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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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架上有一只竹筒，里面装着一双漂洋过海、又返回中国的旧木筷。

筷子是2009年在日本读书期间妈妈寄给我的，上面两行细密的小字刻着那首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倚门望子之情溢于言表。彼时的我刚到大阪，身边没有什么朋友，经济拮据，日文不灵光，这双筷子就像一对木筏，带着故乡的庇佑，帮我撑起了压在肩头的全部重量。

朋友曾经纳闷地问我为什么一直留着这双旧筷子。我对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东边有家酒楼，做出的菜肴香飘十里，抢了西边酒楼的不少生意，老板情急之下，便派侄子假装跑堂去偷师学艺，几经辗转最后发现，味道的精髓竟是一柄使用多年的木质汤勺。

我把这柄汤勺的秘密叫做“尝百味”，它在菜肴的翻滚中浸染着世间的各种味道，年复一年，自己也变成了一种质朴浑厚的调味品。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尝百味跟做演员是一脉相承的，我一直相信演技的底层建筑是生活，表演仅仅是对生活积累的落笔之花。而那双筷子，它更像是一段生活的标志，需要像完成某种洗礼一样被保存起来。

2

在成为演员之前，我是浙江游泳队的一名运动员，2003年拿过全国青年游泳锦标赛的亚军。2005年，队里收到了备战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大名单，包括我在内的几名队友即将开始为期3年的封闭式训练。那一年，19岁的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清楚，以自己的实力，在奥运赛场上取得成绩的概率微乎其微，很有可能经过3年的苦练只换来水立方的“一轮游”。于是，我对自己说：“金世佳，该是寻找一个出路的时候了。”

在那之前，我看过一部由日本演员田村正和主演的电视剧，叫做《美人》，他饰演的外科医生像王子一样风度翩翩，带着沧桑忧郁的深情，让人无法自拔。

我跑遍了上海所有的音像店，攒了满满一个抽屉他作品的光盘和录像带，拿腔作调地模仿他的表演，甚至续写他的剧本。你能想象一个高中生每天回到家，关起门来，在房间里一边模仿眼神深邃的中年大叔，一边不知所云地念着自己都不太懂的日语对白吗？

于是2005年的夏天，那个寻找出路的少年想到了他秘密基地里的宝藏。于是像很多歪打正着的剧情一样，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报考了上海戏剧学院，然后居然鬼使神差地被录取了。

当年的考题的道具是一个塑料盆，拿到题之后我想了一会，然后把盆放在地上，开始围着它做圆周运动。主考老师问我演的什么，我说：“我是地球，正围着太阳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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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吃过“跳跳糖”，刚入嘴甜甜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噼里啪啦”地在嘴里爆开了，这就是我刚做演员时候的感觉。

大学毕业那年，我在《爱情公寓》里饰演陆展博，本以为只是一部临近毕业的纪念之作，没想到大获成功。就好比买饮料，你买的是一瓶，打开一看，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箱！”

在《爱情公寓1》里，陆展博是男一号，那时候也觉得自己特别重要。还好，多年在泳池中浸泡得来的清醒头脑，在我得意忘形之前再次发挥了作用，我找到院里一位敬重的老师求教，他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表演是一门艺术，但演员是一份职业。演员既希望自己能出演名利双收的作品，又希望能通过角色在艺术上有所追求。你的一生会出演很多作品，可能有几颗像珍珠般光华耀眼，也会有一些像砂石一样磨人，但决定你能走多远的，是你自己有多坚韧。如果你现在犹豫不决，不如换一个环境去体验生活，趁年轻，去折腾，不怕输。”

当时我似懂非懂，只有最后一句听得比较明白：“趁年轻，去折腾，不怕输。”

于是我就真的去折腾了。我拿着老师给我的亲笔推荐信，暂别了《爱情公寓》，踏上了前往大阪艺术大学舞台表演研究所的旅程。

4

去日本求学没有获得爸妈的支持，他们更希望我在国内发展，所以留学申请、学费等一切花销全靠自己的积蓄。但当学费等大项开支付出之后，积蓄就所剩无几了，最潦倒的时候，连续3天只靠自来水充饥，幸好日本的自来水是可以直接饮用。

也许是饥寒交迫出灵感，在这期间，我写了一封给田村正和的长信，关于我如何欣赏他每一部戏的表演，和他探讨如何成为好的演员，以及什么才是真正的表演等一系列高深莫测的话题。在经历了反复纠结、执笔踟蹰、几易其稿之后，我终于在冬天来临之前把这封信誊写工整，装进信封，塞进了包里。这一塞就又是半个月。

