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东北叙事文学话语的现代形态和意义
2015-02-11薛勤
摘 要:20世纪初的东北文学叙事话语的现代性,体现在对近现代国家的体认、对现代社会的认知,以及对现代文学的趋赴。在文学中体现出的国家观念,仍旧徘徊于旧的封贡体系中,近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缺位,滞后于国际政治体系的变化。这使得其时的东北叙事文学中出现了两类独具时代特色的内容,一是外国政史小说的书写,一是“外国”世情小说创作。在其时的文学镜像中,城市文明呈现的是一种失衡、倾斜的形象,在从旧文化向新文化攀升的艰难行程中,来自旧时代的写手似乎更多地关注和记录了它转型中丑陋的足迹。在文学性方面,则表现出对现代文学的趋赴,内容上从教谕文学、游戏文学转向对人生的写实,篇章结构从说话体、笔记体的框制中挣脱出来,书写日常生活、人物和风景,逐步建设以呈现人生为追求的现代文学。
关键词:20世纪初;东北叙事文学;文学话语;现代性
作者简介:薛勤,女,辽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从事文艺学、东北近现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辽宁社会科学院课题“民初东北文学话语的现代性研究”,项目编号:lnsky14B064
中图分类号: 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5)01-0123-07
文学与社会间存在着深厚的联系,文学承载着人性和人类精神,外化为语言的艺术,语言的表意实践过程也是一种意义生产过程,它回应着社会的发展,不断修整旧义,产生新语、新义。其文本作为书写符号体系必定处于意义生产过程中,这些符号依赖于文化系统,同时也相关于它们所处的社会和经济体系,因此,在文学符号系统中,我们可以考察文化和社会存在的相貌。20世纪初年的东北社会正值从传统向现代的强烈变革之时,其时东北文学叙事话语的现代性,体现在对近现代国家的体认、对现代社会的认知,以及对现代文学的趋赴。
20世纪初东北文学话语的现代性之一,体现为文学话语中对近现代国家的体认。
伴随着中国社会对于近代化道路的探索,近代民族国家观念从传统的华夏中心观和天下主义中脱蜕。但20世纪初,在文学中体现出的国家观念,仍是直把异国作家乡,在第一个十年间,仍旧徘徊于天朝上国和番邦属国的封贡体系中,仍在这个体系中处理国际关系,视近代民族国家如古代中华外围的夷地番邦,滞后于国际政治体系的变化。这样的国体认知使得其时的东北叙事文学呈现出某些独具时代特色的内容。一类是外国政史小说的书写,如《俄灭波兰记》(载《盛京时报》1907年5月26日至6月2日)等,至《法国盛衰记》(载《盛京时报》1907年6月5日至7月16日)最为优秀;一类是“外国”世情小说创作,如《豪侠姻缘录》(载《盛京时报》1911年2月9日至6月8日)、《撒地玫瑰叶》(载《盛京时报》1911年6月9日至7月5日)、《女豪杰》(载《盛京时报》1912年8月14日至10月6日)、《色界魔》(载《盛京时报》1913年4月23日至6月5日)、《瑞露奇缘》(载《盛京时报》1913年9月9日至9月30日)、《苦情缘》(载《盛京时报》1914年9月19日至11月8日),等等。这里有史传和笔记两个源头,从史传出发,别国的政史亦可演义;就笔记体而言,异地奇闻由于关山阻隔更能收到陌生化效果,因而也更具对读者的吸引力,这一源头直可追溯到古老的《山海经》。
相较而言,秉承“小说界革命”余绪和社会变革需要,外国政史小说先行出现,基本发生于20世纪第一个十年里,集中出现了有关波兰、俄国、法国等国兴亡陵替的一系列史传小说,如《演说俄国压制家之结果并历史》(载《盛京时报》1906年11月3日至11月6日)、《外交实话 英法条约与坤角》(载《盛京时报》1906年11月28日至12月22日)、《德皇赴法被执下狱》(载《盛京时报》1907年5月11日至5月19日)、《俄灭波兰记》(1907)、《法国盛衰记》(1907)等,其中尤以《法国盛衰记》规制宏大,话语典雅,富于文学魅力,是同类小说中的佼佼者:
