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
2015-02-11冯骥才
冯骥才
他俩又吵架了。年近70的老夫老妻,相依为命地共同生活了40多年,也吵吵打打地一起度过了40多年。但是不管打得如何热闹,最多不过两个小时就能和好,好得像从没吵过架。他俩吵架就像在这水面上划道儿,无论划得多深,转眼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
可是今天的架打得空前厉害,起因却很平常——老婆儿把晚饭烧好了,老头儿还趴在桌上捅烟嘴,弄得纸块呀、碎布条呀,粘着烟油子的纸捻子呀,满桌子都是。老婆儿催他收拾桌子,唠唠叨叨是通向老头儿肝脏里的导火线,不一会儿就把老头儿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顶嘴,翻起对方多年来的老账,话愈说愈狠。老婆儿气得上来一把夺去烟嘴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老头儿一怒之下,把烟盒扔在地上,又将烟灰缸打落在地。老婆儿更不肯罢休,用那嘶哑、干巴巴的声音说:“你摔呀!把茶壶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
老头儿听了,竟像海豚那样从座椅上直蹿起来,真的抓起桌上沏满热茶的大瓷壶,用力“啪”地摔在地上,老婆儿吓得一声尖叫,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和溅在四处的水渍,气得她冲着老头儿大叫:“离婚!马上离婚!”
这是他俩还都年轻时,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头几次曾把对方的火气压下去,后来总不兑现便失效了;但她还是这么喊,不知是为了表示自己盛怒已极,还是迷信这句话最具有威胁性。60岁以后她就不知不觉地不再喊这句话了。今天又喊出来,可见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样的怒火也在老头儿的心里撞着,就像被斗牛士手中的红布刺激得发狂的牛。只见他嘴里一边像火车喷气那样不断发出“■”的声音,一边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着圈。然后冲到门口,猛拉开门跑出去,还使劲“啪”的一声带上门,好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
老婆儿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得了肠结核,她会有孩子的,也可以同孩子住,何必跟这愈老愈执拗、愈急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给他做饭,连饭碗、茶水、烟缸都要送到他跟前,还得看着他对自己耍脾气……她心里酸不溜秋,几滴老泪从布满细皱的眼眶里溢出来。
墙上的挂钟敲响时,已经8点钟了。他们的这场架正好打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过后两小时,心情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一般。她耳边又响起刚才喊的话:“离婚!马上离婚!”她忽然觉得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70岁的老夫老妻还离婚的?她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她心里一点皱褶也没了;连一点点怒意、埋怨和委屈的心情也都没了。她开始感到屋里空荡荡的,静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她想,俩人一辈子什么危险急难的事都经受过来了,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她每次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老头儿总该回来了。以前他总是1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了,外边地又滑,别不留神滑倒摔坏吧?想到这儿,她在屋里呆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干后皱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儿上摘下老头儿的围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有的树枝都复勾一遍。在路灯的辉映下,繁密的雪花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鲜活的生气了。
她一看这雪景,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50年前,她和他都是不到20岁的欢蹦乱跳的青年,在同一个大学读书。老头儿那时可是一个有魅力、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喜欢打排球、唱歌、演戏,在学生中属于“新派”。她的舞跳得十分出色。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路送她回家。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脚步声,那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也是晚上8点来钟。在那段路上,他突然把她拉到怀里去。她猛地推开,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直到他浑身上下像一个雪人。她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扑上去。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
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雪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对他提起,他会意地一笑,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步入风烛残年,便很少再想起这桩事。是不是一生中经历的事太多,就把这桩事压在底下拿不出来了?但为什么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她的心……
现在她老了,与那个时代相隔半个世纪了。她那一双曾经蹦蹦跳跳的腿,如今僵硬而无力;常年的风湿病使她的膝头总往前屈着,雨雪天气里就隐隐发疼;此刻在雪地里,每一步抬起来都费力难拔。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她把手插进雪里,撑住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另一桩往事——
那时他俩刚刚结婚,一天晚上去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散场出来时一片皆白,雪还下着。那时他们正陶醉在新婚的快乐里。他们高兴地跑起来。但她脚下一滑,跌在雪地里。他跑过来伸给她一只手,她却一打:“去,谁要你来拉!”
她的性格和他一样,有股倔劲儿。
她一跃就站了起来,像小鹿一般,而现在她又是多么艰难呀,像衰弱的老马一般。她多么希望老头儿在她身边!她想到楼上的邻居李老头,女儿还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时女儿、女婿都上班,家里只剩李老头一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总是有距离的,老人得有老人为伴。
真幸运呢!她这么老,还有老伴。40多年如同形影,紧紧相随。尽管老头儿爱急躁,又固执,不大讲卫生,心也不细,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的、损人利己的、不光彩的事。他迷恋自己的电气传动专业,如今年老退休,还不时跑到原先那个研究所去问问、看看、说说,好像那里有什么事与他永远也无法了结。她还喜欢老头儿的直肠子,不懂得记仇记恨;粗心不是缺陷,粗线条才使他更富有男子气……她愈想,老头儿似乎就愈可爱了。两小时前几乎无法忍受的可恨之处,也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此刻她只担心老头儿雪夜外出,会遇到什么事情。如果她的生活里真丢了老头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少年来,尽管老头儿夜里如雷一般的鼾声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老头儿出差,身边没有鼾声,她反而感觉世界空了一大半……想到这里,她就有一种马上把老头儿找到身边的急渴的心情。
大概快10点钟了,街上没什么人了,仍不见老头儿。她两脚在雪里冻得生疼,步子都迈不动了,只有先回去,看看老头儿是否已经回家了。
快到家时,她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亮着,灯光射出,有两块橘黄色窗形的光投落在屋外的雪地上。她心里怦地一跳:“是不是老头儿回来了?”
走到家门口,她发现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从西边而来,一直拐向她楼前的台阶。她走到这脚印前弯下腰仔细地看,却怎么也辨认不出是否为老头儿的脚印。
“天呀!”她想,“我真糊涂,跟他生活一辈子,怎么连他的脚印都认不出来呢?”
她走上台阶打开楼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愿我的老头儿就在屋里!”这心情只有在他们50年前约会时才有过。
屋门推开了,啊!老头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地上的瓷片都扫净了。炉火显然被老头儿捅过,烧得正旺。顿时有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把她冻得发僵的身子一下子紧紧地攫住。她还看见,桌上放着两杯茶,一杯放在老头儿跟前,一杯放在另一边,自然是斟给她的……老头儿抬起眼看她一下,又温顺地垂下眼皮。这一抬一垂之间,闪出一种羞涩的、发窘、歉意的目光。每次他俩闹过一场之后,老头儿的眼里都会流露出这目光。在夫妻之间,打过架又言归于好,这目光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安慰。
她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摸出刚才夺走的烟嘴,走过去,放在老头儿跟前。一时她鼻子一酸,想掉泪,但她被自己的倔劲儿抑制住了。什么话也没说,赶紧去给空着肚子的老头儿热菜热饭,还煎上两个鸡蛋……
(摘自中州古籍出版社《人生短篇》一书,本刊有删节)(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