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七十年之思
2015-02-11晓岸
晓岸
抓住历史的主脉
世界历史真正成其为世界历史,是在1945年。这一年,人类有史以来惟一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性巨战划上句号,战胜国在战争的废墟上搭建新的国际体系的工作进入尾声,旧金山联合国制宪会议正式宣告了“雅尔塔体系”的诞生。
“雅尔塔体系”的前身是“凡尔赛—华盛顿体系”,这个以“威尔逊之梦”为蓝本的体系因国际联盟的帝国主义分赃协约本质、大西洋彼岸孤立主义的盛行和美苏等大国的缺位而告破产。尽管60多国加入的《非战公约》首次以普遍性国际公约的形式正式宣布废弃以战争作为推行国家政策的工具,但没有哪个国家和民族真正愿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国际组织,他们拒绝为世界利益妥协国家利益,又普遍低估战争与冲突的风险。
代之而起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战争旷日持久,在美国向日本投掷两颗原子弹之后才平静下来。《纽约时报》在广岛遭袭当天发表社论提出问题:“一场科技革命与一场战争革命在同一天发生了……惟有发生一场人类政治观点的变革,人类文明和人类科学才会继续存在下去。在人类文明和人为灾害的竞赛中,人类有可能尽快成熟,进而赢得比赛吗?”《第三帝国的兴亡》作者威廉·夏伊勒记下了这段话并写入他的个人回忆录第三卷《旅人迟归》。
对于已走过上百万年进化史、数千年文明史的人类来说,在20世纪中叶才触摸到具有普遍意义的和平价值,开始了严肃的战争反思,这一天的确来得太迟,好在终于能够付出集体行动。“雅尔塔体系”以缔造国际社会的普遍安全、确立国家行为的自我约束为目的,首次建起了具有广泛代表性的世界组织,朝寻求人类永久和平迈出了有文明记录以来至为关键的一步。
人们希望联合国能在国际联盟失败之处取得成功。然而事与愿违,“雅尔塔体系”确立后不久,曾经的同盟陷入意识形态的对垒。美国亲手推翻了自己提出的大国协调共治理想,把联合国变作输出自由的私器,娴熟地运用从英国人那里继承的地缘政治天赋,在全球范围内组织弱小国家同盟,领导他们反对最强的那个国家。冷战兴起,“雅尔塔体系”式微、分裂为东西两大阵营,“遏制”成了战后国际关系史的关键词,局部热战则从未停止。若不是美苏均拥有发起核打击、确保相互摧毁的能力,新的世界大战恐怕早已爆发。
冷战终结后的历史线索错综复杂。美国成为惟一超级大国,北约惩罚前苏联继承者的任性东扩使欧亚地缘政治持续紧张,世界一度形成短暂的单极体系,尔后的事实证明,所谓“新秩序”既危险又不稳定,借用基辛格的话讲,“只不过是建立在冷战年代压倒性的强权基础上的旧秩序的残余”。新兴大国特别是中国显著崛起,“非美国化”在金融、贸易等领域发生并向军事安全范畴渗透,美国越来越感到必须面对又一个“平起平坐的竞争者”,世人则担心一旦新的两极或多极秩序形成,大规模对抗冲突将会重演。此外就是,全球市场在急速增加世界财富积累的同时加剧财富过度集中,恐怖、极端主义等非传统安全挑战改变了国际合作议程的排序和形态。
穿越枝缠藤绕的现象丛林,什么才是二战后世界历史的主脉?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学者沃尔特·拉塞尔·米德在其著作《上帝与黄金—英国、美国与现代世界的形成》中的一句话或可带来启发:“欧洲人在两次大战中消耗他们的力量,同时第三世界的独立运动渐次让老帝国走到了尽头。现在世界期待着一个拥有多元文化的未来,欧洲及其后裔对全球政治和文化的影响将会减弱。”放到更宏大的视野中加以审视,自1688年“光荣革命”算起,从荷兰海洋体系、拿破仑大陆体系的破产,到大英帝国全球殖民体系的崩溃,再到国际联盟、“雅尔塔体系”的建立和终结,世界历史终不再是“白人的领地”,国际秩序正加速告别以西方为中心的时代。
构筑理想的城邦
接下来的事情将会怎样?显而易见,我们所处的时代具有鲜明的流动性特征,有和平但不稳定、具方向但难确定。“雅尔塔体系”虽已终结,国际秩序仍处在从冷战时期的结构转向尚未定型的新结构的过程之中。