却说英国,既战败了奥国,拿破仑恐怕独立不能胜英,遂遣人赴俄,邀俄皇出兵相助,俄皇许之。然俄国的政府,恨拿破仑惑诱其王,又恨王素有心疾,是非颠倒,如果出兵助法,必至与英国结仇,且又伤害国民,遗祸宗社,合朝文武诸臣,往返磋商,想欲更立新君,以安社稷。因援古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言,乃缢俄皇保罗而弑之,遂共立其子爱烈珊德,以嗣俄皇之位。……以先各国全忌拿破仑好用武功,然又畏其势力,不敢不从,今见俄国与英和好,遂皆背法,而尊英国为盟主。英国既已主盟,乃约期同会……请即同盟……各国无不同声相和……拿破仑虽不如意,也得勉强相随,于是乃插(歃)血订盟。……再说拿破仑……到了后来,大权在握,举动行为,俨然如法国的君主,且又英风飒飒,仪表超群,足智多谋,见识远大,出世以来,两平意大利,一平埃及,又攻破奥斯马利加,数年之内,论其功勋,法国的老臣宿将,皆莫可与比肩。……拿破仑乃修理内治,兴利除弊,革故新新,于是法兰西积乱之国,重睹雍照之象矣。(二十五)
从文体上可鲜明地看出它与传统史传小说的勾连,每节均由“却说……,……矣;单说……。督暂不表。再说……,……矣。”一类模式化的连词作为结构骨架,强调内容中的因果联系,这是典型的古典说话的话语,用因果关系在叙事过程中牢牢抓住听众的倾听欲望。对比《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等,它们的叙事话语印辙相类;在观念上,它以中国传统的政治思维和政治智慧解说欧西诸国的政史变故,比如以君轻民重、合纵连横等描述、解释法国的政治实践;涉及制度层面的元素,也一体均将中国的政体诸元加于异国的政体结构之中,如“宗社”、“合朝文武诸臣”、“社稷”,等等。显示出从华夏中心俯视远邦的心态和前近代国家观,径直以中国的政治模式和观念解读别国政治。其话语在古典说话的基点上有着富于时代感的变化,文白夹杂,文雅而生动,精简却传神,既可案头阅览,诵读之下亦有音韵宛转之美。通篇看来,既是严整厚重的政史镜鉴,行文间又不失从容飘逸的演义趣味。20世纪初的这些叙事文本,保留了时人体察世界时势的眼光,收存了时人对世界时势的误识,见证了国人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不断修正认识以接受国际新秩序的努力,在近代中国与世界各国政治、经济、文化等种种近代框架下的交往中洗褪了天国观念,也随着近代国人的民族国家观念的养成而消退,进而在现代性的曙光熹微中隐入沉沉的历史夜幕。至迟到第一个十年结束时,这类外国政史小说就很少见诸报刊了。
这类叙事的出现表现出当时文学对于陌生化的新一轮追求。没有陌生化的文本就没有吸引力,自然也无文学美感。营造具有陌生化美感的文学话语,历来是文学创作的应有之义。在“开眼看世界”之后,国人发现了华夏之外的广阔世界,那是一个人、物、事俱异的世界,有着足够多的新奇与陌生。于是,政史小说开始讲述别国的政治纷争,悬疑故事引入了侦探破案,故事场景至少拓展至远东、日本、欧西各国,故事中人则各色人种俱备,常常可见外国人与中国人同在一个故事里活动。
世情小说也很快关注到这种新奇,并在作品中运用起来。中国或异国的故事都在这类新奇中搬演,文本中都要有众多的一知半解之下的异国风情。建立在初步的、数量和频率都很低的对外交往经验之上的异国故事,从《撒地玫瑰叶》、《豪侠姻缘录》、《女豪杰》到《瑞露奇缘》等,均以粗糙的文学话语奉献着当时最具陌生化的文学效果。在这些文本中,异国是新奇的符号,外国的器物符号与中国的制度文化相加,便构筑出了这类小说的叙事语境。这些文本的共同特征是外国的场景,故事中的人物一般会有中国人,但也一定会出现外国人甚至多个国家的人,这使得这些小说有如由中国人“创作”的“外国小说”。