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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记

2015-02-14琬琦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桥头堡朝霞光明

文/琬琦

再婚记

文/琬琦

琬琦

原名肖燕,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广西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获广西青年文学奖,2006年获《诗刊》“周庄同题诗”大赛一等奖。广西玉林市第二届签约作家。出版有诗集《远处的波浪》。

李朝霞回到出租屋的时候,赵光明正在床上等她。

这样的开头容易使人想到网上温馨的段子:饭在锅里,我在床上。其实不然。锅里空空如也,就像李朝霞当天的衣袋。李朝霞瞥了一眼床上。蚊帐有点发黄,但仍看得到赵光明光着上身,薄被子搭在腰间。他侧身向里躺着,仿佛正在酣睡。李朝霞知道他在装睡。这是他的伎俩,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他依赖这里如同依赖母亲的怀抱。他要拿这个来感动她,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但是李朝霞只感觉到累。一天毫无收获的奔忙让她又累又饿,让她对这个世界再次产生厌倦与无力感。她机械地掏出电饭煲内胆,淘米,放水,又机械地将内胆坐好,插电,摁按钮。

赵光明翻了一个身,面朝着她。

她不用看也知道,赵光明肯定是偷偷张开了眼睛,看她的表情。但她没有表情。早上涂抹过脂粉的脸,现在已经七零八落,就像昨天买的那把青菜,她早已经过了青葱的年纪。然而卖相再不好,她也还得出去卖。只是今天,从午后到黄昏,来桥头堡的人不少,但竟然没有一个人要她,这让她有点恐慌。赵光明叫她回来的电话,让她有了借口提前撤退。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撑到夜市开张。她一直竞争不过桥头堡的那些妇娘,尽管她们年纪其实跟她差不多,但她们比她更懂得调笑,那笑容娴熟得就像每一个男人都是皇帝,而她们是等待宠幸的妃子。她当然也笑。只是笑得生硬干涩,明明是你肯我愿的事情,她却总是被强逼者的姿态。

她站在简陋的水泥板灶台前择菜,菜刀横在干枯的砧板上,刀口隐晦,提示它很久不曾喂过肉与油了。这使得她对赵光明的怨气更深。这男人又是两手空空地到来!还有脸在床上弄出那些动静,甚至故意发出叹气与呻吟!他在等她出声询问。她头也不抬,择菜的手变得有些恶狠狠的。这个男人抱着她的时候也会说些心呀肝呀的话,还说要娶她回家。开始这些话把她的心都说活动了,以为苦日子就要到头。时日久了才知道,这男人也就会说几句好话,认识一年多了,一毛钱没掏过。说得难听点,他还欠着她几百块嫖资。

她和他都不曾意识到,这个黄昏将以别样的方式永远嵌入他们的生命深处。

赵光明第一次跟李朝霞上床,就对她说了一句话:“嫁给我吧。”李朝霞当时正半跪在床上,努力地扣自己的内衣搭扣。这话吓了她一跳。她抬眼看去,赵光明侧身躺着,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朝她微笑。李朝霞想自己是不是耳朵入风了,又低下头去努力扣扣子。新买的内衣有点紧。“嫁给我吧。”赵光明又说。

李朝霞再次抬眼,赵光明不笑了,表情庄重地看着她。她笑:“为什么?我们好像才刚刚认识。”

“不为什么,就觉得你应该是我的妻子。”赵光明认真地说,“我们结婚,我会对你好的。”

“对我好?怎么好?”李朝霞问完,脸红起来。他的确不像一个嫖客。一般的嫖客根本无视李朝霞脸上的生硬,他们比她生硬得多。他们认为她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才这么骄傲,于是用加倍的粗暴和力量来对待她,并且在释放之后,故意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扔下一两张纸币就匆匆而去。

赵光明不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哄她,说她的眼睛长得好,又说她的皮肤好,“至多像三十出头。”看她脸上有些笑容了,才轻手轻脚地把她搂在怀里,像盲人揣摩失而复得的宝贝,细致地将她从头到脚都摸了一遍。一边摸还一边问她:“这样可以吗?”她觉得新鲜,身体也有了异样的感受。那些本该是程序式的呻吟渐渐变得生动起来。

