儿赴死。只是为进一步确保未来复仇计划万无一失所计,公孙杵又主动请缨替换下程婴本欲承当的角色。而在此之前,如未有韩厥将军的大义相助,赵氏孤儿也必定难逃虎掌。面对富贵与死亡的抉择,韩厥心中的答案自一开始便是十分明晰的,正如他对程婴所说:“程婴,我若把这孤儿献将出去,可不是一身富贵?但我韩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肯做这般勾当!”(《第一折》)在大是大非的面前,韩厥毫不含糊,即刻作出临义让生的选择。然而,通过韩厥的进一步解释,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此所秉持的“义”之目的仍是基于对复仇的肯认:“我若是献出去图荣进,却不道利自己损别人。可怜他三百口亲丁尽不存,着谁来雪这终天恨。”(《第一折》)表面看来,众人合力救护赵氏孤儿皆是基于单纯的复仇动机,并且俨然以为唯有血亲的复仇才算是正当的复仇。此种真对复仇方式的私人化认同,亦在一定程度上将由此力图实现的正义狭隘化了。此外,我们还应看到,他们对赵氏孤儿的力保其实也存在着另一层动机,即若程婴所言的使其能在“久以后长立成人,与赵家看守坟墓”,这种以免“灭门绝户”的动机甚至比复仇本身更显重要。可以说,赵氏孤儿之“孤”是在以双重的力度考验着孝的礼义之道,因而这也就使得为此牺牲三条性命的代价有了更为充沛的合理性。当然,它也因此导致这场为未来复仇所进行的惊心动魄的较量弥漫着浓厚的非人性封建色彩。

不过和其他同类文本不大一样的是,《赵氏孤儿》所演示的忠奸斗争让我们看到了拯救,不仅是对赵氏孤儿一个人的拯救,更有对“普国小儿之命”的拯救;因为屠岸贾为确保斩除赵氏孤儿,已诈传君王之旨要“把普国内但是半岁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厮,都与我拘刷将来,见一个剁三剑”(《第二折》)。正是由于这种拯救,《赵氏孤儿》中各位忠烈所做的牺牲才多少获得了一些崇高性美学补偿。但是,拯救的高尚行为并不足以全然遮掩赵氏孤儿为复仇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情性,此种无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反倒令拯救本身应有的情感实质变得格外暧昧了。在赵氏孤儿身上,复仇犹如一道万能的指令,可以让他不顾一切地将其立即付诸行动。作为指令,复仇只能是一种回应机制;在这种机制中,执行能力是第一位的,它要求快速的反应和果断的行动。犹疑或怯懦是无法容忍的,因为这不单单关乎能力的问题,更是同仁义道德息息相关。后者迫使主体必须跨越时间和历史,针对指令当即做出回应,即使其能力是有限的,抑或后果是不可想象的。此时只需行动,无需思想,所有的反思和质疑都要背负上不义或懦夫的罪名。公孙杵“见义不为非勇”(《第二折》)的说法,及其随后迅速采取的自我牺牲行动,正是对于一种道德指令的回应和执行。同样,程婴和韩厥在此方面的表现也没有任何的多虑和纠结。而到了赵氏孤儿面对这一指令的时刻,他的反应之快更是惊人。20年之后,当程婴将其出身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时,赵氏孤儿的直接反应便是:“原来赵氏孤儿正是我!兀的不气杀我也!”(《第四折》)随即晕倒。苏醒后,则又是一句“兀的不痛杀我也!”(《第四折》)时间的距离丝毫不构成仇恨之情的阻碍,赵氏孤儿当即表现出的愤怒和痛感甚至超越了身体的距离,令自己马上产生移情的效应。这种效应一方面印证着身体血缘无以割断的神奇联系,另一方面亦企图呈示出赵氏孤儿爱憎分明的仁义本质。当然,这里的爱仍旧只能以一种深刻仇恨的方式加以表达。或者我们可以说,赵氏孤儿原本就始终是不懂得爱的。身为义父的屠岸贾虽说与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却也毕竟是为其付出了20年时光的关爱,将其培养成“甚有机谋,熟娴弓马”(《第四折》)的良才。仅从他“就着我这孩儿的威力,早晚定计,弑了灵公,夺了晋国,可将我的官位都与孩儿做了,方是平生愿足”(《第四折》)一句,亦不难发觉屠岸贾实际上完全是将赵氏孤儿视同己出的。姑且不去细究屠岸贾之于赵氏孤儿作为父亲的职责履行如何,至少我们无法否认其对于后者存在着恩情这个事实。但是,整部戏剧却并未让我们看到赵氏孤儿曾针对此种恩情有过任何回应。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刚一获知义父对于自己家族犯下的滔天罪行,赵氏孤儿便可做到立刻反目:“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还他九族屠。”(《第四折》)

