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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陆健近年来的诗

2015-02-08程光炜

诗潮 2015年8期
关键词:叙事性诗集诗人

◎程光炜

品诗评潮

读陆健近年来的诗

◎程光炜

周思聪《荷》

我认识诗人陆健先生是1980年代初,那时我大学刚毕业不久,他因为家庭缘故,从北京调回河南省文联工作。因为都是七七、七八级大学生,都受朦胧诗影响,所以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几年后,我调到湖北某大学任教,陆健一切如旧。1993年春,我从北京回武汉经过郑州,专程去看陆健,才知他生活起了变化,但精神状态还好。两年后,我博士毕业分配到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任教,几年后,陆健重新调回他的母校任教。某年,诗人田原从日本来京,召集我和陆健在一家餐馆聚会,这才得知他这些年的近况。

陆健是近30年当代诗歌的优秀诗人之一。他1982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系,曾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河南省文联工作,现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在八九十年代,他是与潞潞等几位并提的艺术风格上不同于第三代诗人、90年代诗歌等先锋诗歌,也不同于传统抒情派诗歌的著名诗人。他的诗歌作品,风格温婉、内涵深厚,长于表达内心的探索,但也注意与时代潮流发生契合。那是受过良好教育,阅世很深又保留着读书人情怀的人,所持的一种诗歌姿态。我虽然一直为先锋诗歌鼓吹,写过很多评论于坚、韩东、王家新、欧阳江河、西川、张曙光、萧开愚、翟永明创作的文章,但我一直认同陆健、潞潞这种风格的诗人。原因就在,我曾有与他们大体相似的人生经验,插队、上大学、在文教单位供职,始终在知识分子圈子中生活。我们这代人,有过非常单纯的理想,在纯真年代养成对社会、人生和诗歌比较简单的认识。所以,在诗歌趣味上,不主张偏激、激烈、新锐,然而在读诗看诗上,又持相对包容的态度,具有较宽阔的艺术接受视野。正因为在人生经历和诗歌气质上相对接近,所以,他1980年代以后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诗歌报》《星星》的很多作品,我都读过,也很喜欢。

1999年后,由于我所编《岁月的遗照》这本诗选引起先锋诗歌内部的大争执、大讨论、大分化,我逐渐脱离了诗歌圈子。我注意到,陆健也从关注先锋诗歌,渐渐退到属于自己的创作领域。他90年代以后的创作,境界日趋超然,态度日趋平缓,有一种阅尽人间沧桑的内在的平稳和睿智。在诗歌修辞上,也力图回避新奇、锋利,开始表现出一种更加松弛、从容,当然也更加辽远的张力。这与90年代社会大转型所造成的巨大心灵震荡有关,与个人认知社会方式的自我调整有关,也与诗人开始步入中年阶段有关,更重要的是,经过二三十年严格的诗歌创作训练,陆健对人、对诗,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指的是,他曾经写过一本叫作《34份礼物——写给我的学生的诗》的诗集。拿到这本诗集,我起初感到奇怪,我在大学工作三十多年,还从未想过为学生写文学作品,即使是回忆性散文的念头也从未有过。这类作品,经常会有暗自的设计,比如以名师自居,以看似淡然的态度居高临下地俯瞰学生,在一种关爱的主题中,隐藏着写作者自己很高迈的姿态。我就曾见过这类散文作品,也常报之以相视一笑的理解与同情。但是,陆健这本诗集,完全是以平视的角度,看待自己天天见面的学生们。他把学生看作自己的孩子、熟悉的朋友,以极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们。作品透出一个中年老师在走过很长一段人生长途之后,用一种“家书”的语气,与学生展开心灵交流的韵味。这部诗集,让我想到了《傅雷家书》,想到李健吾《咀华集》,那是一种善解人意的暖意,是文字的体贴,是经过很多世事的长者对年轻学生的提醒。这部诗集不在它写得是否好,而在一种心态,一种非常体谅人的语气,我想它是诗人陆健走过风起云涌的90年代后的某种自悟。我觉得它和我的心是相通的。

抒情性减弱、叙事性因素加强,是陆健近年来诗歌创作的变化之一。这种变化一定程度受制于诗歌界强调叙事性风气的冲击,但更大程度上还来自社会观念日益世俗化,以及诗人审美趣味的自觉调整。诗集《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即是这方面的反映。作者在《代后记》中明确表示:“显然,它不是一部带有神性的作品,而是人间烟火气很浓的作品。是要解决‘当今之世,诗人何为’的问题。”他意识到,在大众文化的包围中,诗人也是一种现实存在。他的抵抗,不再是八九十年代之交那种海子式的抒情绝唱,而是浅唱低吟的自我审视,是以世俗的语感来消解世俗生活对精神的侵蚀。它更表现为一种类似直白的吟唱,这是更具力度的对社会生活的参与。《但丁和扑克牌》写道:

我们的自赎像莱茵河畔哥特式/城堡里骑士们在壁炉旁打牌/你叫一张里尔克,他甩一张德里达//维特根斯坦暂时在小b的手里占了上风/中国的太阳隔一层魔障,我们不小心就/喜欢上了肯德基和家乐福的购物卡

在充满欧洲诗意的画框里,居然是中国今天日常生活的场景。哲学家变成扑克牌名称,它们从莱茵河畔哥特式城堡的壁炉边,来到世俗化的现场。这种混搭式的诗句,真的让人惊讶不已。但字里行间,则是作者对现世生活的嘲讽,是被现实庸常氛围所遮蔽的警觉和自持。但凡我们通过高铁站出口,步入一座陌生的城市,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幅幅后现代的广告宣传词。我们每天就生活在这种荒诞之间,已经习惯到毫无察觉。《当代的美快步而行》这首诗,实际指出了现代人这种荒原式的人生处境:

维纳斯断臂的边缘。一张俏丽的脸/等待着去掉雀斑;一匹跛马被医成/宝马,口疮和口吃同时不再流行//但花朵已无力保护它的花香,罂粟的美/决定了她必须躲躲藏藏,长髯飘飘的/拉琴者最后拉断了自己的脖子

与上一首诗混搭式的诗句形式不同,这首诗的形式给读者“恶之花”的语言效果。“恶心”,曾是法国荒诞派戏剧常见的主题之一,它直率地揭露了现代社会高大上外表下的污泥浊水,揭露了人们面对日益恶化社会处境的无动于衷。

为配合这种创作倾向的变化,我注意到陆健大量采用了他过去不常用的直白式口语,将电视台上肥皂剧的插科打诨和市井口语混合使用,尝试着这种适应于当代生活节奏和心理状态的明快浅显的直白句子。最近三十年的口语诗,经过于坚、韩东的大力实践,年轻一代诗人的积极实验,到今天已成为诗歌语句的主要形式之一。陆健诗句的探索,除彰显这种直白明快之外,还有意存留着文人句式的某种痕迹,例如《但丁和扑克牌》中的“城堡里骑士们”“莱茵河畔”,《当代的美快步而行》中的“维纳斯断臂”,等等。这种存留映照出陆健诗歌创作几十年的道路,他的基本诗歌教养,他的难以更改的文人气质,在艺术风格考虑上,我觉得这是他仍然不放弃诗歌本身的“诗性”的证明。另外,陆健诗歌叙事性因素的加强,还表现在作者经常使用这种讥讽性的句式:

总觉得《诗经》《橘颂》的作者/在嘲讽今日的写家。其实《诗经》作者/没工夫挑刺,他们只是钟爱名词//至唐代诗人——文采风流,像一群/勤快的丫鬟给小姐梳头,刮腻子搽粉/用形容词把诗歌的品相打磨装修——《语言的扮相》

借此,我们得以对陆健诗歌创作的“叙事性”有了新的理解。这种叙事性不光指向对日常生活场景的直白式揭示,对电视台肥皂剧和市井口语的借用,还表现为作者在故意使用一种潜在的讥讽语气。诗歌的叙事性与小说叙事性的最大区别,不在如何表现现实生活上,而在高超的语言技巧,在于这种技巧所揭示的暧昧含混的诗歌的姿态。诗歌,最大限度上是语言的艺术,是神性在文学界的代表,它的不可思议性,恐怕远远超出了小说。在这个意义上,诗歌的叙事性不能从“写实”的角度去理解,在我看来,它乃一种陌生化的距离感,是通过距离感所显示的更强烈的对现实的介入。对诗歌来说,其实无所谓真正的“抒情”与“叙事”的边界,没有抒情成分所支撑的叙事性诗歌,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诗集《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的作品结构非常独特。在一首诗的前面,作者安排一首中国古诗或外国诗的片断,后面再配一首自己创作的诗。这种别致的结构,用意是让两位作者、两首诗之间产生某种历史张力,产生对话的效果。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是陆健在为前面的诗做“注释”,做“翻译”,它们之间的互文性,是不言自明的。

2000年以后,陆健转向了“纪实诗”的创作。这就是诗集《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和《温暖》的出版。他在《温暖·后记》中对纪实诗的概念做出这样的解释:“这里所谓的‘纪实性诗歌’,讲究的是对于事物的原样呈现,如实记录:这样做的理论根据在于现象学思潮的‘回到事物本身’;它的核心理念是‘实到极致便是空灵’。”又说:“历史地看,诗歌从来都是具有记录的动能的。杜甫被称作‘诗圣’,他的作品被誉为‘诗史’。我随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远方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名著袖珍读本《杜甫集》’翻开,第一首就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第三首诗《赠李白》。”而且陆健这种纪实诗还有自己的特点,即:“它是我根据‘围绕同一题材,挖掘、延展,运用多种笔法’之创作理念完成的‘主题诗集’。我所谓的‘主题诗集’的创作,就是把一个系列组诗或称‘一本诗集’当作‘由多个片段组成的’一首诗来写,即多维度地呈现这同一主题之下的无穷意义的诗境,或者说是为人们进入这一主题的无穷诗境开辟多重的路径。”《温暖》分别由《34份礼物——写给我的学生的诗》《田楼,田楼》《枫叶上的比尔》《洛水之阳》等“主题诗集”组成。这些主题诗集各有侧重和特色,我相比更喜欢《洛水之阳》一些。

