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被偷走的人》中的二元对立叙事策略研究
2015-02-07刘天爽张捷频东北财经大学辽宁大连605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605
刘天爽 张捷频(东北财经大学 辽宁大连 605 大连外国语大学 辽宁 605)
引言
小说《被偷走的人》(J’aurais préféré vivre,2008) 是法国新锐作家提埃里·科恩的作品,荣获2009年夏季的让·多尔梅松大奖。此书一经发行,便登上法国畅销书榜首,并相继被翻译成十余门语言在全球热销发行,提埃里·科恩也因此被誉为欧洲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作为一部关于生命和存在的小说,《被偷走的人》从一位二十岁青年的自杀讲起,讲述了死而复生的热雷米仓促而又冗长的一生。
《被偷走的人》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作者对一系列二元因素的妥善处理。除了小说内容上展现出的善与恶、得与失、生与死、天堂与地狱、灵魂与肉体、存在与虚无等一系列二元思考之外,小说在叙事手段上也采取了相应的二元策略,使二元的叙事张力贯穿小说的始终,渗透在文本的字里行间。本文从小说的叙事结构、叙事视角两方面解读小说的布局谋篇,并分析作者是如何通过叙事手段展现同一躯体内本我和超我两个我的相互斗争,为读者呈现出两个热雷米,从而升华小说主题的。
一、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
现代结构主义理论认为,事物是由许多零散的部分有机组合起来的整体,不同方式的组合会使整体表现出不同的特质。正如维戈茨基所说:“如果我们单作为某一小说的基础事件本身,这就是这一小说的材料。如果我们谈到这一材料的各个部分以某种顺序、某种安排呈献给读者,即如何叙述这一事件,这就是这一作品的形式。”(194)由此,足见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之密切。说到叙事结构,就会提到文学作品中的两种叙事结构方式:线性叙事与非线性叙事。线性的概念最早来源于数学和物理学领域,后被引用到文学中来。叙事线条这一概念最早见于米勒的《解读叙事》一书,故事的完整性与前后因果逻辑是线性叙事重要的两个要素。杨世真先生在《重估线性叙事的价值》一书中给出了这样一个定义:“线性叙事乃是一种经典的叙事方式,在叙事时注重故事的完整性、时间的连贯性、情节的因果性,在这种叙事观念的背后包含着对世界秩序感和确定性的信念和诉求。”(51)线性叙事的特点是顺时叙述,而非线性叙事则是相对于线性叙事而言的,它打乱时空顺序,使故事零碎化、多线条发展,可以说,这种叙事方式包含着叙事者对世界的混乱感和不确定感。
非线性叙事的特点主要体现在时间倒错上。小说《被偷走的人》的结构呈现出整体与碎片,即线性结构与非线性结构相辅相成的二元对立特点。纵观整部小说,一共分为十个章节,一至九章每章描述的都是一天的时间,第十章是第九章的延续也是对第一章的呼应,然而这看似零散的十个人生片段,像是十颗松散的珠子,由悬念的线条编织成了一条完整的项链,还原了主人公的一生,最后一章虽然依然是以悬念结尾,却与第一章紧紧扣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环扣式结构。
小说的线性结构特点体现在有明显标志且连贯的故事时间、十个章节顺时的讲述顺序以及完整的情节和因果关联上。顺时叙述的自然时序,是指“依照故事发生的实际时间顺序进行叙述,使各个事件显现出时间顺序。”(申丹、王丽亚,116)小说中有九个明显的时间标志,每一章都会提示读者,小说的故事时间是沿着主人公一生的轨迹顺时运行的,这十个章节按照故事时间先后的顺序一幕幕地上演,流畅而连贯,而每个独立章节内部,作者让热雷米从醒来到夜晚昏睡过去的过程也是顺时针进行的。与一般的线性叙事稍显不同的是,这十个章节之间的故事时间跨度很大且不等,一年、两年、六年……这就涉及到另一个概念——时距(时长)。“时距(duration)所要探索的问题是考察由故事事件所包含的时间总量以及描述这些相关事件的叙事文本中所包含的时间总量之间的关系。”(谭君强,133)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之间包括四种基本关系,即概述、场景、省略、停顿,其中省略体现了最快的叙事速度,也就是说故事时间跨度提示有事件发生,然而被作者略去了。在《被偷走的人》这部小说中,作者有意把热雷米的一生打碎成九天的片段,从正向线性叙事来看,作者运用省略(叙事时间=0)的手法,让这九天之间的剧情悄无声息地略过,这就造成了人物心理时间与故事时间的不对等,在每章的开始,人物每次醒来,感觉只过了一天,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具躯体,如一座坟墓,困住了一个灵魂,一个仅有二十岁零几天的灵魂。”(《被偷走的人》,187)线性结构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故事情节间的因果逻辑承接:在主人公的九个人生片段中,从他与维多利亚生活在一起,到结婚、生子、背叛妻子、离婚、犯罪、进监狱、遭到报复、在医院里孤独终老,这些情节之间都是按因果关系顺承下来的,每一幕剧情都相对独立,却又紧密相连,这些线性结构的特点使小说进程清晰明了、一目了然(见示意图一)。
2001.5.8 2002.5.8 2004.5.8 2010.5.8 2012.5.8 2018.5.8 2030.5.8 2036.5.8 2055.5.8
