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了[组诗]

牛庆国

记 忆

一

雪打灯 灯温暖

风把春联吹得火一样红

而三匹白马

在天空的冰河里扑腾

父亲说 三星端 过大年

我们就抬头看三星

脸上冰冷 但很幸福

后来 孩子们四散而去

父亲还在一个人看

直到把三星看偏

二

又是一年三星端

雪拥“年关”马不前

杏儿岔的一座老院子门口

路弯弯 灯三盏

灯笼上贴红纸 我们过年

把红纸撕掉

我就陷入怀念

怀 念

一

还是黄土铺路

风乍起 土浩荡

忽然想起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

你好 你们好啊

我愿乡村的灵魂安好

只有想起你们

我才能想起自己

二

草还是那么长着

树还是那个活法

只是有些草

堵在了一个老院子的门口

像城里讨工钱的民工

我挤在草中间站了站

就转身走了

其实是我欠了这里很多

三

我相信头上的神明和地下的亲人

他们都一定知道

此刻 我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

天 气

那一年 杏儿岔风调雨顺

庄稼欢得让人担心

你说这么好的庄稼

肯定是要送别一个老人

那时 地里就起了风

一浪一浪的青苗 向着你奔跑

就像听到一声唢呐的召唤

纷纷赶来的乡亲

那一年

你把所有的粮食都留给了人间

接着就是一个最冷的冬天

再接着就是几年的大旱

那年的庄稼

是你一辈子最好的一茬

节日，致父亲

此刻 窗外是满天礼花

活着的人正在过年

此刻 你一定心有不甘

想起有关你的好多细节

我的良心就又一次发现

当我刚刚学会爱你的时候

却已经成为怀念

父亲 过年的时候

是该说些吉祥的话

也祝你在那边 春节愉快

四季平安

四月的诗篇

又到四月

风吹到天上 云落到地上

云淡草疏 村庄空旷

一个人在草坡上走着

草就是人间的气息

阳光白亮 杏花落光

听见风在村里刮着

但风不吹你

你不是草木 也不是庄稼

可你是村庄的亲人

刚想在这里讨一碗水喝

水已在心头哗然作响

回乡遇雾

昨夜 秋风下山

洒扫庭除

今晨 白云铺路

万物安静

这时 一个人走在路上

诚惶诚恐

如果他挥挥手

可能就天高云淡

但他只说了声

娘啊——

一滴巨大的乳汁

就在杏儿岔慢慢洇开

老的过程

一个人看见多少次草黄草绿

才会在额头上划下一道纹痕

头顶的天空看见多少人由小变老

才能叫作老天

如今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却只记得经历而忘记了时间

我至今还不知道

爱一个人爱多长时间 才能不爱

恨一个人恨多长时间 才能不恨

这样想着 我也就越来越老了

遥 望

一场风雪 飞扬成一头白发之后

人们都说他老了

老得和那里的一个老人一模一样了

连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像

但他还在远处游走

在远处轻如鸿毛的大雪天

向着另一场风雪遥望

那是他心头的指南针所指的方向

那里是他的正北 也是他的正南

他感到别的地方都是偏的

他说故乡啊 其实这个世界

只比杏儿岔大那么一点点