聪明的政治家总是擅于从历史当中汲取教训,总结、推导出具有指向意义的规律性东西,从而制定出相应的战略和政策,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为不确定的世界注入可确定的因素。然而,当战后出生的一代已全面接掌各国领导权,生活在世界上的多数人口对战争并未有切肤之痛后,人们既可以超越种种因创伤而生的仇恨开创更有效的全球治理范式,也可能因忘却过去而对隐藏在身边的危险麻痹大意。
2015年1月26日,德国慕尼黑安全会议首次发布“慕尼黑安全报告”。这份题为《坍塌的秩序,不情愿的卫士》的报告提出的问题恰如其分:“国际体系的不稳定究竟是应归因于既有秩序被新崛起的大国打破,还是美国扮演的领导角色走向失败?”令人不感意外地,报告未能就国际秩序中的紧迫问题提出解决方案,这种迷惘、忧伤与彷徨正是人类面对转换所必然要产生的情绪。
在二战终结后的20世纪必须观察到的一个现象是现实主义的复兴和扩展,它的“嫡亲”正是西方世界的保守主义思潮。与中国文化不同,西方多数思想者相信“人性本恶”。他们认为,人类天性自私,知识、智慧、理性都有局限性,每个政治体都试图用自己的优势压倒别人,从而使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很容易演变成“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匡扶正义,根本在于以制度的办法对人和政治体享有的自由进行约束,以免激情无限膨胀为邪恶。
柏拉图可谓现实主义、保守主义的鼻祖,他的政治之思浓缩于古希腊和谐城邦的建构和治理,他的《理想国》以“正义观念”为基础、“控制激情”为主题,借苏格拉底之口讲出了颇具现实主义意味的道理:正义是由在自己干得好的岗位上各司其职的所有人和事物构成的,这样“城邦上下就会形成一个整体,而不是许多城中之城”。我们所处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城邦?
美俄对峙在欧亚交汇地带加剧,一场超限、非对称的战争已借乌克兰危机上演。图为乌克兰政府士兵在加强警戒
与现实主义、保守主义相对应的是理想主义、自由主义,这样的思潮虽然同样坚守自由、民主、公平、正义等理念,但却隐含着绝对主义、激进主义的因子。当一些人把反对对强者进行限制转化成一种强者控制国家后恣意欺凌弱者的“僭主政治”,进而演变为对民族纯粹性“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狂热追求时,没有什么理智的力量能够阻挡它走向摧毁其他和摧毁自我。德国纳粹在欧洲制造的灾难正是把右翼自由主义推向极端的结果。
和平,说到底就是任何国家都可以免受他国控制、免受不正义的激情侵害的自由。二战后、冷战后的世界历史佐证着,即便国际制度与司法取得重大进展,国与国利益交融空前加深,人类文明也还远没有形成制约某个国家滥用无上权力的足够意识和能力,战后国际秩序事实上的领导者美国亦没有修炼出能够确保手中权力依善良轨道发展的足够善德和能量。人类的历史哲学之思需要秉持对经验的开放态度、克制变革的激情和冲动,形成并遵从某种限制世界“无政府状态”的“社会契约”,这纵是“迟到的正义”,也是必须开启的门。
寻找可靠的路径
历史的方向、和平的前景终归取决于人的创造力而非守护力,过去的主脉、曾经的进步并不必然延续至将来。马克思就曾说过,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而不是在“过去所传递、给定与建立的既定环境下”来选择历史。战后70年,人们需要纪念正义对邪恶的胜利,省思极权和激进主义运动造成的恶果,也需要纪念跌跌撞撞的战后和平、摇摇摆摆的世界主义,反思隐藏在必然性背后的局限性,从而在传统和经验的世界里思考、寻找避免悲剧重演的根本办法。
毫无疑问,在人类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坚决维护战后国际秩序”之类的话语将会得到重申。应当用发展的、动态的观点理解这一立场,因为维护战后国际秩序同变革世界体系之间并非是截然对立和否定的关系。要知道,对人类历史而言,“不变”是相对的,“变”才是绝对的。