在20世纪初的东北文学里,从《撒地玫瑰叶》、《豪侠姻缘录》、《女豪杰》到《色界魔》、《瑞露奇缘》、《苦情缘》等,可以构成相当可观的阵容。《女豪杰》的故事发生在日本长崎,日本渔民佐木犹太郎的女儿珊瑚,历经磨难,与觊觎她的恶人弗石太亨抗争,最终在中、美友人的帮助下手刃仇人,故事中的人物来自日、中、美三国。《瑞露奇缘》的故事发生在生活于伦敦的一群中国人中间,“我”(钱励行)刚从医学院毕业,在伦敦侯福希诊所临时帮忙,不料想卷入一个顶替结婚的圈套。“我”决意弄清真相,经过一番努力,揭露出孙享、宋仁一伙欲谋害瑞露、骗取人寿保险的阴谋,最终救得瑞露小姐并与之成婚。《瑞露奇缘》的地理跨度较大,从伦敦经远洋货轮直到挪威。这些文本往往在符号层面可以完成故事的讲述,而在富于叙事张力的细节中就暴露出话语的苍白和失控。也就是说,如果说故事可以类型化,人物可以符号化,那么叙事话语作为文化的底色和密码,则决定着叙事的生命。文化内的叙事可以不出色但有生命,而异文化的叙事则难以获得生命的圆融而自成其说。
对于这些文本,有学者认为是译作、编译、改写、以译代作等,本文认为这些文本都不约而同地有着异文化写作的痕迹,应是托名译作的自主创作以及编译、改写。从话语的粗糙、故事逻辑的简陋和文化元素的舛误来看,托名译作的自主创作居多,一些词不达意或词不尽意的表述,更是显示了从古典说话话语向现代写实话语转进的情形。这种选择一为时势所致——国门洞开后面临的世界景观太过新鲜,二为当时新传媒报纸所带来的商业-职业化的要求——吸引更多的读者。如果说故事主题由于类型性和普世性不能迅速更新的话,人物的更新则无疑会给文本带来一定的新奇感,吸引更多的读者。引入外国元素更多地是为了增加文本的传奇性,追求更大的阅读吸引力,而其时的中国,与世界各国的交往日益频繁,外面的新奇世界已然打开,形式层面的外国人世风情约略得见,为这种文本选择提供了可能。作为一种陌生化策略,外国的名物(特殊性)元素加传奇的故事(大多具有普世性),再加上中国式的话语,就构成了这一时段东北叙事文学如此别样的空前绝后的景观。
关于“以译代作”,有学者指出“这些小说从文化背景、人物形象、场景布置到风土民情均是欧美化的,很明显讲述的是一个外国故事,但这些小说没有注明是译作,我们今天也已很难找到其对应的具体的原作”[1]。而20世纪初东北文学中的《女豪杰》、《瑞露奇缘》等却是另辟蹊径的创作,是在外国的名物环境下书写的中国故事,标志最为鲜明的是这些人物的中国文化气息。这是另一种“20世纪初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语境中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1]。
清末民初文学创作的著作权意识淡漠,原创、翻译文学版权状况紊乱不清,即便对本土文学,尚存在原创、改编、改写等种种交杂情况,遑论外国作品。如20世纪初年《盛京时报》刊载的“白话”、“小说”,绝大部分没有署名,作者的情况自是湮没无闻,作品的性质亦难以考究,留给今天这样一个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杂陈的历史现象,笔者认为,由于有传统文学体系中的传奇、笔记创作特点为文化背景,没有史料证实为翻译文本的作品至少应暂且视为本土创作,虽然从逻辑上推测,其中可能杂有翻译、编译、改写等情形。譬如《贼中贼》(载《盛京时报》1912年5月2日至5月20日)的首尾各有作者关于文本的夫子自道,开首处称:“接着《夜叉美人》原文的后头还有段儿附录,也是侦探的事情,出在法国,名儿叫《贼中贼》。事情不很长,我兄弟一同把它译出来,大家看看就算完了这一本书的事情了。”结尾处,作者又补充,“此本小说,今日译完……今于下星期,另编译新小说,登诸报端,以供诸君解睡魇之助”。由这两段表述并参以相关报章、文本内容,可以勘定《贼中贼》及之前的《夜叉美人》和接下来刊出的《空谷佳人》是如作者所言的“编译”作品。而同时的大多数作品并无这样清晰的对文本性质的说明。