他并不是新手。相反,他的动作从容娴熟,知道轻重缓急。李朝霞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迷失,就要抵达传说中的仙境。但毕竟还差那么一点。李朝霞并不觉得遗憾。性事对她而言,从前是对丈夫的义务,为着生儿育女;后来就是工作,个人的欢娱倒是其次。赵光明也不遗憾。从李朝霞职业性的呻吟里,他还是听出了一丝投入。对他而言,这一丝投入就是他的胜利。

大家都穿戴整齐了,本该就是付钱走人,赵光明却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吻她的额头。那吻轻盈辗转,仿佛要出远门的丈夫吻自己即将独守空房的娇妻。李朝霞一阵恍惚,直到他一路吻下来,即将碰触她微张的唇,她才醒悟过来,坚决地将他推开了。

不与嫖客接吻,这几乎是所有妓女对自己身体的最后保留。她有点怕他生气,低头看他西装领子上的一摊油印。他身上有一股发酸的汗臭,似乎是从领子里面发出来的。他将她的头扳起来,含笑着看她的眼睛:“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喜欢的。”她垂下眼帘,他又俯下头来,在额头上轻轻一印,说,“我先走了,等着我。”

他走了好一阵,李朝霞都不能平静。回到休息室,姐妹们投来奇怪的眼神。李朝霞迎着那些眼神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有人嗤嗤地笑了,问:“你答应他啦?”李朝霞莫名其妙:“答应什么?”又有人接上话来:“赵老板不是向你求婚了吗?”李朝霞顿时脸红起来。这鬼房子隔音太差,什么都给听到了吗?正想着怎么回答,四五个妇人哈哈地笑了起来。有人嘲弄地说:“赵老板的求婚最值钱了,求一次婚就省掉一笔嫖资。”

李朝霞立即想起,赵光明果然没有付钱。她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偏偏还有人说:“不能怪霞姐,这老油条好久不来了,可能就是冲着霞姐来的。”众人笑成一片,李朝霞气得牙齿疼了起来。

那天的生意出奇地好,桥头堡仅有的三间房一直没有空过。李朝霞一次次躺到气味复杂的床褥上。不同的男人在她身上努力,咬牙切齿,像与自己搏斗,然后长啸一声,败下阵来。李朝霞并不看那些男人的脸。她看着天花板。那里有些霉斑、蛛丝、水渍。当然,还有几千年几万年吊挂着的灰。她一直看着,想从里面看出赵光明的脸来。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看他的眼睛。小时候听老师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她好好看,也许就能看出虚假和戏弄,也许就不会上当了吧。

但是男女间这点事,上不上当也要看怎么算。如果一个买一个卖,没有付钱自然是有人亏了有人赚了;如果两情相悦,那叫不拖不欠;如果一个想买却假意支付情感,一个想卖却以为收到情感,那就是双倍的亏欠了。李朝霞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把赵光明叫到眼前,踢他一脚。但姐妹们说了,她们几乎都上过赵光明的当:“做什么都会碰上一两个无赖的,想开些,就当给狗咬了一口!”

过了几日,赵光明又来了。

众人都不拿正眼看他,他似乎也不放在心上,穿过众人,直接来到李朝霞面前,说:“我又来了。”众人便抿着一朵冷笑在嘴角。李朝霞扭开脸,不看他。他便伸手去扳李朝霞的胳膊:“你做什么?生气了吗?”李朝霞挣了一下,没挣脱,倒是自己的脸渐渐烫了起来。众人窃笑的窃笑,撇嘴的撇嘴。李朝霞说:“你是不是有病?不要烦我!”他竟嘻嘻的笑了两声:“你别生气了,我会等你的,等你嫁给我。”

众人哄堂大笑。李朝霞气得眼泪满眶打滚,赵光明拱手作揖道:“大家多关照,多关照!”一个刚从房里出来的客人看到这一幕,拎着来不及穿的上衣,站在那里呵呵直乐:“霞姐,赵老板很有诚心啊。”

整个桥头堡快乐得不成样子。后来还是鸨母看不下去了,过去拍赵光明:“赵老板,要求婚还是亲自去霞姐家,别在我这里闹了,我还要做生意的。”

赵光明偏着头想了想,说:“好。”又转过脸对李朝霞说,“你住哪里?我等你下班后去找你。”

