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归 诗 性
——《呼兰河传》的 “陌生化”手法
2015-02-13刘茸茸
刘茸茸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文学】
回 归 诗 性
——《呼兰河传》的 “陌生化”手法
刘茸茸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陌生化”手法意味着文学要不断摆脱“自动化”、“机械化”的程式,自觉追求“陌生化”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呼兰河传》使用了大量的“陌生化”手法使其回归文学的诗性本体地位,从而呈现出一个独创、诗意的艺术世界,这一手法的使用在叙述语言和叙述策略中尤为突出。叙述语言中,新奇的修辞手法,语言的反复和副词“就”、“了”的频繁使用是最富于个人化特色的三种“陌生化”手法。叙述策略中,“陌生化”手法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儿童视角的运用,二是情节淡化和时间的假定性。
陌生化;诗性;呼兰河传;叙述语言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代表作,但在当时,大多数批评家认为这部作品在思想上不够积极,因而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历经岁月,《呼兰河传》显示出了文本的巨大生命力和艺术价值,这与作者能够对当时既定的主题和风格有所突破密不可分。什克洛夫斯基认为,使用“陌生化”手法创造出来的作品才具有艺术性,“陌生化”手法的目的就是“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1]216艺术作品的价值和目的就是使人感受事物,而非感知事物,“使感觉摆脱自动性而有意识地创造”[1]226。这意味着文学要不断摆脱“自动化”、“机械化”的程式,必须时时有所创新,文学的艺术性才能体现出来,“陌生化”的实质“与其说是‘使之陌生’,倒不如说是使之‘回归’,即回归其诗性的本体地位”。[2]164萧红的《呼兰河传》正好体现了这种品质,不论是叙述语言,还是叙述策略,她善于运用陌生化手法,使之回归于文学的诗性本体,从而呈现出一个独创、诗意的艺术世界。
一、叙述语言
《呼兰河传》的诗性魅力,首先表现在其叙述语言的独特风格里,作者使用了一种非常个人化的独特语言,天然清新而略带生疏,看似不加雕琢,回归语言原始的质朴,实则将程式化的小说语言予以“陌生化”,带给读者新奇的感受。语言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诗性,词语失去了原有的光辉而变成干瘪的符号,“陌生化”手法正是要召回语言的诗性特征,诗性的语言让事物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变得可以“感觉”,而不是“识别”。《呼兰河传》运用独特的叙述语言复活了事物的可感性,恢复了语言的诗性特征,其中,大量运用新奇的修辞手法,语言的反复和副词“就”、“了”的频繁使用是最富个人化特色的三种“陌生化”方式。
(一)修辞
新奇的修辞手法使《呼兰河传》充满“趣味”,这种语言读起来似乎有些别扭,却正好复活了事物在读者心中的“感觉”。“在原始语言中,语言同具体生动的感性印象紧密联系在一起。”[3]95但是,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语言被赋予了概念化的内涵,从具体生动变为抽象,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的运用正是要使语言从抽象的概念中解放出来,变得具体生动。
《呼兰河传》使用大量的修辞手法来描写事物,日常事物经由“陌生化”处理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作者虽然用回忆的口吻来叙述呼兰河这座小城里的景、物、人,但总是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仿若第一次见到这些情景和人物那样,傍晚的火烧云,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我家的后院”,呼兰河小城里的风俗跳大神、放河灯等,无一不给读者以新奇的、陌生的感受,这与作者善于使用新奇的修辞手法是密不可分的。如在第三章中的一段写景文字就是这样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着……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
“花开”、“鸟飞”、“爬架”,这些都是平常可见的、熟悉的事情,但作者运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使这些惯常所见的事物呈现出原始的具体生动,充满诗意和趣味。
描写人物时,作者也经常使用“像第一次见到事物那样”的方式来描写,如对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手肿的画面描写:
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起躺着。
这里有夸张、比喻、拟人等多种手法,独特新颖,读起来饶有趣味。手肿这一形象本来可能在读者脑海中一闪而过,作者通过陌生化手法的处理,增加了感受这一形象的难度,延长了感受它的时间,通过这样的叙述,小团圆媳妇的婆婆麻木、像动物一样生存的形象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个性化的修辞手法在《呼兰河传》里的使用往往与儿童视角结合在一起,作者模仿儿童的眼睛去观照事物,对她所看到的世界进行了看似不加雕饰的描写,实则是打破人们的阅读习惯和思维惯性,使事物以陌生新奇的方式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充满了自然的诗意的艺术力量。
(二)反复
反复回旋、一唱三叹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特征之一,展现了汉语的对称美。《呼兰河传》虽然是现代白话小说,却大量运用了反复的手法,词语的反复、句子的反复,乃至章节的反复,这种运用手法显得有些不合章法和语法的逻辑,却恰恰体现出语言“陌生化”的新奇、独特之处,再现了汉语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美感特征。“词语自身的反复展示是语词向自身的回望”[4]191,它增强了语言的表现能力,打破了人们的心理期待,扩展了小说的艺术表现能力。