清末民初的中国思想,在从“天下”回缩为国家的同时,实际上更经历着一次从“天下”转变为世界的进程,这个世界——实际上仅为欧美国家——对于当时中国人来说,已成为“耳目之知”,并且彻底地外在于中国。[2]从“天下”到国家,这是近代中国对自己的国家性质的认识,而当中国再转变为世界的一部分时,就是中国不仅在现代民族国家学理之上确认了自己的现代国家身份,同时也确认了它“耳目之知”范围内其他国家的现代民族国家身份。而在20世纪初的东北文学叙事中,显然还未达成后一种认识,其中的国家观仍旧是“天下观”,这透露出东北文学对近现代世界认识的滞后。
民初东北文学话语的现代性之二,表达了时人对现代社会的认知。
由传统农耕文明向近现代工业文明转进的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就是农耕文明的文化、制度、伦理、道德对工业文明、城市文化的种种误读和不适,20世纪初东北叙事文学中这类主题频频出现,在这样的时空框架下呈现文化对比和人际变化。例如《回头岸》(载《盛京时报》1914年3月15日至3月28日),讲述一个原本循规蹈矩、在乡间礼教中为人称许的乡绅金学海,丧妻后欲到城市(上海)娶一新样女子为续弦,初衷原不过分。但从踏上城市地面的那一刻起,这位乡间书生便陷入了种种丑恶的欺骗、愚弄和算计中,直到最后两手空空,回头上岸,狼狈返乡。叙事话语是从传统望向现代,看到的是一个被种种本能的低俗的欲望驱动的社会,一个塞满了高楼、管线和汽车却阴郁、没有希望的社会,无论商旅客店,还是妓院戏园,传统中的优游闲适的情调和伦理规则在金钱的中介下被欲望化、物化了。于是,传统乡绅金学海这一游历中,乡间腐儒的旧观念、道德与商品社会的上海滩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在作者的意识中,现代的城市是苦海,而传统的田园是乐土。在这些叙事话语中,我们看到的是当时意识中现代性的失衡,煤气厂、自来水厂、电灯、煤气灯、复杂的管道、交通规则等,对于这些给社会带来更为文明进步的生活的现代元素,没有更深入的富于内涵的话语关涉,作者将其组合到金学海的“上海生活”中,使得这些现代性的标志只得飘浮在叙事之上,甚至成为金学海式的乡间文明的对立镜像,游荡在小说组构的城市话语中。小说入木三分、针线细密地书写的城市符号是那些无良的门房、跑堂、拆白党、妓女,他们戏耍着金学海其人,劫掠着金学海的钱袋,直到榨出最后一文钱,羞辱着金学海安身立命的文化。这样,在其时的文学镜像中,城市文明呈现的是一种失衡、倾斜的形象,在从旧文化向新文化攀升的艰难行程中,来自旧时代的写手无疑记录了它的更多的丑陋的足迹。
在人际关系中可以解读人的现代化进程,而诸多有着时新色彩的“自由结婚”故事、“女学生”故事,则体现出对于人的现代化的曲解和浅薄认识,在《回头岸》、《珍珠楼》(载《盛京时报》1924年3月28日至10月14日)里充斥着这样的关系,而《文明之变相》(载《盛京时报》1914年11月10日至11月29日)、《真艳福》(载《盛京时报》1913年4月3日至4月16日)等的叙事话语,则集中表达了对现代性的误读,将新式教育和人性解放(尤以女性解放为代表)解读为新文明招幌遮掩下的荒唐无序、欲望横流,新式学堂的教师学生们热衷于朝秦暮楚、“自由结婚”,更有甚者,《真艳福》竟将旧伦理中最为践踏人性的多妻制嫁接到现代社会,让“女学生”们与花心男“自由结婚”在前,又你谦我让、做妻做妾在后,作者将此视为“真艳福”,着实流露出对旧婚姻制度的艳羡和认同,以及对现代(教育)的浅薄认识和深深误读。也正是这种现代为表、封建为里的叙事话语,对现代性的浅表化理解和误读,导致叙事话语营造了昏暗的社会景观。使得此期叙事文本中的社会景观昏暗阴郁,失却了希望和亮色。
法制与科技是现代社会文明发展的重大变化,科幻与侦探因素也最先开始,成为20世纪初东北文学伸向现代生活的触角。