众人又大乐。李朝霞恨恨地白他一眼,跑进了房子里。

那天生意一般,李朝霞却常常有些走神。客人在她身上忙碌,她却事不关己般发着呆。客人们对此倒也见怪不怪,反正来这里的目的只不过是释放,正常人是不会试图从妓女身上找到慰藉的。从这个道理出发,赵光明肯定有些不正常。尤其是他曾经向桥头堡的每一个女人求婚,这到底是一种赖掉嫖资的手段,还是他渴望一个妻子到了发疯的地步?李朝霞有些后悔自己过于情绪化,仍然没有看赵光明的眼睛。

李朝霞的姐妹们都是四十左右的妇娘,收费低廉,来的也都是贩狗卖猪之类的小老板,三五十元吃个“快餐”,包夜外出都是极少的。凌晨两点,客人基本走了,姐妹们也都三三两两离开。

这偏僻小城,治安还算良好。李朝霞每晚都是自己回家。走一段暗巷,然后到街边打个摩的——也有人叫它“鸡的”,因为它的鼎盛时期,与小城酒肆饭馆皆流行陪酒陪唱不无关系。以致很长一段时间,良家妇女都以坐摩的为耻,外出无车宁可步行。

暗巷不过百米,李朝霞一路感觉有人跟着自己,停下来听听,却是没有声音。她有些慌张,遂加快了脚步。身后动静也急了起来。渐渐嗅到一丝气味,是发酸的汗臭。她站住了。那人影走近,果然是赵光明。李朝霞松了一口气。问:“你干什么?”赵光明笑着,伸手来拉她的手:“我跟你回家,你嫁给我吧。”

李朝霞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你还欠我钱呢。”

赵光明摸摸后脑勺,有点窘:“今天我没带钱。你嫁给我吧,我以后挣了钱就给你。”

李朝霞还是笑。她丈夫婚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婚后却借口钱放在她那里不方便,基本不给她管。离婚时谈到钱财,他就两手一摊:“我哪里有钱?钱都用来养家糊口了。”房屋是祖上留下来的,田地是婚前分下来的,所有权还是生产队的。结婚六七年,李朝霞什么都没落下。她大哭着出门,手里紧紧抱着五岁多的儿子。丈夫对此倒也淡然:“抱就抱呗,抱到哪都是我的种。等你一嫁人,儿子还不乖乖地回来我这里?”李朝霞赌气说:“我不嫁人,这辈子就守着儿子过了!”

丈夫只当她是说昏话。母亲也劝她把儿子还回去,自己好早点另择门户。李朝霞却咬定主意,说自己不会嫁人了。母亲说她傻,还这么年轻,不嫁人,日子怎么熬下去?李朝霞当时不以为然,后来知道母亲是对的。便也想过要再嫁。遇到的却总是些想玩玩的男人。最后她终于死了心,发狠不嫁了,宁可瞒了儿子去桥头堡。

赵光明说:“你要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李朝霞好奇起来:“其实你对每个女人都说一样的话,但为什么认定了我?”

赵光明忸怩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嫁给我吧。”

“可是我不想再嫁人了。”李朝霞脸上一阵黯然。

赵光明怔了一会儿,说:“不要紧,等你想嫁了再嫁。”说完又伸过手来拉她的手。这一回李朝霞没有甩开。他们手拉着手,在巷子里头走着。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拖得高而瘦,看起来像一对妙龄男女。

赵光明后来常来出租屋里找李朝霞。

他识趣,知道李朝霞儿子周末会从学校回来,总会错开时间。来了,就拎几两夹心猪肉加一把青菜,煮好了,就给李朝霞打电话,说等她回家吃饭,李朝霞就连生意也不做了,紧赶慢赶地回家来。两人肩挨着肩吃完饭,赵光明就扯着李朝霞上床温存。

