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的课堂
2015-02-11赵雅娇
赵雅娇
直到今天,年过古稀的吴老师和黄老师,还是对自己的突然走红感到非常困惑。
在他们看来,和老伴儿一起上课,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从1994年第一次一同走上讲台开始,中科院吴乃虎教授和北大生命科学院黄美娟副教授两个人的课堂,在全国20多所高校中流转,已经持续了整整20年。
中科院研究生杨晗还记得第一次上《基因工程原理》课的情形:讲台上有两位老师,哪一位是吴乃虎?她一时有点蒙。上课铃响,男老师清清嗓子开始讲课,女老师就坐在讲台的另一侧。
一上课,吴乃虎就像中了一种魔法,关键处兴起时,一回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笃笃”地写,常常是讲完一个知识点,板书也正好写满黑板。
趁他还在黑板前“高谈阔论”时,黄美娟就默默走上前替他擦黑板。有同学想上去帮忙擦,黄老师打一个手势制止,小声说:“好好听课。”
有时,吴乃虎上课讲着讲着就讲起他的青年时代,然后突然打住了,他瞟一眼老伴儿,说:“你们看,黄老师又看我了,说我跑题。”
吴乃虎讲错了细节,黄美娟会在一旁轻声提醒;吴乃虎有没讲明白的地方,黄美娟会直接站起来补充。这时的吴乃虎就站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
2007年上过课的胡文清感叹:“吴老师和黄老师的课堂成了一个景观。”
上完一个学期的课程,杨晗在日志中写下:“一对年过7旬的老教授夫妻同台授课,他们举手投足间体现出的和谐与默契,不知道羡煞了多少青年学生。”
可他们觉得这太正常了。就像在家里准备跟访客聊聊之前,黄美娟给吴乃虎拿来橘子和脆枣,吴乃虎把盛满热水的保温杯放在黄美娟的面前。
今年,吴乃虎的课堂是周三晚上6点半在中科院能容纳200多人的大阶梯教室中开设。如果你踩着时间去,那多半只能站着听课了。多年来,无论大小教室,只要是吴乃虎的课,总是场场爆满。一位有座位的学生说:“中午就来占座位了!”
在百度搜索中输入“基因工程原理”6个字,就会出现“吴乃虎”的名字。他写的经典教材《基因工程原理》1989年出版以来印刷17次。而他印过两套名片,一共200张,连一半都没用完。
1983年初,吴乃虎谢绝了美国纽约凯瑟琳肿瘤研究中心年薪2.5万美元的邀请,前往美国康奈尔大学生化分子生物学系学习。当时已是45岁的吴乃虎,几乎是从头学起。无论是英语水平、实验技能和专业知识都很差,大多数实验在国内都没做过。3年里,他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节假日。1年后,康奈尔大学主动将吴乃虎的身份从访问学者转为博士后。
1986年回国后的第二天,吴乃虎便兴冲冲地回所里报到,希望尽快开展实验。没想到的是,所里分子生物学方面几乎一片空白。
别提实验室和经费,连一个像样的放桌子的地方都没有,他就在别人实验室的通风橱边上放了一个3屉桌。也就在那张小桌上,他写完了《基因工程原理》。
直到现在,上手到擒来的“基因工程原理”课时,吴乃虎还是要在上课的前一天搜集最新资料,然后由黄美娟组织整个的课程顺序,确定讲课内容的详略。
在吴乃虎的书柜最下层,有十几册统一用黑色文件夹装订好的笔记和资料,每一册都有五六厘米厚,他细心地珍藏了20多年。
这是他从美国带回不到1/10的资料。在美国时,他就开始酝酿要写这样一本“让国内的学子能够迅速地掌握基因工程的理论知识”的书。
吴乃虎说:“没有黄老师多年的支持与关心,这本书我写不出来。”
说罢,他翻箱倒柜从书桌柜子里捧出一大摞资料,这是新书《分子遗传学原理》第一章修订全过程的所有材料。一共9本,两度更改名字和结构,几乎每一本的每一页,都有吴乃虎和黄美娟的笔迹。红色、蓝色、黑色,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不同的修订处,工工整整,每一处修订都使用规范的修订符号。
每次上课,他们都会提前大约1个小时到教室,黄老师整理讲义,吴老师就跟学生聊天,或者“突然袭击”检查笔记。
黄美娟每学期与吴乃虎一起上课,做笔记比学生都认真。手边能拿出来的就有11本。起初,重点标得多,到后来,她更多的是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笔记正文下方。每一节课后,她都会拿着本子跟吴乃虎说:“吴老师,你看啊,这里没讲到,那里还需要加强。”