近代科技革命的成果给世界带来了深刻的改变,20世纪初,随着闭关锁国的结束,科技进步的成就迅速、大量地传入中国,而科幻小说的译介,也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儒勒·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薛绍徽译,1900年)最早译入中国,其后又有日本押川春浪的《空中飞艇》(海天独啸子译,1903年)、《千年之后的世界》(包天笑译,1904年)等被译介到中国。而在东北文学中,虽未见独立的科幻小说作品,但不乏在小说中引入科技因素,给其时的文学带来了时代色彩,在《机器妻》(载《盛京时报》1912年10月29日至12月6日)、《撒地玫瑰叶》、《女豪杰》等中,都能看到近代科技的介入。如《女豪杰》中,珊瑚受伤后,宜都莫候医生为其诊治,他诊断珊瑚是在打斗中“伤了脑筋”,遂配了药汁,并用电机给珊瑚治疗,他“打开箱子取出皮带,缠在姑娘的腰中,一动机器,就箱子里的各样儿机械,左右盘旋,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待珊瑚服药后,又“取出皮带”,缠在珊瑚的额头,“又转动皮电机往里传电”,种种治疗器械,匪夷所思,想出天外。凡此等等,虽然比较粗糙,作者显然对近代科技知之了了,却也体现出当时自然科学知识和科技进步成果对东北社会意识的影响。
近代外国小说被介绍到中国,时间最早、数量最大、影响最广的即是侦探小说,它为国人引见了别一种法理秩序。20世纪初东北的叙事文学,往往于世情小说中嵌杂着侦探小说因素,如《豪侠姻缘录》、《女豪杰》、《机器妻》、《色界魔》、《瑞露奇缘》等,均属此类。尽管有人物形象粗糙、故事逻辑简陋,甚至混淆中西两类司法程序等不足,但总的趋向上向近现代东北社会展现了现代的法律意识、人权观念、司法程序以及逻辑思维,对中国传统的法理文化冲击甚大。
20世纪初东北叙事文学话语由古典说话向现代叙述蜕变,面对文学,选择了向写实的现代文学的趋赴;面对社会,在文学话语的选择中体现了东北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人心世道的种种面相。
讲述故事的话语,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讲述者、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不同的空间环境,都会有所不同。托多罗夫表述得更为简洁:“在文学中,我们从来不曾和原始的未经处理的事件或事实打交道,我们所接触的总是通过某种方式介绍的事件。对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的视角便产生两个不同的事实。事物的各个方面都由使之呈现于我们面前的视角所决定。”[3](P27)正是生活经验和话语张力的各种形态的组合创造了文学之美。现代文学的这一美学意蕴使得小说创作努力摆脱既无隐含意义也不模棱两可的“零度”语言,转而追求用话语表达更丰富的内涵以构成其文学性,这样,现代文学的作品不仅是由人物构成的,更是由文字(话语)构成的。因而,摆脱“零度”话语是衡量叙事文学现代性的重要标示,传统的一般的故事、侦探小说、科幻小说、历险记等,由于使用“零度”语言而无法进入叙事文学的高级层面,呈示深刻的文学性,即使是以体现现实生活的情感和经验为旨归的世情小说,如果其话语仅具有“零度”功能,则在文学的技术层面也无法成为优秀的作品。话语的价值在于通过对一个内容的不同表达来揭示文学认知,显示不同的文体效果,提供丰富的文学美感。故事与话语的区分超越了传统的只能将文本的不同视为内容上的不同,无法获得更多的文体表达的效果。用结构语言学概念表述的话,故事涉及的是所指层,而具体的多种话语创造表达,只要所指一致,都是对同一内容(主题、故事类型)的不同表达形式,而这指向同一的个别表述,正是文学张力形成的地方。