其实相对于真正的进入,李朝霞更喜欢赵光明的抚摸。

他的抚摸是细致而温柔的。他用手指拨开她的乱发,抚平她眉心的川字皱纹,顺着眼睑抚过她眼角的细纹,然后是毛孔粗大的鼻子,细密汗毛下的嘴唇。他像抚摸一件出土文物一样抚摸她粗糙而沧桑的脸。那些脂粉纷纷掉落,岁月的痕迹仿佛瞬间隐去。他用宽大的手掌握住她日渐松弛的乳房,然后轻声赞美:“大小刚好合适,刚刚适合我的手掌。”他轻拍她硕大的屁股,那里残存着她仅有的弹性和圆润。然而最令他着迷的竟然是她的小腹。他的手一次次落在上面,轻轻摩挲着,偶尔还会小心地捏一下。有时候他将手掌尽量张开,用拇指与中指做成一把尺子,在小腹上卡来卡去。那样子,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农民在丈量自己的田地。对于那几条妊娠纹,他更是如痴如醉,一再追问它们的成因、来历。当他听说这些纹路是生孩子留下的印记,他就露出满意的笑容,翻身上马。

李朝霞享受着他的抚摸,也渐渐觉得迷离依赖,但始终没有达到传说中的顶峰状态。

赵光明屡次说:“嫁给我吧。”李朝霞只是不应。说得多了,神情略为松动,偏着头问他:“你为什么要娶我?”赵光明说:“我爱你。”

他的眼睛很大,有些混浊,也有些哀伤与期待。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还是让人感觉滑稽。李朝霞“哧”的一笑,说:“我不信。你一定跟桥头堡里所有的女人都说过。”

赵光明睁大了眼睛申辩:“没有没有,我只对你这样说。”

李朝霞再问:“那你为什么要叫每个女人都嫁给你?”

赵光明期期艾艾:“我,我想要个儿子。”

李朝霞生气道:“我有儿子了。”

赵光明就低下头,黯然神伤了许久。但过得几日,他又恢复了对她的热情与痴迷。

某日,赵光明突发奇想,一把抓起她的脚丫塞进了嘴里。李朝霞吓了一跳,接着,她被那种温暖湿润的包围震撼了。她努力抬起头来看着赵光明虔诚而迷恋的样子,一种虚幻而具体的痒从她的脚趾渐渐往上蔓延。终于,当他含到第六根脚趾头时,一道闪电击中了她身体的深处,她挺起脖子,浑身颤抖着发出“哦哦哦”的叫唤。她就这样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高潮。

但她仍然不肯答应嫁给他,更不肯答应为他生一个儿子。

姐妹们知道她终于接纳了赵光明,也劝过她。她只是无奈地说:“他老是来缠我,我有什么办法。”但人都看得出她的无奈是浅的,内里的依恋却是深的。于是就都摇头叹息:也难怪,这么多年了没个男人依靠,捉一根稻草就当作是金箍棒了。

偶尔,赵光明也会带李朝霞出去玩。他开一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车,带着她在小城里兜风。兜够了,就找一个夜宵摊坐下,炒一碟辣田螺,两人吃得涕泪横流的。偶尔遇见熟人,赵光明总是揽过李朝霞的肩膀,对人说:“这是我老婆!”李朝霞的脸就“哗”的一声红了。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公开宣告对她的拥有权,尤其是在她去了桥头堡之后。那些睡过她的男人在外面遇到她,要么装做不认识,要么就是一副饥渴的样子。而赵光明即使明明知道某个熟人曾经是她的恩客,也照样如此介绍。他令她尴尬,也令她疑惑。

“你不介意我做这个吗?”她悄悄地问他。

他仍旧微笑:“我尊重你。”

尊重?这是个什么词儿?对她有什么实际意义?她这样想着,一阵阵迷惘。

她渐渐感觉到母亲或许是对的,她应该嫁一个男人,一个让她不用再担心房租伙食的男人。但赵光明似乎没有这个能耐。他总说他和朋友在谈生意,却从来没见他掏出过钱来。时日久了之后,就连那几两猪肉、一把青菜,他都省了——反正李朝霞屋里总有菜,哪怕是隔夜的青菜。李朝霞却不好意思抱怨。

电饭锅还没有跳闸,李朝霞决定先冲个澡。

热水彻底冲走了她已经支离破碎的妆容,安抚了她疲惫的身体。站在花洒下面胡乱抹上沐浴液的时候,她突然对自己的身体起了怜惜之心。这具尚算白皙但已经开始松弛下坠的躯体,在很多男人眼里就只剩下中间的一段。而事实上它是有自己的温度与心跳的,甚至也是有自己的情绪的。他们和她,都没有关心过它的情绪。只有赵光明曾经很认真地试图寻找它的每一个兴奋点,并终于找到了。

李朝霞拿着花洒冲洗自己,尤其沉迷于冲洗那十个布满皱褶和尘土的脚趾头。尘土被冲走了,皱褶渐渐打开,脚趾头仿佛在温暖的水里苏醒过来,并把这种苏醒带给了她的小腿,她的膝盖窝,她的大腿。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赵光明!”