只为血亲的仇恨,20年的恩情转瞬即可一笔勾销。似乎,历史是永远凝固于根部的,它并不包含成长和发展。换言之,赵氏孤儿的记忆功能始终就是停滞在历史的发端处的,他其实一直就是在等待着记忆;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之后20年的经验几乎未曾进入过他的记忆。否则,他又怎会有如此迅捷的颠覆性反应?历史感之于赵氏孤儿俨然是无效的,所以他也是无法拥有命运感的。在他那里,一切自一开始就已经固定,时间难以作用于他。对赵氏孤儿说来,自己是不存在成长这种问题的,他一出生即意味着成熟。因此,后天的改变之于他绝对不是一个问题。毕竟,时光的情感都没法渗透于他。改变仅仅是与理智相关的事情,而理智又只是知与不知的问题。此前,对于家族的深仇大恨之所以迟迟未见行动,那正是由于自己的不知;而今不作改变已绝无理由,他一直等待的记忆此刻已正式向其发出了召唤。再加之本就无情感的丝毫牵绊,否定或拒绝自然是易如反掌之举了。在这里,记忆带给赵氏孤儿的并非一种痛苦,而恰恰是一种保护。它令赵氏孤儿在无辜当中享有屠岸贾的庇护,却又免去了认贼作父的恶名。而当需要记忆发挥仇恨的功能时,它又可马上纠错,让主体无所挂碍地回到正确的记忆起点。记忆在此仅仅显现为某种恢复功能,经验历程对其是完全无效的。故此,面对不幸的既定现实,赵氏孤儿根本无需困惑,因为他是不用加以任何判断的。记忆的自动恢复功能已然取代了费力的思考和辨别。恢复到基点的记忆只可能知道仇恨,并且极为重要的一点是,这仇恨的程度绝不会由于时空的间距而受些许影响。所以,也许我们不必感到惊诧,赵氏孤儿首次听闻自己出身真相后的直接反应就是震怒、剧痛以及大恨。他不仅要立刻置义父于死地,甚而还希望其在最大限度的痛苦中死去:“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剥了他花来簇几套服。把麻绳背绑在将军柱,把铁钳拔出他斓斑舌,把锥子生挑他贼眼珠,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把钢锤敲残他骨髓,把铜铡切掉他头颅!”(《第四折》)不过,即便最后他让义父落得个“钉上木驴,细细的剐上三千万,皮肉都尽,方才断首开膛”(《第五折》)的惨烈结局,却依旧认为这“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第五折》)。记忆可以恢复,而损失终难恢复,故此赵氏孤儿的惆怅是任何泄恨的方式都无法抵消的。但无论如何,赵氏孤儿还是应当感激自己的记忆,毕竟这种恢复性记忆有效剥离了他同义父间应有的情感瓜葛,从而使其幸免于情理矛盾所招致的更大痛苦。也正是因为躲避了真正的痛苦,所以赵氏孤儿才只剩下了所谓的惆怅。