词语的反复在《呼兰河传》中随处可见,如祖父教“我”念唐诗的片段: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重复的手法让教诗这一场景变得如在眼前,我们能够看见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如何学舌绕口,形成回旋的诗意性。
再如第四章有五个小节,每小节都以类似的句子开头:“这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如此重复往返。作者有意使用语言的重复,营造出“荒凉”的氛围。语句的回旋重复形成了诗一般的节奏韵味,日常生活灰色的片段像复活一样出现在我们眼前,记忆中的后花园被赋予了人的情感色彩,从而使“后花园”获得了诗意的存在。
称谓的重复在文中也非常普遍,在后几章述说有二伯和冯歪嘴子这两个人物中,这种手法被广泛使用,有的章节中一连几个小段落都以“有二伯”开头,其中有一段写磨倌冯歪嘴子的片段很能代表这种手法: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
连续六个相同的句式,都以“冯歪嘴子”开头,乍看,这样的重复完全不必要,显得单调、啰嗦,但看似简单的重复使得对冯歪嘴子的描写“复杂化”,通过重复,冯歪嘴子单调、孤独、乏味的生活得以表现,如果去掉称谓的重复,这一段语言的诗意将荡然无存。
(三)“就”和“了”的频繁使用
“就”在汉语中具有介词、副词和连词等多种用法,而“了”一般只具有助词和语气词的意义,它们都不具备实在意义。据统计,《呼兰河传》中共使用了“就”1 290次[5],其中最常用的使用方法是副词的用法(通常和“了”、“也”等搭配使用)。在现代作家中,还没有人像萧红这样喜欢用“就”和“了”,语言的独特性带来了意义的独特: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了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风霜雨雪,受的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
语气助词“了”的使用很好地表现出了语言的“陌生化”效果,如开头的一段描写,“严寒把大地冻裂了”、“水缸被冻住了”、“井被冻住了”、“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等等,每句话结尾都带“了”,这一个细微的细节,严格来讲属于句型的简单重复,但不成熟的表达方式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不仅不能归为简单的重复,作者笔下描写的世界反而因此鲜活地呈现出来,就像小孩睁开眼第一次看到这些现象那样感到有趣、新鲜。
“陌生化”手法追求语言的“创造性变形”,萧红运用独特的个人语言,刻意追求句法、语法的生涩、不和谐,将其进行看似意料之外的“变形”,从而给人以“陌生化”的感觉,形成情理之中的“新义”,复活了语言的诗性特征。“这些‘陌生化’的表达方式似乎违背了日常生活逻辑的语言,却赋予无生命的东西以有生命的色彩。”[6]221
二、叙述策略
语言的“陌生化”是《呼兰河传》获得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而作者所采取的叙述策略,对于达到语言的“陌生化”效果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进一步来看,作品所展示出来的叙述策略也是一种“陌生化”手法,是对小说既有模式的“变形化处理”。“陌生化在小说诗学方面的主要旨趣在于:加大作品的密度和可感性的基质,增强作品的可感性。”[2]241叙述策略的运用正是为了消解已经形式化了的叙述模式,使作品富有可感的“诗性”。在《呼兰河传》中,这种具有“诗性”的陌生化效果主要体现在儿童视角的运用、情节淡化和时间的假定性两个方面。
(一)儿童视角
《呼兰河传》大量使用儿童视角去叙述笔下出现的世界,大到人情世故,小到一花一草,随处可见,从第三章开始,作者一改前面的全知视角,几乎每一章都以儿童视角来观察身边的每一事每一物,许多语言的陌生化手法都是依赖儿童视角的新奇、可感而得以体现。“儿童视角具有直接性、随意性、间断性与偶然性,导致被看的对象呈现出原始、鲜活、本真的面貌。”[7]226
在儿童视角的观照下,客观事物被赋予了生命的感性,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惯常所认识的世界,而是混沌的,有生命的人、动物和无生命的物没有严格的界限,显出不同寻常的意趣,如第四章中的描写:
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这里,“我”、“蝴蝶”和“太阳”之间并不存在差别,作者赋予了他们同样的“意志”,他们都像“我”一样具有心理活动和思维能力。这样的描写在《呼兰河传》中信手拈来,几乎有大半的描写出自拟儿童视角的观照之下。
儿童视角的“陌生化”还在于,它使作品中的人物与读者拉开距离,从而产生了文学的审美效果。在儿童的世界里,善与恶、苦与乐都是模糊的,孩童“我”眼中的有二伯是“性情真古怪”,对有二伯这个形象,作者作为成人给予的观照是类似于阿Q式的人物,但儿童视角的插入使有二伯的形象得以陌生化,变得“有趣”,读者可以感受到鲜活、有趣的人物脉搏,而不是以惯常的知性思维去感知他。小团圆媳妇这个形象也是通过儿童视角的叙述策略使之陌生化。儿童视角的陌生化还显示在对事件的描述上,老胡家为治好小团圆媳妇的病,请人来跳大神,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有儿童视角的插入,同时又隐含着成人视角的批判,双重视角带来了陌生化的感受,将一件悲惨的事件以儿童的口吻叙述,处处充满新奇,小团圆媳妇“洗澡”之后,“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的像一张红纸”,这本来是一个非常悲惨的场景,作者引入儿童视角,以局外人的视角对之进行“变形化处理”,得到的感受是儿童式的,因此产生了语气和场景之间的不协调感和巨大的反差,从而给人以陌生的感觉,从作品中获得艺术性的感受。
(二)情节与时间
情节、人物、时间是小说结构的重要元素,什克洛夫斯基曾说“小说乃是由于拓展而变得复杂的环形结构和层次结构的组合”[1]237。“情节”是作家对原材料的加工和操作,它使呈现在小说中的时间和事件的本然时间变得不同,这种对“本事”的“变形性创造”是小说情节和时间上的“陌生化”处理,它与“现实”和“本事”相比,具有艺术性或者文学性,也即“诗性”。