寄信的那天我正送着报纸，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日本人将之称为“初雪”。在零星飘雪的青色天幕下，路边的一个邮筒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视野里，让已经骑出一个路口的我猛捏刹车差点滑倒。调转车头骑到路口的邮筒面前，把信快速地塞了进去。我突然有一种完成了某项仪式的如释重负感。

5

为了填饱肚子，我开始出没于大阪的各个招工网站，后来直接在住处附近的商业街上毛遂自荐，但日本的店家都会礼貌地深鞠一躬，然后告诉我，他们暂时不招人。

附近有一家酒吧让我去做试用酒保。我大喜过望，怀揣着应聘调酒师一类高端炫酷职位的心态来到了酒吧，结果，我的工作只有一个——洗杯子。

洗杯子也并不简单，要经过冲洗、蒸气消毒、擦拭3个步骤，最难的是，把一整盘（大概20只）摇摇欲坠的高脚杯从高温蒸气消毒机里端出来，再用干布擦到老板要求的“水晶一样剔透”。那晚我可能刷了将近2000只杯子。

第二天我又去酒吧上班，老板却告诉我不必再来了。原来那天刷杯员病休，我以试用为由被充当了替补，试用期间的工资自然也是没有的。

经过这次“杯具的试炼”，似乎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剧情慢慢出现了逆转，我开始了全新的打工生涯，从常规兼职工作，拓展到了修路、搬家，甚至帮寺庙里的和尚做法事的神奇工种。经济状况也有所改观，从一贫如洗基本达到了小康水平。

有个说法叫“运、钝、根”，意思就是不错的运气，加上有点呆，以及很强的毅力，是做演员的三法宝。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简单和毅力，我的学业和舞台剧演出也逐渐走入顺境，跟同学们表演的舞台剧，还在当地的社区加演了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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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扮演陆展博的时候，我的体重还是90公斤。因为日本生活的清贫，毕业回国的时候瘦到74公斤，头发也长得像是搞地下音乐的摇滚歌手（因为剪头发贵）。为了省钱，回国的时候我坐了两天的船，妈妈远远看到我的时候，手开始抹眼睛。

回来之后恰好遇到《爱情公寓》的拍摄，因为我的中途缺场，陆展博从《爱1》的男主角变成了配角。不过我已经逐渐意识到，要做一名好演员，更重要的是“藏拙”——不去抢风头，而是表现出这个角色应该有的作品性格。

陆续出演了几个电视剧，话剧更多一些，《1988 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和《填字荒》这两部比较特别，一部是用安静的方式表达燃烧的情绪，一部是用燃烧的方式表达寂静的无奈。也正是从这时起，我对文艺有了新的认识。文艺不是精致平静的生活，是有好的、有坏的、有纯净的、有肮脏的，是有张力、平凡却不圆满的人生。

沿着这条路，机缘巧合认识了陈建斌老师，在寒冬季节的大西北拍了一部文艺片，冻到感冒停不下来，幸运的是这部片子在今年获得了5项金马奖提名，而我则是《一个勺子》里面的那个勺子，意思是傻子。

7

一直觉得我们的一生应当分为4段，每20年一轮，分别是寻找、奋斗、不惑和百味。想来，从我高中时代房间里的小剧场，到跨入演艺圈，再到现在，隐隐约约也有一丝命运的指引。

而这一切的诸多变动，小时候进入游泳队，青年时代转行学习表演，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喝自来水度日，抑或是为别人送报纸、洗杯子，再次出演男一号……也都会像那柄汤勺，或者是那双筷子一样，浸染了足够多的味道，变得沉重，支撑起一个有内容的生活。

演员是我的职业，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依旧会坐公共汽车，乘地铁，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最大的爱好是种苔藓……有时会期待10年后自己的样子，我想那时的我，应该更像那双“尝百味”的筷子。

哦，对了，差点忘了说田村正和的回信，翻译过来大意如下：

“Kim桑，非常荣幸能得到你如此的支持和喜爱，我也很高兴你投身了表演事业，并且来到日本深造。关于你的诸般际遇，那是你的人生，经历之后都是财富。我只是个一直在演戏的演员，人生太复杂，我也不是万事明了，能送给你的只有4个字：好好感受。”

（摘自《一个》app，本刊有删节）（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