依照柏格森的观点,记忆的“基本要素就是具有时间性”①昂利·柏格森.材料与记忆[M].肖聿,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66.,可赵氏孤儿令我们看到的记忆却是一种非时间性。这种非时间性即是对于情感的超越性记忆,凭借于此,赵氏孤儿的仇恨对象方才能够全面转向义父的身体。事实上,这个身体就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一个可以与赵氏孤儿没有一丝关联的存在。不论其如何打击这一身体,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条件反射性的疼痛,因为移情的通道已被赵氏孤儿记忆的功利选择所阻断。对义父身体的残酷折磨既证明了赵氏孤儿的无情,亦昭示出了他的遗忘。抑或说,赵氏孤儿的记忆一直就是由作者的道德理性所把持着的。也正是此种理性决定了他对程婴而非屠岸贾的信任。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赵氏孤儿记忆的非时间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意在表明屠岸贾本身的非时间性,即恶的非时间性。这样一种动机俨然是想否认屠岸贾或恶的存在,而对其身体无动于衷的肢解也委实在证明着他的不存在。列维纳斯曾试图用“脸”来认证人类自我的真实存在,在他看来:“所谓脸是存在者作为存在者的显示、存在者人格的显示。”②埃曼努尔·列维纳斯.自由与命令[M]//陈行,译.汉娜·阿伦特,等.《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孙传钊,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可在赵氏孤儿面前的屠岸贾却似乎是无脸的;我们看不见其面部的存在,即便是在他惨遭凌迟的时刻,我们也没能目睹其脸上的表情。的确,对于赵氏孤儿这些正义者来说,无脸的屠岸贾就是不存在的。暴力之所以能够如此畅通无阻,恰是由于他们避开了对方的脸、对方的眼睛,仅仅看着对方的身体——那与人/生命之存在仿佛并无联系的靶子。赵氏孤儿们在此针对屠岸贾实施了“去人性化”处理,这是津巴多的一种说法:“当某些人将另一些人从身为人类一员的道德秩序中排除时,就是去人性化。”③菲利普·津巴多.路西法效应[M].孙佩妏,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0:353,349.不过,去人性化去除的不只是敌人的人性,更有自身的人性。当赵氏孤儿得以将义父的身体与历史割离开来时,实际上他也是在将自己从历史当中摒除出去。历史被其充作了否定恶之存在的代价。他真的以为恶会同历史就此一道永久消失,而事实仅是他已在无知中放弃了未来。

因为没有未来的视角,故而赵氏孤儿不可能像哈姆莱特那样提出“to be or not to be”(这里可以译为“去是或者不去是”)的问题。哈姆莱特的此种踌躇所关乎的不仅仅是我们素常以为的生死问题,而更是趋向未来的一种无可逃脱的存在方式(去是)。在他这里,死亡并非终结,“因为当我们摆脱这尘世的喧扰时,在死亡的睡眠里又可能有何梦到来,这一定会令我们踌躇不前”①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引文系本人根据美国纽约Simon&Schuster Paperbacks 2012年7月版本译出,同时参考了朱生豪和卞之琳的译本,后不赘注。。死亡带给我们的是充满未知的恐惧,它是某种不确定的存在。它“迷惑着意志,使我们宁可忍受已有的不幸,也不愿飞往那一无所知的别处”。恐惧源于哈姆莱特的未来意识,而这也却恰是赵氏孤儿无所畏惧的一个重要原因。换句话说,深令哈姆莱特感到恐惧的无知,来到赵氏孤儿这里则变成了勇气的源泉。有鉴于此,赵氏孤儿愿意以死求得仇人的彻底了结,可哈姆莱特无论如何却无法满足于此点。所以,赵氏孤儿的复仇必须是雷厉风行又酣畅淋漓的,而哈姆莱特的此举却只能是优柔寡断且磕磕绊绊的。但是,由于我们往往看不到后者复仇背后所隐含的那层深意,因此全名《丹麦王子哈姆莱特的悲剧》一度也被我们译作《王子复仇记》。既然只是从中看到了复仇,那么我们所能期待的便唯有行动了。结果,这个忧郁的王子却只有一再令我们深感失望。不应忽视的是,其实哈姆莱特在最初听闻父亲的冤情时,也曾是十分急切的反应:“赶快让我知道情况,我好用如冥想或爱念一样迅捷的翅膀,快速扫荡向我的复仇。”然而,在得知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叔父克劳狄斯之后,哈姆莱特的行动渴望于刹那间便转为了记忆的准备:“记住你?唉,你这可怜的亡魂,趁记忆尚在这个心烦意乱的脑袋里拥有一席之地的时候。记住你?没错,我要从我记忆的表格上抹去所有琐碎、愚蠢的记录,所有书本上的格言,所有套话,所有过去的印象,独独让你的命令活在我大脑的书卷里,不容低劣物质的掺入。是的,苍天作证!”这是一番几乎不见愤怒的表白和誓言,此时此刻,哈姆莱特似乎尚未得以从惶惑的心绪当中抽身。这种情状注定了哈姆莱特是不可能马上就采取行动的。面向未来的他置身于历史那里,置身于时间之中,他的行动有着太多的约束。哈姆莱特的复仇对象没有那么简单,他是自己的叔父,如今又成了自己的继父。而且,父亲的亡魂当初曾经向他交代过:“但是,不管你怎样付诸行动,既不要玷污自己的心灵,也一点不要让自己的灵魂盘算着去忤逆你的母亲。”那么,如何复仇才不致玷污自己的心灵,又算不忤逆自己的母亲呢?为此,哈姆莱特不能不陷入深思和彷徨。毕竟,要做到这两点似乎没那么简单。此外,由于深思,哈姆莱特在复仇之路上随时都可能会意外想到遏制行动的理由。比如,在终于遇到杀死仇人的良机时,他却因蓦然想到对方正在祈祷而被迫放弃:“这也需要审视一下:一个恶棍杀了我的父亲,就为这个,我,他的独生子,却要把这个恶棍送入天堂。嗨,这简直是他该酬劳我的事情,不是什么复仇。他趁我的父亲尽享俗乐、所有罪孽如五月春花盛开之际结果了他;谁知道他存储在上帝那里的账目究竟怎样?不过,依照我们的处境和思路,想必这笔孽债是沉重的。而我能在这恰恰适宜其死亡的时刻就此复仇,将正在洗涤灵魂的他干掉吗?”这一情形再次证明,单纯的死亡并非哈姆莱特想要施加给仇敌的结局。即便他又说“将剑收起,让你见识一个更加可怕的机会吧”,但这也仍不意味着他可能有像赵氏孤儿那样折磨对方身体的意图。根据哈姆莱特的品性,我们不难判断,此种做法势必是与父亲“不要玷污自己的心灵”这一要求相悖谬的。