中国传统文学体系中,小说一直游移于游戏与劝惩之间,或者游戏娱乐,或为道德教化,或做史传镜鉴,强调写神写理而非写人写实。使得传统小说具有了传奇戏谑、说理教谕的工具性,忽视细节、人物乃至风景的描写。风气所及,正如19世纪晚期呼唤日本小说近现代改革的坪内逍遥所指摘的:“只要一说是小说或稗史,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拙劣小说,也不管它是如何俚鄙的情史,也不论是翻案之作,还是翻译作品,也不论是旧著的翻刻,还是新著,全都玉石不分,优劣不问,一律受到欢迎而大行于世,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最近的戏作者们,专以李笠翁的话为师,以为小说、稗史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寓劝惩之意,于是制造出一种道德模式,极力想在这个模式中安排情节,虽然作者并不一定想去拾古人的糟粕,但由于写作范围狭窄,自然也就只能写出趣意雷同、如出一辙的稗史。”[4](P17)其时中国小说也面临着同样的病症,也一直延续到近代文学中,因此,传统小说亟需进行融入近现代社会的新的文学观念、技法的革新,东北叙事文学在这方面做出了许多尝试,开启了文学现代性的进程。
首先,内容上从教谕文学、游戏文学转向对人生的写实,书写日常生活、人物和风景,传奇性有所消减;其次,篇章结构出现了变化,从说话体、笔记体的框制中挣脱出来,写实地呈现生活场景,摆脱游戏与教谕故事的小说创作旨归,而以呈现人生为文本追求。《老妻泪》(载《盛京时报》1919年5月10日至5月16日)、《香粉夜叉》(载《盛京时报》1919年11月18日至1920年4月21日)等文本因此收获了丰富的现代文学话语蕴含,这是传统小说不可比拟的丰富的文学能量,是由文学的现代性话语赋予的。用文学话语显示了近现代化过程中人的发现、风景的发现,复合为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推动了近现代社会人的关系,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建立,进而形成了对新的时代精神的文学呈现,其本身则构成了人的现代性——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的重要内容。
《老妻泪》将一位贫苦的老妇的操劳困苦、忧患重重的一生镶嵌在一段生活场景中,很有短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其开篇很有现代小说的布局魅力,简洁生动:
话说田老太太坐在矮板凳上,嘴衔着叶子烟袋,歪着脖颈儿,自言自语地说道:“哎,我二十[疑为“十二”——引者注]岁做小接媳妇,十五岁上头,五十年来受尽辛苦啦!”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在那边飞针走线,低着头儿做活,听见田老太太叹息,就问道:“田姨妈,你老人家又怎么的啦?”……
田老太太困苦操劳的一生就在一老一小两代女性的诉说和询问间简洁地展开,从做小接媳妇,到生儿育女,饥寒交加,拮据困顿,几十年的痛苦经历浓缩在短小的篇幅内,发挥出现代短篇小说的独特魅力。两人的对话话语充满了个性,老人的凄苦沧桑和小女孩的童稚无忧都体现得有声有色,通篇给人留下了开阔的想象空间,现在的小女孩是否也将开启如老人那样的苦难重重的人生,而这正是当时的文学对于社会生活奉献的思索。《香粉夜叉》更是直接用整饬温婉的生活化话语开篇:
夏媪谓其女曰:“佩文,今天是十几了?你不说节下还有同学的找你来打牌?今天乘着工夫,好把东西预备出来。难道临时现忙?”佩文说:“今天才十三,还有两天工夫呢。你老人家作吗这样催?”夏媪说:“不是我催你,不忙着预备下,临时也得抓得过来?咱们家又没底下人,只一个老婆子,她会买什么。……”佩文说:“我们都是姑娘人家,大酒大肉也吃不了,不过买点干鲜果子,再预备几样菜,也就够了。”……