战后国际秩序主要是指四个层面上的内容:一是国际关系准则,也即以《联合国宪章》为纲的主权平等、人民自决、不干涉内政、和平解决争端、不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加强国际合作等理念。二是主要力量关系,也即以《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和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设置为基准,国际权力政治的重心向五大战胜国倾斜,由此奠定了战后大国关系的和平竞争主调。三是对战败国的限制,也即经由纽伦堡、东京审判和政治、军事、安全、外交等领域的改造,德、日再次发动战争的权利和能力被剥夺。四是国际制度安排,也即以联合国为中心建立的旨在维护世界和平的集体安全机制,这个机制并未随“雅尔塔体系”走入历史,而是作为行之有效的国际协商合作成果延续下来。
但之后,四个层面上的事物都在发生着流变。亚洲国家倡导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东南亚国家履践的协商一致“东盟方式”对战后国际关系准则构成重要补充,第三世界国家反对海洋霸权主义的努力催生现代国际海洋法的发展,网络、外空、深海技术进步和气候变化带动国际关系准则在新的疆域里进行探索。西方的没落与新兴大国的崛起此消彼长,世界重新分化组织成美国、俄罗斯、欧盟、中国、新兴力量等五大力量中心,国际话语权、发言权进行着缓慢让渡和再分配。以增加安理会成员、改变“重安全、轻发展”局面为主要内容的联合国改革形成势头,地区国家集团化、区域经济一体化趋势赋予国际政治更为立体的面貌,多边主义空前繁盛。
但另一方面,“未得到重建的历史幽灵”仍在欧亚上空游荡,解构战后国际秩序的逆流、暗流也在加速涌动。日本社会右倾,当局不愿承认历史侵略罪行,在美国纵容下加紧摆脱战后束缚、转变军事战略,争当政治军事大国。纳粹政治遗毒仍在一些人内心拥有市场,沙文主义、军国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的合体说不定何时就会在世上“昨日重现”。美国深陷“例外”巢窠,在欧洲和亚太构筑针对性、遏制性的同盟集团堡垒,在经济复苏中酝酿着新的主导。作为冷战的延伸,美俄对峙在欧亚交汇地带加剧,一场超限、非对称的战争已借乌克兰危机上演,正悄然改写着战争与冲突的定义和规则,而这却未引起国际社会的足够警觉。东北亚“安全断层”随朝核计划的推进和美日、美韩军事同盟的加固而持续深化,随时可能因半岛内部激变而重掀热战。工业、军事科技的轮番革新使得由意外事故和差错引发战争的可能性倍增,也使得关于人类是否终将沦为技术之奴的科学、哲学命题变得更加严肃。
当今世界一些尖锐矛盾的演化在相当程度上是对70年前那场战争清算、追责不彻底,各种临时性安排长期固化的结果,网络技术的发展又为邪恶理念的复活提供了新的温床。如果做不到以正压邪,前人打下的历史欠条必然要由后人埋单;如果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后雅尔塔体系”应运而生,现行国际秩序的轰塌并非耸人听闻。
要让多边主义这一“要求极高的制度形式”发挥更大效用,就要努力推进国际组织改革和国际司法建设,均衡设置安全和发展议程,并为发展中国家的利益争取更多代表性,推动战后和平、民主、进步、共享的潮流向更高层次演化。要继续强调大国责任和义务,积极加固主要力量间的理解、合作桥梁以及相互克制的纽带。不同国家和种族必须坚持促进文明、文化的交流互鉴,这对确保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在全球正义的边框内运行具有重要意义。人们的视野需要从国家向非国家行为体进一步拓展,因为这些行为体既可以像“基地”、“伊斯兰国”那样做文明的摧毁者、颠覆者,也可以像众多非政府组织那样以其对气候变化、贫困、传染病等问题的舍我关注触动政治家们的道德投入。
现实主义者认为,人类永远不可能为自己设计出一套终极性、具体化的“全球解决方案”,但通向持久和平的基本路径和规律仍可被找到。当历史已成为世界的历史,国际政治不一定非得是“国家寻求权力最大化的斗争”,全球稳定性的希望在于超越权力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