访客想多跟黄美娟聊聊,可她总是说:“你们聊,你们聊。”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房,给访客准备相关材料。
教书27年,吴乃虎说自己从没迟到早退过一次,赶不上吃晚饭也要先去上课,趁着课间躲到黑板后面吃一点东西。
他对学生要求严格:不准上课时接听手机,不让交头接耳,也不许迟到早退。有学生私下里叫他“吴老虎”,他一听“哈哈哈”地笑了。讲课3小时后,吴乃虎也不觉得累,还一一解答学生提问。
1994年的一天,吴乃虎上完课已经晚上9点半,可直到11点,学生打来电话说,问问题的同学太多了,吴老师还在讲解。黄美娟知道不妙,果然,吴乃虎很快因为心脏漏跳躺在了医院。从此,黄美娟就每次课必同吴乃虎一起去。
“吴老师的板书手劲极大。”黄美娟说,“给他擦黑板,我都当锻炼身体了。”1996年退休后,为了让吴乃虎潜心写书上课,黄美娟还自学了电脑技术,全心协助吴乃虎。
当黄美娟受邀讲学时,吴乃虎也会坐在讲台的一侧,给老伴儿擦黑板,提醒老伴儿时间。吴乃虎常常感叹:“你说黄老师这个人也奇怪,工资不在乎,书上的署名也不要。”后来,再出版《基因工程术语》和《分子遗传学原理》时,吴乃虎执意要把黄美娟的名字写上去。
中科院的研究生王青回忆,讲台上的两位老师都白发苍苍,吴老先生在众多学生面前回忆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说:“我那时候就知道你们师母是个好姑娘,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谈恋爱朝三暮四,是找不到对象的!”
问起跟老伴儿的相识,吴乃虎“嘿嘿”笑了没有说话,看了看窗外,又“嘿嘿”笑了,说:“我相信一见钟情。”他回忆给心上人写信,第一次写“黄美娟同志”,第二次写“美娟同志”,到第三次就直接写上了“美娟”。不过一辈子也从来没有叫过“亲爱的美娟”,他说:“亲爱不亲爱,心里自然明白的嘛。”
课间,总有学生请老师给教科书签名,吴乃虎常常在上册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前头,下册就必定是先写个逗号再写自己的名字,把前面的位置留给黄老师。
吴乃虎想起“文革”时疾风暴雨,一夜之间满楼都写满批判自己的大字报,黄美娟直接说:“我原来还想等两年再结婚,现在看来,结!”新郎官的衣服都是黄美娟买的。吴乃虎说:“是黄美娟娶了吴乃虎。”
现在上课,两人分工明确。吴乃虎负责收集资料,跟进科学前沿,改进课程内容。黄美娟负责布局授课内容,查漏补缺,组织复习课,出所有的考题和标准答案,最后批改考卷。
吴乃虎小声说:“她跟我商量考题啊,我也不能直接说:‘咦,这个不要!听了这么多年课,改了这么多次考卷,她现在也是基因工程的专家哩!”
2004年从中科院退休之后,吴乃虎把主要的精力都倾注在教学中,讲台成了他生命的主要舞台,用他的话说:“这是最后的用武之地。”
1964年从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后,吴乃虎被分配到中科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文革”中他被打倒,被批斗,但他有自己的原则:不低头、不瞎说、不害人、不参加任何运动,有机会就读书。住在北郊亚运村附近,他一有机会就背着一本英语字典,骑车两小时去北京图书馆看书。数十本的笔记,到现在还都整整齐齐地码在家里的储物室中。
吴乃虎上课,常常是学生越鼓掌,他越起劲。黄美娟补充:“他第二天还激动呢。”学生杨晗说:“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就是他的授课情景,那份激情,那份投入,那分陶醉,他对所讲知识的那种信手拈来,足以激起我们对科学的崇拜。”
吴乃虎也曾在课堂上声音爽朗地开玩笑:“再蹦 几年,我就搬到八宝山去啦。”
而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挪着细碎的步子,带着记者翻看一屋子书和笔记,摇摇头,自言自语:“我一辈子看了这么多书,学了这么多东西,都想讲。课太少,身体也不行了,想讲,讲不完。”
吴乃虎第一次讲授“基因工程原理”,是在1989年。如今,记者采访到的一些不同年级的吴乃虎和黄美娟的学生,都会回忆起学期末最后一次课的情形:
“下课铃响,几百人的阶梯教室,没有一个人动。老夫妇擦了黑板,收拾好讲义,挎上背包,挥手走出教室。全体同学自觉起立,掌声可以持续好几分钟。”
(摘自《中国青年报》)(责编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