这两处都是直接以人物的对话开篇,《老妻泪》还有“话说……”这样的引导语带动下面的场景,《香粉夜叉》更为简洁,去掉任何铺垫,直接进入故事场景。母女的两问两答,从容间便将一些要素做了介绍,比如时间——这天是腊月十三,事件——夏家的女儿佩文腊月十五要请女友聚会,夏家的基本情况——除了母女,至少还有一位“老婆子”,但只能粗使,做不了细致的家务,这也暗示了夏家的社会地位,而母亲的老成、周全,对女儿的关心,都在正话反说的絮叨中做了表述,而女儿的干练沉稳、有计算有主张,在母亲面前特有的娇宠,也都一一体现出来。相较而言,在这样百多字的篇幅里容含了如此多的内容,同时又能体现人物性格特点,为故事的展开预设伏笔,显示了其时东北叙事文学的趋于成熟的现代性魅力。
直接进入故事场景,尤其以对话的方式进行,始自周桂笙。周在翻译《毒蛇圈》(《新小说》第8号)时,对原作如实照译,为中国小说引入了这种开篇技术,并在《译者识语》中特意介绍了这一文学手法:“此篇为法国小说巨子鲍福所著。其起笔处即就父母[应为“母女”——引者注]问答之词,凭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从天外飞来,又如燃放烟花,火星乱起。然细察之,皆有条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虽然,此亦欧西小说家之常态耳。爰照译之,以介绍于吾国小说界中,幸弗以不健全讥之。”[5]使习惯并桎梏于章回体、笔记体的中国小说耳目一新,争相运用。20世纪初的东北叙事文学无疑也受此影响,而在小说美学意义上,收到了引导20世纪初东北叙事文学趋赴写实的功效。
景物描写向为传统小说所轻忽,在此时的叙事文学中,融入文本语境的写景也比较少见,而在《女豪杰》中,出现了具有现代文学意味的景物描写,安排在珊瑚劫后余生、踏上荒岛之时,在被迫投海又大难不死的珊瑚眼里,这里“各样的飞禽,叫的很是好听,奇花遍地,香气扑人”,以至“姑娘到了这儿,心里觉着痛快之极”,叙述者通过她的视线逐一观察方圆十几亩地大小的花园:这里有“老树十几棵”,围着栏杆的池塘里,池水“清亮如镜子一样”,中有“几百条”五颜六色的游鱼,楼亭残败,老草房门上高悬“革命堂”匾……虽然话语粗简,还夹杂着“奇花遍地”、“香气扑人”一类的套语,但能够看出风景元素在文本中的内化,与人物、故事的融合,显示出20世纪初的东北叙事文学开始了发现风景的现代性进程。
杰拉德·普林斯曾说,“叙事学考察成果使我们能够处理不仅关乎‘作为叙事的叙事,而且关乎心理学、人类学、历史、文学批评或美学的各种问题”,认为“叙事学赋予我们一种既深入支配符号与意指实践系统,也支配我们对它们的阐释的原则之洞察力”,考察我们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够建构、意释、扩展这些系统,或基于情节、叙述者、受述者和人物之类范畴组织它们,“通过这种方法我们获得意义。一言以蔽之,叙事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何为人类”。[6](P159)在今天看来,20世纪初东北叙事文学对于其时的东北社会,同样呈现出了这样的情形,有着这样的文化累积和建设的意义,这也是我们关注并解读20世纪初东北文学的理由所在。
[1] 郭延礼:《女性小说书写中的“以译代作”——兼论中西文化交流早期的一个倾向性问题》,载《文史哲》2014年第3期.
[2] 罗志田:《天下与世界:清末士人关于人类社会认知的转变——侧重梁启超的观念》,载《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
[3] 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载王泰来等:《叙事美学》,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
[4] 坪内逍遥:《小说神髓》,刘振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5] 周桂笙:《毒蛇圈·译者识语》,载《新小说》1903年第8号.
[6] 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