图一:线性叙事结构示意图
小说的非线性结构特点主要体现在章节内部的时间倒错上。所谓时间倒错,是指“事件发生的秩序与事件叙述的秩序不一致。”(杰拉德·普林斯,5)为了填补热雷米一生中丢失的时光,除了借用人物间的对话提供信息之外,作者还采用了书信和相册来实现对主人公丢失的人生的闪回,而后者便是借助于倒叙来实现的。说到时间倒错,就必然涉及两个概念,即时间倒错的跨度和幅度。“时间倒错可以在过去或未来与‘现在’的时刻,即故事的时刻隔开一段距离,我们把这段时间间隔称之为时间倒错的跨度。时间倒错本身也可以涵盖一段或长或短的故事时距,我们将称之为它的幅度。”(热拉尔·热奈特,24)九幕剧中,每幕剧涵盖的故事时距即幅度均为一天,即主人公在生日醒来这一天,然而每幕剧时间倒错的跨度却不等:丢失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一年、两年、六年,甚至十几年以前。作者为每次醒来的热雷米设置了一个新的境遇,让他先是惊悚地发现一个事实,再让他不断地挖掘过往,以点点滴滴的线索还原自己丢失的时光,例如第二章的开篇“柔和的灯光将他唤醒。他浑身暖暖的。感觉舒服极了。”(《被偷走的人》,6)这是对热雷米22岁生日这天醒来的描写,紧接着叙事者为我们描绘出了主人公所处的新境遇——他与心爱的维多利亚在一起。困惑的热雷米在与维多利亚的交谈中得知,在他自杀后的一年中,是维多利亚把昏迷的他送进了医院并接回自己家中养病;维多利亚离开了自己的未婚夫雨果,与他生活在了一起;他经常喝得烂醉,与平素只是相识的皮埃尔成为密友,在生日宴会上向皮埃尔的女人表白;性格内向的他做起了商务代表……一切都是那么突兀,与记忆中自己的生活状态格格不入。这一天结束时,“一滴泪水从老者的脸上滑落,滴入热雷米的掌心,引起一阵灼痛,这痛楚是他最后的知觉。”(《被偷走的人》,26)接着小说进入下一章,进入几年后主人公再次醒来的情境中。热雷米的一生就如同一块破碎的拼图,在他自己的探究,与妻子、母亲、朋友等他人的描述中,逐渐清晰完整起来。(见示意图二)
图二:非线性叙事结构示意图
作者采用的这种线性与非线性的二元对立叙事结构,实际上体现的是两种生活方式以及两种价值观的对立。纵观由线性叙事线条构建起来的热雷米的九天的一生,它表现出的结构性特征塑造了一个有意识的、理性的热雷米形象,而非线性的叙事线条则致力于展现热雷米一生中的绝大多数光阴,它以自身的解构性特征赋予了主人公被偷走的人生,呈现出混乱、无序、非理性的特征。理性与非理性这两种人生态度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塑造了天使与魔鬼两面的热雷米。此外,如果说线性结构呈现出的九天的生活是为了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那么非线性结构则致力于使这种真实虚幻化,真实与虚幻的叙事效果交相呼应,使小说情节更加扑朔迷离,增加了叙事的悬念和艺术感染力,进而深化了作者对于理性与非理性、存在与虚无等二元思考。由此可见,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使这部小说呈现出既完整又破碎,真实与虚幻相互交融的二元对立色彩。
二、二元对立的叙事视角
视角又称聚焦,即谁在看,通过谁的眼睛来观察故事,是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在其著作《叙事话语》一书中首先提出聚焦这一术语,他将叙事视角划分为三种类型,即零聚焦、内聚焦与外聚焦,分别指叙事者所知大于、等于与小于人物所知。“在叙事文本中,聚焦所涉及的是谁在作为视觉、心理或精神感受的核心,叙述信息透过谁的眼光与心灵传达出来,在叙事文本中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受到谁的眼光的‘过滤’,或者在谁的眼光的限制下被传达出来。”(谭君强,83-84)正如莎士比亚所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聚焦者的转换会带给读者对同一件事物不同角度的解读,从而得出不同的结论,这就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客观性、丰富性与戏剧性,使得故事像是一枚阳光下的棱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熠熠生辉。
在小说《被偷走的人》中,叙事的视角主要可以划分为主人公热雷米自己当局者的视角和以他的妻子维多利亚为代表的旁观者视角,两者在刻画人物、展现人物内心上,都属于内聚焦的有限视角。小说为我们呈现出了两个热雷米,一个是善的热雷米,一个是恶的热雷米。善的热雷米是通过热雷米自己的视角刻画的,而恶的热雷米则是通过他人的视角来实现的。主人公热雷米在自杀之后,只有间隔多年后的某个生日那天才会醒来(恢复理性),他的记忆也只有自己真正清醒的那几天,其余的时光他一概失忆了。热雷米对于自身的塑造,主要体现在小说中出现的大量(自省式的)内心独白,这一当局者审视内心的视角。法国19世纪心理学家维克托·艾格尔最早明确而系统地分析了内心独白这一心理现象:“人的灵魂一刻不停地默诵着自己的思想,这种持续不断的内心言语活动伴随着人们的几乎全部活动,是每个人整个意识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柳鸣九,3-4)一部优秀的作品必然会选择通过描述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与矛盾来实现对虚构人物的刻画,也只有这样才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满足读者对一部小说的审美需求。