卫生间的门几乎是立即就开了,赵光明一丝不挂地冲了进来。他一把搂住李朝霞,卫生间墙面上的瓷片冰冷坚硬,赵光明的身体却火般滚烫。

李朝霞被抵在墙上,她的嘴巴再也无处可逃,被迫盛装着赵光明疯狂的舌头和津液。她以加倍的疯狂反抗着这种入侵,但随即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哦哦哦”的叫唤。他们的嘴巴终于分开,她用力地抬起头来,在浑身抽搐中竟然清晰地看到,卫生间的天花板上并没有那种吊挂了千年万年的灰条。

尔后她的坚硬似乎烟消云散,浑身的骨头都化作了绕指柔。

两人赤身裸体地在床上相拥,赵光明轻抚着她的小腹,说:“老婆,你真厉害。”李朝霞缠着他,这具温暖的男人肉体突然让她无限依赖——那些整整一天都不来光顾她的男人真应该来看看,其实她也是有热情的,她的热情需要一点点地开发,一点点地发现。赵光明察觉到她的异样,得意洋洋地说:“霞,嫁给我吧。”李朝霞在他怀里拱了拱,没做声。赵光明的手便细细地抚摸她小腹上的妊娠纹,说:“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就装在这里。”李朝霞还是不做声,却用手握住了他的命根子。赵光明开始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知道她是还想要。她终于用上了跟姐妹们学来的手段。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主动向他求欢。他起先一阵惊喜,后来就有点无奈:他毕竟四十多岁了,一夜一次郎已是极限。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住她的手,说:“不行,我有点累了。”但她并没有放弃,还是努力着。他有些窘,忽然听到电饭锅“嘀嘀嘀”地响了几声,是饭熟了。于是就顺势推推她:“我饿了,先炒菜吃饭吧。”李朝霞的手僵住了。然后,她抬起一张通红的脸,说:“再来一次吧,做完了再吃饭。”赵光明千不该万不该拿捏起来:“你又不愿意嫁给我,又不愿意给我生儿子,不来了!”

李朝霞腾的一下就蹦下了床。她的脸再出现时,伴随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气势汹汹地盯着赵光明:“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嫁给你让你继续白吃白喝白睡?我为什么要给你生儿子?我有儿子了,我不需要别的儿子!”赵光明吓得赶紧去抢菜刀。这动作进一步激怒了李朝霞,她紧握着菜刀,不管不顾地砍了下来:“你去死吧,你去死吧!”赵光明举手去挡,菜刀锋利滚烫地在他手上砍了几下,疼痛与恐惧让他大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血也让李朝霞慌了神,菜刀“咣当”一声就掉到了地上,她赤裸着身体就往外跑。

夜不知道几时已经来了,李朝霞胡乱扯了两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套在身上。刚套好,房东就跑了进来,问:“出什么事了?”李朝霞低着头,慌里慌张地跑出了院子。她恍惚听到房东也大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一路上,各式车辆汇成一条坚固的河流,喧闹而明亮地奔向家的方向。李朝霞是一粒被大浪淘出来的沙砾,被内心的狂风吹着,恍惚地向城外飘去。她想自己是不是杀了赵光明。她恨他老这么不清不楚地缠着,更恨自己明知他靠不住还这么依赖他。她怎么能为他生儿子呢?她只有唯一一个儿子,他是她最后的依靠。但她没想过要杀赵光明,她只是希望结束这种黏黏糊糊的状态,或者一刀两断,或者他认真挣钱养家,让她从桥头堡里抽身回来。

水泥公路上布满奇形怪状的小石子,它们像虫子一样咬她光着的脚丫。它们的牙齿干涩锋利,撕扯着她,提醒她夜与路一样漫长,赤手空拳的她其实无路可去。漫无目的地疯跑渐渐慢了下来。后来她就转身,慢慢地走回城区,走进了派出所。