据陆健自述,他在河北沧州出生,在洛阳长大,在北京念大学,在郑州和北京工作。洛阳是他成长和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这里文化根基深厚,文人荟萃,是诗人陆健的文化故乡。临近洛水之畔,作者思绪翻涌,感慨万千。据《洛河水》注释:洛河发源于陕西洛南的灌举山,东过熊耳,流经河南卢氏、洛宁、宜阳,在洛阳以东汇合伊河后,东北经巩县神堤灌入黄河。《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里文化的辉煌、历史的寥廓,令作者感念系之。《洛河水》每节诗,采用先扬后抑的诗歌句式,把时间的浩渺与现实的短促集聚一起:

洛河水,温柔的洛河水/连着黄河,连着天下水/饮水的人——不分好人坏人/他只要喝,你就给

作者不愿纠缠于一般的抒情境界,而是让诗回到远古原始的状态,从人类吃穿用的角度来观察河水与人们的关系。这里不分好坏,只有人的需求。有趣在于,这部主题诗集以纪实的方式,记述了与他青少年时代生命和成长关系密切的许多普通人,如父亲、同学、邻居、故旧。这种回忆录体的诗歌创作,还原了生活现场,让作者穿过纷纷扰扰的时空,重返自己长大的地方。于是,《洛水之阳》成为他人生的舞台,这样演绎的林林总总,实际意义已超出一般的个人回忆录,它们实在是“实到极致便是空灵”的那种境界。

《田楼,田楼》记叙作者70年代从洛阳到南阳下乡插队的一段经历。第一首是《去南阳路上》,作品像是一台历史的摄影机,记录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离开父母,独自从洛阳乘火车去南阳的旅行。

火车响亮的鸣笛一下子变得新鲜生动/卧铺上的我,忽然有些肚子难受/像一口锅,倒扣着,像一种饥饿/也许它知道要准备消化田楼的红薯/我对付它的策略是足够的黄连素

那段苦难岁月,在“今天”的对照下,显得漫长而寂寞,但又是那么记忆犹新:

遥想当年,咱每每从洛阳东启程/走焦枝线,像如今——我们都知道的民工似的/硬座或者站立十三小时,车厢乱哄哄

在当代诗人中,以诗歌形式回顾童年应该不乏其人罢。然而用这种实录形式写插队生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无疑是陆健的创造。对很多人来说,插队的记忆早已灰飞烟灭,即使存在记忆中,恐怕也不愿意触碰。陆健这部主题诗集,以摄影机的客观视角,以一种黑白照片的记录形式,为我们留存了那段不该忘却的岁月。我理解这是作者发现,在这种题材中,纪实诗比一般的抒情诗要显得逼真和活灵活现,借此可以开拓抒情诗的话语空间。而它的烟火气,它的与寻常人生紧密的关系,非一般的抒情诗所能达到。

抒情诗曾是陆健诗歌创作主要的努力方向,从诗集《一些片段》所收的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这种痕迹。最近十几年,鉴于社会转型和诗人自己生活所发生的诸多变化,他有意把叙事、纪实的技巧融于对诗歌的探索过程中。在我看来,这些诗集没有走先锋诗的路子,而是陆健自己心灵和艺术探索的所得。最近三十年的诗歌批评,主要功绩在对先锋诗歌的宣传、倡导和评论上,这种努力当然没错。但它忽视了诗歌的多样性探索,也是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因为诗歌的世界,乃是大千世界的缩影,人们的各种心绪和感情,都应以不尽相同的方式予以表现。从80年代到新世纪,陆健对新锐诗、叙事诗、纪实诗都进行过很多尝试,写下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诗篇。作为他的同代人,我感觉他的诗记录的就是我们所走的历史进程,有挫折、有欢欣、有探索、也有迂回,他实际是用自己勤奋的笔写出了“一个人的诗歌史”。正像他在《天梯五十步》这首长诗的第四十四节中所写的:

人很小,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山/看不到的,难以理解的/都交给尺幅的外面/神啊,我们仰望你/你的广阔无边

想想三十年前我与陆健的相识,真的有这种“难以理解”的感慨和迷惑。“人很小,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山”,就是对这三十年时间距离中某些无法理解,但却能心有灵犀的感受的准确描绘。在各种文学形式中,诗歌是最具有概括力的一个品种,从陆健的诗,从他最近十年来的努力探索中,我懂得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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