思考延宕着行动,延宕着暴力,最为关键的是,它延宕着杀人。思考所产生的怀疑从根本上暂时中止了可能的愤怒,并且促使哈姆莱特必须首先要去落实自己的怀疑。为此,他有意为克劳狄斯安排了一场试探性的戏剧演出。而赵氏孤儿因为没有这样的怀疑,所以他能够在第一时间里立马就将自己的一腔愤怒付诸行动。相比之下,这亦再度证明了哈姆莱特才是一个拥有责任意识的主体。他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就不得不用事实来印证父亲亡魂的话语并非虚言。即便是超自然的神力和亲情也无法打消他的怀疑,此种情状恰恰表明哈姆莱特的责任感是由自身的独立和自由人格所赋予的。赵氏孤儿因为没有这样的人格,所以根本就无以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当然,他也无需做出判断。无需做出判断的赵氏孤儿是不会犯错的,因为他并不知晓何谓错误。而这对于哈姆莱特说来却是难以规避的,例如,一直审慎行事的他终究还是由于未能克制住一时的愤怒而错杀了波洛纽斯。哈姆莱特自己也承认这是“一种血腥的行为”,“几乎和杀死一个国王,继而嫁给他的兄弟一样的坏”。不管他有多么讨厌波洛纽斯,但那毕竟是其所爱之人奥菲莉雅的父亲。父仇未报,哈姆莱特却又为此再让自己背负上一笔良心的债务,并为自身不幸命运埋伏下了致命的祸根。责任是为了避免错误,而错误又总是喜欢伴随在责任左右。困顿重重的哈姆莱特将复仇行动变成了哲学的思考,他的装疯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真正的疯癫,属于思维矛盾的合理状态;他的心灵正承受着突越极限的痛苦。而且,有悖于理想的糟糕现实,真假是非的颠倒以及父亲亡魂的现身等等,这些也无不分外加剧着现实的非现实化,致使哈姆莱特被迫承受着理性与非理性的撕扯。哈姆莱特本身的悲剧性意义也正源于此。虽然,即便是克劳狄斯也认为“确实没有哪个圣所应该对凶手加以庇护;复仇应该不受限制”,可在哈姆莱特这里,天经地义的复仇却难能那么简单。一方面,在理智上他明白“要成为真正的伟大不是未经有力论证就去轻举妄动,而是当荣誉处于危急关头,哪怕为一根稻草也要据理力争”;另一方面,在情感上他又难以接受自己的这种踌躇不前:“那么,既然我有理由,有意志,有力量,有手段去干,我不知道为何到了现在我还只是一直说着‘这事要干’;过于精密地思考着这一事件,这究竟是属于野兽般的没有头脑,还是属于某种怯懦的顾虑(仅有四分之一智慧,四分之三皆是胆怯的一种思考)”。思考也导致了哈姆莱特对于自己的不满,有意无意地,他将所有复仇的压力都堆积在了自己身上。似乎,复仇使其发现了自己才是真正的敌人。在此,我想指出的是,哈姆莱特的伟大正体现在他对伟大的思考上,而行动之于他的伟大完全是多余的。也可以说,他的伟大即是思考之于行动的遏制,理应视为精神的胜利。不,这同我们所谓阿Q的“精神胜利法”全然无关,要知道,阿Q在本质上是没有精神的。哈姆莱特的精神胜利即显现于无法彻底通过行动体现出来的正义,却在他的思考那里得到了实现。利科认为复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义①利科.公正与报复[M].杜小真,编,译.利科.利科北大讲演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这俨然就是对哈姆莱特精神的呼应。