警察告诉李朝霞,赵光明其实没受多大伤,就是左手被砍伤了,缝了好几针。肌腱受损,但到底构成何种程度的伤,还得等鉴定结果出来。

李朝霞放下心来。他没有死,这就好办。看守所里的日子漫长却不无聊,每天她都有穿不完的珠子,一条条项链在她手里诞生。警察说了,完成任务之后,可以有一些手工钱,可以加点菜或者积攒起来,等离开的时候带走。于是李朝霞就一心一意地干活,希望能攒下一点钱给儿子。

她给儿子写信。开始只说自己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请儿子照顾好自己,暂时不要回出租屋了。但这样的信不能落款在看守所,自然也得不到回信。想儿子实在想得紧,李朝霞又写了一封信,只说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所以被关了起来,请儿子不要担心,她很快就可以回去的,末了就说,希望儿子能给她回一封信。

李朝霞所不知道的是,案子的细节流传出去之后,她的故事在桥头堡成了一个传奇。姐妹们为她唏嘘的同时,也笑她傻,为一个嫖客油子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顾客们更是啧啧称奇,这个跟他们上床时形如枯木的女人,居然会因为被男人拒绝求欢而动刀。这烈马一样的情欲女子,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每个到桥头堡来的男人都要问一声:“阿霞回来没有?”

李朝霞没有等到儿子的回信。光阴开始一寸寸地慢下来,慢成一粒一粒的珠子,一条一条的链子。这些简单的手工是最好的沙漏,但她记录下来的时光总被警察按时收走。所以她渐渐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就待在看守所里,还将一直待到老死。

“赵光明的伤情鉴定出来了,是轻伤。你接受刑事和解吗?”

“什么叫刑事和解?”

“就是向对方赔礼道歉,并给对方一定的经济补偿,取得对方的原谅,就可能免除刑事处罚。”

“要赔钱吗?要赔多少钱?”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意愿,如果你愿意和解,我们可以代为沟通。”

李朝霞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计算自己可以拿出多少钱。末了还是低声说:“不愿意。”

警察们面面相觑。这时候的赵光明已经开始让警察们头疼。他曾经找到李朝霞的娘家,试图要求他们赔偿一些医药费,但那户人家直接就放狗咬他,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跑了。他跑公安局、跑检察院、跑法院,希望有人为他主持公道。因为他被砍伤后,产生了医疗费若干,误工费若干,精神损失费若干。公检法把李朝霞藏起来好几个月,明显是包庇行为。他要求一个说法,到底李朝霞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又能获得多少赔偿。

经高人指点,他开始给李朝霞写信,表示如果李朝霞愿意赔偿若干钱款,他可以谅解,让李朝霞不用再坐牢。但那些歪歪扭扭、皱皱巴巴的信从来没有回音。于是他更坚信是警察们把李朝霞藏了起来。他们说她关在看守所里,他也不相信,因为他们也不允许他去看她。

赵光明开始徘徊在看守所大门之外。他想象李朝霞被藏在三重大门之内,她白天活得没心没肺,晚上就被恐惧笼罩,因为她是个欠债不还的罪人。赵光明得意洋洋。不管躲在多少重大门之内,他都是她的债主,这点她逃不掉。

他蹲在大门口抽烟,李朝霞的脸就在烟雾里出现。她时而化着艳妆却神情木讷,时而脸颊通红地无声求欢,时而腆着小肚子让他看那上面的妊娠纹……这些幻觉让他察觉自己最需要的其实不是赔偿费,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当然,如果李朝霞生下儿子后,继续愿意去桥头堡挣钱养家糊口,那就再好不过。

“赵光明说不用你赔钱了,只要你答应他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们不是情侣吗?他说只要你嫁给他,他就愿意和解。”

李朝霞依旧说:“不愿意。”

警察们有些激动了:“你们不是一直在同居吗?嫁给他就不用坐牢了,不好吗?”