《呼兰河传》打破了小说的情节组织规则,萧红认为“有各式各样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她自觉追求小说结构的“陌生化”,挑战当时对于小说的固定思维模式,它“不像”一篇小说,却比“像”有更诱人的地方。《呼兰河传》共七章,每章都可以看作一篇相对独立的散文或者小说,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没有联系全书的中心情节或者中心人物,情节和人物都是片段的连缀,小说和散文的界限在这里很难明确区分。但它有另一种意义上的结构,贯穿全书的“线索”不是情节和人物,而是个人化了的“情绪”和叙述的“节奏”,语调在该小说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种“陌生化”的写作策略,使读者的重心从情节的组织转移到语言自身的感受,从“过程”转移到“语言”,很好地还原了语言本身的魅力,小说因而更具有可感性,更具有生命力。
作者对待时间的态度,是《呼兰河传》陌生化叙述的一个重要部分。小说在部分章节里或者片段里有比较清晰的时间线索,前两章的时间是零散的、片段的,第三、第四章则基本上以时间为线叙述作者童年的生活,第五、第六、第七章分别叙述了小团圆媳妇的故事、有二伯的故事和冯歪嘴子的故事,大致也是以时间为事件推进的线索。但整体而言,萧红对小说中“时间”的概念进行了“陌生化”处理,当我们具体感受某个时间段事件发生的过程时,它却将我们拒绝在时间之外,体现在小说中的时间不是具体的而是普泛化的,如“严冬一到”、“夏天”等时间是被假定的、模糊的。时间“陌生化”与情节“陌生化”是不可分割彼此相关的叙述策略,通过这种叙述,小说的结构显得“陌生”,获得艺术性。
“陌生化”手法虽然是俄国形式主义明确提出的一个概念,但它并不是孤立的、突然被“发明”出来的,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能够找到许多类似的艺术手法,古代诗人“炼字”、“炼句”,无一不是“陌生化”的手法。值得一提的是,在追求奇崛反而使奇崛“模式化”失去“陌生化”效果时,清新古拙的诗句也是一种“陌生化”。“陌生化”是相对的,它追求的唯一法则就是打破法则,唯一的目的就是出新,它要求作家不断挑战“传统”和“经典”,从而赋予语言诗性的本体特征,使已经僵化了的语言恢复诗性。“打破法则”意味着求新求奇,但是,让复杂的语言重回简单、回归原始的诗性,也是“陌生化”的含义之一。《呼兰河传》的语言有追求新奇的一面,但它是通过“回归诗性”——使语言摆脱接受惯性,重新焕发原始诗性的方式达到“出新”的效果;它的叙述策略也是如此,它放弃了小说情节的复杂性、人物的深度和时间的严谨,以儿童的视角使笔下的世界摆脱成人视角限制下简单的“复杂”,表现出一个多姿绚烂的艺术世界。
[1] 扎娜·明茨,伊·切尔诺夫.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G].王薇生,译.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
[2] 张冰.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 马大康.诗性语言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4] 章海宁.萧红印象·研究[G].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5] 仇立颖.认知性辞格与副词“就”的高频使用——《呼兰河传》语言风格探微[J].文艺评论,2012(12).
[6] 黄晓娟.雪中芭蕉——萧红创作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7] 郭玉斌.萧红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冯自变】
Return of Poetic Features—— On De-Familiarizing Technique in Tales of Hulan River
LIU Rong-rong
(CollegeofLiberalArts,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The de-familiarizing technique requires constantly getting rid of “automation” and “mechanization” patterns, and conscious pursuing de-familiarizing in language and narrative. In Tales of Hulan River the poet uses a lot of de-familiarizing techniques to make it return to the status of poetic essence in literature, thus presents an original and poetic art world, the use of this technique being particularly prominent in the narrative language and narrative strategies. In the narrative language, novelty rhetoric, repetitive language and some adverbs frequently used are the three de-familiarizing techniques richest of personal features. In the narrative strategies, de-familiarizing technique mainly lies in two aspects: one is the using of child’s perspective, and another is the dilution of the plot and supposition of time.
de-familiarizing technique; poetic features; Tales of Hulan River; narrative language
2015-04-15
刘茸茸(1989-),女,陕西子洲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1672-2035(2015)04-0083-04
I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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