哈姆莱特对于伟大的追随必然包含着对于正义的追随,但是复仇之举本身却成为了他走向正义的障碍。于是,哈姆莱特必须陷入忧郁,只有忧郁的心灵方才是无力杀人的。事实上,所有清除心灵忧郁的企图或许也都是为杀人做好准备的。这不由令人想起俄罗斯作家左琴科,他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印证了这一点。在整个青春时光,忧郁都是为他所青睐的:

诗人写缠绵悱恻的诗,为自己的伤感而自豪。

“伤感袭上了我的心头——它是我的圣母,是我白发苍苍的主母。”我反复吟咏这两句诗,只是记不起作者是谁。

我所倾慕的哲学家们对忧郁症的评价是敬重的。康德写道:“忧郁症患者具有崇高的感情。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忧郁的气质有助于深刻思考,并伴随着才华。’”

把劈柴添进我暗淡的篝火中的不仅仅是诗人和哲学家。说来也怪,在我那个年代,忧伤被认为是善于思考的人的特征。在我那个圈子里,是凡沉思的、忧郁的甚至厌世的人都备受尊敬。

简言之,我那时认为对生活持悲观态度乃是善于思索、感情细腻、出身贵族的人应当持有的唯一态度。而我正是贵族出身。

因此我认为我患有忧郁症是正常的,我的忧伤和某种程度的厌世正是我的特征。而且看来不只是我一人智能的特征。看来,是一切力求使自己的意识高于动物的意识的人的特征,是一切这种人的智能的特征。①米·左琴科.日出之前[M].戴骢,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8-10.

今天看来,左琴科之于忧郁的此种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进入社会主义年代的他却突然开始极力否定起自己曾经的认知:

然而这样想是错误的。现在我怀着幸福感向各位宣告,我这样想是犯了可怕的错误。

这个错误当初险些送掉我的性命。

那时我想死,因为我看不到其他出路。

1914年秋天,爆发了世界大战,我离开大学,参加了军队,准备以死报国,这样死就不是轻于鸿毛了。

不料在战争中我反而不再忧伤了。即使忧伤偶尔袭来,很快也就过去了。在枪林弹雨之下,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几乎是幸福的。②米·左琴科.日出之前[M].戴骢,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8-10.