《被偷走的人》为读者呈现出大量主人公热雷米的内心独白,这些内心独白叠加在一起,为我们呈现出一个每次醒来之后彷徨不安、困惑不解、一心想拯救自己和他人的无辜者的形象。“我记得曾听一名修士说过,一个男人一生中有三次塑造自己的机会。第一次要在父母的帮助和爱护下完成。如果这次没有成功,妻子会给他第二次机会,帮他走出浮躁、自私和不成熟。如果依然没有成功,孩子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可如果还是不行……他就彻底完了。在这三次机会面前,我都做了什么?面对他们给我的爱,我又做了什么?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儿子、不称职的丈夫、糟糕透顶的父亲。”(《被偷走的人》,92)清醒的热雷米对以往自己有悖家庭与社会伦理的做法感到深切的自责,面对良心的拷问他惭愧不堪。正如他所说:“用几个小时的理智解决几年的疯狂。”(《被偷走的人》,111)而他人对热雷米的塑造,主要体现在他人留给热雷米的十多封信件中,这些信件既是热雷米的妻子、母亲内心世界的呈现,也是对另一个热雷米的塑造。妻子眼中的热雷米是一个玩弄感情的负心汉:“我明白,你卑鄙地戏弄了我们。你用微笑、甜言蜜语、好爸爸和好丈夫的姿态暂缓冲突,为开始新生活赢得了时间,只不过,你的新生活在别处。”(《被偷走的人》,116)母亲眼中的热雷米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不孝子:“我一直以为,不管遇到多少困难,总有一天,我们——父亲、母亲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会恢复正常,其乐融融……可是,我们的快乐如此短暂,你很快就从我们身边溜走了,又像以往一样,拒绝与我们见面,令我们再一次陷入困惑。”(《被偷走的人》,167)朋友眼中的热雷米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你一做混账事就拿它当借口!上次,不参加你岳母的生日宴会,上上次不想面对婚外情带来的后果……热雷米,你简直令人厌恶!”(《被偷走的人》,69)小说为我们呈现出的善与恶两个热雷米相互对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本我与超我的热雷米形象之间的相互斗争,推动故事情节不断向前发展,增加了小说的叙事张力,冲击着读者的敏感神经,使读者对热雷米产生一种爱恨交织的感觉,而热雷米这个人物形象也因此丰满起来。
结语
上面我们分别从叙事结构、叙事视角两方面分析了小说所采用的二元对立的叙事策略。分析表明,小说总体上采用线性结构进行顺时叙述,又巧妙地以主人公失忆为借口,采用倒叙的方式还原主人公丢失的人生。线性结构一方面暗含主人公对世界秩序感、确定性的诉求,另一方面夸张的故事时间的跳跃、情节的快速推进也折射出主人公无力掌控自己的人生。表现为倒叙、拼凑、零碎化的非线性的结构,则充分展现了主人公对周围世界充满混乱感和不确定感。二元对立的叙事视角则成功塑造了善的热雷米和恶的热雷米两种对立的形象,善的热雷米通过清醒状态下的理性的热雷米自己的视角表现出来,而恶的非理性的热雷米,则通过他人的视角塑造出来。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与二元对立的叙事视角的有机结合,成就了热雷米既理性又疯狂,既真实又虚幻,既善又恶的矛盾体形象的塑造。
热雷米九天的一生是作者虚构的产物,而作者意在以一种夸张的艺术手法触动读者的内心,引发人们对存在、对人生的思考: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是那个被偷走的人,身体内也潜藏着两个相互斗争着的我,理性的我和非理性的我。正如王治河在评非理性主义时所说,如果过分夸大自由和选择,撇开传统观念及同时代的思想方式和价值观念,撇开决定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生活很可能处处碰壁。小说中“理性的热雷米控制了另一个热雷米,才换取了如今的幸福。”(117-118)因此,如何选择、如何把握稍纵即逝的人生,即是作者向每个人提出的问题。■
[1]维戈茨基:《艺术心理学》,周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
[2]杨世真:《重估线性叙事的价值》,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
[3]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4]谭君强:《叙事学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
[5]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6]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
[7]柳鸣九主编:《意识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
[8]提埃里·科恩:《被偷走的人》,王大智译,海南:南海出版社,2010年。
[9]王治河:《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