李朝霞平静地说:“我宁愿坐牢。”

挫败感让赵光明失态了。他绕着看守所的围墙疾走,发出狼一样的嗥叫声。高高的塔楼上,值岗的武警战士“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然后瞄准。半晌后又退了膛。他认出那个狂乱的人是看守所门外的常客,除了半疯癫的呼喊之外并无实质性的威胁。他侧耳倾听,赵光明一声接一声地喊:“阿霞,李朝霞,嫁给我吧!”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嗥叫吓了一跳。回过神之后,整个看守所都欢乐起来了。警察和男犯人互相挤眉弄眼,交换着男人才明白的意思;女犯们则互相打听着谁是李朝霞,打听到了,就向她投来嘲弄而嫉妒的笑容。

李朝霞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轻轻地骂:“神经病。”

但是儿子的回信忽然来了。

儿子说,他现在才知道母亲一直以来靠什么为生,这让他觉得耻辱。更耻辱的是,母亲被捕的原因。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一个欲望非常强烈的母亲,都在津津有味地传说她的故事。全世界都似乎亲眼所见,她在那间出租屋里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而朝一个老嫖客举起菜刀。

儿子的字迹工整清秀,曾经是李朝霞的骄傲。但现在,那一个个漆黑的字是一双巨人的大脚,踩在冰封的监仓里。冰面“吱吱”作响,炸开了裂纹。她一口接一口地倒抽着冷气。眼泪冲进眼眶,却被强迫地眨走——她要看,她要看,这些亲亲的文字,是她儿子写来的,这些淋漓的指责,竟然带给她一种自虐的快感,好像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承认自己就是信中那个恬不知耻的所谓母亲。

“学校里待不下去了,幸好父亲还要我,他答应给我转学。当初你选择要我是一种错误,我决定以后还是跟父亲一起生活。我都16岁了,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了。你不要想我,就当没生过我吧。也不要写信给我了。”

巨人的大脚重重一跺,冰面裂开了一个窟窿,李朝霞两眼一黑,倒栽进去。

呆滞了几日后,李朝霞似乎恢复了平常样子,夜里依旧平静地睡觉,白天依旧平静地干活。但她时常停下手上的活,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大门嘎嘎嘎地打开,又嘎嘎嘎地合上。二门外养了很多条狗,为了争夺地盘和性交权利,狗们经常打得不可开交。有一条小狗受伤后倒卧在院子中央,被一辆警车辗成了一张狗皮标本。律师们大声说着电话,在会见室外的长廊上走来走去。

赵光明好多天没来了。他四十多岁,从来没有结过婚。他做梦都想娶妻生子,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只好去妓女堆混,妓女才是他最后的温暖与希望。所以,他一次次对那些女人说:“嫁给我吧。”

他铁定不会嫌弃她是妓女。他希望她能给他生个儿子。那她又会有儿子了?而且,他的确,还能带给她性的欢愉。李朝霞脸红了,捏着一枚珠子发愣,一股热流从她的小腹升起,到处乱蹿。

接到李朝霞的信后,赵光明马不停蹄地来到了看守所。他喜气洋洋,以为凭着李朝霞的信就可以畅通无阻地直闯女监,立即将李朝霞带走。被拒绝后,他在看守所大门外大吵大闹,叫着李朝霞的名字,叫得人肝肠寸断:“阿霞,李朝霞,你过得好吗?我想死你了,等你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还大闹公检法三家,要求立即将他的未婚妻李朝霞释放,理由是她被关得够久了,他们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开庭那日,赵光明满脸喜色,西装革履,还打了猩红的领带,好像一个新郎官。李朝霞在庭审中则一直面带红晕,不管公诉人说什么,她都说好,惹得法官都发笑了。

过了几日,判决书下来了,李朝霞被免予刑事处罚。据说,被释放后的第二天,她就和赵光明结婚了。

《姨婆的春夏秋冬》

默 音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 定价:29.00元

默音这支神来之笔,饱含灵气,情思密织,细腻至微,柔中带刚,深入内心,直指人性,透过弥漫在上海里弄的烟火气,描绘了中国社会的大时代变迁,为我们认识人类这种特别有趣的生物,提供了血肉充沛而独一无二的范本。——韩松

《姨婆的春夏秋冬》主要发生在九十年代末期至新世纪初的上海弄堂。这个时期的上海对身处这座城市的居民来说是有些特别的:市场开放带来的经济增长已经大幅度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条件,而那些传统、朴素、稳固的人际关系和品质尚未完全远离。在世纪交替的时刻,无处不在的瞬息“变化”被大肆称颂,极不负责任地允诺人们玫瑰色的生活前景。于是几乎所有的人信心满满地奔着这变化而去,毫不吝惜地舍弃业已脆弱的宁静、平和、温情、善意,希冀在物质生活的飚速丰盈中得到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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