忧郁的左琴科在杀人的战场上找到了幸福感,进而终于有了将忧郁作为病魔摆脱的机缘。忧郁总是怂恿着他去自杀,而杀人则是摈弃这一冲动的有效手段。此种逻辑难道是想告诉我们:消灭他人才是能够拯救自己的最佳方式?那么,左琴科针对自身忧郁情绪的全面夹击,我们只能在实质上将其理解作为屠戮他人而奏响的序曲了。确实,左琴科参与的战争是所谓正义的,但哈姆莱特的复仇不同样也是正义的吗?为正义的杀戮感到幸福而非忧郁,这是正义心灵的所为吗?它不恰恰证明了左琴科所关注的“人的智能的特征”的丧失吗?哈姆莱特希望成为伟大的,正是因为只有人才是可以成为伟大的,而其忧郁和思考的过程恰是伟大之人不可省略的成长过程。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忧郁“是精神的歇斯底里”③克尔凯郭尔.非次即彼[M].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40-241.,它渴望着崇高,因此“通常只会发生在那些有天赋的人们身上”④克尔凯郭尔.非次即彼[M].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40-241.。忧郁呈示着人的精神性存在,是人性的本质特征之一;毫不忧郁的赵氏孤儿压根就是没有精神维度的,故而也就只能以渺小映衬着哈姆莱特的崇高。渺小的赵氏孤儿不会想到自杀的问题,所以在杀人时才可以做到无所顾忌。然而,这仍旧抹煞不了哈姆莱特比赵氏孤儿更是一个战士的事实,诚如卞之琳所说,他“不但显出了是一个社会战士,而且显出了是一个勇于探索的思想战士”⑤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下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61.。只是,一个思想的战士常常要比一个行动的战士付出的代价更多。我们已然看到了哈姆莱特所犯下的致命错误。这种错误将使得哈姆莱特那正义的行动最终必然也要殃及自身。需要指出的是,哈姆莱特的这种殃及并非出于自愿,因为他的责任感绝不允许这一点。但是千真万确,尽管哈姆莱特最终得以成功复仇,却是搭上了母亲、自己以及奥菲莉雅兄长的性命;其中还当包括奥菲莉雅本人。悲剧不在于针对卑劣仇人的伤害,而在于这一过程中给予所爱之人的伤害,即对自我的伤害。正义的复仇终使哈姆莱特于亲情、友情以及爱情之中饱罹苦难。哈姆莱特用生命向我们诠释的正义是充满了悲剧性的,他仿佛试图告知我们,人间的正义远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简单。用理想的正义之爱去拥抱现实的邪恶,这究竟该如何成为可能?始终是为未来而生的哈姆莱特于弥留之际一再恳求自己的挚友霍拉提奥暂且做出牺牲,继续存活在这个严酷的世界里,以便向人们告知自己的故事,为的就是免得其名誉遭受损伤。此种对于未来的牵挂与其说是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不如说是之于一个公正事实的关怀。这亦再次表明,哈姆莱特并不将死亡看作一切的终结,它毫不比活着更值得成为一种惩罚。因此,哈姆莱特的犹豫在某种程度上便延宕成了宽恕。虽然这犹豫或宽恕不是自觉和明确的,但却是其在思考实践中为正义意外注入的一个内容。此外,一个不应忽视的事实是,克劳狄斯的死可谓自食其果,而并非哈姆莱特直接所为。也就是说,在惩罚克劳狄斯的罪恶这一问题上,哈姆莱特终究没有表现出乐观主义者们所期待的那种仇恨和残酷。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的亦正是哈姆莱特个人拥有的宽恕情怀。的确,基于爱的宽恕要比基于仇恨的报复更能接近正义。但问题是,这宽恕如何真正能够致使罪恶之人悔过而又可令受害者的权利获得保障?复仇真的是可以消除的吗?听上去,巴雷特针对埃斯库罗斯《复仇女神》所阐发的观点也不是没有道理:“她们是人生的比较阴暗的一面,但是也以她们自身的方式和另外一面同样神圣。其实,要是没有她们,就根本经验不到神圣。如果没有怕得震颤或惧得发抖,人就永远无法面对他自己或他的生命;他就只会漫无目标地漂泊进虚幻不实的拉普特王国。”①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段德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99.还有,既然正义的出身本就与法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如同穆勒所言“构成正义这个观念的‘原始观念’或原始要素,无疑就是遵从法律”②约翰·穆勒.功利主义[M].徐大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48.;那么,法律的强制性惩罚本质便俨然注定了正义的某种残酷性。对此,哈姆莱特最终也未能用思考或行动给出答案。不过,哈姆莱特在那个久远时代制造的这一问题本身已经足够伟大。即便是在今天,正义也依旧是作为一个问题处于不断的协商之中,现代人的理性之于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方案仍然感到无能为力。然而,正是因为问题的存在,死后的哈姆莱特却在继续生长着,而仍然活着的赵氏孤儿则早已经停止了成长。

不难明晓的是,所谓不共戴天的嫉恶如仇思想始终是善恶难以达成和解的一个根本性障碍。善之于恶无法给予的宽恕不是由于善本身的不够强大,便是由于其对恶之本质的一无所知。正是基于这两点,善才偏执地发展出了一种单纯仇恨的正义意识形态。事实上,唯有先行站在爱的立场上,即一个真正强大者的立场上,我们方有可能萌生出尝试去了解恶的愿望。米奇利说的没错:“没有一个真正的敌人是具有无限敌意的。所有的敌人都具有特定目标,而在这样的目标中间,妥协几乎总是可能的。”③玛丽·米奇利.邪恶[M].陆月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130.

Different Ethics of Revenge in The Orphan of Zhao and Hamlet

LU Wenb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

The Orphan of Zhao;Hamlet;ethics of revenge;difference

The Orphan of Zhao and Hamlet,two tragedies from China and the West respectively,treat the issue of revenge very differently,representing the distinct attitudes toward life of China's“Bitter Play”and Western“Tragedy”.An analysis of how revenge is dealt with in the two plays will reveal,in profound depth,their cognitive differences at the moral level.

路文彬,博士后,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外文学及文化伦理。

I230

A

1009-9506(2015)09-0001-07

2015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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